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陈世美被铡的社会思考
2018-03-14陈清茹
陈清茹
摘要:虽然包拯顶着被罢官被皇家怪罪的压力执意把陈世美铡死了,但是从法律范畴来说这一处罚却属于量刑过重。这看似不恰当的处罚却是真实民意的反映,是对“富贵易妻”的封建男权丑恶现象的断然否定,也代表着普通民众渴望公正的共同心愿。
关键词:陈世美;被铡;思考
代表正义的包拯因为秦香莲告陈世美“杀妻灭子、逼死韩琪”的一纸罪状而将他判了死刑,其实严格地从法律范畴来说量刑不当。其实陈世美“停妻再娶”的行为在封建社会并没有触犯违法,属于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韩琪虽然领命前去行刺香莲母子,但是并没有形成既成事实,而韩琪之死确实是属于自杀行为。因此,不管是根据古代还是今天的法律来量刑,陈世美都不至于被判死刑。那么为何观众几百年来对此结局不仅没有任何异议,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认同这个结局呢?下面试对此问题进行具体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显示了正义的力量即民间力量的强大
《秦香莲》的故事流传很久了,最初的故事与包公案有关,大约宋代就已经存在了,但是最初的结局并没有陈世美被铡的情节,而是被发配的结局。后来在这个故事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老百姓渐渐地对这个结局不满,最后依从民意,就改编成今天大家都喜闻乐道的这个被铡的结尾了。在这不断流变的过程中,凸显了民众力量的强大。
包公的故事虽然出于宋代,但是经过明代系统整理才最终定型成书。明代安遇时编纂的《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26回《秦氏还魂配世美》与现在的《秦香莲》内容十分相似,但二者之间又有很大出入。例如,在包公案里,陈世美没有做驸马,陈世美派的是骠骑将军赵伯纯而不是家将韩琪去追杀秦氏,陈世美杀了秦氏后要接瑛哥、东妹回府,是两个孩子自愿选择了不跟随父亲。后来瑛哥、东妹因为平海盗有功被封官,兄妹二人去白虎山敕葬母亲时,秦氏死不瞑目,执意还魂要报被杀之仇。最后包拯判处陈世美发配到辽东,赵伯纯发配到云南。
在明代的《包公案》中,陈世美最后派人把秦氏杀了,结果才被判充军发配,这对于爱憎分明的民众来说太不公平了,他们对此结局是大为不满的。于是到了清代的戏曲《明公断》就修改了这一结局,由发配改成死刑,这样安排的确更强烈地反映了天网恢恢,恶有恶报的民众信仰。在京剧《秦香莲》中,铁面无私的包拯毅然将忘恩负义、抛弃妻子的陈世美一刀铡了。这实际象征着民意接受了秦香莲母子的控告,表达了饱受欺压的百姓对法律公正的由衷渴望和迫切要求。
由于在中國封建社会里底层百姓的利益很少得到维护,他们的冤苦深重却无处申诉,于是内心深处急切地盼望着有人能为他们声张正义,维护他们的正当权利。这种强烈的感情促成了中国民众特有的一种社会文化意识,即清官情结。余秋雨在他的《中国戏剧文化史述》一书中明确指出:“从元杂剧开始,中国的戏剧演出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座座由艺术家和观众共同执掌的民间法庭,通过艺术形象,在道德舆论上审理着种种典型案例。这种案例,倘若放到真正的官府法庭上去,很可能被彻底颠倒了是非。”他的这段话说明了戏曲中关于法律的案件有时和实际发生的法律问题存在着矛盾冲突之处。戏曲毕竟是艺术,它主要强调形象性和戏剧性,表达的是人们的情感需求。
中国古代社会法治的混乱使得下层人民很难通过正规的渠道来获得法律的正当保护,于是他们就把代表公正的希望和期待寄托在戏剧里。于是经过文学、戏曲的虚构,几百年来额悬明月的黑脸老包就成为了老百姓心目中刚直不阿、秉公执法的正义象征,人们尊敬地称他为“包青天”。在《秦香莲》一剧中,包拯力主公道,大义凛然地与皇姑、国太作斗争,顶住皇家的压力,置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命危险而不顾,一刀铡下“负心汉”的人头。这一刀铡得痛快淋漓,虽然从法律上来说有些过重,但是却代表着普天下千千万万受苦受难者渴望公正的共同心愿。在他们看来,凡是符合善的行为就必须要奖励,凡是恶的行为就必须要惩处,这是万古永恒的真理。因此,像陈世美这样心狠毒辣的负心人根本就不该有好下场。所以,我们今天在欣赏这个传统戏曲时不必严格追究法律的正确与否,而是通过这种处理领会民意之下的社会心理。
