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的圣手 狡猾艺术的大师
2018-03-14程文
程文
摘 要:莫言小说具有独树一帜的审美价值:泥沙俱下的激情、美丑杂糅的元素、引人入胜的细节、毫不畏缩的描写,展开了一场场露天之下刺激读者感官的盛宴。其本质却是严肃而虔诚的,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思想和艺术领域某些重大禁忌的突破。这一切,根源于莫言早期生活经历中产生的“孤独缺爱心理”和“自卑补偿心理”,以及由此形成的强大的“自我实现”欲望。
关键词:莫言 民间故事传承者 魔幻现实主义
引言
作为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和他创作的乡土小说近年来赢得学界和读者的广泛关注与持续热议,出现了众多探讨莫言小说艺术、剖析莫言创作思想、运用多领域社会科学解析莫言作品价值的学术论文及相关著作,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根据笔者统计,自2012年以来,各类学术期刊上发表的研究论文已逾数百篇,美中不足的是,深藏在莫言耗尽数百万字创作的庞大乡村史诗背后的作家心理世界的奥秘,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忽视,至今尚未得到学术界系统深入的开掘与阐发。有鉴于此,笔者以莫言本人的成长经历及心理发展为研究对象,尝试运用西方心理学进行阐释,以期探索并还原莫言创作心理之一斑。
一、《红萝卜》——饿鬼的记忆
莫言1955年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的一个农户之家。三岁那年恐怖的大饥荒蔓延中国农村,使幼小的莫言饱尝了饥寒交迫的滋味。十一岁那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逼使上小学五年级的莫言放下手中心爱的书本,扎根到田间劳作。莫言的童年时代,是在饥饿、恐慌、麻木、疲惫中度过的,那个时期中国社会发生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灾难,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精神和肉体遭受的双重磨难成了他们那一代人挥之不去的梦魇般的集体记忆,这集体记忆加深了莫言童年期的“孤独缺爱心理”(Lack of Love Psychology),成为他成年以后文学创作原初的萌发地和喷火口。
莫言最早的创作冲动,就是源于对自己孩童时苦难生活的追忆。十二岁时在强烈饿欲的驱使下,他偷了生产队的萝卜准备充饥,结果被老实巴交的父亲发现,将他拖到公社里当众毒打。这样惨痛的人生经历,催使莫言变得早熟、沉默、清醒,他痛切地意识到:尊严是吃饱饭没事干的高等人享有的特权,而自救求生的下等人却是注定要被判作畜生!于是,质疑人性、拷问人性,在历经人生苦难中慢慢咂摸剔骨吸髓的痛楚,以此抚慰备受凌辱的灵魂,为自己争得做人的尊严,逐渐形成了莫言青少年期受创伤后的心理特征——“自卑补偿心理”(Inferiority Compensation Psychology),它深刻影响了莫言早期小说创作的题材、内容和价值判断、审美取向等一系列个体风格,在他早期创作的以《透明的红萝卜》(1985)为代表的系列短篇小说里,他用大膽、粗放、淋漓尽致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笔触,刻画出中国农村大地产生的种种惨绝人寰的饿鬼形象。可以说,对卑贱贫苦的乡野鄙人的赤裸裸的人生欲望进行露骨的、透底的、原始的、不留渣滓的袒露和呐喊,是青年莫言登上中国当代文坛打响的第一记惊世骇俗的重炮。
而这一时期(1981—1985)是中国新时期文学蓬勃发展的时代,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改革文学、先锋文学等各种流派大放异彩,传统的现实主义、人道主义文学作品在当时最受广大读者的热烈追捧。同他们相比,莫言像是在一块不大的乡间田地里,低头弯腰勤耕不辍的青年农夫,以自己的乡土气息浓烈、富有旷野风格的短篇小说,为这个激情澎湃的文学时代,贡献出别具个人风格的沸腾的果实。
二、《红高粱》——火红的人性
