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散记
2018-03-15蔡天新
蔡天新
河套
贺兰山下果园成。
——韦蟾(唐)
一
我写出第一首诗的那年寒假放得特别早,元旦过后仅十二天,我便离开济南北上。那是我在冬天第一次跨越黄河,先是坐火车到北京,在姑妈家停留了两天,那也是两年前那个夏天京城之行后的第一次。我只记得行前请辅导员刘素华老师打了一个假证明,帮助我在济南火车站顺利买到学生半票,终点是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
我去银川当然不是为了采风或者别的什么,因为我尚且没有把自己当诗人或者写作者。那次意外的操笔之后,我便忘掉了诗歌。大约要等到春天的某个时候,我才因为另一次意外的事件又催生了诗情,写下另外一首诗,但却没有保存下来,甚至连标题都不记得了。直到当年写出第三首诗以后,才开始有意识地写作,并找来一些同代人的诗歌阅读。
我去银川是为了看望从未见过的堂姐斌芳,她是《小回忆》里写到的堂兄光宇、光宙的亲姐姐,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报名支援大西北,来到银川,一晃就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她和姐夫学的是建筑,因此在改革开放后顺利回到了故乡,在西子湖畔的省卫生厅建筑设计室(院)工作,退休后仍被多次返聘。当然,来回路上的风景也同样吸引人,我选择的是不同的路线。
那封证明信的抬头是济南火车站售票处,上面写着,“兹有我系某某某同学,银川人,因临时丢失学生证,来不及补发,请予准许购买济南至银川学生票一张为盼。”这张证明是我研究了铁路部门的学生票规则以后草拟的,刘老师在上面加盖了数学系的大红印章。果然这事成了,帮我节省了十来元人民币,那会儿相当于半个多月的助学金呢。
驶离北京站两个多小时以后,火车便到了河北张家口。相传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守备张珍下令在北城墙开一小门,因为门小如口,又由张珍开筑,故称“张家口”。那年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以两广总督身份平定内乱后,告老还乡途中病逝江西。如今张家口拥有崇礼和赤城两座天然滑雪场,将会是二〇二二年冬奥会的雪上项目比赛地。
告别河北后,火车向西南进入山西。这是一段短暂的旅途,似乎只为了经停大同。大同是山西第二大城市,其时已公布的中国首批二十四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五世纪的北魏在此建都(平城),历时九十七年,期间开凿了云冈石窟,还拥有北岳恒山和悬空寺。
一九七三年,法国总统蓬皮杜访华时,在京城之外选择了大同。他的访华路线图描绘在我的笔记本上,多年以后我才得知,蓬皮杜的祖父和父亲作为传教士来过中国,他本人小时候曾在大同生活过。值得一提的是,那次经停两年后,我的一首与李商隐《夜雨寄北》同题的诗发表在《山西工人报》上,成为我公开发表的处女作。
二〇一六年夏天,一年一度的《数学文化》编委会在张家口召开,由河北师大操办,我再次长途跋涉驱车前往。不仅游览了未来的奥运之都,且去时穿越燕赵河北和津京地区,归途从大同进入山西,自北而南纵贯三晋大地。印证了民间的说法,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
那年驶离大同之后,火车又掉头向北,进入到内蒙古境内,火车依次停靠了集宁、呼和浩特、包头和海勃湾四站。这是我在手绘地图上记录下来的,不然恐怕无法忆及或查阅了,因为其中两座城市如今已更名。二〇〇四年,集宁市被撤销,改设乌兰察布市集宁区。
乌兰察布原来是盟,地处内蒙中心地带,东西各有五六个市盟,分别称为东部蒙古和西部蒙古,也叫草原百姓和林中百姓。一二〇六年,成吉思汗统一了草原百姓。他出兵金国之前,为解除后顾之忧,派长子术赤去征服林中百姓并取得了胜利。尽管如此,术赤因出身遭质疑未继承汗位,至今东西内蒙仍拥有不同的乐器、服饰和瓜皮帽。
二
