等待

王传宏

雷霆与谢美丽结婚时已是二婚。那还是八十年代，離婚在人们眼里多少还是件有些不太正常的事。所以谢美丽对这事总是十分避讳，不仅从没跟别人提起过，甚至都没有认真地问过雷霆，当初他为什么要离婚？谢美丽还是在两人新婚的时候曾经问过他，雷霆却始终支支吾吾地语焉不详，谢美丽也就没再追问。所以有关雷霆以前的那次婚姻，谢美丽几乎一无所知。

那时，雷霆只身一人刚从外地来上海的一所高校任教。有好事者见雷霆的年纪并不算老，又是单身，便给他们撮合。谢美丽那时已经三十岁了，一直有些低不成高不就的，虽然雷霆离过婚，身世又有些神秘，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谢美丽对雷霆一直倾心照料。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雷霆为这事还主动去医院做过检查，自然是没查出有什么问题。这让谢美丽越发觉得有些愧疚，对丈夫愈加体贴、勤勉。谢美丽以前做厂医时曾经上过两年卫生学校，现在虽然是在学校里做内勤，但对如何照料雷霆却十分在行。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自不必说，谢美丽还自己独创了一个保健秘方，就是用枸杞、麻油和新鲜的草鸡蛋放在一起蒸。每天无论多忙多累，谢美丽都会早早起床，不辞辛劳地给雷霆做早餐。不知是谢美丽这些年照料有功还是那个枸杞蒸蛋真的起了作用，反正雷霆已经五十岁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显老，依旧身材匀称，精神十足。

雷霆这些年发展得还算不错，虽然没有升官发财，却也顺风顺水、理所应当地做上了教授。虽然偶尔也会传出雷霆与哪个女人有些不清不楚，但谢美丽从没把这当回事。觉得就是真有这事，难道他会是认真的么？毕竟他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虽然没有生过一男半女，但感情还是有的。然而让谢美丽意想不到的是，雷霆却忽然出人意料地提出了离婚。

谢美丽听了，自然是如雷轰顶。震惊、伤心之余，谢美丽赶紧花钱托人去调查这事。这一调查不要紧，原来丈夫这些年竟是外遇不断，与好几个女人关系亲密，谢美丽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他就是为了其中的一个年轻女人才要与她离婚的。

开始时，谢美丽也曾吵过、闹过，甚至还去找过丈夫单位的领导。但这却越发惹恼了雷霆，不久便背着谢美丽径直去法院起诉。谢美丽原以为雷霆多少会顾及点自己的形象，幻想着自己只要能再宽容忍让些就应该能唤回丈夫的心。谁知连正月十五的汤圆还没有吃完，法院的传票便寄过来了。一同寄来的还有法院的应诉通知书和举证通知书，告诉她应于某月某日准时到法庭应诉。在诉讼进程中，当事人有权行使民事诉讼法规定的诉讼权利，并对自己提出的诉讼请求进行举证。那些严谨而缺乏感情的法律用语，构筑起一个冰冷而生硬的世界。就像是一大把乱箭，一根根毫不留情地扎在谢美丽的心口窝，让她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握着那张薄薄的传票，谢美丽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丈夫竟是如此绝情，丝毫不顾忌两人多年共同生活的感情。

谢美丽哭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了些。擦干眼泪之后，倒是冷静了下来。虽说雷霆成心想拆散这个家，但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地过下去。难道她谢美丽真的就这么束手就擒、任人摆布了？不，决不能！谢美丽忍不住在心里暗下决心：决不能让雷霆和那个女人得逞。

由于谢美丽坚决不同意，这婚自然没有离成。站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雷霆斜着眼睛用鄙薄的目光看着她，就好像谢美丽忽然生了一身的虱子。见谢美丽一直低着头没有反应，雷霆忽然哧地一声冷笑道：请你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虽然这次法院没有判，但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我会无数次地起诉，直到法院判决离婚为止。说完，便将谢美丽丢在一边，兀自转身离去。

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绵密而细碎的雨滴纷纷扬扬地落在谢美丽的头发和衣服上，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正是傍晚下班时间，笨重的公交车一路咣当咣当地往前开，混乱而缺乏耐心的轿车飞奔向前，又忽然在路口停住了。人行道上打着雨伞的行人急匆匆地往前走，不时会有人不小心碰到谢美丽，但并没有人朝她多看一眼。

谢美丽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法庭上的那一幕就像是她身上忽然长出来的一大片湿疹，又像是刚刚吃下肚的某种难闻的药片。坐在法庭里的雷霆和自己在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但在雨中，这一切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法庭上，雷霆矢口否认自己有外遇这回事，只是不厌其烦地向法官讲述谢美丽的性格如何过于强势，对他漠不关心，经常无理吵闹，最终导致两人感情破裂。谢美丽听了，几乎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她一点也不明白雷霆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难道她对他照顾得还不够好么？如果雷霆老老实实地说他厌倦她了，爱上了别人，想和她离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谢美丽可能还会觉得他是个诚实的人。没想到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信口雌黄，不惜血口喷人地诬蔑她。谢美丽盯着坐在几米开外的雷霆，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是忽然间变成了一头怪兽，正恶狠狠地挥舞着寒光闪闪、布满倒刺的刀子，每一刀都戳在她身上最柔弱无助的地方。谢美丽忍不住泪如雨下，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法官不得不中途宣布暂时休庭。

外面的雨渐渐变小了，但谢美丽的衣服却差不多已经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领子紧巴巴地贴在脖子上，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耐心地触摸着她，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暖。现在，谢美丽甚至觉得，坐在法庭里的那个人或许只是另一个什么人的伪装，而从那个男人口中说出的那些让人伤心欲绝的话语，可能只是别的什么事情的暗号罢了。秘密，是的，谢美丽十分明确地知道，那些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在法庭上只是被挑开了一条缝，又被那个男人完好无损地藏了起来。而现在她仍然被隔绝在那个秘密的外面，虽然心急如焚，却根本就无法近身。

谢美丽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她的眼泪早已经被愤怒逼得一干二净。粗糙而尖锐的愤怒，就像是一头顽劣不安的小兽，在她的身体里左冲右突。谢美丽觉得自己的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气球，看起来既笨重又轻盈。谢美丽就带着这只虚空而令人心灰意冷的气球在雨中踟躇着、徘徊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忽然变得寂静起来。现在，路上早已经没有一辆车，也看不到一个行人。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在雨中，路灯散发出一蓬蓬耀眼而令人捉摸不定的黄色，看起来既肮脏又凶悍。谢美丽站在路灯下，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远处的广告牌。这个灰蒙蒙的冬日的雨夜，因为她的愤怒和悲伤而在陡然间变得空旷、荒凉起来。endprint

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雷霆就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以前雷霆差不多都是在家里吃饭，即便不回来也会编个什么理由，现在却几乎不回家了。因为彼此都在打冷战，谢美丽自然也不再过问他的行踪。开始时，雷霆还有些担心谢美丽可能会盯梢，但很快便觉得无所谓了。就是让她拿到他有外遇的证据又能怎么样？那只不过是加速他们离婚的进程而已。

以前，雷霆虽然也算是在女人堆里混过的，可毕竟都是在暗地里进行，不敢明目张胆。现在既是下决心要离婚，自然就无所顾忌了。这些年来，雷霆的大部分工资都是由他自己支配。除非家里有什么大额开销，几乎没交过谢美丽一分钱。谢美丽虽然并不情愿，但因为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在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亏欠雷霆的，所以倒也从没有多说过什么。

现在，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中年男人，忽然一下子过上了让许多年轻人都要羡慕向往的荒唐日子，真有些喜出望外。而且，竟还是没有任何约束的。雷霆觉得自己年轻时真是荒废了大好时光，但有时认真想了想，又觉得不是这样。那时候自己除了年轻，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没有钱，没有背景，一切都还是刚刚起步。而他的前妻那时则完全不同，不仅家境优越，而且心高气傲，所以嫁给他不久两人便离婚了。即便是与前妻离婚之后，雷霆覺得自己那时仍然算得上是个好青年，上进、努力，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就是后来娶了谢美丽，雷霆在众人眼中也算是个好男人。

