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8-03-15于怀岸
于怀岸
狂躁不安
街灯亮了。昏黄。黯淡。视野里的两盏白铁皮罩着的吊式街灯,像一双刚刚睁开却无比困倦的眼睛,慵懒、迷茫地望着我。透过大玻璃橱窗,我看到进来时对面维纳斯酒店外墙上嵌满的金黄色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一大团微微发白的光晕,那是与它相邻极近的另一栋大楼窗户上照射来的白炽灯光。夜色终于降临了。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在这家叫做一钵香的饭馆里已喝了两瓶二两装的清纯小酒,吃了四盘菜和两钵米饭,还吸了三支烟,天才终于黑下来。
我站起身,去柜台结账。
“欢迎下次光临,先生,您慢走!”收银小姐的声音机械得像从老式录音机磁带里发出来的。拉开店门,一股热流迎面扑来,有种立即就要汗流直下的架势。楼道里没有冷气,也没有风,燠热难当,我快步往楼下走去。大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也没有风,额头上的汗水真的就下来了,一滴一滴地往衣领和胸口上滴。我往左拐,走了一二十米,走完整栋商业大厦前的人行道,再左拐,往一条小巷子里走去。巷子就是我刚才吃饭时座位下面的那条,不深,一百多米长短,它的尽头就是维纳斯酒店的大门。巷子里总共只有那两盏老式路灯,挂在高高的纏满了电缆线的水泥杆上。这条巷子其实就是斯纳斯酒店和一钵香所在的商业大厦之间的空隙地。不知为什么,维纳斯的大门要藏在昏暗的小巷尽头,也许它跟临近的这幢大楼就不是一整幢吧?我往酒店的大门走去,那里亮着明亮的橘黄色的光。今晚我就住这家酒店,708号房间。其实,下午两点多我就入住酒店了,在房间里洗了个澡,看了会儿书,又睡了一觉。六点左右时被外面轰隆隆的声音吵醒,拉开窗帘看,不远的河道边有挖掘机正在作业。那声音太尖锐刺耳,让人在房间里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于是我就起床洗漱,下楼找地方吃晚饭。
我很少来州城,在这里没有关系很好的熟人朋友,晚饭只能一个人吃,于是就近找了一家饭馆,慢慢地吃。我不想过早回房,我估计,天不黑尽,挖掘机是不会熄火的。我来州城接女朋友,她从深圳回来,凌晨三点半到达州城站。这是从深圳发出,经停州城的唯一一趟列车。凌晨三点半正值深夜,州城火车站治安很乱,大白天坑蒙拐骗时有发生,何况深夜,我来接她自在情理之中。也正因此,我没有选择在火车站附近住那种连锁店或私人小宾馆,而是选了离火车站三站地,约一两千米远的四星级维纳斯酒店。虽然稍远了一点点,但就是步行,十来分钟也可以走到火车站。当然,我咬牙住进三百多一晚的四星级酒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想跟女朋友睡一觉后再一起回酉北。
其实说她是我女朋友未免太不正式了,正式的说法应该是未婚妻。我跟她从高中时就开始恋爱,已经恋了整整十年。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回酉北上班,我做公务员,她做教师。四年前,我家就按我们酉北的规矩,请了媒人,提了亲,订了婚。结婚前半年,她考上研究生,去省城上学,这事就拖了下来。研究生毕业后她没回酉北,而是瞒着我考上了深圳的公务员,现在她在那边已经上班三个月了。这是她从今年春节之后去上学,一直到深圳上班,八个月里第一次回家来。我与她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这大半年里,我们联系得很少,每次我打电话给她,她不是说忙着写论文,就是忙着加班。而她几乎从来就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们之间的疏离和隔膜早已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头上,只是谁都不想主动让它朝别人的脖子子上砍去。现实已经摆明了,我不可能调去深圳,她也不可能再回酉北,分手只是时间问题,这是我俩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我往酒店大堂走去。除了总台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只露出头发的女服务员,整个大堂空无一人。大堂是穹顶结构,空间阔大,显得特别的空旷,安静,轻轻咳嗽一声就会传来一阵回音。穿过整个大堂,我往左侧的电梯间走去,按键,两部电梯一部停在十楼,一部停在三楼。很快,电梯到了,门开了,我进入电梯,摁亮数字键7,等着关门。电梯门开始徐徐闭合时,突然,一只脚踏进了电梯厢里,门页开始退缩,接着又一只脚进来了。我抬头看,是个中年男人,约五十一二岁左右,身材不高,稍胖,小腹腆出一寸来高,他穿着考究,白底蓝条纹短袖衫,衣领挺刮,西装裤裤线笔直,皮鞋也擦得锃亮,一看都是名牌货。他的头上打了摩丝,往后梳着大背头发型,一丝不乱。他板着面孔,一脸严肃,又目空一切,根本就视我如无物,一进轿厢就去按键。我注意到他按的就是已经发亮的数字键7。此人下午我在总台开房时曾经见过,当时我刚进酒店,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烟,他是侧坐的,眼睛一直望着大门外,似乎是在等人,也是这么一副严肃又目空一切的表情。我估计他是一个出差在外的公务员,看派头,应该是个有点级别的副处以上的不大不小的官员,也许在等他的司机停车,然后开房拿房卡吧?又或者,他早就入住了,此时是在等某位曾经的下属或会议单位的领导来看他。很显然,他也是刚刚吃完晚饭回来,他的脸色酡红,肯定是喝了一点酒的,但没有醉态,他按完键,转过身来,瞥了我一眼,就一眼,目光很犀利,令我心里一颤,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面对着电梯门,等待它关上。
电梯门再次徐徐启动。
突然,“咔嚓”一声,正在闭合的电梯门被一块硬物卡住,被迫退缩了回去。卡住它的是一辆四轮的小平板手推车。车上堆着两层纸箱,有半米来高,码得很整齐。门往后一退,它就往里又挤进来一尺多远。我和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不得不往后退,一直退缩到两边的夹角里。我看到打摩丝的中年男人脸上的肌肉在抖动——他本来就是一脸横肉,表情似乎很不悦,但没有作声。整辆手推车进了电梯厢后,接着就进来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瘦高个,白面无须,另一个年龄要大一些,约二十八九岁,留着小胡子,长得很武敦,他没穿上衣,坦露着粗壮的胳膊和结实的胸肌。手推车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电梯厢的正中部位,我们四人每人一个角落里站着。瘦高个按了数字键3,又按了几下关门键。三楼是卡拉OK厅,数字键旁边有说明文字。
