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阿加
2018-03-15王刊
王刊
作为第一批教师,周文到了蓉外。第二年三月有一天,招办主任韩维喊住了他。
打算调你来招生。
那,这些学生?坐在真皮沙发上,周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几个月来,周文把所有的热情都用在了这群孩子身上。
找人接。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韩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抖动着的腿突然停下来。身子往前一探,文哥哥呀,你要帮哈当哥的,哥身上的担子重逑得很。
韩维是个中年人,习惯称男人为哥,女人为妹。周文曾经说,韩叔叔,维叔叔,你这不是搞乱辈分了呀?韩维说,乱就乱,大棚搞乱季节,小姐搞乱辈分,哪里不乱的?呵呵。又接着说,这年头,教授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哎,晓得为啥子会这个样儿?还不是因为两个字:钱,哈哈,一个字一个字。
找人接?学生才跟老师建立感情就换班主任,韩主任,这样恐怕……
等你教了几年书,就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了,一听你就是个新手。
韩维的话像一团坚硬的布团,塞住了周文的嘴巴,他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知道不?学校招不了生,大家都没吃的,这肯定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呀,小伙子,凡事要大局为重。
我的大局就是那四十五个学生……周文咕噜了一声。
哎哟,我的文哥哥,你咋那么固执呢?那学生是你先人老子哇?只有你才教得好哇?说不准换了别人对学生反而是好事喃。
周文怔怔地看着韩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不能够。他噌地站起来,两手插兜,冲冲地往外走。
嘿,文哥哥,开玩笑的。韩维一把抓过周文,周文趔趄着坐回沙发。局面有些僵,韩维用手指轻敲着膝盖,呵呵一笑,老弟,说真的,学校需要你,哥老倌也需要你。我们这类学校,政府是不会管你死活的。你来参与招生,这是行政会上作出的决议,你要方校找你谈哇?
呵呵,就是莫得机会喝喝方校的茶。
老弟,方校请你去喝茶,那未必是啥子好事,明白啵?
周文看着窗外,窗外是榕树新发的嫩芽,快把整个窗口堵住了。
韩维使劲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你看,一三八已经在小学五朵金花里搞了内部考试,提前圈定生源了。为了这个,一中和三中的招生办主任还差点打起来。你应该听说了嘛?
周文仍然看着窗外。
韩维把身子靠回沙发,又弹动着腿,蜀外,他们也早就开始挖掘优生了。办学实绩好的小学,校长可在每个班推荐两名学生。你想想,只给你两个名额,够牛的吧。说白一点,他们是不缺学生的,缺的是优生呀。
周文从那棵榕树转向那圈围墙。围墙用石头作地基,石头上装满一圈铁栏杆。那时节,有藤蔓从墙角爬上去,在栏杆上像烟雾一样缠绕。
其他几所私立学校,都挂着一三八或者蜀外的名,有名校效应,招生也好招逑得呀。对自创品牌的我们来说,就相对很难了。反过来说,不难,要我们文哥哥来干啥子?是不是嘛。不过,不用怕,我们有自己的做法。在成都我们竞争不赢,那我们抓郊县和其他地市州,这个总要得嘛。
周文扫了一眼韩维,韩维也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周文又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时候,一只麻雀从榕树上飞向那堵围墙。用嘴夹在围墙上啄了两下,又一振翅,飞向榕树,在一根树枝上一边低了眼睛,一边朝办公室里看。
我们国家这么大,地区之间的差异是天壤之别,教育资源在一层层集中,村上往乡上,乡上往镇上,镇上往县上,县上往市上,各地市州又往省城集中,省城又向几所学校集中。韩维向后拂了一下头发,有几片头皮屑就飘落到膝盖上,韩维朝着它们吹了一口。
周文又扫了一眼韩维,似乎在问,你说够了没有?
莫那个样子看到我。你不答应,我就继续说。说白了,大城市是个吸血鬼。我们要做的,是让一部分血流向我们。当然,每一次流动,都是资本在搞鬼。你想一下,没钱能去一三八选班呀?没钱,能读我们这一类学校哇?所以,将来社会阶层的流动性……嘿嘿,你想想吧……扯远了扯远了哈,我今天要找你谈的,是准备派你到X城去,让X城成为我们的血源。我们做过调查,每年他们到成都来读书的很多。晓得啵,X城有很多矿老板,都肥得流油。嘿,文哥哥,你在听我说没?这个事你要好好想想,是一个班大,还是一个学校大?今天想不清楚,明天再……
找誰来代?
哈哈,想通了哇?莫打扰我,我把话讲完。我们肯定也不会放弃成都市场。过几天,我们会用公交车把六年级学生一车一车拉到学校来,放心,方校是名校长,根底深,很多小学校长要买账的。
找谁来?