呼和浩特和包头一带人口密集,那正是河套平原的一部分,叫前套平原。在南北朝時期叫敕勒川,这个地名让人想起那首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诗收在《乐府诗集》中,据说是从鲜卑语翻译过来的。其中,敕勒是北齐时的一个种族,川是指平阔的田野而非河流,穹庐是指毡布搭成的帐篷,即蒙古包。当然,全诗最妙的是末句,尤其是那三个动词,“吹”“低”“见”,使其千古流传,可以说不逊于唐诗宋词中的佳作。
二〇一四年夏天,我飞抵呼和浩特,参加在内蒙古师大举办的第四届全国“数学文化”论坛并作报告,方才得以游览这座名城。呼市是唐朝昭君出塞的地方,比我想象的要近,原以为她嫁在蒙古国。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先祖、一代才女蔡文姬远嫁之地。她被匈奴左贤王掳走,与其生活十二年,生下了两个儿子。之后我遇见复旦大学的一位元史专家,他告诉我,文姬出嫁之地应在如今的蒙古国。
我瞻仰了南郊的昭君墓,一座三十多米高的土坡。游客从一侧上去,另一侧下来。据说每年深秋塞外草衰,唯有昭君墓上芳草青青,故又名“青冢”。此外,还参观了五塔寺、蒙牛集团和区博物馆,镇馆之宝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件匈奴单于金冠,一只雄鹰站在半球形的金冠顶上,俯视着冠带上的狼羊搏斗浮雕。由于拥有伊利和蒙牛两大乳业名牌,呼和浩特有了“乳都”的雅称。
那会儿火车从呼和浩特到包头需三个小时。可能是包钢的缘故,包头才是内蒙第一大城市,吕布出生于此,就是那位手持方天画戟、骑着赤兔马、娶了美人貂蝉的“三国第一猛将”,最后这顶桂冠多少与《三国演义》中“三英战吕布”的描写有关。可惜吕布有勇少谋,最后兵败曹操被缢杀,据说还是刘备在耳边怂恿的。无论如何,古代中国“四大美人”中两位与河套有关,也算是佳话了。
遗憾的是,当火车驶入内蒙古时,已是茫茫黑夜,我无法看见草原和牛羊。黄河流经内蒙古呈现倒U字型,相当于集合论里交的符号∩,也有点像“马套”。呼和浩特和包头所在的“前套”相当于右边的弧部,而左边巴彦高勒与石嘴山之间的巴彦淖尔平原自然便是“后套”了。endprint
古谚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狭义地说,河套特指“后套”,巴彦淖尔的本意是“富饶的湖泊”,有着“塞上江南,黄河明珠”的美誉。按理火车应该在此停靠,但我的手绘地图上却没有记号。而广义的河套除了前套和后套(合称东套)外,还有“西套”,指的是青铜峡和石嘴山之间的宁夏平原。
过了巴彦淖尔后,火车转向南方,回到黄河右岸,前方到站是海勃湾,它是乌海市府所在地。内蒙古的面积接近西藏,其中最大的三个地区是阿拉善盟、呼伦贝尔市和锡林郭勒盟,它们中任何一个都比江浙两省的面积总和大,也都在我的旅行线路之外。而最小的乌海市面积只占全区五百分之一,成为地级市有赖于丰富的矿产资源。
离开海勃湾后,火车继续向南,再次穿越黄河,到了左岸便是宁夏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火车停靠在石嘴山市,此时天色已大亮。石嘴山位于宁夏最北面,是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以生产无烟煤闻名。它唯一的属县平罗历史悠久,西依贺兰山,东有黄河流经,是西北的鱼米之乡,素有“塞上小江南”之称。
过了石嘴山,向南一百公里便到了历史悠久的塞上古城银川。银川位于石嘴山和青铜峡的中点线,故仍属于河套(西套)。西侧的贺兰山是宁夏与内蒙古的分界线,它把我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挡在西北面。东边是可以灌溉的黄河,因此银川才成为“塞上江南”,九世纪的唐代诗人韦蟾诗云,“贺兰山下果园成。”
堂姐到车站来迎接,她早年曾与我母亲一起生活,这是我来银川的理由。一九五〇年,十五岁的堂姐考入南京新成立的华东军政大学,校长是陈毅。两年后院系调整,华东军政由刘伯承任院长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现中国国防大学)承接。毕业后她分配到北京总后技术部,与从清华毕业的姐夫成为同事,两人相恋而结婚。