电梯门关好后开始上升。
很快,三楼就到了。电梯门打开,瘦高个子先出了电梯,从外面拉手推车。手推车大约动了几十厘米,卡住了。车上总共放了四个纸箱,上面两箱,下面两箱,宽度刚好与板沿相齐。瘦高个在出电梯时移偏了手推车,他才得以挤出去。他在拉的时候没有想到手推车的位置已经斜了,所以就卡住了。瘦高个把推车往后退几十厘米,调整位置,再拉。如此反复了四五次。每次,他倒退手推车时,站在里面角落的我和打摩丝的中年男人都要不由自主地退缩一下——这种退缩不过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其实我们已在最角落了,退无可退。电梯起码停有三分钟以上了,我突然感觉到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虽然电梯里有冷气,但全身随之就燥热起来,我感觉额头面颊滚烫滚烫的,身上也黏糊糊的。可能是酒劲发作了吧?平时我的酒量蛮好的,像晚饭时喝的这种二两装的四十五度的清纯喝四个也不会有一点醉态。我看了一眼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他的脸色已由酡红变成酱紫,表情也从严肃变得严峻起来,他的眼睛时而盯着手推车,时而睃一眼瘦高个,目光里已含有严重不满,脸上也表现出愠怒之色。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头顶的一束射灯光刚好照在他的额头上,那里呈现着一片白晶晶的亮光。endprint
这时,瘦高个再一次调整好手推车的位置,拉出去。很不幸,又被卡住了。但这次,不是因为手推车的位置没有调整好,而是因为车板上的纸箱移动,倾斜出了板沿。倾斜出来的部分卡住了电梯门。瘦高个在门外,看不到是纸箱卡住了门,依然进进退退地调整位置。进退两次之后,他以为调整好了,使劲一拉,还是卡住了。他想退,这次纸箱顶住电梯门太紧,退不动了。小胡子倾过身来,看到了是纸箱顶住门的,他俯下身去,动手搬纸箱。搬不动,两个最上面的纸箱都移动了,在电梯门上卡得死死的,他根本抠不出来。他所在的那个位置,只能往上抠。那个箱子是往我这边斜出来卡在门上的,我上前一步,弯下腰去帮忙。我不帮忙的话,只能卡在这里,大家都动不了。
我把最上面靠打摩丝的中年男人的那个纸箱往他那边移动了大约三寸距离,卡在门上的纸箱就松了,这时我知道,光松动没有用,瘦高个一拉手推车,说不准那个纸箱又会往我这边移动,再一次卡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纸箱搬起来,越过手推车的拉杆,递给门外的瘦高个。我搬了一下纸箱,没搬动,挺沉的,估计装的是什么重东西。小胡子明白我的用意,倾身过来,想搬动打摩丝的中年男人面前的那个纸箱,这时打摩丝的中年男人抢先搬起了那个纸箱,一把举到了胸前,小胡子就直起身来,以免挡住他递给瘦高个。瘦高个也从门外正中央往他那边,也就是我的左侧靠近,然后倾身上前,准备接箱。打摩丝的中年人仿佛没有看到瘦高个一样,举着箱子,一秒,两秒,可能三秒或四秒后,瘦高个有点尴尬起来,直起身子,摊开双手。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打摩丝的中年男人把纸箱递了出去,但他并不是往瘦高个那个方向递的,而是往门外的右侧递过去,他的手臂越过整个手推车,松开,“嘭”的一声,纸箱被丢在了地上。
我们都愣怔住了。
纸箱里装的是啤酒。纸箱已经散开,酒瓶也碎了,满地都是泡沫,流了一大摊。从酒瓶的外文商标来看,似乎是高档的德国黑啤。我们在惊愕中还没回过神来,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又搬起了第二个纸箱扔了出去。这次的声响比前一次更大,“嘭”,也是玻璃瓶破碎的声音。瘦高个一直愣着,第二箱落地后,他才赶快退后了几步。这一箱是红酒,不仅酒味很重,芳香扑鼻,流出来的也是红色的汁液。接着,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又扔出了第三箱。这箱里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响声很沉闷,但纸箱口封得死,没有裂开,里面的东西没有甩出来。但这个纸箱很快就被地上的酒汁浸湿了。
此时,我从愣怔中醒过神来,知道一场斗殴不可避免要发生了。州城这个地方,素来民风剽悍,翻个白眼、争句闲话都有可能动刀动枪闹出人命案,更何况无缘无故就把人家的酒给摔碎了几箱。一般来说,不管是在街头或是酒店里开像卡拉OK厅这类娱乐场所的老板,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手下都有一帮名曰保安的打手。我能想象得到,瘦高个和小胡子马上就要动手揍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了,不揍得他头破血流满地找牙才怪呢。我怕他们误以为我跟他是一起的,说不准会被误伤,我得赶紧出电梯。
我一出电梯,就去按下旁边的另一部电梯,我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电梯外面右侧不到两米远就是没有装门的卡拉OK厅大堂,收银台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好奇地往这边看。很显然,他们看到了被摔碎流了一地的酒水,但没有人过来,也没有人去喊保安。更奇怪的是,并未如我所料想的那樣,小胡子和瘦高个马上就扑过去揍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出乎意料的是,小胡子也紧跟着我出了电梯,仿佛他跟我想法一样,也是怕打起来误伤了自己。瘦高个一直站在一堆碎酒瓶边,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棕色的鞋面被酒汁染红了。看到小胡子出来了,他上前握住小推车推杆,把仅剩下一个纸箱的小推车拉出了电梯。电梯间里就剩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一个人了。我以为瘦高个把小推车拉出来后,他和小胡子还要扑上去揍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但他俩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意思,瘦高个拉着手推车往卡拉OK厅走去,小胡子跟在他后面,我一直看着他俩穿过整个大厅,往一条通道里走去。等我回过头来,我看到那个打摩丝的中年人也出来了,但他不是整个人出来,而是一半身子还在电梯里,另一半身子在电梯外,他正狂躁地用脚踢着电梯门框。很可能他在电梯里按了关电梯的按键,而电梯门却迟迟没有反应,没有及时关闭,他才对着电梯门乱踢。他的嘴里嘟哝着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发出声音,但我听不清他嘟哝的是什么,好像仅仅就是一个个音节,或者是我听不懂的外地腔的骂人的话。