那么这个好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坏的呢？雷霆想了想，觉得这甚至不能叫学坏。怎么能叫学坏呢？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几乎没有任何疑义。自从有了第一个情人之后，雷霆便开始释然起来。就像是多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现在忽然一下子放下了，那种忽然而至的轻松几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雷霆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与单纯如一张白纸般的年轻女人相伴，过着精致、阔绰的生活。这是谢美丽永远不可能给予他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谢美丽有多老，她原本就比雷霆年轻近十岁。也不是说与谢美丽在一起，就一定有什么不好。雷霆觉得根本就不是这样，一切都与众人的想象差之千里，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雷霆每月不菲的收入足够营造出他想要的情调与浪漫。与喜欢的女人在高档商场购物，两人一同去吃日本料理、喝咖啡，买各式各样进口的食品、小玩意……他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是一个成功人士随意挥霍人生时的潇洒，充满着匆忙与自得，还有着若有若无的视金钱如粪土的淡淡的忧伤。那是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的人通常会有的惆怅。这样的惆怅不需要多，只要有那么一点就足够了，毕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而且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挥霍与忧伤，他才可以从容面对现实世界的琐屑与平庸。

在雷霆的想象中，像他这种读过许多年的书、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如果是一个有钱的成功人士的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算是成功人士么？雷霆觉得自己当然算是。虽然其实他并没有多少钱，除了与谢美丽共同拥有的那套房子，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资产。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在雷霆的身上，从来就不缺乏优越感。当年从贫困闭塞的小山村里考上大学，再一步步地考上研究生，读完博士，最终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多年的艰难奋斗与成就足够培育出他的优越感了。雷霆认为，如果他是一名做生意的商人，也一定会是成功的商人，可以做到腰缠万贯。所以，雷霆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什么不妥的。

他喜欢带着那个叫贺婧的女人在高档商场购物时的感觉。一掷千金时，那虽然常常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但那样的豪爽与霸气却让他觉得自己很牛逼。而且，贺婧眼中流露出的对他的崇拜与顺从，也常常让他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当年贺婧还是一名大四学生的时候，雷霆就已经认识她了。这么多年来，他是看着她一点点地成长、成熟起来的。从几乎有些傻的小姑娘，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他常常会半开玩笑地对贺婧说，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为了贺婧，雷霆也算是吃过不少苦头。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是值得的。这个漂亮而充满风情的女人身高一米七六，要是再穿上高跟鞋，几乎比他高出大半个头。虽然贺婧爱慕虚荣，喜欢乱花钱，时常无理取闹，但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时，雷霆还是会油然而生出许多自豪感。当初与雷霆在一起时，贺婧还是个处女。所以他觉得贺婧就是作一些也是应该的，总是宽容而大度地纵容着她。

贺婧的家在外地，那虽然只是个小县城，她的父母在当地也算是有些头脸的。当初贺婧大学毕业时家里原本已经给她在老家联系好了工作，是雷霆劝她放弃的。但贺婧来到上海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做出了一个有些错误的决定。雷霆并没有像他当初允诺的那样，帮她找到正式的工作。而且贺婧很快便发现，雷霆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帮她。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在上海简直到处都是，除了有几分姿色，几乎没有任何优势。一所外地的三流大学的毕业生，所学的专业又几乎毫无用处。而且就是能派上用场也不行，因为她根本就学得很烂。在上海，贺婧卖过房子，推销过办公家具，还做过几家小公司的前台接待。不停地变换工作和经常搬家，几乎成为她的生活常态。

这些年来，贺婧虽然也谈过好几个男朋友，却似乎总也没有遇到过让她满意的。身边几个与贺婧一样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她是根本就瞧不上眼的。而那些有些根基的当地人，却又总是看不上她。因为交际圈子狭窄，贺婧觉得自己就是真想学坏估计也遇不上几个大老板。幸亏还有雷霆。雷霆总是会在贺婧需要帮助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不仅能帮她解决许多烦心事，也满足了她大部分的虚荣心。

贺婧爱打扮，两人每次约会逛街时，雷霆都会给她买新衣服。那些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总能引起贺婧无穷无尽的兴趣，虽然拿到手之后，可能很快又不喜欢了，可她依然无法遏制见到它们时那种强烈的渴望。那条长长的拖至脚踝的长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狂乱而模糊的梦，因为无法像花朵般绽放而带着一股匪夷所思的欲望。贺婧只是看了一眼就被那条裙子打动了。而那件精干短小的露脐装，正在衣架上热情澎湃地微笑着。贺婧几乎不需要试，便能想象出把它穿在身上时的模样。紧身上衣温柔妥帖地裹挟着她，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衣服下面，乳头和肚脐大胆地半隐半露着，正突兀而孤独地诉说着什么。贺婧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忍不住半靠在雷霆的怀里咯咯咯地笑着。endprint

有时贺婧甚至觉得，那些漂亮衣服其实也与人差不多，都是厌倦不安的。就像她的内心，总是充满着模糊而强烈的渴望。那些渴望因为无法表达，看起来躁动不安又孤独无助。现在，是那些各式各样的衣服将它们的汹涌之势平息了下来。虽然要不了多久，那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又会像打摆子一样折回来，像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浑身发紧，透不过气来。

贺婧觉得自己有时甚至是爱雷霆的。雷霆个性单纯，人又十分风趣幽默，虽然早已是一大把年纪的中年人了，还时常像个孩子似的。与雷霆在一起时，贺婧甚至常常会忘记他的年龄。雷霆很喜欢搞一些恋人之间的小花招，节日的鲜花、生日的礼物、各式各样意外的惊喜，每个细节都透出浪漫的小心机。而且这一切一点都不是装的，而是雷霆真心诚意营造出来的。有时，喝多了酒的雷霆会忽然在深夜昏黄的灯光下忍不住呜呜呜地哭起来，让贺婧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根本就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贺婧好不容易才劝住他，雷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告诉她，那是因为他发觉贺婧长得实在是太美了，让他想到了韶华易逝，因而忽然特别地感伤起来。

贺婧站起身，心里忍不住五味杂陈。面前这个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叔叔辈的老男人，并没有让她觉出有多少苍老的痕迹。恰恰相反，贺婧在雷霆身上看到的却是许多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所没有的优势：收入不菲，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不仅如此，雷霆甚至比许多年轻小伙子看起来更有情调，充满着她所喜欢的浪漫气息。贺婧伸出手把雷霆的头慢慢揽到怀里，然后闭上眼睛轻声说，亲爱的，我想嫁给你，我们结婚吧。

雷霆从年轻时便一直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长跑、游泳、打乒乓球，都是他所擅长的。现在虽然早已经不年轻了，却依旧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在内心里，雷霆从没有觉得自己真的老迈过，年轻时练就的那身不错的肌肉至今仍让他觉得有几分骄傲。现在为了保持年轻的状态，雷霆每天总是吃得很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体重。无论头天晚上睡得有多晚，第二天都会早早地起床锻炼身体。先是沿着学校的操场跑步，活动开身体之后，再开始练习沉重的哑铃和杠铃。通常等到雷霆大汗淋漓地回家洗完热水澡，谢美丽做好的早饭已经放在餐桌上等着他了。

现在，雷霆几乎每天晚上都与贺婧约会，贪恋着床笫之欢。第二天却照样起床锻炼身体。相当于专业运动员一样的大运动量，让雷霆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枯燥乏味的身体运动不仅让他感觉十分疲乏，也把他的思维磨砺得简单而纯粹。雷霆躺在地上，一边一遍遍重复着举起哑铃，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与谢美丽离婚，让贺婧嫁给他，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雷霆年轻时也算是吃过苦的人，因此总觉得在事业上有所追求是理所应当的事。这么多年来，雷霆一直勤勉努力，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但在活了一大把年纪之后，雷霆却忽然有些清醒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那个理想中的高度。而且，雷霆现在甚至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这种浑浑噩噩的混沌状态倒也不错。任凭时光流水似的从身边消失，什么都不想、不做，倒也轻松自在。

