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个夜晚
2018-03-14池薇曼
池薇曼
作者有话说:有生之年,我在A版跟大家见面啦。今年上半年没怎么下雨,家里的果树硕果累累,夏天里,我吃了过去五年份的荔枝、番石榴……当然,我最爱的是桃子。粉嫩的桃子,性感而甜美,好吃得让人想哭。那年桃树下的少年,他回来了。
假若讲一千零一个故事,仍不足以打动你,我会继续给你讲第一千零二个,直到你牵起我的手为止。
Scene 01
周日上午,我提着一袋零食来到盛世天河。
我家的便利店买满特定金额,两公里内免费送货上门。有空时,我会帮忙送货,赚点零用钱。
风卷着几片落叶跑远,我停下脚步。
“严禁涂画,违者重罚”这一警示牌正对的整面墙上,挑衅地画着大幅涂鸦——绿油油的草地上,牛马成群。我发现一头牛没有尾巴,忍不住捡起粉笔头。
没等我添上尾巴,一声大喝传来——
“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穿着保安服的啤酒肚大叔冲上来,手掌啪地搭在墙面上,粉笔灰被扑簌簌震落。
“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到处乱涂乱画,你家长的电话号码呢?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交罚款……”
保安大叔语速像机关枪,口水如细雨,我挡住脸,辩解道:“这不是我画的。”
“叔叔,应该不是她。”
我移开手,看见一张俊朗的面孔:“明弋?”
明弋让我抬起手,距离墙壁最上面的涂鸦还差一大截。
他诚挚的语气极具说服力:“她个子矮,没有垫脚的东西,够不到最上面。我认为不是她画的。”
保安大叔不信:“她手里拿着粉笔,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同伙?”
明弋一听,似乎也跟着怀疑我:“肖凌樱,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送货,看到有人乱涂乱画,就想……把粉笔头捡起来丢到垃圾桶。叔叔,我还有货要送,你能不能放我走啊?”
保安大叔看我可怜兮兮,不再为难我。
走出保安大叔的视线范围,我松了一口气。
明弋插着口袋打量我,肃然起敬:“肖凌樱,你放假还要打工?”
我怕他从口袋里摸出钞票来当场捐款给我,连忙解释:“便利店是我家开的,我帮忙送货。话说,你怎么在这里?”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明弋摸出一张门禁卡:“我住这里。”这时,他看到我手中写有地址的字条,“那是我家。”
我送来的一袋东西,是泡面、火腿肠、茶叶蛋、面包之类的方便食品。从明弋的住处和衣着来看,他家很有钱,我想起老师说过他家是单亲家庭,难道没人做饭?
“你整天吃这些不行,会营养失衡。我家还送外卖,味道不错,你可以尝尝。”
“我点外卖,你会来送饭吗?”
他在家,我多半也不上学:“会啊。”
“谢谢你,既然是你的推荐,我一定尝尝看。”
他灿烂的笑容,让我心花怒放。
Scene 02
至今,我仍记得明弋转学过来时做自我介绍的画面。
少年白衣白裤,阳光洒在讲台,他整个人在发光。他身上有种透明感,眼眸清澈——
“我叫明弋,希望能跟大家友好相处。”
少年走下讲台,不少同学眼尖地发现他的特别之处。
下课后,和他有关的流言迅速传播:明弋在之前的学校打架伤了腿,才来我们学校。
班主任将他安排到我后座,交代我多关照他。
班主任告诉我,少年十岁时遇到火灾,母亲背着他从四楼跳下,他的腿从此留下后遗症。[情节要改,不能出现跳楼]
我回头,他正专注地画画,无视周围的暗涌。
我友好地朝他打招呼:“Hi,你在画什么……”
话音刚落,我的手肘撞翻了墨水瓶,墨水洒了一桌。
少年快速地抢救出书和文具。我拿来抹布,替他擦干净桌子,可惜崭新的教科书封面染上一层墨渍。
见我充满愧疚,少年轻笑:“你伸手。”
我哆嗦着照做:“你要打我?”