我按下的电梯来了。进了电梯,我刚要去按关门键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不用看,我就知道是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他仍然满脸怒容,狂躁不安的样子,一进来就摁我早就按下已经发亮了的数字键7,然后又猛摁关电梯门那个键。这是一个犯有狂躁症的男人!他会不会突然袭击我?一股恐惧感漫上我的全身。我要不要出电梯,坐另一部再上楼?就在我迟疑的那一刹那,电梯门“啪”的关上了。
我很紧张地呆在电梯里,生怕打摩丝的中年男人猛地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还好,很顺利地到了七楼,门一开,我便逃也似的出了电梯,赶紧回房。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在我后面出来,我没看到他进的哪间房。躺在床上时,我依旧在想,他摔碎了别人三箱酒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事儿地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呢?他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头吗?他是卡拉OK厅的老板,或老板的亲戚?不可能,要是的话,瘦高个和小胡子认得他,他们不像认识的样子。他是当地的地头蛇,是谁也不敢惹的那种主儿?也不像。他应该是个外地人,他嘟哝的话是外地腔。我预感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不可能就这样轻松脱身,肯定要有人上门来找麻烦的,他们不仅要他以三倍或四倍甚至十倍的价格赔偿那三箱酒水,而且会让他饱受一顿拳脚之苦。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人家怎么可能让他白白的摔碎几箱价值不菲的酒水!
窗外还在轰隆隆地响,挖掘机依旧在作业,拉上厚厚的窗帘也挡不住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心烦意乱,想着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我不能确定他住在哪间房,离我的房远不远,我能不能听到外面的动静,但我想,人家上来找麻烦,肯定会是一群人,动静应该会闹得很大,我应该可以听得到的。很奇怪,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洗了澡,出来后还开门看了一下外面的过道,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endprint
机器声依然轰轰隆隆,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无比烦躁,我给总台打电话,厉声责问她外面怎么回事,大半夜还这么吵!那个值班的小姐一再给我道歉说对不起,外面在搞修建,他们管不了,并告诉我,到十点时,挖掘机声就会停止,那时就安静了。她说:“只有几十分钟了,您再忍忍吧,先生。”我很生气地把话筒扣下,想到那个总台小姐的耳膜上“嗡”的一声比挖掘机的声音更刺耳的巨响,我兀自笑出了声来。实在太吵,睡不着,也看不了书,我用手机给女朋友打电话,问她到哪了。
“才刚过省城,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吧。”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这是我从酉北出发前问她上火车了没有后的第二次通话。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问我住下了没有,也没有问我吃晚饭了没有,更没有问我想她了没有,我想跟她聊聊天,听她的语气好像没有一点聊兴,都是我没话找话地说,她只是“嗯嗯嗯”的随口敷衍着我。
“我要休息了。”终于她不再敷衍了,下了逐客令。
收了线,调好闹钟。闹钟定在三点一十。五分钟洗澡,十分钟步行到火车站,我估计提前二十分钟绰绰有余。睡觉之前,我又想起了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我还是感到很奇怪,甚至觉得很不可思议,忍不住又去开门看了一下外面,过道里依然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挖掘机仍在轰鸣,从天鹅绒的窗帘布罅缝渗进来,直往我的耳孔里灌,每一声都像一只蜜蜂蜇在我的耳膜上,起先,我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被蜇麻木了。我一直睡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好几次,我听到有很重的敲门声,仔细一听又没有。刚过一会儿,又听到走廊里在喧哗吵闹,爬起床后一切又寂静下来。挖掘机的轰鸣声什么时候停的我不知道,翻来覆去折腾几次后我真的就睡着了。
手机闹钟吵醒了我。我一看显示屏。已三点过一刻了。这是闹钟延迟五分钟后的第二次响铃。我赶快起床,非常潦草地洗脸刷牙后就下楼了。我不能迟到。若是女朋友出站后没看到我,这趟州城就算是白来了。当然,这个四星级的维纳斯的单人房更是白开了。
电梯在三楼停住,我心里一紧,门开后,一个青年男子搂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进来了。随着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波波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是卡拉OK包厢里还在有人唱歌。电梯轿厢里有一股浓重的酒味,女人明显喝多了,像一团软泥一样倚靠在男人身上。我特意看了一眼门外,发现那三箱摔碎的酒水已经不在,显然有人收拾过了,但地面没有抹干,还是湿的,留有很多杂乱的肮脏的鞋印。
男人抱怨女人:“喊你莫喝那么多酒你偏要喝!”