对于贺婧，雷霆有时觉得那甚至不全是爱，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完全莫名其妙的情感。与贺婧在一起时，雷霆发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是张开的。贺婧的年轻美丽是如此契合着他，就连身边的一切都在陡然间改变了模样。天高地阔，山清水秀，每一個普通平常的景致背后，都孕育着无限的可能。雷霆常常因为被这样的可能感动着，而变得眉目含情，面带微笑。

以前雷霆并不是一个很在意生活细节的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十分讲究起来。冬天的大衣、西服自不必说，都是昂贵而考究的名牌产品，领带和皮鞋是他托人从国外直接带回来的。就连内裤、袜子、T恤衫之类的也毫不含糊，都是从高档商场的专柜买来的名牌货。有一次，谢美丽忽然对雷霆说，他其实上当了，那些衣服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在网上，什么样的名牌产品都能买到，而且价格连一半都不到。雷霆听了却只是撇了撇嘴，根本就不屑于辩解。雷霆低着头哼了一声，她谢美丽怎么能够知道，这些价格不菲的高档服装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种自由而散漫的生活甚至悄悄改变了雷霆的性格。雷霆以前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现在却开始热衷于跟人喝酒吹牛，与各式各样相干或是不相干的人一起聚会闲混。这一切是他过去根本就瞧不上的，认为是属于那些胸无大志、素质不高的人做的事。但雷霆很快便发现，其实这种生活自有外人难以察觉的魅力。有了酒，生活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沉重而迟滞的身体被酒精浸泡过，顿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感觉就像是一缕轻烟，瞬间便会在无垠的时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在那之后，夜晚的呕吐与第二天清晨剧烈的头痛，仍然会让他陷入相同的困境。但在喝酒的时候，雷霆却是安心的。在觥筹交错之中，明明知道出了那间屋子或许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但那些勾肩搭背、把胸脯拍得当当响的豪爽与哥们义气，那些真假难辨、扑朔迷离的许诺和恭维话却在瞬间填满人们的胸膛，让人变得笑容满面，感觉良好。

桌子上的一群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忽然哄堂大笑起来。雷霆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几乎可以看见他们脑袋里正在盘旋着的那个混乱而刺耳的世界，甚至用鼻子都能闻出那里面隐藏着的触目的愚蠢。雷霆抱着肩膀，微微昂着头坐在那里。身边的那些人正在诉说着什么，嗡嗡嗡的说话声从远处飞奔而来，像一大群蝗虫似的追着他。既像是一个个难解的秘密，又像是一颗颗无形的子弹，在后背上钻出一个个看不见的血窟窿，让他忍不住火辣辣地痛。

但是，雷霆依旧没有离开。现在，除了与贺婧约会，雷霆的生活中总是充斥着大段大段的空白，他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些空白怎么办才好。而且，就连与贺婧在一起的那点时间，也总是不确定的。虽然贺婧坚持要雷霆离婚，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离婚之后一定会嫁给他，但这并不妨碍她时不时地去找别的男人。贺婧的男朋友看起来都很年轻，那些年轻男人虽然面目各异，在雷霆看来却并无多少新奇之处，他简直一点也弄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endprint

贺婧似乎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当两人缱绻缠绵时，贺婧有时会忽然咕咕咕地笑起来，告诉雷霆她喜欢某个男孩的幽默风趣、胡搅蛮缠抑或自轻自贱，有时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那副强健有力的身体吸引着她。贺婧站在那个年轻男人面前，胸口忽然无来由地涌出一阵阵的刺痛，几乎让她有些站不住脚。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忽然凭空地伸出来揉捏着她，在她的腹腔里温柔而坚决地搅动着。她知道，她与那个男人之间要发生点什么事。虽然在那之后，或许她很快就会发现那个男人可能根本就不值什么。要不了多久，他们两人的故事就会从半空中狠狠地摔到地上，砰地一声跌得粉碎。但现在，她却只是瞪着眼看着他，心中忍不住一阵阵怦怦怦乱跳。

雷霆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说话。贺婧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沉闷而陌生的气息。雷霆知道，在这间屋子里一定隐藏着许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此刻，那些秘密正散发出浓烈而暧昧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既愤怒又颓丧。贺婧正在激烈地诉说着什么，灯光下，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被鳞片覆盖着的鱼的眼睛。贺婧说话时，那些看不见的坚硬的鳞片便从她的脸上一片片剥落下来。紧身毛衣在贺婧的胸脯上一起一伏，让她的身材看起来越发纤细修长。雷霆从远处看着她，觉得贺婧就像是一小束飘忽不定的光线，随时都可能从他的眼前消失，似乎从屋子里的钥匙孔或者是门缝里都能毫不费力地钻出去。

雷霆忍不住有些愤怒起来。这个女人真是发疯了！他推开她，问她是不是打算嫁给那些年轻男人中间的某一个。贺婧哧了一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他们都不是理想中的对象，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怎么能嫁给那种有缺点的男人呢？雷霆不禁好奇道，那么我呢？我有什么缺点么？贺婧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这才幽幽地告诉雷霆：他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可他实在是太老了，这就是他最大的缺点。

对于贺婧的背叛，雷霆也曾下过无数次决心，与她分手。可是，就是分手之后又能怎样呢？这几年因为与贺婧在一起，他与谢美丽之间那点残存的感情早已经被消耗殆尽。难道他还要回过头去，靠着剩下的那点残羹冷炙维系自己的后半生么？这样的念头就是想一想都是他不愿意的。

贺婧还在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搔首弄姿着。当年那个因为毕业论文没有通过伏在他怀里痛哭流涕的单纯稚嫩的女孩，如今早已经变成一个满身市侩气的年轻女人。现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漂洗过，充满着怪诞的机智与诱惑。他简直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喜欢过去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还是迷恋面前这个充满魅惑的女人？灯光下，贺婧的身体就像是夏日刚被雨水冲刷过的一片片树叶，光滑而丰润。雷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忍不住暗自讶异着、怜惜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还处在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时候，正野心勃勃地想用自己饱满多汁的身体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只是这个女人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她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老去，变成一个满脸皱纹、浑身赘肉的老妪。

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既是说不准的，勿如不去管它。现在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与面前的这个女人之间的事还没有完。在这个故事里，太阳就像是一排排坚硬的牙齿，爱情则是随时随地无声无息的挣扎。在他们身上，任何惊心动魄的事都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发生，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正是雷霆所喜欢和期待的。虽然现在，贺婧几乎已成为他心底的一小块刺痛，不能碰的，一碰便会钻心似的痛。

以前，這样的感觉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有这种感觉的男人也是他根本就不了解的。雷霆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有时，雷霆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忽然惊悚万分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许许多年之后，当他回忆起与贺婧的这段感情时，可能会觉得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根本就与自己无关。但是现在，雷霆的血管里却像是被什么人刚撒了一大把盐，忽然变得激越而亢奋起来。

雷霆伸出手，拍了拍贺婧的脸颊，说宝贝，我们出去到外面兜一圈吧，随便去哪儿都行！

表面上看起来，日子仍然像过去那样无声无息地继续着。雷霆每次回家之后，谢美丽依旧会像往常那样精心照料着他的生活。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已经不说话了。谢美丽曾试着还像以前那样和雷霆说些家务事，可她说出的每一句普通平常的话，都会引起雷霆不耐烦的责问，最终总是会不可收拾地演变为一场激烈的争吵。为了避免这样的争吵，谢美丽索性什么也不说。