二、维护“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伦理道德
“糟糠之妻不下堂”不仅是我国古代社会关于家庭婚姻的传统伦理,而且是古代男子对于家庭婚姻应该履行的一项传统美德,这是夫妻双方对彼此忠诚的美好婚姻的向往和期待。同时它也保护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妇女的合法权益,只要已婚妇女的言行是在纲常伦理的范围之内就没有理由被休。
在《秦香莲》一剧中,秦香莲充分利用了这一封建伦理道德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在面对皇家公主仗势欺人的可恶行径时,秦香莲以“国法”、“家法”之论还击皇姑的盛气凌人,理直气壮地与皇姑分“大、小”、论“正、偏”——“论国法我该将你拜,论家法你该将我参。先娶后嫁有大小,俺为正来你为偏”。深受封建伦理道德影响的秦香莲以“为大、为正”的资格身份挫败“为小、为偏”的皇姑的嚣张气焰,使其恼羞成怒,无辞以对。我们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往往总是不由自主地为秦香莲的反抗而叫好,为她的大义凛然而鼓掌,其实细思之下进行品味,不免感叹:其实无论地位高低卑贱,她们二人都是受丈夫陈世美欺骗的不幸女人,她们不去谴责共同的“敌人”,反而自觉认同、维护男权社会的宗族家法,也就是对“男尊女卑”“夫为妻纲”和“一夫多妻”婚姻制度的认同和宣扬,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当然,这是封建社会作为弱者的妇女的悲哀和局限,这是时代造就的,秦香莲没法改变,也不可能有脱离时代的思想意识,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宠妾不可灭妻”“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伦理道德也是秦香莲的一把保护伞。
陈世美贪慕虚荣,以欺骗的手法成为驸马,这种卑鄙无耻、负心薄幸的自私行为自古以来就不断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从《诗经·卫风·氓》、《玉台新咏·上山采蘼芜》等“弃妇”诗开始,特别是到了宋代以后,在中国古典戏曲里出现了大量负心男子的形象。从南戏剧目《张协状元》、《赵贞女》、《王魁》到今天仍在舞台上常演不衰的《秦香莲》与《金玉奴》等,剧中书生皆为家境贫寒,无一不是在登科及第后就纷纷抛弃结发妻子,转而去攀婚高门。这些负心男子违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伦理道德,反映了他们重利、重权而轻道义的卑劣虚伪的扭曲心态。
文学艺术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总是要反映其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和社会政治现实,因而宋代以来不断产生这种负心类题材的戏文也绝非偶然现象,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由于宋代自建国伊始就推行佑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此后的历任君主一贯对中举文人的优待又加深了中下层文人迫切入仕的心理,诸如跨马游街、琼林宴上的君王面、门楣的光耀,种种殊荣不容忽视。而宋代科举制度的完善也为中下层文人进入政界开辟了一条光明大道,使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为很大可能。随着这些文士的一举成名,社会地位也相应地提高,于是试图更换门庭,“结亲权门、富贵易妻”的事件也就随之而来了,戏文中的赵贞女、秦香莲、金玉奴等女性无一例外都遭受了夫君的抛弃。而宋代同时又是一个理学兴盛的时代,程朱思想对社会各阶层人士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我们可以想象宋代的文人在参加科举之前是必须要学习伦理规范的,这些思想在他们脑海里应该是根深蒂固的。可是在他们进入仕途后,因为要维持自己来之不易的富贵,竟然无视圣人的道德伦理,而君主对于人臣的这种仕婚选择居然默认(《秦香莲》一剧中,自始自终都没有皇帝的出现,而皇姑、太后的出现等于是为了保护陈世美,从中可见皇家的态度。),这种行为无疑等于是对自己建构的理学权威加以否定。由此可见,宋代戏曲文学里负心男子的大量出现是对宋代社会抛妻弃子不良风气的讥讽和对“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封建纲常伦理的否定,再现了宋代社会扭曲的现实形态。虽然统治阶级和上层社会完全无视他们宣传和制定的伦理道德,但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们早已经无形中受到了统治阶级宣传的影响,深入到内心深处了,所以他们自然地会用这个伦理道德来要求一切,包括所有的人,甚至是王公贵族。这也是在这些戏曲里为何负心男人最终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惩罚的原因所在。