莫言走上自学成才的创作道路是非常艰辛的,物质生活上他曾经下过地狱,精神生活上他也曾经下过炼狱。孤独的童年、迷惘的少年、压抑的青年,在苦闷孤寂的兵营生活里默默熬煎着青春的热血,在改革开放乍一到来时,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变化,他又显得落落寡合跟不上时代形势,于是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千言万语、何若莫言,相对于20世纪末喧嚣的中国社会舞台,做一个静默无声的观众。
但是,莫言这台闷炮,一旦蓄积够情感和思想的弹药,就会迸发出撼人胆魄的威力。当童年、少年期两大强烈的生理需求:吃饱和读书得到解决后,多年以来默默潜藏在莫言心底的赢得自尊、渴望雪耻的心理动机,遂在他所处的新的时代条件下不可遏制地迸发了,最终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自我实现”(Self Realization)的创作欲望,点燃了他那熊熊烈火般的写作生命。他的笔锋瞄准的依然是他所最熟悉的乡野—— 一个关于青春、性爱、野性、打鬼子的老祖宗们的不朽故事,这就是震撼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的中篇小说《红高粱》(1986)。它堪称是莫言青年期情感火山的总爆发,小说中的“我爷爷”“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狂野合、“我爷爷”杀人越货横挑日寇的歹徒气和英雄胆、“我奶奶”敢爱敢恨泼辣仗义的侠女气和荡妇味,以及他俩把两性之爱升华为对祖宗传下来的热土的原始的痛爱,都令当时经受长期闭关锁国所蒙惑的贪婪的读者大众们如痴如醉。在艺术上,《红高粱》扎根于山东齐鲁大地渊源深厚的说书传统,同时借鉴20世纪拉丁美洲文学魔幻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将古老的说故事传统与新锐的舶来品艺术巧妙而大胆地嫁接,为中国本土的民间故事开辟了现代生存之路,尤其是他把粗鄙与高尚、血腥与正义、污秽与纯洁、仇杀与大爱、龌龊与光明不可思议地熔为一炉的招牌式的小说艺术,可谓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美学“战栗”(Aesthetic Thriller and Quot)。经他改编的电影《红高粱》,以原始的感情、火红的人性最终跨越国界征服了西方评委,勇夺1988年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成为20世纪末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里程碑之作。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观影后曾预言:莫言将来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来果然成真。
《红高粱》奠定了莫言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不可替代的文学地位,此后他更把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深深依恋,他明白自己不是神仙,只有依赖对祖先土地默默地开垦,才能拓荒出精神世界的“理想国”,用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的话来说,就是:
如果我能活一百次,我愿生在这个地方。
如果我能死一百次,我愿死在这个地方。
——《马丘·碧索之歌》
三、《丰乳肥臀》——母性的礼赞
1995年,莫言在痛失挚爱的母亲之后,仅用八十三天时间就完成了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作品热情讴歌了生命最原初的创造者“母亲”如同大地般的沉默、朴实、坚韧、无私,揭示出种族的绵延是生命存在的首要意义。小说逼真地再现了20世纪近百年来中国农村落后贫穷状态下妇女的苦难命运,通过“母亲”与姑父、和尚、光棍汉、郎中、洋牧师等她丈夫之外的“野男人们”野合并且生养了众多儿女这一看似荒诞实则沉痛的话题,挖掘出中国现代历史中许多看似神圣庄严实则黑暗恐怖的被遗忘的角落,显现出莫言的胆魄和笔力。小说中的“母亲”是一种意象符号,是对莫言小说中“我奶奶”式女人形象的集合写照,也深切承载了作为民间故事传承者的莫言对挤压在民间社会最底层的蒙难者和受害者——女性——的痛彻心扉的同情和关注。