可是，这样的沉默却几乎一点作用都不起。家里总会有太多让雷霆不满的事情。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扔在洗衣机上没有洗，晚饭吃过的碗筷还放在水池里，屋子里的地板不够干净，卫生间的马桶已经泛黄了……要不，就是谢美丽做出的饭菜不再像以前那样可口了，不是放多了油盐，就是变得寡淡无味。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雷霆总是会不客气地大声责问。而谢美丽自然是委屈万分，一迭声地为自己辩解着。可是，这却越发引起雷霆的愤怒。雷霆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了谢美丽一眼，迅即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如果谢美丽的情绪再激烈一些，雷霆则会当即摔门而去。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雷霆也会相帮着做些家务。比如，帮谢美丽收拾一下房间，拖一拖地。但是，这样的行为却常常会得到完全相反的效果。谢美丽总是能从那些潦草而匆忙的家务活中发现雷霆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恶意。雷霆打扫卫生的时候，谢美丽的房间是从来都不碰的。即便随手用拖把拖几下，也是敷衍了事，连她无意中丢在地上的东西都不会劳神捡起来。有一次谢美丽感冒生病，擦鼻涕的纸巾扔在床前没有来得及清理，雷霆就用拖把把那些鼻涕纸推到床底下。每次雷霆打扫完卫生，谢美丽都能从垃圾筒里找出各式各样的东西：用了一半的洗发精，旧水杯，只是有些脏的大半新的擦脚布，或者是她正在穿的后跟已经开裂的棉拖鞋……谢美丽每次见到，总是忍不住愤怒不已，因为这些被扔掉的东西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知道，自己在雷霆的心目中就像那些被扔掉的垃圾一样。谢美丽把那些东西重新捡回来，激动万分地理论着。而雷霆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像躲避瘟疫似的后退着，与谢美丽保持着适当的陌生人一样的社交距离，任谢美丽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叫喊着。endprint

后来，雷霆在家里便什么事都不做了。

两个人的家务活儿虽然并不算繁重，因为要小心谨慎，不免让谢美丽感觉身心疲惫。枸杞蒸蛋虽然仍旧和往日一样美味而营养，但雷霆的冷漠与不屑却让它看起来几乎一文不值。于是，那些总是忽然而至的委屈和挫败感会在一瞬间便将谢美丽击垮，让她堕入绝望与崩溃的境地。

面对谢美丽的号啕大哭和沉痛的尖叫声，雷霆根本不为所动，低声骂道，你他妈的就不能像个人，不要像一条狗似的叫？说完一挥手便将她推倒在地。谢美丽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扑过去。但她根本就不是雷霆的对手，谢美丽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愤怒完全释放出来，便被狠狠地踹倒在地。谢美丽努力抬起头，看着那只踩在自己身上的脚。雷霆的脸就在离她半尺远的地方，看起来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竟是十分的狰狞。谢美丽用力挣扎了一下，但根本就挣不开。愤怒立时像风帆一样，呼拉拉地填满她的身体。谢美丽清了清喉咙，猛然对着雷霆吐了一口浓痰。她原本是想把痰吐到他脸上的，但雷霆及时避开了，于是那口浓痰便落在他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粗花呢外套上。

谢美丽的这一举动显然把雷霆彻底激怒了。雷霆伸出手扯住谢美丽的头发，一边呸呸呸地叫着，一边把唾沫吐到她的脸上。然后对着谢美丽的脸一甩手扇出一个耳光，之后再恶狠狠地推上一把。于是谢美丽便像是一只装满发霉变质粮食的巨大的脏麻袋，重重地摔倒在地。等到做完这一切之后，雷霆这才到卫生间里洗脸。不过这一次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摔门，而是把门轻轻地带上。

等到雷霆离开之后，谢美丽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去卫生间洗脸。谢美丽哭得伤筋动骨、歇斯底里，就像是把一生的痛苦都积攒起来咽进肚子里，再一口口地吐出来。那样的痛哭是破碎而丑陋的，几乎让人不忍直视，好在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她。在张开嘴大声哭泣的时候，谢美丽似乎早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身体，而抵达某个遥远而令人生疑的去处。在那里，放声痛哭与她的痛苦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她只是兀自张大嘴，拼命抽泣着从谷底冲向某个虚无的高处。就像是一朵迟开的花，在空虚与迟疑中张开满是伤痕的花蕊。在那里，谢美丽早已不是那个被丈夫殴打、抛弃的女人，甚至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某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完全莫名其妙的东西。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谢美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做了点吃的东西。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

平静下来的谢美丽开始慢慢思考着自己的处境，可是这样的思考几乎一无所获。于是，只好有些恼怒地放弃了。她原本就是个不喜欢动脑筋的人。放弃了思考的谢美丽很快便感觉有些累了，等到她到床上躺下来的时候，疲惫就像是早已经在那里等着，顿时排山倒海一样涌过来。谢美丽几乎连哈欠都来不及打一个，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谢美丽忍不住有些惊讶，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竟然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睡眠在她的记忆中就像是一团宽厚而亲切的雾气，温柔地缠绕着她。谢美丽发现雷霆昨晚一夜未归，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见了，竟是有些放下心来的感觉。谢美丽到厨房给自己做了两个鸡蛋，喝了点牛奶，便去上班了。

谢美丽原以为这件事会像加了酵母的面团一样继续悄悄地发酵，可是没有，一切都与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样。雷霆第二天便回来了，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谢美丽觉得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发生了。比如，雷霆会在晚上没有饭局的时候回家。回到家里的雷霆总是会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转悠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谢美丽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他做饭。之后，雷霆会在谢美丽完全意想不到的某个时刻离开，一走就是好几天不回来。在谢美丽的眼中，神出鬼没的雷霆已经完全将她遗忘了。虽然雷霆有时甚至会用眼睛看着她，可是等谢美丽意识到的时候，却发觉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而闪烁，似乎早已经从屋子里穿越出去，落在某个她所不知道的神秘之处。

早晨，通常谢美丽还没有起床，就会被卫生间里哗哗的洗澡声吵醒。雷霆锻炼好身体，洗完澡，再独自在厨房给自己做早餐。等到雷霆离开之后，谢美丽会发现那些无意中留下来的食物残渣：碎鸡蛋壳、扔在垃圾筒里依然完整的鸡蛋黄、印着漂亮图案的精致的食品包装盒……谢美丽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它们，就像是在看不知什么时候闯进家里的莫名其妙的入侵者。谢美丽推开雷霆的卧室，一股属于陌生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忍不住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很随便地摊在一边。椅背上搭着雷霆的浅色西装，衣橱的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挂着的一长溜熨得整整齐齐的衬衫、领带。谢美丽转身离开之后，仍然忍不住暗自惊讶着。这股陌生而诡异的强烈气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真的是属于雷霆的么？她以前怎么从没有注意过呢？

现在，沉默就像雾一样在家中弥漫着。谢美丽与雷霆之间原本就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话题，所以这沉默对于她来说倒也不算什么。但是，谢美丽时常能感觉到雷霆的愤怒。这愤怒开始时还透着几分不屑，但很快便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成分。愤怒与无奈从雷霆蓬乱的头发和绷紧的衬衫上汹涌地喷薄而出，看起来既严厉又充满攻击性。谢美丽有时甚至会担心，以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扑过来，给她一个耳光。有时，雷霆甚至会一声不吭地瞪着她，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谢美丽觉得，他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人给他一个解释，把他从那种强烈的愤怒与无奈中解脱出来。不过谢美丽又有些拿不准，因为这样的解释根本就是她不能给予的。

谢美丽曾经在私底下悄悄跟踪过，发觉雷霆与那个年轻女人的约会看起来倒也并不算太频繁，但他在那个女人面前的模样却让她忍不住大吃一驚。两人与那些年轻恋人一样，一起手牵手站在路边的橱窗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还会忽然停下来，互相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谢美丽在远处心平气和地悄悄注视着他们，心里并没有丝毫嫉妒，而是觉得有些恶心。她盯着雷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衬衣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皮鞋，看着他不时伸出手去捏贺婧的脸，再抚弄自己早已经半秃的头顶，一丝微弱的逆流从她的胸口窝顺着喉管慢慢往上爬。谢美丽费了老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endprint