在这么多负心男子中为何只有陈世美一人得到了被铡的结局,为什么只有他激起了群愤,几百年来人们只要一提到他就恨的咬牙切齿呢?难道只有他违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倫理道德吗?显然不是的。陈世美不仅仅是抛弃糟糠之妻那么简单,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为了掩盖已婚的事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竟然丧心病狂地杀人灭口,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这样恶劣的行为才彻底触犯了传统伦理道德的底线,这是世人无法接受的,也是他世世代代遭人唾骂的原因。由于陈世美的恶劣行为已经远远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了,所以观众才会无所顾忌地大喊“打倒陈世美,惩戒负心汉”,所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陈世美才会在戏曲舞台上罪有应得地死去。因此,陈世美被铡的结局既符合了广大民众的道德标准,也迎合了观众的心理期待,称得上是完美结局。
三、打破了大团圆结局的窠臼
我国古典戏曲多以大团圆结局,正面人物在历经磨难后最终都得到好报,有着光明美好的幸福结局。这种“大团圆”观念反映了中国民众惩恶扬善的美好愿望和中华民族崇尚美满和谐的文化审美心理,但也掩盖了“大团圆”背后存在的社会现实。尤其是在“终成眷属”“封妻荫子”“破镜重圆”的佳话下,掩盖了不能直面现实的虚假与无奈,对于在两性关系中处于附属地位的妇女实质上起到了麻醉、催眠作用,使她们对性别不平等制度缺少本能的反抗意识。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最开始陈世美收下孩子,只是驱逐秦香莲,或者送给秦氏三人一笔费用打发她们,或者陈世美认下秦香莲,我们相信秦香莲一定会甘于屈服在公主的淫威之下,不再继续反抗,那么这一悲剧将要改写,就会再次以妻妾和谐相处的“大团圆”收尾。因为秦香莲在听说陈世美要娶皇姑时心里不由地自卑胆怯,只是要求陈世美收留孩子即可,显然是不愿也不敢和皇家相对抗的。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漫长的传统社会可以分为两个时代——暂时做稳奴隶的时代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秦香莲本来是想屈服在皇权之下的,但是陈世美的绝情绝义彻底激发了秦香莲的反抗意识。如果不是陈世美派了韩琪来追杀秦氏母子三人,如果不是韩琪为了她们母子三人而慷慨赴死,秦香莲是绝对不会状告陈世美的。到了这一地步,秦香莲即便是为了母子三人的生存和韩琪的恩义也必定要把陈世美扳倒的,不然死掉的就是她们母子三人了。
千百年来虽然从来不缺少反映男人忘恩负义的文学作品,但是只有《秦香莲》一剧才有男人被铡的痛快结局。这一结局从伸张正义的立场来说无疑是完美的,但是从秦香莲希望夫妻恩爱团圆的美好愿望来说无疑相差甚远,是一个无法扭转的社会悲剧。而《秦香莲》之所以打动人、震撼人的力量就在于其悲剧色彩,是秦香莲面对皇权欺压、面对丈夫抛弃时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不妥协、决不屈服的抗争精神,这或许正是几百年来此剧被不断传唱的根本原因所在。
综上所述,陈世美被铡的结局虽然不合乎法律原则,但却是真实民意的表达。这是千百年来下层民众对对于“富贵易妻”的封建男权丑恶现象的断然否定,也代表着普通民众追求正义的美好向往。由于陈世美被铡的结局既符合了广大民众的道德标准,也迎合了观众的心理期待,所以从艺术角度考虑它是完美结局。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