我的掌心痒痒的,明弋在我手心画了个笑脸。
“马克笔很难洗掉,这是对你弄脏我的书的惩罚。另外,能不能借你的笔记给我抄抄?”
我点头答应,心底一暖。他的“惩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让愧疚的我好受些。
发现明弋人很不错,我彻底放下对他的顾虑。
我接触明弋愈发频繁。收齐作业,我会喊他帮忙送到教师办公室;体育课,他只能旁观,我练习完就过去跟他聊天;英语课分组对话,我转身找他练习。
我对明弋的友好,让不少人奇怪,同桌张鸣越更是直白地劝我:“班长,我知道你是外貌协会的,但他是个瘸子。你不如换个对象花痴,我就挺帅的。”
我将教科书卷成圆筒,对他发动攻击:“不许这样说他,我答应班主任要关心新同学。”
“你真不是对他有意思?你看他时,眼里都冒桃心了。”
“才没有,别瞎说!”
张鸣越笑嘻嘻地左躲右闪,书砸到旁人,我回头道歉,发现是去帮我交作业的明弋。
“肖凌樱,练习册我交给老师了。”
我塞给他一颗糖,试图化解尴尬:“请你吃。”
明弋跟人说话会直视别人的眼睛,他接过糖,笑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谢谢。”
有一种说法:习惯受伤的人,再难过也能表现得云淡风轻。
我接近明弋,其实是因为我在意他。他拿着笔,用马克笔在我掌心画笑脸那一刻,从他指关节传来的温度,我每每想起,胸口便有微熱泛起。
这种牵挂谁的温暖心情,据说,叫作爱怜。
Scene 03
学校举办夏季运动会,老师让我统计报名人数。我们班的同学前不久还捅穿了天花板[什么意思?],现在每个人都变成林黛玉,不肯报名。
明弋看到我对着统计表愁眉苦脸,问我:“有什么我能参加的项目?”
“仰卧起坐,比赛时间五分钟,你有兴趣?”
他点头,我随手涂掉张鸣越的名字,换成明弋。
张鸣越看到张贴出来的参赛表,跑回来问我:“班长,你不是逼我报了仰卧起坐吗?怎么变成五千米?”
我故作惊讶:“可能是我填歪了。你是我们二中的‘田径王子,报什么项目不能一展英姿呢?”
张鸣越听完,美滋滋地接受了。
报名人数不足,我一个人报了两项,女子八百米和跳高。
放学后,我跑了几圈,发现一个罕见的身影——明弋。每天放学,都有司机来接他,他从不多逗留。
我朝他奔去:“你要练仰卧起坐?我帮你按腿。”
他微笑,眼眸沉静似黑色琉璃:“谢谢。”
跑步的,打球的,跳远的……和周遭的热闹相比,明弋很安静。
少年的双腿修长,身材略显单薄,校服散发出衣物柔软剂的芬芳。他和我接触过的男生太不同,张鸣越的汗臭味足以制成毒气,张鸣越还自鸣得意,说这是男人味。
我出神间,明弋忽然开口:“肖凌樱,你的头发真漂亮。”
我的脸顿时比晚霞还红,腾地站起来,丢下他,冲向跑道——
“我去跑步了,你慢慢练习。”
跑出大半圈,我看到少年朝我招手,笑容比即将下沉的落日还耀眼。
一定是我跑得太快,心才会跳得如此剧烈。
我跑完步,明弋还在。
他额前的短发被汗浸湿,路灯亮起,衬得双眸更柔和:“昨天,我点了你家的外卖。”
“真的?饭菜味道如何?”