远处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并不算太年轻，怎么着也该有三十了吧？但在雷霆面前，却完全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搔首弄姿，举止轻佻，时常咧开嘴咯咯咯地笑着。而雷霆的脸上则始终挂着笑，宽容而爱怜地看着她。谢美丽虽然有些嫌恶，心里却有点羡慕雷霆和那个女人几乎有些简单的头脑和他们身上洋溢着的令人吃惊的低等的能量。谢美丽忍不住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穿的已经磨得起毛的短裙和脚上陈旧的黑色皮鞋，顿时觉得有点颓丧起来。

雷霆原以为，他与贺婧之间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等到他与谢美丽离婚之后，就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然而有一天，贺婧却忽然对雷霆说，她有男朋友了。

雷霆听了只是愣了愣，倒也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在这之前，贺婧也曾谈过不止一个男朋友。雷霆觉得与那些年轻男人相比，自己并不一定就处于劣势。那些年轻人有什么呢？除了比他身强力壮，其他的并无多少可圈可点之处。他们大都在小公司里做着销售、企划之类的工作，在雷霆看来，不仅胸无点墨，而且目光短浅，幼稚冲动。关键是，他们大都是有些穷的，几乎没有多少实力去维持贺婧日渐膨胀的虚荣心。因此，等到最初的那点新鲜劲过去之后，贺婧总是会毫无例外地又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这一次的情形却有些不同。贺婧时常背着雷霆悄悄与那人约会，还常常得意洋洋地在雷霆面前炫耀那个男人给她买的高档时装和首饰之类的。雷霆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提出要见见那个人。贺婧虽然嘴上答应着，却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掉。

为了要离婚，雷霆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轨迹完全打乱了。虽说现在社会上对离婚的宽容度已越来越高，可一个男人因为有外遇而把自己的妻子告上法庭，总让人多少感觉有些不屑。在单位里，雷霆能明显感觉到别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甚至连一些个人发展的机会也因为他执意要离婚而平白无故地失去了。以前因为有贺婧，雷霆还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贺婧有一天也可能会离开他。

雷霆看了贺婧一眼，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贺婧歪了歪嘴角，顿时挤出一脸的坏笑。说什么时候结婚还需要告诉你么？你是谁啊？我们算是什么关系？我有必要什么事都告诉你么？

平时与雷霆在一起时，贺婧总是显得任性而跋扈。因为贺婧知道，反正她无论怎样，雷霆都是喜欢的，因此根本就不需要掩饰什么。平时，面对贺婧的胡闹与蛮不讲理，雷霆总是小心呵护着。但这一次雷霆却有些意外，伸出手便在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贺婧哪里吃得下这种亏，顿时撕扯着扑了过来。等到雷霆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脸上早已经被抓出好几条血印子。

雷霆捂住脸逃出去之后，便直接回家了。谢美丽看了看雷霆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之后便像只影子一样，又转身栖息到自己的房间里。雷霆独自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虽然心乱如麻，但家中的冷清与孤寂倒让他觉得安定了许多。

然而，雷霆与贺婧之间的关系却注定不会轻易结束。以前，他也曾一次次下决心离开，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牵绊着。如今在他们中间又夹杂着这么一个陌生男人，那些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麻烦事总是会让雷霆感觉十分厌烦。那几条血印子在很长时间一直突兀地留在雷霆的脸上，被许多人好奇地猜疑着，暗地里耻笑着，让他忍不住既愤怒又无奈。雷霆很快便有些厌倦起来：随她去吧，就是分手了也未必一定是坏事吧？但是，等到雷霆差不多要把这件事慢慢淡忘的时候，不知道哪一天贺婧又会主动过来找他，轻言软语暗送秋波，或者是生拉硬扯逼他就范。于是，雷霆又会忍不住叹口气，皱着眉头犹疑地随之而去，在迟滞与倦怠中继续堕落着、感喟着。

雷霆原以为，贺婧的男朋友应该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没想到却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子。雷霆忍不住暗自吃惊，以为是遇上了有钱人或者是富二代之类的。雷霆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各方面条件都很普通的毛头小伙子之所以能赢得贺婧的青睐，只是因为舍得给她花钱。他不仅把自己的钱全都花到贺婧身上，还千方百计把原本属于他父母的钱也拿了出来。据说为了讨贺婧欢心，那人在私底下还向别人借了不少钱。只要贺婧流露出喜欢什么衣服，或者是有什么看上的东西要买，总是二话不说，当即就会把钱打到她的银行卡上。那种几乎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豪爽，有时甚至会让贺婧觉得是不是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

面对这么一个人，雷霆在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屑的。无奈贺婧却总是斜着眼睛看着他，说你可别瞧不起人，那小阿哥虽然没有大叔你挣的多，也不如你懂的多，可他的优点是愿意为我花钱啊！这样的男人不嫁，你要让我嫁给谁呢？雷霆聽了，竟是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婧原本是想在两个男人之间继续周旋下去的，只是那男朋友却不愿意，千方百计阻挠她与雷霆交往。他已经在贺婧身上花了不少钱，自然不愿意她再与别的男人约会。见那人如此认真，贺婧忍不住有些厌倦起来，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执拗、一意孤行。而且，关键是那人实在是过于平庸，并没有太多的钱供她挥霍。这几年，因为与雷霆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名分，贺婧却以为自己早已是教授夫人了，一般条件的男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为了让那人死心，贺婧不惜把自己与雷霆的事全盘托出，甚至连两人同居时的细节也毫不羞惭地讲给他听。贺婧说，雷霆早晚是要与老婆离婚的，他老婆对他一点都不好，连双袜子都没有帮他洗过，连顿像样的饭都不会做……要是我跟雷霆结婚，肯定把他侍候得妥妥帖帖的。

那个男人听了，也不说话。贺婧以为，她与那人之间的事这就算是结束了。可是，没过多久，那人却带着一大堆东西过来找她。贺婧一见便有些傻了眼，原来都是她与雷霆约会时的照片，还有两人亲热时的录音、视频。贺婧顿时有些惊惶失措起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弄到的这些东西？到底想要干什么？说完，劈手便把那些照片夺过来，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又把录有视频资料的U盘装进自己的手提袋里。男朋友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只是歪着嘴阴阴地笑，说撕吧，撕吧！你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复制的么？果真是个傻女人！endprint

下一次，那人又找到雷霆，把曾经给贺婧看过的那些东西再摆到他面前。雷霆之前虽然已经听贺婧说起过这事，但见到照片时还是忍不住大惊失色。大半天才抬起头来问，你给我看这些东西，是想达到什么目的？男朋友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了笑，你说我想达到什么目的？雷霆咝地一声吸了口气，逼视着那人的眼睛，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男朋友忍不住愤怒起来，说你是有老婆有家庭的人吧？据说还是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的大学教授，没想到私底下却做出如此恶劣、令人不齿的事情。你们单位的领导还不知道你做的这些龌龊事吧？想不想让他们知道呢？

雷霆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喃喃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男朋友在鼻子里鄙薄地哼了一聲，说我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我想让你滚蛋！离贺婧远一点，能滚多远就滚多远！雷霆咽了口唾沫，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件事？你是贺婧的什么人？是男朋友么？她早就不要你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雷霆的蛮横无礼终于把那人激怒了，上来就给他一个耳光。雷霆也不是忍气吞声能吃亏的人，两人顿时扭打到了一起。但是，雷霆虽然心里仍旧不服输，无奈那人到底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他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

雷霆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却仍然心有不甘。一边伸出手去抹流出的鼻血，一边试图跟那人讲道理，说你先不要这么激动，你就是到学校告我，又能怎样？贺婧要是不肯嫁给你，你能娶到她么？