女人迷糊地说:“不多呀。”
男人说;“这样子,我不敢送你回去。”
女人说:“你怕什么。”
男人说:“不是我怕,是我不能。”
女人说:“那你就给我开间房,今晚不回去了。”
出了电梯,男人扶着女人去总台开房。
深夜的小巷里阒寂无人,但依旧溽热难当,一出酒店大堂就能感受到空气里的热分子上下蹿动,运动不停,走了几步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我用手掌不停地擦汗。快走出巷口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我右侧擦身而过,是一个武敦的中年模样的男人,迈着八字步,匆匆地往前而行。看他的背影,我很惊奇,这不是那个打摩絲的中年男人吗?真的没有事呀,他的腿没瘸呢。我心里有些不相信他真的没事,于是加大脚步,赶在出巷口之前超过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没有鼻青脸肿。我不想跟他打招呼,更不想跟他说话,问明他为什么摔了人家几箱酒水而没有一点事儿?相反,我想尽快摆脱他。说实话,我还是怕他狂躁症突然发作,撵上我踢我几脚或扯我头发掐我脖子,像摔那些纸箱一样把我摔到地下,虽然我的个子比他高大,但我没必要没事找抽,是不?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巷口,右转,往火车站方向走去。大约小跑了一二十米后,我停下,往后看,发现他也在朝着这边走来。难道他也是去火车站接人吗?或者是去赶火车离开州城?更奇怪的是,每当我快走几分钟后回头看他时,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差不多远的一二十米的距离,仿佛我在快走时他也在小跑一般,一直到火车站广场都是这样。
他一直跟我,如影相随地走在大街上。
到火车站出口时,才三点二十五分。很不幸,这趟火车像全国绝大部分火车一样,出站口上方的电子屏上显示晚点了二十分钟,要三点五十才能到站。出站口外已经站有三三两两接站的人了,我看到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往候车大厅门口走去,而是往出站口这边走过来。原来他也是来接站的。一分钟后,他站在我旁边两米开外的一个拦车用的大石球边不动了。从他的衣着、神情来看,仿佛根本就没有睡过觉似的,他依然上衣挺括,裤线笔直,头上的大背头一丝不乱,他站得像一个军人那样笔直,面容肃穆地望着出站口电动铁栅栏里边的站台。旁边有一些等着接人的人在聊天,也有些中巴车主在拉客,一个个问人是不是去哪个县城或旅游景区。问他时,他的头都不偏一下,更是不作一声,理也不理人家。
我的眼皮很重,睡意没消,这样熬时间一分一秒都觉得很漫长。于是,我就给女朋友打电话,提醒她快到了,别坐过站。女朋友显然还在睡觉,像似被人打断了好梦似的,很烦躁地说:“晓得了,等下会有乘务员来换票的。”
我在广场上溜达了两圈,完全醒了瞌睡后又回到出站口,这时站台上的灯全亮了,车站的乘务员都在往站台上走去。列车要进站了。打摩丝的中年人还是定定地站着,他几乎一动也未动过,像座雕像一样。终于,火车进站了,乘客们从出站口蜂拥而出。我睁大眼睛,盯着年轻的女性,生怕错过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迎上去,她肯定会不高兴的,她一生气,兴许刚好可以找个理由不跟我一起回酒店,就直接坐上那些拉客的中巴车回酉北了。
毕竟是半夜到站,下车的人并不多,一会儿后,大人流就涌过去了,只剩下单个单个的人像屙羊屎似的出来,我一直没见到女朋友的人影儿。我看到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也在伸长着脖子,表情焦虑地望着站台内,他要接的人也还没有出来。又过了几分钟,几乎再没有人从出站通道里出来了,我忍不住给女朋友打电话。拨通后,我问她在哪,怎么还没出站?她打着哈欠,声音很慵懒地说:“我在睡觉呢?”endprint
我一惊:“你没下车吗?”
她说:“我没上车呀。”
“你是说你还在深圳?”我只觉得脑壳轰的一响,一股无名之火冲往天灵盖上,只差把手机扔了出去。
“人家只是想考验一下你嘛,亲爱的,你别生气好不好。”手机里又传来女朋友娇嗔的声音。
我跑了一百多公里路,住了个四星级酒店,白瞎了!我他妈的能不生气吗?我强压住怒火,才没有骂出声来,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他已经等到了他来接的人,是一个女人,可能是他的老婆,也可能是他的女儿,他正牵着她的手往广场外走去。女人我只看到背影,穿着一袭白色长裙,身材窈窕,长发披肩,但看不出实际年龄来。好一阵,我没有说话,女朋友也没有说话,手机里没有任何声音,我强压住怒火,假装淡定,语气温和地说:“那好吧,你继续睡觉吧,天亮了我就回酉北去。”
挂了电话,我刚转身,听到后面有人大声地喊:“嗨,真走了啊——”
是我女朋友的声音。我回头,看到她从出站口里奔跑过来,此时,那道电动铁栅栏已在徐徐关闭,她必须在它完全闭合前奔跑出来。她手里提着个大包,跑得蹒跚,我迎上去,准备好她一通过栅栏就接过她的包,并把她拥入怀里。
回酒店的路上,我们没有打到的,一路走过去的。那个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女人也是走路的,就在我们几十米的前方,他们依然手拉着手。当然,我跟女朋友也是手拉着手的,她故意躲我的这出小小的恶作剧,反而一下子消除了我们好几个月不见的陌生感,令我们更亲热和亲密了。我再不必担心把她带不进酒店或者就是带进酒店她也要自己开房。
拐进正对维纳斯酒店大门的那条小巷后,我和女友几乎快要赶上打摩丝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女人了,他们就在我们前方五米不到,我看着他们进了酒店大堂,大堂里灯火通明,等我们从旋转大门进到大堂后,他们却不见了。他们明明就在我们前面几米远,却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整个大堂除了电梯间,就是电梯旁边有一个楼梯口,楼梯口下面还有一个消防通道,再过去是西餐厅。餐厅的门是关着的,消防通道用铁链锁着,他们也不可能走楼梯上到七楼。两部电梯,一部停在四楼,另一部停在三楼。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使用过电梯。回到房里后,我还觉得这事儿很蹊跷,他们去哪里了呢?他们的突然消失就跟他摔碎别人的酒水而没有一丁点麻烦一样,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洗完澡后,我忍不住把這些疑惑讲给女朋友听,她似乎很感兴趣,认真地听完了,问我:“你说的是谁呀?”
我说:“就是在我们进酒店时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手牵着手的那个。”
女朋友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说:“这大半夜的,你别吓人呀,我们进酒店时前面哪有人,鬼都没得一个。”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说:“你没看到吗?”
“你别吓我呀,我可是心理学硕士呢,”女朋友说,“是不是你自己在酒店里摔碎了人家的东西,赔了钱,心里不爽?”