“很好吃,但是……”他沮丧地说,“来送饭的人不是你。”
我愣了幾秒,笑了起来。
“我家的外卖不是每一单都由我来送。你可以通过外卖APP下单,在备注一栏写上暗号,我看到再给你送。”指名我送,我爸妈肯定得问一堆事情。
他认真地想了:“那我备注童话里的一句话?”
“好啊。”
晚饭时,我扫视摆在桌上的外卖单子,发现其中一张备注写道:阿拉丁擦拭神灯,许下一个愿望,他想见到长发公主。
我扒完饭,拎着外卖飞奔出门:“爸,我去送外卖。”
明弋接过外卖,请我进门坐坐,我将经过院子时摘的水蜜桃递给他。
“你尝尝,这桃子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种的。”实际上,我只负责把果核埋进土里,其余的,交给我爸照料。
我抚摸形状似翘臀的粉嫩桃子,告诉他我的经验:性感的桃子最美味。
我还教他把桃子放在冰箱里冻一晚上,等明天变软了,一口咬下去,汁水飞溅,很好吃。
明弋笑意盎然地听我说:“爸爸极少说话。你来了,总算热闹起来,我喜欢你说的话。”
我听成“我喜欢你”,赶紧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掩饰我的害羞。
明弋痛苦地按住腹部,我吓了一跳。
“这几天练习仰卧起坐,浑身酸痛,你刚好撞到发酸的地方。”
明弋打开冰箱,全是罐装黑咖啡和矿泉水,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Scene 04
地上散落着画纸,我弯腰捡起一张,被深深震撼。
明弋的画,堪比照片。他画的水果静物,哈密瓜上的脉络清晰,凹凸有致,虫眼和伤痕的颜色尤为逼真。
“都是你画的?”
他点头,告诉我:“这些是我的日记,比起文字,我更喜欢用颜色来记录事情。例如,我看到你,心情是这样的颜色。”
明弋在调色盘上调颜色给我看,浅淡的蓝色,仿佛夏日万里无云的天空。
我好奇:“这代表什么心情?”
“天空的颜色,每天看得见,却又遥不可及。”
我对上他感伤的视线,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因为班主任的话才接近他。
可我只是朝他挥手:“好晚了,我得回家。”
运动会来临,到处人山人海。
我参加完跳高,去看明弋。仰卧起坐难度不大,没有多少观众。
少年比赛刚好结束,我朝他走去。
他大汗淋漓,嘴唇和脸颊红润,看到我后,嘴角上扬,眼底有光,让我惊艳:“凌樱,你来了。”
“你站得起来吗?”
他还没回答,殷红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瞪大眼睛——
“凌樱,你流鼻血了!”
于是,我头朝后仰,被明弋扶着,艰难地穿越人海。
张鸣越瞥见我一脸血污,不禁大叫:“班长,你是看了男子游泳比赛,激动过度,鼻血四溅?”
我还堵着半边鼻孔,没力气跟他贫嘴:“我跳高时,撞到垫子的边缘。”
“走,我带你去医务室,你再跟他磨磨蹭蹭,迟早流血过多身亡。”
明弋走不快,加上还要扶我,走得更慢了。
张鸣越说话心直口快,俗称嘴贱,我感觉明弋的手发冷,可我仰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就麻烦你了。她刚止住血,你不要走太快。”
他声音里的隐忍,让我难受。
我拉住明弋,径自往前走:“张鸣越,你不是还要跑五千米,再不去,会迟到。”
走出几步,我被地下四散的线缆绊倒。
明弋手疾眼快地来拉我,他腿脚不便,抓住了我,却失去平衡,我俩一起摔了跤。
张鸣越没良心地笑出声:“班长,你千万别摔傻了,不然,以后谁给我作业抄?”
“滚,以后我都不借作业给你抄。”
明弋摔得很狼狈,我这么说,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说:“凌樱,有你在场,好像遇到再糟糕的事都能开心起来。”
我恰好相反,看到他笑,总觉得他在掩饰悲伤,心不自觉地下坠。
Scene 05
明弋声名大噪,是运动会后不久。
午休时,广播把明弋叫到校长办公室。
他带回来一个快递箱子,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吃的吗?”