那人见雷霆如此啰嗦，忍不住又冲过来踢上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就是贺婧不肯嫁给我，我也不能让你这种渣男得逞！听见了没有？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临走时，又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你要是不想让全世界的人都能欣赏到你的艳照，就他妈的给我滚远一点！下次要是让我再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你听见了没有？

与贺婧分手之后，表面上看起来雷霆比以前安静多了。但是，谢美丽仍然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名火在他的身体里沉闷地燃烧、上下蹿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有时，激动不安的雷霆还会对谢美丽动手。因为谢美丽说出的某一句话而忽然愤怒起来，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动物，一步步向前逼近着。谢美丽虽然有些害怕，却仍然佯装镇静，转身往外走。雷霆从背后一掌就把她推倒在地。两人沉默着在屋子里撕扯起来，雷霆的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身上。愤怒和疼痛像风一般把谢美丽的胸口堵得满满的。她伏在地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破碎的树叶，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得飞起来。

现在，谢美丽时常会从雷霆的眼睛里准确无误地读出他对自己的蔑视。有时为了表达这种蔑视，他会十分不客气地把吃到嘴里的菜吐到垃圾筒里，或者是把谢美丽做的饭菜推到一边，动都不动一下。雷霆甚至还亲口对她说过，她就是个没有用的女人，一只不会生蛋的鸡。谢美丽当然知道，雷霆的意思并非只是指她不会生孩子。

在私下里，谢美丽曾经无数次地下过决心，与雷霆离婚，或者干脆一走了之。晚上洗完澡之后，谢美丽站在穿衣镜前长时间地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女人面目清秀，身材匀称，因为没有生育过，两只乳房看起来依旧饱满而挺拔。谢美丽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微笑了一下。是的，她还不算太老，与雷霆离婚之后，她完全可以到外面再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谢美丽甚至曾经很认真地设计着，离开家之后她可以到哪里去？

深夜里，那个有关离家出走的计划早已经日臻完美，渐渐变得丰满迷人起来，在辗转反侧中散发出琥珀般诱人的光泽。谢美丽睁开眼睛看着它，却忽然变得冷静下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么？这个家是她经营多年、像燕子垒窝一样一点点辛勤营造出来的，如果她离开了，岂不是意味着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别人么？一想到会有别的女人在她不在这里的时候住进来，谢美丽的心便开始别扭地痛。

而且，离开这里之后，她会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在深夜里，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看起来既模糊又怪诞，她常常心神不宁地看着那个人，却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可是那一定会是与雷霆完全不同的男人吧？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可以与那个人说些什么呢？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兴趣爱好。而且，她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那个人了解自己。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向别人说起自己的过去。那些对她来说伤筋动骨、对别人来说却可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会有兴趣去听呢？一个陌生人不会看见她当年见到的那些面孔，不会听到那样的嗓音，自然也无法理解她曾经拥有过的感情。

还有，怎么能指望一个陌生男人会倾听她诉说母亲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孩子，等到两个儿子成家立业离开家之后，母亲却生病住院，常年卧床不起呢？为了照顾母亲，谢美丽一直没有谈过恋爱，直到三十岁了才遇到离过婚的雷霆。并非是谢美丽有多么爱她的母亲，而是因为陪护母亲是她那时唯一可以做的事。谢美丽从小就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以前因为成绩不好，经常挨母亲的打。可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只是一个衰老无助的老人。谢美丽看着她，常常会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像两个哥哥那样，离开家远走高飞，而是选择留在家里呢？

那时也曾有人给谢美丽介绍过对象，可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那些男人中间并没有谁是她喜欢的，但也说不上有多讨厌。她与他们寡淡无味地交往着，没有好奇也没有期待。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多久那些人就会消失掉，一个都不会留下来。谢美丽甚至常常会有些奇怪，当年雷霆为什么没有离开呢？那是那些男人当中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人，所以她虽然并不喜欢，却最终嫁给了他。

母亲年轻时是中学语文教师，因此家里还有许多母亲留下的藏书。以前母亲曾经对谢美丽说过，人与动物之间之所以有区别，只是因为人即便是在醒着的时候也可以做梦。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读书。可是谢美丽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因为那些书里说的都是些奇怪而冗长的事情。谢美丽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恰好翻到一张杀人犯的照片。那人的双手戴着手铐，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很平静地注视着书本之外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谢美丽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笑？可是书里说的却都是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谢美丽连一页都没有看完便失去了耐心。endprint

在母亲的病床前，谢美丽更多的时候是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双手。她把自己的手摆在半尺远的地方，蜷曲的双手看起来就像是完全不属于她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让她觉得既吃惊又迷惑。整个清凉的九月，谢美丽都是在看自己的双手中度过，窗外蔚蓝的天空让人觉得无比欣慰。日子温柔无声地流淌着。

大多数的时候，母亲都在昏睡，醒来时常常呢喃地叫着。于是谢美丽会站起身，问母亲想要什么？可是，母亲似乎早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叫了，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含糊而绵长地叫着。深夜里，母亲的叫声听起来既急切又惊悚，简直让人不知所措。谢美丽站在床前给母亲掖被子，有时还会喂她一些吃的东西。可是，母亲很快便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她虽然十分衰弱，但所有的器官都还在正常運转。谢美丽一点也不明白她是怎么了？在谢美丽的印象中，母亲一生都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自尊而顽强。即便是现在，她仍然拼命地想把喂到她嘴里的食物吃下去。有时，谢美丽甚至会有些疑惑，是不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在掐母亲的脖子，不让她往下咽？于是，母亲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再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母亲不再吃东西之后，谢美丽开始试探着出门。一个人在马路上散步，或者是坐在街心花园里呆呆地看身边一蓬蓬茂密的树枝。直到有一天，谢美丽回家时已经很晚，发觉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去世了。

这些粘腻而琐屑的往事，谢美丽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了。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值什么，但把它们放在一起，就组成了她破碎而缠绵的一生。可是，就连这个，也最好是不说。那么，她还能和未来的那个陌生男人说些什么呢？谢美丽认真地想了想，发觉什么都没有。是的，没有什么是她可以说的。所以，她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而且，家里家外总有太多的事情让人放心不下。这些事平时都是谢美丽一手操持的，她简直难以想象，要是她不在了，雷霆怎么能应付得了这一切呢？现在，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简直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那是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虽然这爱早已经被时光、被无穷无尽的忧惧消耗殆尽，只剩下了一层空壳。但是她知道，那点可怜的爱的残存或许仍然还留在那里。只是她早已经没有心力去哀伤与感叹，那些被白白毁掉的东西，为什么竟会有那么多？

但是，并没有什么人一定要让她留下来。现在，过去的每一天都在悄悄改变着她的容颜，让她变得下巴僵硬，反应迟钝。谢美丽的眼睛早已经失去昔日柔和的光彩。但是，她的心里已没有仇恨。仇恨是一件很劳神费力的事，而她已经没有心力去仇恨什么了。

屋子里早已积攒下太多的灰尘。谢美丽时常会有些奇怪，为什么家里竟会有这么多的灰？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勉地打扫卫生了。可是，有时谢美丽觉得即便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拿着抹布趴在地上擦也不行。因为大面积渗水，屋子里的墙壁已经受潮发霉了。窗台下的一大片墙皮早已经脱落，露出粉末状的肮脏内壁。卫生间的墙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地发黄开裂，水龙头斑驳生锈，旧水管像是一条刚被什么人打死的蛇，胡乱地盘在一起。