一九五八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时,堂姐和姐夫响应政府号召,一同支援大西北,他们的一双儿女少京和少宁分别出生在北京和宁夏。他们都比我年长,但管我叫舅舅。少宁毕业于东营的华东石油学院,她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挺吸引同龄男孩的。记得她曾带我去溜冰,是需要穿冰鞋的真冰,可我却没能站住。她还领我去参观一座清真寺,我对外观和内部装饰都很好奇,只是没有想到,后来会有机会造访二十多个穆斯林国家。
三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回族在中国的出现大致分两个时期。一是七世纪的唐代,大批波斯和阿拉伯商人经海路和陆路来广州、泉州等沿海城市和内地的长安、开封等城市经商定居。二是十三世纪的元代,随着蒙古军队西征,更多西域人迁入中国,与汉、蒙和维吾尔族等通婚,逐渐形成了回族。
宁夏的回族主要是在元朝聚集的,当时那里是屯垦区。明清时期,已有“回七汉三”的说法,同治年间,陕西、甘肃一带的回族遭到排挤甚至被屠杀,又有大批人流涌入宁夏。回族人分布较散,他们的第一和第二语言分别为汉语和阿拉伯语,这与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主要居住在新疆,且主要使用维吾尔语不同。
維吾尔族可能是匈奴和突厥人的后裔,长得像西方人,而回族人与汉人很像。他们的服饰、宗教习俗和用语也不尽相同,回族把真主叫安拉(阿拉伯语),维吾尔族叫胡达(波斯语),他们最重要的节日分别是开斋节和古尔邦节。
我对宁夏的真正了解,是在二十七年以后。那次我应邀参加了银川诗歌节,由广播电视报社和房地产商联合举办,邀请了全国各地二十多位诗人,还有五位外国诗人。有些活动颇有意味,比如报社对诗人们的精细专访,我那篇采访后来作为附录也刊于游记《美国,天上飞机在飞》(浙江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五)。除了诗歌朗诵和交流,组委会还安排我们游览了不少胜迹。
水洞沟位于银川东南的灵武市临河镇,那正是安史之乱时唐肃宗李亨自行登基取代父王玄宗的地方。一九二三年,水洞沟由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和桑志华发现,这是中国最早发掘的旧石器时代古人类文化遗址。两位法国人在中国生活多年,是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在长达九十年的时间里,水洞沟共出土三万多件石器和古生物化石,还有一截明长城遗址,被誉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
贺兰山岩画位于贺兰山东麓,数以万计的岩画,记录了远古人类在三千年前至一万年前放牧、狩猎、祭祀、争战、娱舞、交媾等生活场景。可惜大多数是刻岩,而非真正意义的岩画,与一万五年前的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在技艺上有差距,而从时间来看,西班牙红色手印岩画的历史达四万年之久。
贺兰山岩画以贺兰口最负盛名,那是在银川西北五十公里的贺兰县金山乡,山势高峻,海拔近一千五百米,岩画造型粗犷浑厚,姿态自然。我们参观的正是贺兰口,我惊讶地看见山羊脚步轻捷矫健,出没在山崖间,那是人类难以涉足的地方。那天看岩画回来路上,我们还参观了西夏王陵和西部影视城。
一〇三八年,党项族首领李元昊建立了大夏国,定都银川,西夏是汉族宋人对它的称呼。西夏曾与宋、辽形成三国鼎立之势,面积一度达到八百万平方公里。历时十位皇帝,长于北宋和南宋,直到一二二七年才亡于蒙古。王陵拥有九座高约七八米的帝王墓和两百多座稍矮的王侯墓,土方呈金字塔形,屹立了近千年。
王陵往北不远处便是华夏西部影视城,这是著名作家张贤亮发起创建的,他并担任董事长,已拍摄《红高粱》《大话西游》《新龙门客栈》等数十部电影和电视剧。里面保留了不少影视场景,记忆里诗人多多在篝火边引吭高歌过,伊朗女诗人玛丽亚姆和瑞典籍诗人李笠更是留下许多搞笑的镜头。