这个你管不着。教学处来安排。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也会给小学校长、班主任返点……
咋个不关我的事?
返点标准行政会上已经通过了……
谁来?
我保证协调一位好老师,你放心好吧。
那周一上完,周文就离开了他的第一批学生。最后一堂课,他上得很艰难,有几次,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下课时,他第一次朝学生挥了挥手。学生们愣了愣,也欢快地朝他挥挥手。周文转身离开,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还快,像是不走快一点,他就再也走不掉了。
临行前,韩维握着周文的手说,周文,你这次的仗一定要打好,从X城来的学生要装半个班,这不重要,我们要的是收到X城最好的学生。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完成不好,扣工资。
在X城,周文顺利地进入到班级演讲。这得益于大学同学,同学是X城本地人,父亲在一所小学当校长。
演讲词是练过多遍的,出发前,参与招生的老师一一地当着方校和招生办主任演讲过。一个班一个班地走下来,周文其实很累。好在,那时候的周文,气盛得很,睡上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考试那天,来了一百多人,坐了满满的几教室。那是一所废弃的职业学校,桌椅上蒙满了灰尘,收拾这个考场,很花了周文些时间。
麻烦事还是来了。考试进行到中途,教育局一名官员赶到了现场。endprint
你凭啥子要在我X城挖生源?你哪个学校的?啥子职务?喊你们校长来说话。来人一脚踢开了考务办公室的门,门在墙壁上磕碰了一下,又弹回来。
周文记得,自己吓坏了,张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吴叔叔,这是我同学,他想暑假在我们X城开个兴趣班,是学啥子?科学,还是作文培训?同学搓着手,转向周文。
作,作文,作文。
来人双手反剪在背后,背后傳出金属碰撞的声音,那应是一串钥匙发出来的。他斜着看了周文一眼,又看了看同学,缓了缓,说,原来是你在捣蛋,喊你父亲马上来。同学只得掏出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走到一边去,给父亲挂个电话。
同学回来,看见吴叔叔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脚尖在空中一点一点地晃。
作文培训,哼,你的话我连标点都不信。吴叔叔对着同学说,又转向周文,你把你的培训教材拿来我看。拿来嘛,晓得你拿不出来。
周文有些尴尬,是做了贼被当众抓住的那种。
你身为X城人,以后多做些对X城有益的事。知道不,学生优质资源流失了,我们市的教育还搞铲铲?你们晓不晓得,今天我接到好多中学校长的举报电话?说着,噌一下站起来,考试,马上给我停了。
吴叔叔,你看,你看,试还是先考,不然,不然,家长会有意见,家长毕竟有选择的权利。吴叔叔,我保证,这次考试成绩不作录取依据,也不在X城招收一个学生。周文说完,看了一眼同学,同学正站在吴叔叔背后,向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
马上给我停了,选择?哼哼,我不晓得啥子叫选择?我喊停就停。莫拿那些话来威胁我,我不是吓大的……
同学父亲赶来了,拉着吴叔叔去了门外。一支烟的工夫,同学父亲送走了吴叔叔,转向周文,今晚我组个饭局,你多敬吴科长两杯酒。说到这里,同学父亲压低了声音,你再准备好这个。同学父亲的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搓了搓。
当晚,酒至半酣时,周文把一个手提袋交给了吴科长,吴叔叔,这是我大学出的一本书,请吴叔叔斧正。吴科长接过手提袋,顺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顺着周文的角度看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把那本书撑开了很大一道口。
小周呀,你以后要招生,声势莫要这么大。我无法管理家长,但可以规范我们的学校,你连校门都进不了。所以,你要想长期在这里招生的话,就要注意动静不能太大。你这次弄得我很为难呀。吴科长将“呀”字拖得实在有些长。
同学父亲说,周文,你还愣着干啥子,还不给你吴叔叔敬酒?