谢美丽觉得，雷霆应当是知道这些事的，可是看他每次在家时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谢美丽又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见？有一次，谢美丽终于忍不住了，对雷霆说，你看这屋子都破成这样了，是不是应该重新粉刷一下？谢美丽故意有些轻描淡写地说粉刷，而没有说装修。因为装修就意味着要请装修工人，可能还需要另外找房子搬家过渡，她担心他怕麻烦，不愿意。果然，雷霆听了，只是有些奇怪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既然雷霆不热心，谢美丽自然没有必要独自操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有关重新粉刷或是装修的事便因此搁下了。现在，屋子里看起来早已经肮脏不堪。已是冬天了，夏天打死的苍蝇还躺在地上没有清扫。多年前添置的家具大都已破旧磨损，椅子坐上去便会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呻吟声。老式冰箱的门已经合不拢了，上面的皮圈垫落满擦不掉的黑灰。厨房里的灶具也是多年以前的，每次做饭时，谢美丽都要把开关拧上好几遍才能点着火。就连谢美丽每天都要看的那台旧电视机也时常会出问题，不是图像不清晰，就是声音断断续续。反正谢美丽看电视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要家里还有个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就可以了。至于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倒是不必在意的。

谢美丽早已经对雷霆、对这个家死了心。对房子，甚至是对她自己，她都不太愿意花费太多的心思去管。上班时，谢美丽总是穿那件深色外套，下班之后也懒得换，依旧穿在身上。谢美丽的头发是那种在小理发店里随便烫的短发，最省事了，连发型都不需要做。有时谢美丽早上忘记梳头，出门之后似乎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谢美丽记得自己年轻时有过几年，似乎也曾经是个讲究、爱打扮的女人，但那样的好时光却几乎像是昙花一现。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了？现在，更是常常一年都不买一件像样的衣服。

以前雷霆与贺婧混在一起时，虽然从不舍得给谢美丽买什么东西，却常常大把花钱给贺婧买衣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美丽都有些弄不明白，那个头脑简单的傻女人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那些漂亮衣服和首饰？只是因为年轻又有几分姿色么？那些或是繁复累赘或是热烈狂放的服装，在谢美丽看来，总有些令人迷惑。可是她很快便发现，或许就因为贺婧是个傻女人，那些衣服对于她来说才是有意义的。因为正是那种有节制的裸露和带着些许厌倦的狂乱，巧妙地掩饰了她的愚蠢。因此，那个傻女人最终会在那些漂亮衣服中消失掉，只留下一具欲说还休的躯体，继续挑逗着男人们的欲望。对于一个平庸的傻女人来说，这应该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理由吧？估计也是她最后的辉煌了。可是，能拥有这些或许就已经足够了。除此之外，贺婧还有资格要求别的么？

但是，她自己呢？她不一样是个没有头脑的简单女人么？谢美丽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黑色外套。她又有什么呢？不是连那些漂亮衣服也不曾拥有过么？谢美丽伸出手拢了拢自己蓬乱的头发，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现在，雷霆看起来已经明显变老了，很快就该退休了。但雷霆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衰老的日益临近而有所收敛，反倒变得更加出位、放纵。在私下里，他开始悄悄与更多的女人在一起。在学校里，总会有几个单纯幼稚的女学生因为学习成绩不佳或者是写不出毕业论文而忐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雷霆会试探着向她们伸出手去，有时还会把她们惊悸惶恐的身体拥进怀里。对那几个胆大妄为愿意投怀送抱的傻女孩，他也是来者不拒，总是潇洒大方地把她们带到宾馆里。还有那些因为各式各样的机缘巧合而遇到的，有时甚至是萍水相逢的女人，总是会给雷霆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在那些女人们中间，有的甚至不再是年轻漂亮的。这是雷霆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每个不同的女人就意味着一种不同的生活。他就在这些不同的生活中间周旋着，沉迷着，难以自拔。endprint

为了能与她们在一起，雷霆甚至像贼一样偷过谢美丽的钱。趁着谢美丽不备，雷霆曾悄悄把家里多年积攒下来的存款偷偷取走。以前这根本就是他不屑去做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当初与贺婧在一起时，雷霆以为那应该就是爱情了，但现在他早已经意识到它的虚妄。雷霆觉得，那些面目各异的女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全身心地与她们周旋着，早已不在意自己的工作与事业。是的，为了那些女人，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吃什么样的苦都心甘情愿。

在单位里，总有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看着这个没有子女、据说连自己的老婆也不要了的老男人。带着看笑话的心理，注视着他异于常人的生活。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雷霆的脸上虽然仍旧带着笑，却总有些心神不宁，躲躲闪闪。在他们面前，雷霆会有一种如同被细小的兽牙不断啮咬的、恼人的焦灼与不安。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这样的情绪却是无法解释的，而且他也不想解释。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巨大的水潭，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变幻莫测，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理解呢？不，他们肯定什么都不会明白的。

现在，雷霆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花到了讨女人欢心上，或者是奢侈地给自己购买衣物。作为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男人，雷霆的衣着打扮实在太过花哨。虽然那些衣服大都价格不菲，可穿在他身上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像是开错了季的花朵，会让人有些心神不宁的。有时，雷霆也会给那些女人们中间的某一个买东西，只要那人在某个时刻打动了他，他就舍得在她身上花钱。

雷霆以前还曾指望着与贺婧结婚，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但现在他已经老迈了，已不再奢望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甚至，他也不再坚持一定要与谢美丽离婚。只要有机会，雷霆就会与女人们在那些熟悉的街道约会。一同在餐馆吃饭、逛商场，去电影院看电影，或是去宾馆开房幽会。那里，是他们婚外情的领地。虽然那儿离他与谢美丽的家并不远，但在感觉上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在内心里，雷霆对谢美丽并没有丝毫的负疚。那种负疚感在很久以前曾经出现过，现在却早已不再光临。而且，为什么要有负疚感呢？谢美丽在他的心目中根本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女人，他们之间，早已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在那些女人面前，雷霆绝少会说起谢美丽，以前只对贺婧谈起过。他甚至曾经对着贺婧哭诉，自己在谢美丽那里得不到家庭温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雷霆伏在贺婧的怀里，在痛苦而甜蜜的哭泣中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碰谢美丽一下。这既像是誓言，也是他讨好女人的手段之一。女人们听到这样的话，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多少有些感动的。

其实，雷霆以前是有改变自己生活的能力的，比如离婚，或者是离开他工作的地方。但是，现在他早已没有心力去改变什么了。就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么？合乎他对自己的要求——一个有所等待的人。但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谁呢？当然没有什么人可以等。即便如此，他仍然要做出等待的姿态，渴望让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看见。这样的状态简直有点像电视里放的那些动画片，只有嘴巴在动的动漫小人。虽然与真实的生活相距甚远，但却如此鲜活生动。

现在，谢美丽时常会在背后悄悄打量着雷霆，发觉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家里，他们相安无事地分住在不同的房间，彼此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雷霆很少回家，那些不多的在家的时间，也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谢美丽简直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呢？谢美丽并没有雷霆房间的钥匙，要到阳台上晾晒衣物的时候，她需要先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才能经过雷霆的房间到阳台上去。在谢美丽看来，那个房间就像是个单身宿舍，不仅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而且功能齐全。里面除了两个漂亮的衣橱、写字台，还有一台小型冰箱，微波炉、电饭煲之类的也一应俱全，雷霆几乎不需要出屋子，就能简单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

相比之下，属于谢美丽的空间却显得凌乱而肮脏。电视机早已经搬到谢美丽的屋里，空荡荡的客厅只摆放着一张破旧的长沙发。厨房的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和没有清理的垃圾，满是污垢的碗筷没有刷，一起堆放在洗碗池里。厨房的墙壁早已被油烟熏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灶台上积满厚厚一层灰。现在，谢美丽除了每天在厨房简单炒两个菜，早已不再做任何家务。但是，谢美丽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为什么一定要每天擦地板？把家里搞得一尘不染的到底给谁看？是为了让那个浑身飘着香水味的渣男高兴？不，她偏要让他觉得糟心才对。他不是爱干净、喜欢装模作样地穷讲究么？她偏要让他在肮脏的垃圾中间出入。