一九三六年,张贤亮出生于南京,十九岁来银川务农,两年后因写了一首《大风歌》成为“右派”。《大风歌》本是刘邦的还乡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张贤良的同名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我要破坏一切而又使一切新生”,发表在一九五七年的《延河》杂志。当年秋天,《人民日报》发表著名诗人公刘的文章《斥“大风歌”》,称这首诗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
随后,张贤亮被押送农场劳改二十二年,获释后他成了小说家,尤以中篇《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灵与肉》等闻名。每一部都引起轰动,有点像如今的村上春树。他有九部作品被搬上银幕或电视,最有名的是《灵与肉》改编的电影《牧马人》(1982),讲述了一个“右派”与一个从四川逃荒来的姑娘的纯真爱情。场景安排在敕勒川,由谢晋执导,当年获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endprint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讲的是农场里一对男女的性爱关系,借此表现人性的压抑和个人意识的觉醒,并不着墨国内政治状况。小说刊于一九八五年的《收获》杂志,同学们争相传阅。从标题到内容,既香艳又暧昧,在那个尚且禁锢的年代可谓新鲜刺激。那天张贤亮原本准备与诗人们见面,不料却食言了,我终于无缘见到这位传奇人物。二〇一四年秋天,张贤亮因病去世,他晚年的生活颇有争议。
在张贤亮的小说发表前六年,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出版了《河套》,故事背景设在非洲。小说描写了一个相当无望的滨河小镇,那里人们的生活受到住在遥远的首都一位腐败的独裁者的控制,主人公是与现实社会隔绝的悲伤的观察者。批评家伯吉斯称它从美学角度上讲是一部特别令人满意的,同时是深深地令人沮丧的书。他补充说,沮丧有时是通往文学成功之路的垫脚石。
合肥
以唐人的审美趣味,合肥可算是优雅的地名;而依陶潜诗中意境,庐州更令人向往。
——题记
一
一九八四年,我还在山东大学读研。初夏时分,我和两位师兄王炜、郑洪流结伴,南下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参加第三次全国数论会议。洪流比我和王炜年长几岁,安徽巢湖人。说起全国数论会议,开得比较少,第一次是五十年代在北京,由华老主持。第二次是一九八〇年在济南,由潘师主持,我们去旁听了。少开的原因是研究人员较少,而头面人物较多,因此不像其他专业,例如全国代数会议年年开。
科大那次,柯召和王元两位学部委员都参加了。说到科大,那是一九五八年秋天在北京创办的,起因于头一年中科院主要领导人对苏联长达三个月的访问,他们到新西伯利亚参观了苏联科学院新西伯利亚分院和几乎同时成立的新西伯利亚大学,看到院校之间在教学、科研和仪器设备方面很好的配合和相互利用。
回国以后,中科院便筹建了科大,由总书记邓小平签字批准。校址选在北京玉泉路,校舍是现成的,原属解放军某部,由聂荣臻元帅批准交付科大使用。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兼任校长,那时的科学院包含了科学技术和人文社科的所有专业,奉行“全院办校,所系结合”的方针,吴有训、严济慈、华罗庚、钱学森、贝时璋等一批著名科学家兼任校系领导。
大数学家华罗庚出任应用数学系主任,关肇直、吴文俊、冯康、王元、万哲先等均到科大上课,龚升则干脆被调去科大工作。华老发明了“一条龙”教学法,即把所有基础课放在一起由几位老师连教三年,第一届学生由他领衔,叫“华龙”,随后两届分别是“关龙”和“吴龙”。
“文革”开始以后,科大与其他学校一样教学科研被迫停顿。一九七〇年,一纸红头文件下来,科大迁往合肥,教师因此流失了一半。不过在北京的十二年里,科大已培养出了不少优秀学子,仅数论领域就有陆洪文、冯克勤、陆鸣皋、谢盛刚、杨照华,等等。