她说得我心里一凛。“怎么会呢?”我敷衍着说。望着女朋友疑惑的眼神,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我想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我一把抱住她,开始宽衣解带……
接替者
我喜欢去民族广场散步。我喜欢它那一字排开的三十二根华表柱,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我也喜欢广场中心那座高大的像凯旋门一样的拱门,典雅古朴,沉稳雄浑。当然,我更喜欢那里从酉水上游峡谷吹来的浩荡的河风,哪怕就是酷夏的傍晚,风中的每一粒水分子里都饱含着清新的凉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号称酉北最大、最现代化的广场已经开建三年了,却一直没有竣工,而且像永远都不会竣工一样,泥士和建筑废料随处可见,路道上堆着沙子,台阶上码着砖石,古树上盖着遮阳布,显得凌乱和杂芜。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场,据说修建广场时老是出事,最初动工时挖掘机失控,车斗砸死了一个工人,第二年主管工程的副市长被立案调查,跳楼自杀了,今年春上,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爬上华表柱,从顶端掉下来,摔成了植物人,现在也没人知道死活。酉北人都说这里阴气重,一到夜晚,更是鬼气森森。因此,来这里的人就不多。这里没有大妈们喧嚣的广场舞,没有小贩们来回穿梭的电喇叭声,也没有小孩们乱跑乱跳,这里空旷,安静,闲适。我大半辈子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现在老了,特别喜欢这种人少、安静之处。尽管雨天后会一脚泥回家,被老婆骂,我还是每天晚饭后都要去那里走一走,风雨无阻。有那么几次,我曾动过卖掉现在的旧房购买离它不远的盛世华庭小区的房子的心思,要不是老婆坚决反对,说那里是新区,十年八年也发展不起来,生活不便,也许我心动后就真的行动了。
我喜欢去民族广场散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那里能够碰到秦孟良。他也几乎每天必来,我们可以一边散步一边说说话。一般来说,绕整个民族广场走一圈约需半个小时,通常我们会走两圈,然后在一张石椅上坐下,说话,抽两到三支烟后分手,各自打道回府。我家住老城区,向东走有两公里路程,步行约需二十多分钟,秦孟良的家就在盛世华庭小区里,但他住在哪一幢楼,哪一层多少号房,我却并不知道。我从没去过他家里。
秦孟良来广场散步,时间在晚饭后六点左右,这个时间,也刚好是我散步的时间,不用相约,我们就能碰上。事实上,我和秦孟良也从来没有约过,每次我们都是不期而遇的。这么说来,好像我跟秦孟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似的,其实不然,我跟他认识迄今为止还不到两个月。不可否认,我们很投缘,算是非常聊得来的熟人了。记得第一次跟秦孟良聊天是五月的一个傍晚,那天下着绵绵细雨,河风很大,有些冷,我走了两圈后,额头上才开始微微冒汗,累了后我就倚在石栏板上凝望着酉水浑黄的河面和漂浮的垃圾。这时,秦孟良走了过来,满面笑意地跟我打招呼:“嗨,下雨天也来了。”
我回答他:“你不也来了嘛。”
“雨天空气更好,负氧离子增多,对人的身体有益”。他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芙蓉王。
此前好多天,我们也常常碰面,每次他比我来得稍微晚一点,我走了半圈时他才从盛世华庭大门出来,但我们从没有说过话,连头也没有点一下就擦肩而过了。那天傍晚,不知为何他突然找我说话了,于是我们就相识了,并且愉快地聊起了天。秦孟良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五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过,他看起来比我要年轻一样,细皮嫩肉,红光满面,若是眼角边没有又深又密的鱼尾纹,他说他才四十八九岁我也不会怀疑。从聊天中我知道他是市四中物理老师,现在没有上班,病休在家。他告诉我这个“休”,不是退休的休,是休息的休,他已经病休三年了。至于什么病,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细问。不过,听他说自己病休时,我还是有点吃惊,看他的气色和身子骨,真不像有病的样子。endprint
秦孟良很健谈,他可以从牛顿给猫儿开两个洞谈到喀纳斯湖里的水怪,从哈雷慧星几十年出现一次谈到珠穆朗玛峰每年要长高多少厘米。他说话时面色潮红,声音洪亮,语速快,间或配合着手势,像在给学生上课,甚或像个演说家一样激情澎湃。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因为我比较嘴拙,他若是不说,我们聊天时就会冷场,次数多了,肯定就聊不下去。
初识秦孟良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倚身在石栏上,就一直是他说话,我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他所供职的市四中,是一所离市内有二十公里的乡镇中学,我的初中有两年是在那里上的。我向他打听了一些教过我的老师的近况,那些人都是老教师,不是退休了就是已经死去了,秦孟良不仅给我讲他们的下落或去世时的情况,连他们子女的状况他也一清二楚。从他滔滔不绝的说话中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关心同事和朋友的热心人。譬如他就给我讲了我当年的班主任罗老师死时的情景,说罗老师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当时他家住在学校宿舍楼时正好跟罗老师家对门,每次罗老师犯心脏病都是罗师母喊他背下楼送去镇卫生院的。这也是我对秦孟良产生好感以及后来天天跟他一起散步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愿意每天傍晚跟秦孟良散步聊天,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善于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饶有兴味,那些故事,有荤有素,或荒诞离奇,或稀奇古怪,荤的公公扒灰,领导潜规则女下属,故事很下流,但秦孟良讲得一本正经,带着批判和嘲讽,听起来一点也不下流。他的那些故事,既不像办公室里同事间聊天那样过于古板正经,也不像饭局上领导们讲的那么猥琐龌龊,而是新奇有味,回味悠长。这些故事,大多取材于他身边的熟人或朋友,有些人我认识,或者知道名字,甚至有的故事的当事人就是我的前同事或领导。从他讲故事的语气听,他也不认识他们,天晓得他是从哪来听来这些故事的。
