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后的启蒙
2018-03-13乐朋
乐朋
由许广平编纂、成书于1937年6月的《且介亭杂文末编》,收录了鲁迅临终前大半年间的文章。这本书可视为鲁迅最后的启蒙。
亡国灭种的外部危机,昏乱愚昧的内部忧患,相互交织,救亡与启蒙遂为近现代中国的两大主题。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契机,先烈们在反对帝国主义、封建军阀的同时,高扬民主、科学,以全新的文化启蒙教育中国民众。两者互为表里,成为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主旋律。鲁迅称自己做小说的主见,是“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把国家民族的沦亡与国民精神的堕落紧密联结,以文艺为启蒙、救亡的武器,既与帝国主义、反动军阀等凶恶的敌人作斗争,又与形形色色搞愚昧、奴化的叭儿狗文人打持久战。鲁迅对中国民众、特别是青少年的启蒙工作,一以贯之,从未懈怠,直至生命的终点。
鲁迅的启蒙聚焦于人的独立、自由和解放,以“立人”作为救亡、抗战的根本。《末编》延续其早期“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热风·随感录四十》)的启蒙宗旨,坚持“中国原是‘把人不当人的地方”(《续记》)之定见,切中国家衰败、落后挨打的要害。而且,鲁迅具有人类共同命运观,主张“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捷克译本》)。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需要互相扶持,他教国人“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是和我们一气的朋友”(《写于深夜里》)。这种普世的人文关怀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突破狭隘民族主义,彰显着鲁迅的大爱!临终前的他,不想“静静的死”,是因为“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也是生活”……》)他生命不息、启蒙不止,就为了天下被奴役的人们都能做自由幸福的文明人。
鲁迅人生尽头的1936年,全面抗战的呼声高涨,中国的救亡运动跨入新阶段。身受重重压迫又被病痛折磨的鲁迅,写下《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等文章,鲜明表述自己的抗战立场,无条件地擁护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但对统一战线内部的投降倾向、分裂阴谋以及奴才思想种种,他都予以有力的抨击。“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半夏小集》)鲁迅的抗战、救亡理念,远胜于所谓“国防文学”。它杜绝任何形式的奴化教育、奴才文化,挑明“爱国奴”与亡国奴的同一本质。在鲁迅看,国难当头、救亡为先,但启蒙不该被压倒或冲淡,而是要坚持和强化。唯有这样,中国人民才能真正站起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且让我们来看看,鲁迅的《末编》是怎样为启蒙,为国人的独立、自由和解放而作的抗争:
当罗家伦把德国希特勒《我的奋斗》作为“星期标准书”推荐给大众,吹捧希特勒崛起为近代史上“一大奇迹”、“尤须由此处入手”认识“大奇迹”的时候,鲁迅奋起痛斥堂堂中央大学校长的险恶用心:“真是奇杀人哉!”(《大小奇迹》)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的《我的奋斗》,是把杀人的“软刀子”,是搞独裁专制的教科书,祸国殃民;将此书推荐给中国大众,岂不暴露了国民党奴役民众的法西斯面目么?
在《申报》的《儿童专刊》大讲武训如何“跪下来”乞讨、兴办义学的故事,还问小朋友“有什么感想”,鲁迅抨击武训毫无人的尊严的奴才相,并代小朋友诘问:“大朋友!你讲了上面的故事,是什么意思?”(《难答的问题》)这不是要中国的下一代像武训那样跪着苟活、做顺从的奴才么?这样的奴化教育,与鲁迅的启蒙格格不入。
又是《申报》的《春秋》副刊文章,宣扬“无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的庸俗爱国论。说什么“吃西瓜时,也该想到我们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鲁迅斥责其虚伪、无聊说,我们的义勇军战士吃西瓜,只为解渴,并不会“想到此外任何好听的大道理”,又说“这样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敌”。(《 “这也是生活”……》)连吃西瓜都要想到列强瓜分中国的屈辱,貌似全方位、全天候的爱国,实则脱离生活真实,是强人所难的乔装做作,与以人民为中心的理性爱国主义风马牛不相及。除了自欺欺人,别无他用。
最能展现鲁迅最后的启蒙的,要推作于9月27日的《“立此存照”七》。当天《申报》的《儿童专刊》有篇针对小学生的文章,就成都、汉口等地日本侨民遇害事件大发议论,公然声称“杀害外侨,这比较杀害自国人民,罪加一等”。它还劝导小朋友要“敬视任何的外侨”,说“这才是大国民的风度”。据胡风回忆,鲁迅读后生气了许久,曾激愤地说:“什么话!中国人的生命比外国人低贱,已经开始替人来向孩子们灌输奴才思想了。”病中的鲁迅当天作文批驳:“我们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希望我们对于自己,也有这‘大国民的风度,不要把自国的人民的生命价值,估计得只值外侨的一半,以至于‘罪加一等。主杀奴无罪,奴杀主重办的刑律,自从民国以来(呜呼,二十五年了!)不是早经废止了么?”鲁迅读过、听过的“人首畜鸣”,可谓多矣;可对此类把魔爪伸向孩子的恶行,他不禁义愤填膺地痛骂:“大朋友,我们既然生着人头,努力来讲人话罢!”鲁迅深知孩子是民族的未来,小朋友沾染奴才思想不能不祸及中国的将来。对鲁迅而言,启蒙须从娃娃抓起,才能代代相续地推动中华民族的发展与进步,促使中国人民站立起来。
鲁迅最后的启蒙,亦是他的临终关怀和“遗嘱”。他对敌人“一个都不宽恕”(《死》),他推崇章太炎“战斗的文章”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充分表明鲁迅真正把五四新文化的启蒙和战斗精神坚持到生命终点。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界,如鲁迅这样“老牌”而又未颓唐的启蒙者,几为绝无仅有。一生恪守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鲁迅,坦言自己哪怕死了,“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因为狮虎鹰隼在大漠、天空、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而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半夏小集》)其人的尊严,不容奴才糟践!
鲁迅的伟大,既在其救亡的热烈、英勇,又在其启蒙的执着、踏实。珍惜鲁迅留下的启蒙遗产并将之发扬光大,以助力人的现代化,这于我们今天实现中华民族复兴伟业,仍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
(责任编辑: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