陆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后成为华老在科大招的第一个数论研究生,一九六六年毕业留校。冯老师一九五九年考入科大,成为“关龙”一员,但随后又做了华老的研究生。一九六八年毕业后他先去了山西太原钢铁公司做工人,一九七三年调回科大,后来一度担任副校长,其时是数学系主任。正是在他们的组织下,数论会议得以在合肥召开。
从济南到合肥,今天高铁只需两个小时,那时坐快车也要十多个小时。在我的建议之下,我们在兖州下了车,从那里坐公车到曲阜,拜访了孔子的故乡。那居然是我在山东读书期间唯一的一次,直到整整三十二年以后才得以重游。不过,读博期间曾与同学结伴游济宁和微山湖,而曲阜正是济宁市属县。因此,我打算把曲阜之行放在《鲁国》一篇叙述。
过了淮河和彭埠后,火车驶离了京沪线,径直向南,经停淮河南岸的淮南,它因为一部古代哲学名著《淮南子》名闻遐迩。说到这部书必须说到淮南王刘安,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其父刘长是汉武帝的爷爷汉文帝刘恒的弟弟。淮南王才思敏捷,博学多才,其著作《离骚体》最早对屈原及其《离骚》予以高度评价。
刘安被封淮南王后(国都是在今寿县政府所在地寿春镇),招揽天下宾客,在他主持下编写《淮南子》,又名《刘安子》。这是一部道家的哲学著作。分内二十一篇,外三十二篇,内篇论道,外篇杂说,今仅存内篇。除了道家,亦糅合了儒法阴阳等家,因此被列为杂家。我们熟知的神话,如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大禹治水,以及塞翁失马的典故,主要依靠此书得以流传。
二
抵达合肥,我们被接至科大校内。记得有一尊“孺子牛”的雕像,坐落在图书馆前。一泓浅浅的池水,几枝含苞待放的荷花。一对可爱的小牛犊,使出全身力气,一前一后用牛角顶着圆圆的大地球,据说雕塑的寓意是“扭转乾坤”。基座正面写着“孺子牛”三个大字,背后则写着“七八级同学献”六个小字,我首先联想到的是鲁迅的那句诗“俯首甘为孺子牛”。
多亏了当年任教科大数学系、后来调入上海大学的洪堡学者陆鸣皋教授,那次数论会议的参加者分组名单、会议日程和报告题目,甚至包括我们八位研究生的补贴额度均得以保存。除了我們山大三位,还有北大的张益唐,中科院的董平平,川大的万大庆和旷京华,科大的赵玉德,每人每天补贴一元五角。这一点也说明,一年前我为大西北之旅开的那两张火车半票证明是多么有价值。
那次数论会议共有七十多人参加,包括两位香港同行。会议分三组,一组是王元先生领衔,北京和山大的为主;二组是柯召先生领衔,川大为主;元老和柯老都是中科院学部委员,柯老还是川大校长。三组人最多,也比较杂,最年长的两位朱福祖和聂灵沼分别出生于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朱老和聂老早年分别就读于浙大和西南联大,其时在华师大和北大任教。
元老等八位前辈同行做大会报告,其余分组报告。张益唐的分组报告题目是“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这位近年因为孪生素数猜想的重大贡献轰动世界的数学家当时还是北大的硕士生,他的导师潘承彪教授与其胞兄、我的导师潘师一样,没有在会上露面。益唐比我年长八岁,我们分别是一头一尾的二十九和二十一。我对他更多的了解,则是在三十年以后。endprint
在那次会议上,我平生第一次做了学术报告,题目是“一类数论函数的均值定理”。因为用中文讲,因此没有特别紧张。后来,我在欧美、澳洲、印度、日本、伊朗和拉丁美洲等地做过几十次报告,大多数是用英文,且由在黑板上手写改为电脑前的PDF或PPT展示了。那种理性的智慧和隐秘的激情,与诗歌朗诵、公众演讲是不同的。
有一天下午,我们趁会议间歇在大楼前的假山前非正式合影留言。有一张是王炜拍的,我和益唐兄一左一右蹲在地上,后面坐着的四位老师里有楼师和姚师,那时他们已经在上海科大工作了,还有两位是清华的戚鸣皋老师和北师大的宣体佐老师。另一张是张益唐拍的,我和王炜站在前排。