不可否认,跟秦孟良一起散步聊天的那些天是我近两年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我的身体和心灵都能够彻底放松。几天下来,我还真有点离不开他的感觉,有那么几天傍晚正好下大雨,或者有人喊我外出吃晚饭,没去民族广场,我就感觉全身不舒服,心里也堵得慌。我不知道秦孟良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从没问过他。
说实话,这一两年来,我的心情一直很郁闷和压抑,脾气暴躁,经常失眠,我有个做医生的同学说我这状态,往轻的说是亚健康,往重的说就是患有轻度抑郁症。他要我保持平和、愉悦的心态,否则就会有大麻烦。这几年来,我确实过得不如意,心情郁闷,不开心。前年,我刚满五十三岁时,组织上准备把我从副职扶正,做单位一把手,也不知被谁举报我瞒了三岁年龄,超过提拔正处的年纪了。我被组织部找去谈话,他们又派人去我出生的村里,上过户籍的派出所,读过书的学校,工作过的单位调查,查了一年多,最后的结论是:认为我瞒报年龄的人略多于认为我没有瞒报年龄的人,不宜提拔。于是扶正的事黄了。我有多大年纪我自己当然清楚,但年龄这个事,除了户口簿上的数字自己不可能拿得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没有瞒报。这个结论不仅荒唐可笑,也把我搞得灰头土脸,在单位里我再也没脸待了。不久,我就办了内退,不再上班了。今年刚好老婆也退休了,两个人天天待在家里,本来鸡毛蒜皮的事就多,经常拌嘴,恰恰儿子又来添乱,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准备考公务员,半年前,突然有一天,他竟不辞而别,跑去北京宋庄798,要做青年艺术家。老婆认定儿子当北漂是得到了我的首肯和支持,天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我去北京接他回来。最近这半年,我们只要说上三句话就会吵起来。其实我也想儿子有个稳定的工作,更怕他在外面吃苦受罪,但现在的年轻人,做老爹的也讲不听,我有啥办法?跟老婆更讲不清,有时候,我都不想回家。
真是郁闷死了。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了,总不能离婚吧?话说回来,就是我想离,老婆也不会同意,闹开了,反而满城风雨,丢尽面子。家里我是一刻也不想久待,但又没好去处,我这个年纪的人,关系好的朋友同学什么的都还在上班,不上班的老头子我又跟他们玩不上,所以只能早上尽量赖床不起来,下午关在房里看看书,晚饭后一丢碗就出门去散步。我之所以天天去民族广场,就是因为那里远,可以拖到天黑一阵后回到家里,少听几句老婆的唠叨,降低跟她吵架的频率,也降低自己患抑郁的风险。
我喜欢跟秦孟良散步,喜欢听他聊天,是因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以前不相识,现在也是散完步后不联系,他没问我要过我的手机号,我也不知道他的。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大约二十来天后,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我们边走边聊天时,总是看到一個中年妇女站在广场上的那个还没有完工的应该是大型雕塑的底座的台子上,那个台子起码有两米来高,是整个广场的最高点。她是一个穿着有点土气,又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起初我没有在意她,那几天傍晚正好都在下小雨,我和秦孟良都是打着伞散步的,我们沿着广场转圈。广场上再没别人,她站得那么高,又打着一把红色的伞,很扎眼,因此我就注意到了她。她就像一座人肉感应器一样随着我和秦孟良转圈而转动,我每次回头时,都看到她是脸朝向我们的。一连三天如是。第四天是个天晴天,我看到那个女人没有站在台子上,当我和秦孟良转了半个圈后发现她站在最靠近河边的那根华表柱下,转完整个一圈后,她又站在最靠近我们的一株盖着遮阳布的古树下。转第二圈时也是这样,她离我们的距离总是二三十步的样子。突然,我想到她是在监视我们。说监视可能严重了一些,但至少也是注视吧。我确定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不大可能是为了注视我,那么就只有是注视秦孟良了。
转完两圈,天色灰暗下来,没有一丝阳光了,我和秦孟良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我给他递烟时,一抬头,又发现那个女人站在我们二三十步开外的石阶上。我吸了一口烟,忍不住打断了正在说话的秦孟良,说:“你发现没有,那个女人好像每天都在跟着我们,你认识她吗?”
秦孟良头也没抬,说:“是我老婆。”
见我一脸诧异,他又笑了笑,自嘲地说:“这婆娘怕我投水自尽,啥时都要跟着我。”
我心想秦孟良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譬如肺癌肝癌之类的,不仅病休了,而且连老婆都怕他自杀。他肯定是时日无多了。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我是个嘴拙的人,不知道怎么说安慰秦孟良的话,反而问了一句:“看你气色,你的病,不严重吧?”endprint
秦孟良耸了耸肩:“说不严重也行,说严重也行?就是没药治。”
“什么病。”我再也忍不住问他。
秦孟良说:“抑郁呀。”
他说的我心里一颤,说:“怎么弄上这个病了。”
他苦笑了一声,说:“谁知道,被鬼缠上了呗。”
秦孟良扔下烟屁股,又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凑过头来,语气有点神秘地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我笑了笑,调侃他说:“我是个无神论者。”
秦孟良却认真地说:“我以前也是。”
言下之意是他现在不是了。我知道秦孟良又有故事讲了,我把他递过来的那支烟点了,秦孟良也点了烟,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片蓝色的烟雾。夜色已经像浓雾一样从四周弥漫开来,天地间一下子模糊起来,远处的山头和房屋朦朦胧胧,近处的灯架、石柱和树木也影影绰绰。景观灯还没有亮,广场上除了我们,已空无一人。我猜想接下来秦孟良要讲的肯定是一个与鬼有关的故事,不知为何,心里倏地一紧,感觉我们好像置身于荒山野岭之中,瘆得慌。
秦孟良咳嗽了一声,说:“我们葫芦镇有一个人,叫孟老五,人们都说他是个活无常。”他抬头看着我,问,“什么是活无常你晓得吧?”