周文那晚喝醉了,是被同学架着回到宾馆的。
十多年后,周文看到一则关于打老虎的新闻。新闻上方,是该老虎出席活动的照片,周文晃了一眼,却有似曾相识之感。努力想了想,周文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三个字:吴叔叔。是的,没错,除了身体发了福,脸上多了一层肉,其他的还是那个吴叔叔。落马前,他已调到省上,在一个要职任一把手。周文久久地看着照片,唏嘘不已。那是苍蝇老虎一起打以来,周文跟那场运动最近的接触。
这些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试卷很快阅出来,一个叫阿加的孩子取得了第一名。周文在一座老旧的城边找到了他的家。房子低矮,土墙已经斑驳。窗洞上的塑料薄膜,被时间的刀子撕成一条一条的。风掀起它们,哗哗地响。木质的窗棂拦腰断了一根。窄小的院子里散乱着水桶、木盆、背篼、板凳、筛子。一个铝制的圆盆,底部漆黑,显然是在火塘里烧过。一堆包谷草靠着墙,在墙面和包谷草之间,一只黄狗伸长了脑袋,警惕地望着周文。
院子里,阿加正在一张破桌上做作业,书角卷起来,把一本书都撑厚了,看上去有那张桌子一样的残破。见有生人来,阿加转过头去喊了一声什么,黄狗就把头埋在胸前,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阿加母亲在地里忙着掐菜回家,父亲也停止了挖土。阿加端出一条黑糊糊的板凳,周文不知道如何坐下去,尽管自己也出在农村。
阿加父母都是彝族人,汉语说得不好。周文侧着耳朵,听得很吃力。阿加有时就停下笔来,给他们当翻译。这里海拔高,紫外线强烈,阿加满脸灰苍苍的,堆满阳光的味道。但两只眼睛黝黑发亮,周文越看越喜欢。
谈得很顺利,阿加获得四万五千元的奖学金。也就是说,只需要缴纳生活费和住宿费,阿加就能把初中三年读完。当即,就签下了合同。
临别时,周文摸着阿加的头说,阿加,好好读书,以后到北京,到上海,到大城市去闯一闯,为父母争光。
阿加抬头看看周文,眼里放着明亮的光,重重地点点头。
回去时,天已经暗下来,路灯晕出黄黄的光。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雨花在周文头发上跳跃。周文踩得雨水吱吱地响,周文觉得,这就像自己的心情,是那种带着某种声响的雀跃。
第二天,阿加父亲找到了周文。一见那张皱着的脸,周文心里就咯噔一声。
周老师,我家娃不能去成都读书了,娃还小,我们不想他走那么远。
阿加爸呀,孩子总得长大,需要独立面对世界。
家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虽不交学费,但三年下来,还得花一两万块钱吧,光在路上的费用就会有很多。阿加父亲一口一口地抽着叶子烟,他勾着头长久地看着地面。那里,空了的牛奶盒躺在水泥地上,像是被谁踩上了好几脚。
阿加爸,成都的教育比X城的好很多,你总希望娃娃以后走得更远吧?投资教育是最值得的。
阿加父亲又吸了几口烟,嗫嚅着说,X城一中也不错,校长承诺说,会给最好的班,派最好的老师,还有奖学金,虽然不多,但我们一分不花,还可挣点钱……
阿加爸,给你的那点钱都是小钱,这怎么跟一个孩子的未来相比呢?
这点我也知道,但孩子读了你们的初中,就一定能读你们的高中呀?到时候还有没有奖学金呢?
嗯,这个,这个,高中需要重新考奖学金。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空白,阿加爸长久地望着远山。那里,陡峭的石壁向四周延伸。这过于坚硬的现实。endprint
依照阿加今天的条件,将来考奖学金的可能性极大,说不准是特等呢,你总得试一试吧。
周老师,我想拿回那几张纸。阿加父亲从远处抽回目光,黑苍苍的脸像是经过大火熏烤的土豆,皱纹一条一条地裂开来。
签了字的合同是不能更改的,改了要付违约金。
违约金,好多喃?阿加爸快速地侧过头。
很多啦,比X城一中给的奖学金要多啦。
阿加父亲把烟在地上摁掉,其实那還远没到需要摁掉的程度。
不是说还没盖章,不算哇?求你了,把它还给我。阿加父亲苦巴巴地望着周文,不知怎么了,周文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两下。阿加父亲的那张脸,他是熟悉的,那是乡下父亲惯常有过的表情。周文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说,昨天就寄出了。
显然,周文撒了谎。签下合同后,已经黄昏,邮局早就关了门。何况,这需要邮寄吗?回成都时,连同其他人的一起,岂不省事?
那咋办?那咋办?阿加父亲连连地搓着手,脸也涨得青紫,我把娃娃的事弄糟了,他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学校的,哎——
周文又一惊,难道是蜀外?昨天,偶然路过报摊,一眼就瞥见了《小说月报》。买完书,翻开X城的报纸,第二版的显著位置,有一则蜀外的招生广告,联系地址留的是X城的一条繁华大道。广告打得很霸气,整整用了半版。在醒目的位置写着去年的重本升学率:百分之八十四,已有三位省文科状元诞生于该校。这行字的下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学生的照片,照片下是他们考入的学校,清华、北大、香港中文大学、加州大学伯里克分校……周文承认,那时刻,连自己都动了心。
周文当即就买了那张报纸,用街边的座机打过去。接电话的女人语气也霸气得很,我们只招优生,能在X城考前二十的才有资格报名,最后只招收五名,全额奖学金名额一个。
挂断电话,周文加快脚步,朝阿加家里走,却不小心撞到了街边的梧桐树上。
难道,阿加父亲所说的好学校是蜀外?周文紧紧地盯着阿加父亲,像是那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蜀外给你什么条件?