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到我们再次相见,时光已流逝三十多年。二〇一五年盛夏,益唐教授应我们学院邀请,来杭州访问并作客我主持的理学大讲堂。那时他已是世界知名的数学家,《纽约时报》和《纽约客》都对他有大篇幅报道。因此虽说是暑假期间,仍听众爆满,新上任的吴朝晖校长也亲自出席了晚宴。翌年年初,拙作《数学传奇》出版时,益唐兄还亲笔写了推荐语。
我本人重返合肥也是在三十年后,应安徽公共电视频道和新安读书节邀请。我在合肥大剧院做了一场公众演讲,但却没能重返科大。印象深刻的是袁胜总监,他对书籍的热爱令人瞠目。那以后,我还数次来过合肥,与众诗友和书友相聚,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渐多。合肥一中甚至开设了《数学传奇》选修课,主讲老师是同名书籍的两位读者,他们也曾是我的听众。
合肥一词最早出现在《史记》中,该书记载它是东南四座名城之一,另外三座是寿春(淮南)、吴(苏州)和番禺(广州)。传说合肥是因处于东淝河和南淝河的交汇处而得名。以唐人的审美趣味,合肥可算是优雅的地名;而依陶潜诗中意境,庐州更令人向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意思的是,陶潜是江西九江人,而合肥在秦汉初建县时,恰好隶属九江郡。
合肥涌现的诸多人物中,肥东的包拯是完全正面的形象,作为北宋名臣,他铁面无私,以清廉公正闻名于世。而依我看来,“包青天”美名流传千古,也得益于他的姓氏。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名声在外,却是个争议人物,千秋功罪自有评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历史地位更显突出。
当代学者中,唐德刚和杨振宁也出生在合肥(肥西)。作为历史学家,唐德刚提出了“历史三峡”说,把中华文明史分为三个阶段,中间两次转型,同时开口述历史之先河。而杨振宁作为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其地位尚无同胞可以撼动,至于他的公众形象,仍有待时间的印正。
三
合肥会议结束后,我们各奔东西作鸟兽散,我和王炜、张益唐等结伴,乘坐长途汽车南下黄山脚下的屯溪。从手绘地图记录的站点来看,那趟班车先是经巢湖到芜湖,在那里乘轮渡过了长江。然后,沿着如今的205省道,过泾县到屯溪。泾县有桃花潭,李白的名诗《赠汪伦》让她名声远扬。
那次我们在黄山留宿三晚,欣赏了奇松、怪石、云海和温泉四绝中的前三个。我对迎客松、飞来石,梦笔生花、仙人指路、猴子观海记忆犹新,逐一登上了莲花峰、光明顶和天都峰这三座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峰,那也是那会儿我抵达的海拔最高的地方。
黄山原名黟山,因传说黄帝在此修炼成仙,唐天宝六年六月十六日改为现名,那天也被唐玄宗李隆基钦定为黄山生日。倘若是阳历,刚好是为纪念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的“布鲁姆日”,即主人公布鲁姆在都柏林街头游荡的日子。而因黟山得名的黟县之西递和宏村被誉为“中国古代居民建筑宝库”,也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李白游黄山时写下“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菡金芙蓉。”但相比黄山的美丽,以及诗人为附近的桃花潭、敬亭山所写的名诗,仍显得苍白。倒是那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通俗谚语广为流传,据说是从明代平民旅行家徐霞客的赞叹“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引申而来。