我说晓得。我们酉北人说的活无常就是阎王的使者,跟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是我们的熟人,邻居或朋友。我给秦孟良说我还知道民间怎么判别一个人是不是活无常,若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发作倒地,过一阵子又会苏醒过来,而恰巧在他倒地之时,有人死去,那他必是活无常无疑。
秦孟良说:“对,大抵如此。”
下面是秦孟良讲的故事:这个孟老五,我应该叫他小舅舅,不是亲舅舅,是我娘家族的隔房堂弟,人长得风流倜傥,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邻县工作,是个有高级职称的水利工程师,他家老宅跟我们家一个村子。我们那个村离葫芦镇不远,两公里不到,他家离我家也不远,就是七八十米左右的样子,中间隔着几丘田。但他比我大五六岁,中学后就在城里念书,然后读大学,然后在外县工作,我跟他只是认识,但并没有多少接触。四年前,我还在四中上班,那年暑假我娘病重,我就回葫芦镇服侍老娘。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孟老五和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小舅妈也回镇上度假,他天天来我家串门,有时我也去他家聊天,村里没什么人,除了老人,大多出门打工了,很少能见到中年人,更别说年轻人了,我跟孟老五年纪相仿,又都上过大学,还算有话可说,一聊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下午。有一天下午三点,我去他家,很奇怪,我还没进去,刚走上他家堂屋外的阶沿上,他就催我回去。他说得很委婉,原话我记不住了,那意思我懂,说是我娘怕是不行了,我得回去接气,但我没有在意,就在大门槛外和他扯白话。没说得三句话,他突然从坐着的竹椅上跌倒下地,我吓坏了,赶忙跨进堂屋去扶他,这时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小舅妈听到动静,从房里跑出来,制止我说别动他,让他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正不知所措时,大哥跑来喊我,说娘落气了,让我赶快回去。我一听,就顾不上孟老五了,赶忙跟着大哥回家。
回去的路上,大哥问我孟老五怎么啦,好像是躺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的,犯什么病了吗?我跟他说,很奇怪,孟老五好像知道娘要落气似的,我一进他屋里他就催我回去。
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说他很可能是个活无常!
那是我第一次聽说活无常这回事。当时我还真不信,怎么会有活人帮着阴间的阎王做事呢?别说没有什么阴间阎王,就是有,不也是牛头马面来干这活儿吗?娘的丧事办完之后,我依然每天去孟老五家跟他聊天,一直到假期结束。那期间,我们村里,包括整个镇上,也没有死过一个人,孟老五也没再犯过一次病。我回校后很快就把这事彻底忘记了……
这时我插话说:“也许当时他正好犯病呢,譬如他有癫痫病,或者其他什么病,正好你娘去世那时晕倒在地。”
秦孟良没理会我的猜测,继续说,“一直到寒假时,我回了趟村里,才得知孟老五死了。死了近一个月了。他的葬礼是在单位办的,但人却葬回了村里。村里他的家族的人去参加了葬礼,听人说他是跳楼自杀,据说他一直有抑郁症,多次自杀未遂。我确认他是个活无常,是因为半个月后我回学校后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老苏你别紧张呀,信是他老婆给我寄来的,但是他的字迹。那封信只有一行字,那一行字看得我毛骨悚然,让我确信他曾是一个活无常……”
秦孟良说到这里时,仿佛心有余悸似的停了下来,双手在裤兜上摸索着。他估计想抽烟了,之前他给我那支烟后烟盒就扔掉了。我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烟递给他。这时广场上的景观灯突然亮了。虽只有稀疏的几盏,但夜色一下子从模糊变得朦胧了,秦孟良身子左侧一米远近就亮着一盏地脚灯,柔和的橘红色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再加上我们抽烟吐出的乳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头顶上,秦孟良的头颅就像一颗浮在河水里的橘子,一漾一漾的,有一种诡异的虚幻。我确实心里有点紧张,但我又很好奇孟老五的那行字是什么,怎么能让秦孟良确认他是一个活无常,而且还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我眼巴巴地望着秦孟良,恭候下文。秦孟良又吸了一口烟,刚要开口说话,站在古树下的他老婆走了过来,喊他:“孟良,夜了呀,回家吧。”她的声音不大,很轻柔,刚够我们听得清楚,语气也是征询的口吻。
秦孟良有点不耐烦,答道:“催么子催呀。”
女人还是固执地说:“夜了呀,该回去了。”
秦孟良扔了烟屁股,站起身来。我知道他不会再讲下去了,他要在留到明天揭晓谜底,以前有几次他也是一到关键处就故意卖关子,留到第二天再讲。确实已经夜了。河对岸的山影看不见了,一团漆黑,眼前波光粼粼的酉水河也流进了黑暗里,没了踪迹。我也要回家了。秦孟良起身后就跟着老婆往前走,他没有给我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待明日分晓”之类的话,他们穿过广场,右转,往盛世华庭小区走去。那个小区真是荒凉,亮灯的人家还没有楼的幢数多。秦孟良和他老婆进了大门后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我向左转,沿着酉北大道回家。endprint
那晚是我跟秦孟良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秦孟良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第四天他还是没有来。
一直过去了九天,秦孟良再没有在民族广场出现。我想他可能有事出门,不在酉北城里了?第五天时,我又意识到他可能会早一点或晚一点出来,是我没碰上他,因此我特意提早了半个小时去民族广场,在广场上多转了两圈,景观灯亮了一阵之后才回家。我没有秦孟良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家的门牌,否则我真有可能给他打电话或跑去他家去叫他。他犯病住院了,还是有事出门了?至少我得打听一下吧。更何况,我心里还有一个很大的结,就是为什么孟老五只留给他一行字他就能确认他是个活无常,而且吓得他毛骨悚然。我有时禁不住想,他被逼迫病休莫不也是那行字吓出来的?
那行字为什么有那大的魔力,让我很好奇,因此我就格外期待再次碰上秦孟良。
大约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碰到以前在乡政府工作的同事老胡,胡二民,他比我大几岁,今年刚刚从招商局退休了。这些年来我们也曾开会时碰到过几次,只点头而过,再没深交。我们站在大街上聊几句,他突然说:“老苏,明天我满六十岁,喊几个哥们聚一聚,你来吧。”
我问:“准备大搞吗?”