也,也,也是全额奖学金。阿加父亲的目光从周文身上移开了,像是看着脚下的X城,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周文什么都明白了,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重拳。阿加爸,蜀外确实不错,但我们是新学校,对孩子更为关注,更为重视,班额也更小,它都六十多人一个班,我们才四十五人。
阿加父亲只顾着啪哒啪哒地吸烟,脸上的表情毫无松动的迹象。远处骤然响起一串喇叭声,周文顾不上那些,他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后来的某些瞬间,周文曾经质疑过自己。尤其是周末时,同事邀约自己去九眼桥或者春熙路,又或者顺便去哪儿,他对曾经的那个决定也确实产生过动摇。
要不,这样,阿加分到我班上,周末住在我家,我帮你看着,还可以帮他辅导一下作业。
阿加父亲沉吟了一会,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做梦都没想到,曾经辛苦挖来的阿加,周文得亲自劝回去。从X城招来的十几位同学,发展得最不好的,偏偏是阿加。
初三一诊考试后,在阶梯教室举行了学情分析会。教学处主任在大屏幕上划拉着数据说,各位老师,按目前的数据看,这一届的压力是相当大,相当大,才百分之四十五的重点率,仅仅跟去年持平,这才到蜀外的一半嘛。我们签订的目标,只有两个班能完成。大家要晓得,完不成任务,是拿不到升学奖的哈,等于这三年你就白搞了。年级组长要召集各位班主任开会,找出差距,把帮扶踩线生的工作落实到人头。开会时,要通知我,我亲自来参加……
轮到韩校讲话了。在蓉外,谁都知道韩维招生工作做得好,升迁为副校也就自然而然了。韩维皱着一张脸,神色凝重地望了几眼台下。想要说什么,又似乎忘记了怎么开口。阶梯教室安静极了,先前还在手机上耍俄罗斯方块的周文也抬起头,定定地盯着他。韩维突然戳着猪肝色的桌子说,这咋个得行?这咋个得行?市场只认第一,第一可以吃干码尽,老二只能喝汤汤。你们要晓得公司投资了一两个亿,一年光利息都要几百万,如果不赚钱,哪个会搞?换作你,你会不会搞?所以,我们初中要挣钱,高中要挣名。努力扩大初中,限制发展高中,形成一个金字塔。这才是良性的,可持续发展的。但目前,我们高中生源还不是自己从初中开始培养的,质量很差,那学校发展靠什么?只能靠初中,这就得把重点率提上去,我看,这一届得快速拉升到百分之六十八。
阶梯教室起了一阵喧闹,有人不合时宜地哇了一声。
咋个?办不到呀?办不到就给我走人,我们找能办到的来。阶梯教室一下又安静下来。
我们要甩开第三名,逼近蜀外。这是任务,不能讨价还价。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看,可以劝退后进生嘛。
阶梯教室里又起了一丝细微的骚动。
咋个?又不愿意?还是有难度?办啥子事没难度?我看,这是个好办法。当初,我们制定去外地招生的政策时,就想好这个办法了。凡事都得深谋远虑嘛。你们想,成都的学生你能劝退呀?不得行嘛。那你就只能劝退外地生。外地生,在成都升不了学,还可以到本地考,这也等于在帮他嘛。韩维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咳了一声,接着说,你想,一个班能劝退几个人,重点率一下就蹿上去了,明年再招生时,本地优生就多了。再过一两年,我们还会那么辛苦地跑到外地去吗?这就是典型的农村包围城市,曲线救国嘛。
韩维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有掩饰不住的微笑,我看,就这么定了,教学处要去具体落实。我不管你们用啥子办法劝退,反正我最终只看数据。丑话说在前头的哈。
想不到,阿加就在劝退之列。
答应阿加父亲的条件,周文都做到了。周末,阿加就住在周文家,外出时,有时候周文也带着阿加。初一时,这对周文似乎并没构成什么不便。反正单身,有人作陪,反而堵住了时时涌来的空无。阿加初二时,周文正跟一个女孩打得火热。想一想,有时也挺尴尬的。有一次,那个女孩拿了浴巾来,挂在厕所里。阿加周末来时,指着浴巾问,周老,新买的?你咋个喜欢这么花的喃?嘻嘻。起初,女孩周末时也过来,到了晚上,他们却不知道如何滚到一张床上去。尽管很小心,第二天,阿加却诡谲地朝着周文眨眼睛,周老,你要小声一点呀。那时候,周文就觉得,阿加像是镶在牙齿里的肉末,不抠出来,会有些难受。后来,周文的约会就改到了去女孩家。细想起来,阿加的问题似乎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阿加开始向周文借钱,新换了牛仔裤,又说跟同学吃了披萨、牛排,一副适意的样子。有那么一阵,周文很是希望阿加慢慢融入那个寝室,以及这个城市。endprint