明弋拆开箱子,金光四射,居然是一座金奖杯。
翌日的晨会,校长表扬明弋,说他得了国际上一个知名绘画大赛的金奖。
跑来看明弋的人急剧增多,他在运动会得了没人关注的仰卧起坐项目的冠军,也被大家津津乐道,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从“残疾人”变成“文武双全的天才”。
我想回头找明弋说话,来看他的人太多,我只好去洗手间。
晚上,爸爸让我去送外卖,我看到单子上有备注:灰姑娘仓皇地离开舞会,王子捡起灰姑娘的舞鞋,开始寻找她的下落。
我将外賣送到明弋家,他问我:“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确实很生气,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那些只注重表面荣光的人,凭什么接近他。
——明弋的话提醒了我,原来,这就是独占欲。
我调整好面部表情,捂住肚子:“我这几天吃太多,拉肚子了,看起来脸色不好。”
明弋不会被我蹩脚的演技骗到:“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天黑了下来,他眼里有光闪烁,柔和似星子,这光芒安抚了我心底似火灼烧的烦躁。
——我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其他人无可取代。
暑假到来,我经常去给明弋送外卖。
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画画。这样的生活,在我看来简直闷死,我鼓励他多发展其他兴趣。
在我的督促下,明弋学会用电饭锅做简单的饭菜。我教他将柠檬洗净擦干水,切片后放进蜂蜜里泡水喝。他还在网上自学了水果茶的做法,做给我喝。
明弋的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在完全隔音的房间工作。
我问他:“你爸爸做什么工作?”
少年尽量用我也能听懂的方式给我说明:“他是电影调色师,他的工作,是将剪辑好的电影片源,根据环境、人物情绪的变化、建筑物的变换等等不同场景,进行调色处理。”
我挺震撼,世上还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工作。
我心痒难耐地拜托明弋,让我看看他爸爸的工作室。
他想了想,告诉我:“可以,但必须保密,电影还没上映,如果片源泄露,要付很一大笔违约金。”
我立刻没了兴致:“算了。”
Scene 06
明弋告诉我,他父亲接到不少来自美国的工作邀请,他可能要跟随父亲移民。
少年的话,让我的心收紧。
我能明白前途被他人决定的痛苦。从小,不断有亲戚跟我爸妈说:“让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看店。”
我委屈地哭了,爸妈安慰我:“阿妹好好读书,将来喜欢干啥就干啥,别理他们。”
我帮不上明弋的忙,只好鼓励他:“你画画很厉害,留在国内当画家多好啊。”
没想到,我的话让他倍受鼓舞:“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是个外行人,但他的画着实优秀。我点头:“我没有见过比你画得更好的人。”
天很快暗了下来,明弋打开工作室的密码锁。
“今天爸爸出去了,你进来吧。”
屋里很黑,少年叫我坐下,他走到墙边鼓捣着什么。
幽蓝的光束穿透黑暗,下一秒,墙面映出大片轻轻跃动的海蓝色水纹,碧波荡漾。明弋拿起一张绘有图案的透明卡片,在灯光前移动,便有发光的鱼群从流光溢彩的水纹里游过。他依次换上各种卡片,于是,色彩斑斓的珊瑚群、海底沉船、沉没的宫殿等等景象展现于我们眼前。
我仿佛从陆地,被带到海底,欣赏到深海的百般景象。
“好美啊,你做这些卡片花了多长时间?”
他如实回答:“我从暑假开始做。前几天,你不是说等流星等到睡着了,没能看到流星吗?我没有办法送你一场流星雨,但是,水纹灯制造出来的灯景,也是挺美的。不知道你喜欢不?”