他苦笑一声,说:“上面不准搞这些,你又不是不晓得,就小范围喊几个朋友聚一聚,到时一定来哦。”
第二天下午四点,老胡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酒楼包厢,五点半准时搞酒。我洗了个澡就出门了。到了酒楼,才发现老胡真没大搞,酒楼大堂里没有收礼金的桌子和人员。进了包厢,里面四个人正坐在桌边聊天,除老胡外我认得两人,一个是原乡政府的同事彭其生,那时是武装部长,现在城南派出所做教导员,一个是教育局副局长老赵,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穿夹克的男人很面生,我确定不认识他。我在那位陌生人身边坐下,老胡介绍说他是市四中的万校长。他没说万校长的名字,但我知道老胡的老婆姓万,叫万家芳,万校长应该是他老婆的娘家亲戚,于是我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还真发现他跟万家芬的脸型轮廓有点像,都是方脸,上宽下窄,酉北人俗称瓦刀脸。万校长不是她亲哥哥,也肯定是一个家族里很近的人。我跟万校长、老赵和老彭打了招呼。
我坐下来后老胡就开始点菜。
老胡拿着菜单和服务员细声商量时,彭其生在讲一个案子的事,当事人老赵认识,他俩聊得很投机。隔着圆桌,他们聊的我听不出所以然,就主动找万校长说话,问他是不是万家芬的哥哥。他很惊讶地说:“这你都看得出来,我是她亲哥哥!”
这时,我突然想到秦孟良不就是四中的吗,随口问道:“秦孟良是不是回校上课了,好久没见他了?”
万校长抬起头来,推了一下鼻子上的老花镜,盯着我看,足足好几秒钟后,问我:“你跟秦孟良很熟吗?是同学还是亲戚?”
万校长的语气就像彭其生他们派出所审犯人似的,令我有些不舒服。他可能看到了我脸色不对,语气缓和下来,说:“秦孟良死了,你不知道呀!”
我吃了一惊,问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万校长说:“一个多月前,七月半那天死的。”
我后背脊一下子凉飕飕的。我跟秦孟良最后见面的那晚就是七月半,我清楚地记得那晚从民族广场和秦孟良分手后,从酉北大道拐下顺利路时,穿过破旧的马家山电厂宿舍大院后,我看到围墙外面很多老人在烧香纸。那天是七月半鬼节确凿无疑!
老赵凑过头来说:“你们在讲秦孟良?”
老赵是教育局副局长,他认识秦孟良并不奇怪,问万校长:“他死了,什么病?”
万校长说:“他没病,跳楼自杀的。”
我也惊讶了:“不是吧,他不是病休好几年了?”
老赵说:“不是说他是抑郁症吗?”
“他在我手上办病休的,他有不有病我还不晓得。”万校长说,“秦孟良这个人,虽说个性强,又不合群,但他口才好,课也讲得好,深受学生欢迎的。毕竟他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又分配在乡下教书,而且还找了个‘半边户老婆,确实大半辈子不得志,性情古怪,郁郁寡欢,看起来有点像现在时髦的说法——抑郁病,事实上他也是以这个病请的长假。”
接着,老赵问了一句让我更為惊异的话:“都说他是个活无常,是不是真的?”
“你信这个吗?”万校长反问老赵。
老赵说:“不信。”
万校长说:“但有时就有那么巧。”
万校长告诉我们,三年前的春天,秦孟良上着课时,突然晕倒在讲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几乎与此同时,教学楼三十米外的那座木厕所垮塌了,压死了一个掏粪的老农,幸好是上课时间,没有学生去方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没隔多久,有一天傍晚秦孟良出去上街,又旧病复犯晕倒在地上,刚好那条街上有烂仔打架,砍死了一个小青年。如此几次,学校的教工和镇上的居民都说秦孟良是活无常。秦孟良去县医院,州医院检查过无数次,脑电图、CT片子摞起来有一大摞,也查不出什么问题。学校和镇上的人都见他就躲,学生们见他也惊恐不安,先后自杀了两次,一次吃安眠药,他老婆发现及时,抢救了过来,一次跳河,被镇上人捞上来了。没办法,学校只好让他去精神病院开了个证明,让他病休了……
万校长说的要比我叙述得生动,有鼻子有眼的,这时我才明白秦孟良的老婆总是要远远地跟着他,我又想起他讲的孟老五的故事,心里有点难受,但打心底里说,我还是一个唯物主义者,难以相信秦孟良就是一个活无常,当然也包括孟老五。
我又听到老胡对老万说:“据说活无常死了得找一个接替的人,不知那个人会不会又是你们学校的。”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老胡去开他带来的两瓶酒鬼酒,关于秦孟良的话题到此结束了。
那天我只喝了四两酒,感觉到有些醉,人晕晕乎乎的,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知道。
此后,我再没有去过民族广场散步,改为每天晚饭后爬玉屏山。我也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孟老五到底给秦孟良留的那行字是什么,虽然那句话的吸引力非常之大。就在我已经快要忘记秦孟良时,九九重阳节这天,我跟老婆争吵了几句,从家里出来,刚走出小区大门,碰到一个中年女人,她问我:“你是老苏,苏铁民吗?”
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但我并不认识她。
我说:“是呀?”
“我是秦孟良的爱人,总算找到你了。”她自我介绍说。我这才想起我曾远远地见过她。她确实是秦孟良的老婆。她接着又说:“前两天碰到我哥万校长,才打听到你住在这个小区里。”她递给我一张白纸,“老秦走前交代我给你的。”
那是一张普通的A4纸,对折着,我接住,女人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再没说什么,踅身就走了。我知道纸上写着秦孟良没有说完的那个故事的谜底,我没有立即展开,揣进了口袋里,一个人慢慢穿过市区,往玉屏山上走去。
这天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不冷不热,时间正是午后,山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走到半山腰,累了,我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抽了半支烟后,我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看。
纸是新纸,白璧无瑕,字是黑字,小如蝇头,只扫一眼,我顿时全身就像掉进冰水里一样冷飕飕的,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似匕首或投枪,击中了我。我感到天旋地转,脑壳里一片空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又像是填满了很多东西,又痛又胀,我努力地维持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地去。
秦孟良诚不我欺,确如他所言,那是一行让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竖的话!
那行字是:老苏,我死后六十天内,若你没死,就是我的接替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