有一天,周文正讲《爱莲说》,一抬起头,突然看见阿加正埋着头,双手在抽屉里慌忙地按着什么。以前的阿加,总是紧盯着黑板,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直觉告诉周文,那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周文飞快离开讲台,脚步也尽量轻悄,待窜到阿加身边时,所有同学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周文轻松地摘掉了阿加的PS,游戏机身被阿加握得有些发烫了。阿加错愕地看着周文,脸立即就红了。周文并没火冒三丈,他盯了阿加几秒,那几秒加剧了阿加的错愕。周文将PS扔到讲台上,然后又开始讲课。下课后,那女孩发来短信,文,我五点到,你那时下课了吧?回完短信,周文就彻底把阿加的事搞忘了。
一个月后的某个瞬间,周文敲着黑板说,请大家看黑板,这是这道题的关键词。这时,他看见阿加正低着头,不知在抽屉里玩着什么。周文提高了声音,还有人没看黑板。同桌就戳了戳阿加,阿加慌忙把东西往抽屉里一藏。周文走过去,在桌子下摸出了一个滚烫的游戏机。阿加站起来,想去老师手里夺回来。
哼哼,打游戏,这是上课的嘛,你瓜的嗦。周文把游戏机举得高高的。
给我,快点给我。阿加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给你继续打哇?我讲的题你都做得起了哇?
我早就懂了,还我,还我……阿加嚷起来,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会了,你也要认真听讲,你打游戏,影响其他同学咋个办?周文带着胜利的微笑,走向讲台。
给我,那是我借别人的。
我管它是谁的,天王老子的我都要收。对了,你借谁的?我好一起修理。周文将游戏机啪的一声扔在讲台上,手里掂着一截粉笔头。
给我……给我……
我问你,你借谁的?你必须把这人说出来,不说出来,我们就不上课了,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你得负责。
……
阿加那时候勾下了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么对峙了一会,下课铃声就响了。
回到办公室,周文越想越气。学校定了目标,说这一届毕业生中考要有人考取成都市的前十名,争取有状元产生。而阿加是最强有力的人选。他倒好,上课玩起了游戏机。这对得起自己劳神费力从几百里之地弄回来吗?对得起自己每个周末还为他额外辅导吗?
周文停了阿加的课,那是一节音乐课。在中考为大的语境下,音乐课显然属于可有可无。但在阿加看来,这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门学科。生为彝族,阿加天生一副好嗓子。
就在这节课,周文喊阿加站在办公室反省。批了一会作业,周文才叫过阿加,说,你到成都来读书,为了啥?
……
说话呀?为了啥?就是上课的时候耍游戏?你觉得你对得起你父母哇?
周文记得,阿加勾着的头抬了抬,看一眼周文,又勾下去,嘟囔著说,我都懂了。
啥?你都懂了?那就该玩游戏哇?你要搞清楚,你是得了特等奖学金的。周文记得,自己陡然提高了音量。
我又没喊你们给。阿加又嘟囔着说。周文听见,自己的鼻子里哼出很大的气流。
学校给你奖学金的目的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好成绩。在我们学校考第一名有啥意思,你要是成都第一名,那才能证明你的实力。周文看见,阿加抬了一下头,愣了愣,然后又勾下头,抠着手指甲。
所以,现在你的游戏机就保管在我这里,半期考试考好了,才有机会要回去。听到啵。
随后,周文放走了阿加,自己跳上校门口的三轮车,他要去高笋塘接那个女孩。她说,晚上想看电影,那时候徐静蕾、佟大为主演的《我爱你》正在各大影院热映。