谢美丽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雷霆的愤怒和他对自己的蔑视，但她早已经不在乎了。有时，她甚至会有意找点什么事激怒他。比如，她会有意把杂物堆放在雷霆房间的门口，不接收他的快递，有时还会把邮箱里别人寄给他的信件当做废纸扔掉。每次见到雷霆翻着白眼、强忍住自己的愤怒，谢美丽的嘴角便忍不住溢出微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如水地过去，转眼间，雷霆和谢美丽都已经退休了。但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有任何改善。退休之后，雷霆的生活也依然与从前一样。只是谢美丽发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勉刻苦地锻炼身体了。那些健身器材落寞地留在阳台上，已经许多天不碰了。不仅如此，雷霆还经常到医院去做理疗。谢美丽曾偷偷查看过雷霆在医院的诊断报告，发觉他竟是患上了严重的腰椎、颈椎病，似乎还有冠心病。看着雷霆时常皱着眉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谢美丽的心里忍不住浮出一丝怜悯。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雷霆眼神中的鄙薄便让她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谢美丽忍不住又想起雷霆昔日里的荒唐和他对自己的恶劣行径，心中顿时涌出几分坚硬的生涩。雷霆从医院回家之后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连晚饭都没有吃。但谢美丽只是淡淡地咳嗽一声，便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谢美丽以为，或许会有哪个女人到家里来照顾雷霆。这么多年来，雷霆一直在她們中间周旋着，给她们花钱，讨她们欢心。总应该有个什么人对他的真心付出心存感激吧？可是，许多天过去了，依旧没有一个人上门来。不过谢美丽转念想了想，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以雷霆平日里的做派与虚荣，他一定不愿意让那些女人看见自己的狼狈相的。endprint

虽然是生病了，但雷霆看起来却似乎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在家里，依旧如入无人之境。偶尔从房间里出来，尽管疼痛难忍，雷霆却依然努力挺直自己的腰板，昂着头，对谢美丽连看都不看一眼。

因为看到雷霆的处境实在太过艰难，有一次，谢美丽曾经把做好的饭菜放到客厅里，还在旁边留了张纸条。谢美丽的手指紧紧抓住笔，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简单地写道：这些饭菜是给你的。写完之后，又敲了敲雷霆的房门，这才出门。但等她回来之后却发现，那些饭菜仍旧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现在，除了去医院，雷霆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家里。但是，只要身体稍微好一些，又会换上衣服，打扮得花里胡哨地出门。谢美丽每次看见，心里都会涌出一股难言的情愫。那是仇恨、鄙视、怜悯等等难以言述的情感混杂在一起之后所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谢美丽忍不住闭上眼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美丽是在半夜被雷霆房间里发出的声音惊醒的。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挣扎声和时断时续的呻吟声，谢美丽觉得有些奇怪，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好在雷霆的房间没有上锁，她可以径直走进去。虽然心里早已经有所准备，但眼前的情形仍然把她吓了一大跳。雷霆看起来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正赤身裸体地躺在阳台的地上。谢美丽忍不住吃惊道，你这是怎么了？雷霆尽管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见到谢美丽时，还是伸手把身旁的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到自己身上，然后厌恶地把脸转到一边。谢美丽原本已经伸出手想把他从地上弄起来，见此情形，又把手缩了回去。

谢美丽四下里打量着，猜测着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阳台上仍旧与往日一样，摆放着雷霆的哑铃、仰卧起坐板之类的健身器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这个老男人半夜三更地跑到阳台上做什么？而且还是光着身子。雷霆仍然横躺在地上，不住地小声呻吟着。谢美丽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可是，他一定摔得不轻。而且，身体的什么地方肯定被摔断了，要不然总不至于爬不起来吧？

那正是盛夏时节，天气十分闷热，在阳台上又吹不到空调，谢美丽站在那里很快便出了一身汗。谢美丽歪着脑袋想了想，既然雷霆这么讨厌自己，她自然不应该帮他。就让他在这里躺着吧，这么热的天，肯定不会冻着的。于是，谢美丽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谢美丽吃完早饭到菜场买菜。回来之后，发现雷霆的房门仍然像昨天晚上那样虚掩着，一点动静也没有。谢美丽原以为他早已经自己起来穿好衣服，或者是到医院看病去了。可是，她伸出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雷霆仍然躺在阳台上。

在这一天里，谢美丽出过两趟门，在公园散了会儿步，还与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妈聊了会儿天。等到她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可是，阳台上的雷霆似乎仍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谢美丽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雷霆一直这样躺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不会出什么事吧？或许，她应该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要不，就直接打110报警？

但是，昔日里雷霆对自己的冷漠与伤害忽然一点点地浮了出来。那些曾经落在身体上的坚硬的拳头、吐在脸上的唾沫，还有至今仍然在空中嗡嗡飞舞着的一蓬蓬鄙薄的眼神。她要怎样委屈自己，把自己的心蜷缩成坚硬粗糙的一团，才能把这些全都忘记？

仇恨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而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美丽早已是一个衰老柔弱的老人，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去仇恨什么了。可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些像肮脏的乱头发一样纠结在一起的情感，只是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盹着了，只需轻轻一拨便会醒过来。现在，谢美丽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她的身体深处翻滚、升腾着，像一锅刚烧开的热水，热腾腾地向她的脑袋里涌过来。谢美丽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愤怒中，谢美丽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不去管他，就让雷霆这样在阳台上躺着！

然而，躺在阳台上的雷霆看起来却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大多数的时间，都像是在昏睡。有时，谢美丽会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大声呼喊？虽然谢美丽家住的是高层，但如果他大声喊叫的话，总会有什么人听见吧？可是，雷霆却只是闭着眼睛小声呻吟着。

有时，谢美丽会给雷霆拿去一点吃的东西，比如饼干、矿泉水之类的，还有自己吃剩下的饭菜。谢美丽站在那里，像喂食一条狗一样，把食物远远地扔过去。矿泉水瓶子一路骨碌碌翻滚着，滚到雷霆的身边停住了。谢美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你这个老流氓，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今天吧？要是以前，雷霆一定会从地上跳起来，把谢美丽暴打一顿。但现在，他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谢美丽时常会有些奇怪，那些女人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过来看他？雷霆把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到了那些女人身上，她们不应该这么忘恩负义吧？偶尔，留在屋子里的手机会忽然出人意料地响起来，雷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小声嘟囔着，把它拿给我。谢美丽看了他一眼，说那是谁啊？你的姘头？然后冷笑一声，啪的一声把电话掐断了。

扔在阳台上的食物与水，好几天没有动。谢美丽见了，忍不住低声恨道，有本事就别吃。等到哪天见到那些东西被吃过了，又会骂，你不是一直嫌弃我，说我做的东西不好吃么？现在感觉怎样啊？

谢美丽看着雷霆，看着这个昔日里身强力壮的男人开始一点点衰弱下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不明白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像是个无助的婴儿似的任人摆布。炎热的夏季已经快要结束了，深夜里，微凉的夜风吹在身上已经能感觉到一些寒意。雷霆看起来像是早已经感冒了。在深夜里，一阵阵低沉的咳嗽声听起来就像是个阴谋。谢美丽躺在床上，侧着耳朵倾听着。阳台上那个赤身裸体的老男人，总是会让她想起太多过去的往事。可是，那些事她宁愿让它们腐烂掉，再也不要记起。

谢美丽在雷霆的房间站了很长时间，忽然感到了厌倦。已经快一个多月了，雷霆一直躺在阳台上。现在他早已被自己排泄的大小便所包围，整个阳台散发出类似于公共厕所一样的恶臭。谢美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很坚决地转过身去。房门在谢美丽的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几乎把她吓了一跳。现在门已经被锁上了，而她又没有雷霆房间的钥匙。也就是说，她再也没办法去给那个男人送吃的东西了。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根本就不能。可是，这个结局或许正是谢美丽想要的。要不然她为什么似乎连想都没有想，便把门给关上了呢？

謝美丽站在那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待着。她知道，要不了多久，雷霆就会死去，在阳台上变成一具尸体。或许，还会变成一具骷髅。一想到那个即将到来的近在咫尺的死亡，谢美丽的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眼眶忽然变得湿漉漉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