这盏灯是他父亲在日本的友人送的礼物,用来治疗失眠,缓解焦虑症。他曾看到父亲用,想起以前看过的皮影戏,便产生制造深海灯景给我看的想法。
“当然喜欢。你要是用这么美的灯景来跟女孩子告白,保证没有人不心动。”
明弋打量我,认真地问道:“你呢,你心动了吗?”
门被打开,刺眼的灯光亮起。
明弋的父亲站在门边,他穿黑色风衣,面容俊朗,眼下的黑影显得很憔悴。他风尘仆仆,脸色不善地审视着我们。
我连忙朝他打招呼:“叔叔好。”
明父无视我,用冷清的声音责备明弋:“你随便带人进来,万一泄露片源怎么办?”
明弋替我辩解:“凌樱不会的。”
明父冷声交代:“我要做事,你送她出门。”
走出他们的小区,明弋安慰我:“我爸是个工作狂人,不善交际,你别放在心上。”
我心有余悸:“你不会挨揍吧?”
明弋微笑,苦涩而无奈。这一刻的他成熟许多,近在眼前,却离我很远。
“他从来不打我。”
我不禁小声嘀咕:“好羡慕你啊。”
他仰望浩瀚的星空,声音轻盈似月光,风一吹,仿佛就消散。
“凌樱,你不知道我有多向往你的生活。我爸不过是把我当作他的接班人,可我除了工作,还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不等我回答,明弋朝我挥手,转身往回走。
我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有种错觉,觉得他就这样永远走出我的生命。
Scene 07
大三这年,我在师姐的介绍下,陆续接到一些写剧本的工作。
按照老板的要求没日没夜地修改完剧本,我买了张电影票,兴冲冲地出门。
为了证明我还活着,买完票,我把要看的电影截图发在朋友圈。
到了电影院,我站在自助取票机前取票,触屏很不灵敏,我费劲地输入了一长串数字,却提醒我票被取走。我登录微信,才发现我刚才截错图片,把取票验证码的截图发出去了。
我重新买了票,杀气腾腾地走进放映厅。我要逮住那个偷我的验证码的家伙,让他加倍奉还。电影开播,我数着座位号,找到那个人。
那人坐姿挺拔端正,是位男士。我身高一米五,但我气势足足有两米高,我可不怕他。
“喂,你取了我的票?!”
我恶狠狠地扳过那人的肩膀,看到他的脸,我惨叫,吓得后排的人打翻了爆米花。
我逃出放映厅,才发现我走错地方,偷我票的家伙应该在前面一个放映厅。
“肖凌樱?”
似曾相识的声音,比过去低沉几分,愈发动听。
“你认错人了……”
我掀起牛角扣大衣的帽子,试图挡住自己的脸,无奈我头太大,帽子连我的脑门都没盖住。
身后的青年快步绕到前面,仔细审视我:“果然是你。”
我来抓贼,却抓住了初恋对象,这种巧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放下帽子,抓了抓乱糟糟的长发:“你来看电影的?”
明弋依旧凝视着我:“我现在不想看电影。”
电影院的过道不适合叙旧,有工作人员走过,我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明弋追上来:“前阵子。刚才那部电影是我负责后期,今天国内首映,我过来看看。”
购物中心的电梯慢如蜗牛,电梯门被擦得光洁如镜,映出他孤独的剪影。
“我在国内国外都没有朋友,吃饭、看电影都是一个人。你陪我坐坐,可以吗?”
我盘算着出了电影院,拔腿就跑,此刻却不忍心了:“你请客吗?”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撞死在旁边的柱子上,我想说的是“你这几年还好吗”。
“我请客。”
我们在楼下的茶餐厅坐下。他托腮打量我,袖口处露出一截干净的皮肤,甚是好看。
“前些天我想叫外卖,却没找到你家的店。”
我不希望自己被过去牵绊,转移了话题:“服务员,这边点单!”