满以为,像阿加那样的学生,轻轻敲打一下就会好。哪知道,第二天的语文课上,阿加一直趴在桌子上。这也算了,他嘴里还发出一阵摩擦声,像一个硬物与牙齿发出来的,惹得周围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
阿加,你给我站起来。周文停下来,将书往讲桌上一扔。
阿加并没动,倒是摩擦声不见了。
听到没有?站起来。
阿加还是没动,尽管同桌还往上提了提他的手臂。
阿加,听到没有?气氛很尴尬,教室里安静极了。周文的脸胀满了青筋,随后,他快步走到阿加桌子旁,一把抓住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那时候,周文记得,自己看见阿加的腮上鼓着一个包,那正是声音的来源。
接下来的事,周文真不愿再想起。
周文记得,自己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过去,打在阿加鼓起的腮上。随后,大家都看到,一块圆溜溜的东西从阿加的嘴里飞出来,划一道弧线,砸到了窗子外。
关于嘴里的东西,阿加从来没对任何人谈起过,同学问起,他也摇摇头。有人下课时,专门去了一趟窗外,除了几张废弃的纸屑,什么也没有,连一个像样的石子也没有。有人说,是核桃。有人说,是粪团。有人说,洒水器,不然我脸上咋遭到突然袭击。是的,那天,不止一位同学受到了类似于雨点的袭击。
事情变成这样,是谁都没想到的。
下课后,阿加就直接冲到了韩维办公室。显然,他告了周文。阿加一走,周文就到了韩校办公室。
韩维戳着桌上的一份财务报表说,你要搞清楚,这是私立学校,我大会上咋个讲的,师训的时候咋个说的?唵?学校又不是暴力机关,教育要慢慢浸润,哪有这么粗暴的?虽然,我们用很多手段和力量做了很多……韩维像是突然意识到问题,突然改口说,但怎么说学校也不能成为暴力机关嘛,是不是?再说,你打的人,你要搞搞清楚,那可能是将来的中考状元呀。话不多说,你当着同学的面道歉,在教师大会上做检讨。如果家长能原谅,你就继续留在学校……
事实上,阿加父亲并没找来。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对于阿加而言,他的成长却像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顶点永远停留在初二上学期。到了初三,居然成了需要劝退的那部分人。
这真是件尴尬的事。
从阶梯教室出来,周文去了河边。校园和河边,只隔着一圈栏杆。那时是四月,气温适宜得很,春水将涨未涨,水流还未能漫过堤坝。水面不时飘过一根树枝,或者几片萝卜叶。白鹤呢,低低地贴着水面时起时落。周文双肘靠着铁围栏,看着水面发呆。周文看一会水,又仰头望一会天。这天,着实没什么可看。灰蒙蒙的,低低地压在头顶。目力所及,岸对面被开发商围起来的农田都朦朦胧胧的。周文无端烦恼起来,用力捶了一下围栏,一些红色的锈迹就掉落下来。endprint
周文正要往回走,却迎面撞上了韩维。
你在干啥呢,还关了机。你看,你面子多大,教学主任都怕搞不定你,叫我来。韩维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歪着脑袋点着了,腾起的烟雾让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又从兜里摸出一支来,递给周文,来一支?周文调过脸,望着水面。一只白鹤举着脑袋,在浅水里散步。
为阿加的事吧?
周文不应。木木地盯着那只白鹤。
韩维背对河流,靠在栏杆上,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一支烟燃到尽头,韩维顺手一丢,烟头就跌跌撞撞地扑向河面,惊得那只白鹤一振翅膀飞远了。韩维又点燃一支,目光像一支燃烧的烟头,在周文的脸上一明一暗。周文觉得,自己都要被他点燃了。
来一支。周文向韩维伸出手。
韩维诡谲地笑一下。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来,栽在周文嘴里,然后点上。周文猛烈地抽了两口,就猛烈地咳起嗽来。
一个男人,连烟都抽不会,丢人。
周文不理他,将茂盛的烟在脚下踩灭了。说吧,韩校长,你找我啥事?
韩维笑一声,我就欣赏你这性格。
屁话少说。
不是屁话,就可以多说?那我就要多说了。刚刚你走了,大家合计了一下,三班估计会劝走三个,四班可能会有六个,五班四个……你说,你不劝退阿加怎么行?首先……
别给我说首先。
我就给你说首先。首先……
停。我可不可以说我不想听?