相比诗歌,黄山之美在艺术史上留下更为浓密的色彩,形成了以黄山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黄山画派”,其代表人物石涛、梅清和浙江均为清代画家。后两位是安徽人,而石涛虽出生在广西,青年时代起曾在宣城旅居。一六七〇年,二十八岁的石涛第一次游黄山,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而现代画家里,钟情于黄山的有黄宾虹、汪采白、张大千、刘海粟、李可染。
一九九〇年,黄山被列入“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继泰山之后第二个“双重遗产”。入选文化遗产的理由是:在中国历史上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十七世纪中叶的山水风格)曾受到广泛的赞誉。无疑这一点得益于黄山画派,其时皖南还有一个新安画派,指聚集徽州(黄山市旧名)一带的画家,人数甚众。他们借景抒情,表达自己心灵的飘逸之气,画风趋向枯淡幽冷。
新安画派的命名人是浙江嘉兴人张庚,他是康熙年间的文艺理论家。领袖浙江也是黄山画派的主将,清初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浙江削发为僧,以示抗议。他云游四方十余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既尊传统,又主创新,所谓师法自然,独辟蹊径,这是浙江的艺术追求和境界,为后世有独创精神的同行所尊崇。
那次爬黄山,我还没有相机,因此拍照甚少。从同伴来看,我只记得王炜和我同行,益唐兄与我们同行还是多年以后,他来杭州时向我确认的。益唐告诉我,那次他不仅和我们一道爬了黄山,还从屯溪坐汽车来到杭州,在亲戚家小住几天,第一次游了西湖。
而依据手绘地图,我坐汽车到了歙县东部的小镇深渡,在那里逗留了一晚,翌日早晨乘船沿新安江到淳安县城,那时叫排岭镇,也就是现在的千岛湖镇。我在表哥德昌家住了两天,他在淳安气象台工作。德昌是我大舅舅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绍兴彩菊表姐和宁波彩玲表姐的亲兄弟。
一九五九年秋天,新安江水库建成蓄水发电时,便有了千岛湖,至于谁先叫此名就不得而知了。手绘地图上并没有出现“千岛湖”三个字,说明我那次去时尚未成为旅游热点,因此也较为清静。这个世界上岛屿最多的湖位于淳安县境内(部分位于安徽歙县),占了浙江省三分之一的淡水面积。
从前,那里有淳安和遂安两座县城(海瑞曾担任淳安县令),后来都淹没在水下,近三十万人迁居他乡。此事不由让人感叹,特别对那些祖辈生活在那里的人民来说。此地原是徽文化和江南文化的融合点,杭徽两州的交通枢纽,因此沿岸集镇列列、商贾繁荣。水库建成后,富裕县变成了穷困县,近年来依靠旅游业,经济才逐渐恢复。
不幸的是,一九九四年春天,千岛湖发生了一起惨案,二十四名台湾游客乘坐“海瑞号”游船时,与船员和导游一起被前来抢劫的三名歹徒活活烧死。之后,有关方面试图掩盖真相,认定它是意外火灾,遂演变为两岸的政治事件。幸好后来亡羊補牢,如今千岛湖已成为台湾民众最喜爱的三个大陆旅游目的地之一。
那次离开淳安后,我乘车东行,到了建德县,在白沙镇小住一晚,去看了灵栖洞和梅城,再搭船沿富春江和钱塘江,过桐庐和富阳县城到了杭州。那次也是我第一次从水上看到那两座我钟爱的县城,自那以后我曾十多次造访她们,并在最近的一次旅行过后,写下了一组诗,其中一首《春江》写到:
春江
她并非故乡的河流
只是来的次数多了
渐渐地在心中留驻
一头连着秀丽的群山
一头通向浩瀚的大海
把美丽托付给两片湖泊
那些无名的溪流
从两侧的山峦中涌出
如同她散漫的睫毛
身姿曼妙神情妩媚
一路淌过了几座县治
穿越了东汉、三国和南宋
这里的东汉指桐庐的严子陵钓台,三国是指孙权的故乡富阳龙门,而南宋自然指首都临安(杭州)。
至于黄山,后来我也曾多次路过或穿越。一九九五年夏天,我还和家人一起,陪同美国数学同行波克夫妇,再次登上黄山。杭徽高速通车(杭黄高铁也在修建中)以后,黄山与杭州的距离迅速拉近。我这才发现,不仅杭州是离开黄山后最近的大城市,与偌大的杭州市交界的外省城市也只有黄山和宣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