这顿饭吃得挺安静。我跟明弋交流彼此的现状,他过得很充实,至少,比我的生活有意义。他当初要是留下,或许就成为跟我一样碌碌无为的人。
这个认知,算是稍微减轻我当初劝他离开的罪恶感。
很多人,很多事,无论当初多重视,都将被时光冲淡,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这个道理,还得是失去过重要之物的人,才能领悟出来。
我不敢向明弋确认,他是否还在乎我。
和他告别后,我回了一趟家,从房间的衣柜深处找到一个畫框。
三年前发生的事,至今还历历在目。
Scene 08
升上高三的某天,我在家刷题,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上门。
其中一位,是明弋的父亲,另一位自称是律师。
我爸妈接待了他们。律师流利地说明来意,我的父母受教育程度不高,也能听懂关键词,诸如“片源泄露”“违约金”“两千万赔偿”……
我在边上听着,了解到他们的来意:前阵子,明父负责调色的电影片源被人恶意泄露,他因此面临高额赔偿金。那段时间,进过他的工作室的人里有我。
爸妈没有急于责怪我,我妈拉着我的手:“阿妹,你有没有做那种事?”
我摇头,明弋带我进去,不过是给我看灯景。
明父看向我:“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我跟他来到院子里,桃树葱郁,前不久,我还带明弋来摘桃子。
我不安地打量男人的侧脸,与树下仰头凝望我、粲然一笑的少年很像。他与明弋相似的,除了容貌,还有这种疏离感。
“你应该听说,十岁那年,他母亲背着他从楼上跳下来,那个夜晚以后,他注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不管是不是你泄露片源,你多次出入我家,监控摄像有记录。如果真的打官司,对你们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我顺着他的意思问出口:“你有什么条件?”
“劝明弋出国,你是他留下来不走的唯一理由,他会听你的话。”
十七岁的我,无法对他人的人生负责。我选择牺牲明弋。
于是,我回到学校,转身跟少年说:“你还是出国吧……我觉得国外挺好,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他朝我露出一个笑容,明亮犹如太阳,令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是挺好的。忘了跟你说,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来上课。”
我想起不久前,在那梦幻的海洋灯景里,他问我的话——
“你呢,你会心动吗?”
那天的灯光熄灭,随之消失的,还有我们的恋情。
我从最开始就知晓,他是个温柔的人,不会让人为难。只要我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立刻会做出有利于我的选择。
哪怕,这个选择将让他失去自由与希望。是我让他对这两样东西有期待,又无情地夺走。
少年明弋最后一次出现,是自习课,窗边的同学忍不住惊呼。
我抬头,看到怀抱一块画板的明弋。他行动不便,盛夏的天,整个人挥汗如雨,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我走出教室,跟他来到校舍后面。他转身,将用油纸包好的画板交给我:“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刚接过,明弋便转身离去。
我抬起画板,挡住脸,不敢目送他。晴空万里,我的脸却被骤雨淋湿。
我在家睡得不好,一整晚都做梦,手机铃声将我吵醒。
当我看到屏幕上跳跃的“明弋”两个字,睡意全无。
前几天跟明弋交换联络方式时,他说:“以后我可以和你保持联系吗?”
我只当是旧友间的寒暄:“OK。”
没想到他是认真的。我迟疑许久,决定不接。
Scene 09
我回到学校,接到送外卖的电话。
送外卖的小哥把饭交给我,骑上电动车扬长而去。
我看了眼外卖单,发现备注一栏写着一句话:小红帽剪开狼的肚皮,爬了出来,决定去见想见的人。
看到这奇怪又熟悉的备注,我立刻猜到是谁。
我想假装不知情,可送到学校的东西,从外卖到鲜花、零食,几乎不间断。所有东西,永远带着童话相关的备注。
我沉不住气,打电话问明弋:“你究竟想怎样?”