周文,你要理智。首先,哦,不,第一,你不劝,学校要找你嘛,没完成升学任务;第二,你班的科任老师要怨你嘛,少拿不少钱;第三,你想想,阿加以后怎么办?在成都升不了学,只有回去呀……
他奶奶的。那个下午,周文一连骂了很多个他奶奶的,多得他都数不清了。
晚上,周文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加父亲把自己顶在窗洞下,顺手折过那根断了的窗棂,朝周文头上一下一下地砸。阿加父亲喉咙里咕噜着什么,周文一句也没听清。随后,周文就被这个梦惊醒了,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阿加父亲来的那天,是个阴天。天空堆积的乌云,像一团团愤怒的情绪。阿加父亲弓着身子,脸上的皱纹像乌云一样沉重。听周文说完,他们就到宿舍去。阿加父亲默默地收拾行李,一样一样地塞进蛇皮袋里。周文帮着收,阿加父亲说,不用了,我自己来。阿加父亲卷起棉絮时,一个游戏机哐当一声掉出来。阿加父亲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阿加紧张地看着父亲,周文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周文看到,虽然阿加父亲极力保持镇定,但拿着游戏机的手还是禁不住抖起来。阿加父亲看完,塞进了袋子里。收拾完东西,阿加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深深地向周文鞠了一躬,周老師,谢谢你,怪我儿子不争气。周文记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下来了。说完,阿加父亲领着儿子朝校外走。阿加的身体很单薄,好像在六年级就停止了发育。阿加父亲扛着蛇皮袋,身子弓得像要趴到地上。到了门口,阿加父亲牵着儿子的手,转过身,又朝周文鞠一个躬。然后,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终于消失得看不见了。周文也转过身,舒一口气,然后,他抹了一把眼睛,就抹出了一把泪水。
汶川地震那年,周文又偶然地遇到了阿加,这让他惊奇不已。
那一年,周文和韩维去N市挖刘赢——韩维在校长的位置上已经一年了——刘赢考上了清华,却竟然嫌专业不好,要复读。韩维和周文带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立马赶到了N市。
一连在N市盘桓了很多天,成天往刘赢家跑,或者一本正经地制造偶遇。刘妈弄得有些不耐烦,说,你们究竟要咋子嘛?刘爸倒是一副客气的样子,韩维请他,他也出来,不管是饭局,还是坐在嘉陵江边喝茶,享受江风,他都来者不拒。几次之后,周文就看出了套路,谈什么都可以,一谈到刘赢的复读,刘爸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打几个哈哈,或者大声喊服务员掺点水,就应付过去了。
事情轻易地办成,是他们一起去找了小姐之后。他们去的是丝绸大酒店,周文在大学时就听说过了,说那里的小姐个个都舒服。那天,在江心小岛上吃完冷淡杯,他们一路谈笑着往回走。夜幕下的江面波光闪烁,水流滚滚,一副要带走两岸灯火的架势。再回望小岛,小岛依稀,仿佛置身梦境。
这日子比神仙日子还美呀。韩维深一脚浅一脚,拍了一下嘉陵江大桥的栏杆说。
对,赛神仙赛神仙。刘爸也有些微醺,领口敞开了,露出一圈黑色的胸毛。
走,洗脚去,不然咋对得起这神仙日子。韩维又拍一下栏杆,那响声出卖了他,确实有些醉了,读书人说,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呀,是不是,老哥?
对的,韩校说的,我都拥护,洗脚去。
周文拦下的士,直奔丝绸大酒店。韩维和刘爸打得有些火热,一上车就谈论着关于女性的话题,韩维说,春熙路的美女,多得哟,哎,数不过来。刘爸说,要说美女,我看要算藏族女孩最漂亮,上次去九寨时,哎哟,那导游的鼻、眼、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气息。车窗开着,夜风有些凉,周文对着风眯起眼。
他们被带进一个包间,男服务员拍了一下掌,就传来一串杂沓的高跟鞋声。接着,小姐们一个个从门口走进来,站成一排,都穿着粉丝连衣裙。胸口开得很底,裙子也只刚刚包住臀部。
刘哥,你先来。
韩校……韩笑你是大哥,你先。
我觉得戴眼镜那个不错,又年轻,还像学生的样子,喜欢就点走哇?韩维指着前排戴眼镜的姑娘,对着刘爸说。
嗯。还行。走吧。
文哥,你看好没?今天给你破戒。你有没有自己喜欢过的女生?又有没有女生喜欢过你?现在的女学生可是很开放的哟,可以发展一个哈,慢慢培养……韩维微笑着,那微笑里有太过复杂的内容。周文觉得,倒是与那样的夜晚很合拍。
韩维搂着一个丰满的女子,离开了。那个女孩也反手搂着韩维的腰,嗲声嗲气地喊着老公,那样子,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周文转身离开了酒店,想到夜风里走一走。刚走出拐角,就看到两个擦鞋的人,躲在酒店硕大的阴影里。是一老一少,都佝偻着身子,像被什么重物压着。用周文的醉眼看过去,他们是用肩膀撑起了整个酒店的重量。endprint
奇怪,这么晚,竟然还有人在擦鞋,是不是脑子被烧了?