创作的原始动力来自于莫言从孩童期起就深藏心底的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莫言把这种私人的爱欲升华成了对普天下伟大母亲的礼赞。《丰乳肥臀》在艺术上也取得重大突破,深化了莫言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泥沙俱下的激情、美丑杂糅的元素、引人入胜的细节、毫不畏缩的描写,展开了一场场露天之下刺激读者感官的盛宴。而在这光怪陆离的情节架构与离经叛道的人物塑造的表象下,作品在本质上表达的却是严肃而虔诚的母性崇拜,还有刺痛进而反省民族集体无意识(National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的历史检讨,这种对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从题材、立意,到内容、精神,以及人物形象塑造进行的颠覆传统式的重新诠释与全新书写,堪称是莫言小说艺术的戛戛独造,也是他对中国当代文学思想和艺术领域某些重大禁忌的大胆突破与独到贡献。
四、《蛙》——魔幻的现实
进入21世纪,莫言酝酿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潜心创作出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小说《蛙》(2009)。作品一反莫言小说惯有的歷史题材与夸诞色彩,以写实硬朗的风格、冷峻犀利的剖析,通过“姑姑”,一位乡村计生委医生,走街串巷,强制庄户人家结扎绝种的行医经历,反映出中国当代农村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走过的艰巨而复杂的历史过程。小说延续了莫言创作的一贯主题:为中国最广大、最卑微的农民代言,喊出他们内心深处数千年来对“保种”神圣观念的崇信膜拜。由于小说采用书信、剧本联合成书的崭新体式,避开了莫言小说惯有的恣肆酣畅、嬉笑怒骂的笔法,从而巧妙地回避了严肃沉重的现实题材所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从中可以洞悉经过三十年文学生涯的打磨,莫言日趋沧桑老到的成熟心态,他已修炼成了一位中国式的狡猾艺术的大师。三年后他实至名归地摘得诺贝尔文学奖,开始在国内外频频亮相发声,似乎他在释放了所有的愤怒与热情、眼泪与绝望之后,已经出现了万物复归平静的老年心境,与此相关的是,他的创作逐渐淡得多、少得多了。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莫言的成长经历、心理发展与其创作之间的紧密联系,被称为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的他,本质上是一位表达个人充沛情感、寄托心灵世界炽烈欲望、发散天马行空的不羁思维和释放无穷无尽的原始萌动生命力的灵魂诗人,又由于他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扎根在故乡母亲原始厚重的历史文化的古老躯体上——在他的创作里,可以观感并触摸得到从齐鲁大地最蛮荒的东夷巫术图腾崇拜、怪诞而又不失庄严的神灵礼节,到《聊斋志异》奇特诡谲的灵幻浪漫主义,以及民间说书艺人机俏锐利的诙谐智能,这一切流淌在莫言的文学血管和基因里,成长为茂密的参天之树,从而使他的想象从不枯竭,他的笔锋从不颤抖,他的力量从不疲惫,他和他所创造的“红高粱理想国”永不会褪色。
由于莫言的主体风格强烈,一切均服从于内心动机的驱使,从而使他的小说捕捉到创作的天然状态:粗糙生硬、原始混沌,却又强悍狂野、挥洒自如,催生出他那旺盛的创作力量和庞大的写作计划,同时不可避免地夹杂艺术上的缺憾:创作题材时有雷同、语言使用不加节制、感情常有泛滥倾向、审美情趣高下参差、格调品味游走雅俗之间、篇幅过长以致结构松散等。如同他所推崇的西方现代派小说大师福克纳、马尔克斯用文学构造起想象的世界一样,莫言终生营建着自己心灵的城堡,虽然这使得他在21世纪当今中国整个文学界的沸腾大潮面前显得不同流俗,并有可能被边缘化,但他依然无愧为他的家乡——山东高密最值得骄傲的忠实儿子和严肃史官,是成长于中国乡野大地的卓越艺匠,以他数百万字辛勤笔耕积累起来的精神劳动成果,为中国古老的民间故事的现代传承做出了彪炳史册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