他轻笑道:“我想见你。”
简单的四个字,让我的心底泛起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我承认,我一直放不下明弋,就连大学读的也是影视编导专业,这个专业是我能填报的专业里,唯一和电影有关的。
我期待破晓,期待黄昏,却从未敢期待再见到他。
明弋送我的画,画了我转身看他的模样。从校服的皱褶,到一缕缕发丝,左耳的两颗痣,右脸颊的酒窝……画面上,温柔满溢而出。
他一次次等待我回头,跟他说话,可我最后一次回头,却是让他离开。
——我对不起他的深情。我为保全自己,放弃了他。
听到明父让我劝明弋出国,我硬气地拒绝了:“明弋不是你的棋子,他有选择的自由,你凭什么强迫他?叔叔,你该向我爸爸妈妈学习,他们可不会这样。你要告我就告啊,我爸爸妈妈相信我,即使打官司要很多钱,他们也会保护我。”
我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未曾历经任何世态炎凉,才能天真地说出这些话。
明父听完我的讽刺,眼底波澜不惊:“我听你班主任说,你成绩很好,将来是学校保送的对象。打官司至少一年半载,证明你的清白前,你能保证,学校不会把你的名额让给别人吗?大多数人都没耐心,他们只记住别人的污点,至于你是否清白,没人一直关注。”
他的话,让我气得浑身发抖。
明父看到我的反应,轻蔑地一笑,寒意铺天盖地将我笼罩——
“你对他的喜欢,不过如此。”
对啊,不过如此。
明弋为了我,想留在国内,去寻找不确定的未来;可我呢,别人几句威胁,我就妥协了。
即使不敢面对他,我还是很想见他,很想。
我跟明弋约了回母校见面。他从开满白色小花的坡道尽头,稳步走来,唯美犹如电影里的长镜头。
前阵子没留意,此刻发现了某件事,我瞪大眼睛。
他走近后,告诉我:“我的腿没有问题,以前是装的。”
那场火灾后,明弋的母亲去世,在国外工作的父亲回来照顾他。得知他伤愈,父亲就会出国,他假装有后遗症,父亲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他。
这是年幼的他,为了留住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所想出来的方法。
“装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又不装了?”
“因为我想独立,不想再束缚他。凌樱,是你,让我有了独立的勇气。从前是你保护我,现在,你愿意给我保护你的机会吗?”他抬手,取下落在我发梢的落叶,“片源泄露是制片方的失误,和你无关。父亲跟我说,我答应离开,就不为难你。他只是担心我以后无依无靠,才用这种强硬的方式对待你,请你原谅他。”
“我没有生他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
“那你有没有生我的气?我明知他去找过你,却在想,你不开口劝我走,我就留下。我让父亲牺牲了前途,还想让你也为我做同样的事。”
——他知道我是因为内疚躲着他,先一步揽下所有的过错。
最终,我选择接受他的温柔:“当然没有。对了,你别再送我写着奇怪备注的礼物。”
我把所有小票都保存起来,夜深人静时一张张翻看,想象着他写下这些句子时,是怎样的表情。
若他带着笑容,是否说明他还在乎我。
此刻,答案即将公布。
他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为什么要在备注里写童话故事。”
Scene 10
明弋的记忆里,母亲曾给他读过《一千零一夜》,宰相的女儿给残暴的国王讲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终于打動了国王冰冷的心。
假若你不懂我对你的感情,我愿意给你讲一千零一个故事。一千零一个夜晚不够打动你,我会给你讲一千零二夜,一直讲到你愿意牵起我的手为止。
原来如此。
我放软语气:“比起童话,我更想听你讲你的事。”
“好,我告诉你一件我的心事。”
清风徐来,树影摇曳,他说出了我默念许多遍的四个字。
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们失去很多,作为交换,却得到与命运抗争的力量。我们站在这里,绝不是为了再次错失彼此。
而是为了一起创造比童话更幸福、属于我们的未来。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