擦个鞋吧。
两元一双。
周文伸出一只脚给少年。少年伸出食指和拇指,嘴里含混地说着“二”。老者碰了碰他,快给老板擦。又对周文说,他说两元呢。少年低下头,弓起身,拿一个满是污渍的纸板往周文鞋后跟上套。嘴里胡乱地说着什么,哈哈,你的浴巾好花,花浴巾是女娃儿用的……狗日的校长,把花花还我……声音好大哟,把我都整醒了……
原来是个傻子。周文的兴致一下就低落起来。
快擦鞋,老板忙。老者穿着一双豁口的黑皮鞋,鞋尖上布满泥点。耐克的运动服皱巴巴的,袖口也裂了口,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堆里淘来的。
把花花还我还我还我,听到啵……少年的头发结成块,直直地扎向天空。那双手染上了厚厚一层鞋油,油而黑。
听到啵,阿加,老板忙,搞快点。老者拍了一下少年,那语气像在哄一个淘气的孩子。
周文身子一悚,本能地抽出脚,要拔腿就跑。但又有什么重物把他定在原地。周文告诫自己,要努力保持镇定。这些年,自己什么没见过?
老板,不要检举(介意)他,我这侄儿呢,这里出了毛病。老者指了指自己蓬乱的头颅。
他叫——阿加……好名字呀……
喊我干啥?阿加抬起頭,嘿嘿一笑,看了一眼周文。周文身子往椅背一缩,陷进去,像是整个身子都变小了。确信少年的目光木木的,空空洞洞的,周文才吁出一口气。
名字是好,只是命不好呀,耍女娃儿嘛,把脑子耍坏了,真是背他妈的时哟。老者用手抠了抠指甲缝,那里有丰富的矿藏。
咋喃?周文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榨汁机榨过的水果残渣。
老板,我给你摆嘛……老者淡远地看着前方那一派霓虹闪烁的歌舞夜场。不用回头,周文都知道,那里有亢奋的歌声在夜色里颤变。老者的叙述断断续续的,像一根随时就要断掉的线。
阿加去成都读书,书读得不好,耍游戏,搞攀比,被劝回来了。也是,一个草里跑的,你飞到天上去干啥子?大哥也是,不晓得咋想的。
没有高中学校要他,理由都一样,你不是要到成都读哇?回来读也可以,你去找教育局批个条子。大哥哪里能弄来这样一张条子。大哥只有一遍一遍往一中校长家里跑,每次去都带些山核桃、石榴、野菜。校长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还骂他说,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大哥实在没办法,就给校长下跪。这辈子,大哥从来没求过人,更没给人家下过跪,哎——
校长扯着领子把大哥往上提,大哥死活不起来。校长气得没法,吼起来,老子真是遇得到哟,哪有这么流氓的,他妈的。
阿加开始发奋,只是底子太差了,阿加学得很吃力,慢慢由后面几名,到了中等,又由中等,到了年级前几名。阿加又成了学校的骄傲。一次,校长给阿加颁奖后,发表了简短讲话。讲到自己当年咋个拒绝大哥时,他说,晓不晓得,那都是我在用激将法,激发阿加的斗志,你看,这不是,阿加又成了阿加。
龟儿子,高二下期,阿加简直疯逑了,他喜欢上一个女娃儿,叫啥子花花,听说很伸展,阿加说有点像杨幂,演电影儿的,老板,你看不看电影,那个姓杨的女娃儿长得到底咋个样?哎——女娃儿都害人——
狗日的阿加胆子也大,把那个女娃儿肚子弄大了。在体育课后,她在厕所流了产,老师就晓得了。校长非要阿加和那个女娃儿说他们做那些事情的经过,还说越细越好,越细越好,老板你说,钻洞洞有啥子好说的,不是一钻一歇哇?非得要说。就把那个女娃儿逼得跳了邛海。阿加脑壳就是那个时候坏的。
阿加擦完一只鞋,又擦另一只。他擦得很卖力,但他顿挫的动作出卖了他——他是个傻子。老者用手指揩去鞋尖的泥点,而鞋刷就在手边。老者的声音有些轻,话一出口就被风带走了。阿加像听着别人的故事,嘴里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游戏?哪个打游戏?浴巾花了不好,我给你说,浴巾花了不好哈,我没穿牛仔裤,牛排,啥子是牛排,花花呢,花花——花花——
老板,这些都是闲谈,耽搁你时间。哎——老者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又说,咋说呢,大嫂也是糊涂人,拿一把菜刀去砍校长。你说,你去砍校长,你砍得赢哇?结果被保安打得肺出了问题。我的大哥,也成了木头人。我就把侄娃儿带到身边,我有一碗吃的,他就有一碗。阿加,鞋子擦好了啵?
周文穿上鞋,仓皇地从那片阴影里逃出来。夜风很凉,周文裹了裹衣服,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束光从头顶射下来,像一支支箭矢,确切地说,周文就站在那束光里。
那以后,周文再也没有阿加的任何消息。在每年高考放榜时节,或者聊起自己牛逼的学生时,有时候,周文会沉默好一会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