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故人归

文赵梓沫 图涂胜男

Chapter1

初遇苏枍北的那日，惊蛰刚过，春雷响，而万物长。

浓郁的水汽带来短时的暴雨，阻碍人们的出行。尹阡躲在不知名的街道屋檐下避雨，雨水自她眼前落下，碎裂在暗色的青石板道上，渐渐汇聚成狭小的溪河。她微微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被揉到变形的纸条，纸面上是画得粗糙的简笔地图，用红笔在某一个拐角处圈出了大大的标记。视线越过雨帘，触目可及的就是那家无名小店，店门晃悠悠地荡着，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尹阡的脸色泛白，心里有太多期待又有太多的瑟缩。关于这家小店的故事，学校里早已流传许久，她们说店主是一个时空旅行者，他可以合并时空隧道，去到委托人所想要去的时间节点。许多人来尝试寻找他，却又每每失望而归，久而久之，这家小店便慢慢隐落，渐渐成为了传说。

暴雨停止了呼啸，光影透过大朵大朵的白云落在地面。尹阡将纸条塞回自己的口袋，鼓足勇气，穿过不短的街道路程，走到尽头的小店门口，伸出手，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

门开了。

暖色的光从屋内透出来，越往里走灯火越亮，是和屋外截然不同的天气景象，长长的走廊被安装上了大大小小的明镜窗几，窗外艳阳正好。

走廊的末尾是单调的房间，摆放着一张桌子，空气奇异地流动着。

面容冷淡的少年自桌前抬起头，将女孩周身扫视一遍，轻轻地开了口：“心思执念的委托者，欢迎光临。”

Chapter2

尹阡站在原地，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苏枍北先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桌前的椅子，示意对方可以走进来。尹阡这才有了动作，踱步进入房间的第一步，眼前的景象便全数换了样，不再是空白单调的样子，房内的四周显示着扭曲旋转的隧道，各个隧道的气流涌动着，冲撞在一起。

“我叫尹阡。”她弯了腰与苏枍北打招呼，而后规规矩矩坐下，两只手僵直着摆放在膝盖上，模样看起来十分拘谨。“我听说你可以……”不知道该怎么引进话题，尹阡有点尴尬，怕太过于直白可能有点唐突，又怕太迂回浪费双方时间。

“既然你可以来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完成你的委托，所以你想要去到什么时间？”苏枍北用手撑着自己的脸，表情懒懒的，干脆地回应了对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尹阡终于开口：“……我想要去找一个真相。”

她酸了喉咙，下意识地低下头，过长的留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苏枍北甚至没有办法判断她脸上的表情。

“那你想要怎么做？”

“我想回到半年前，去找到……”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苏枍北神情未变，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个事实：“我要提前告诉你，回到半年以前没问题，可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你是没有权利改变的。”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所谓蝴蝶效应，为了避免造成能量失衡，在进入隧道后，我会限制你的行动。”

尹阡显然是没有想象到这个情况的，她单凭着别人说的传言寻找到这个地方，她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能够回到过去去改变历史的进程。

女生的手心慢慢渗出细密的汗水，血液仿佛停止流动，于是变得冰凉。

苏枍北又问：“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那我也要回去，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记忆中女孩的模样浮现在脑海，因为温柔的思念而融化在骨髓里，尹阡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发烫的眼眶，又再次强调：“我明白你说的后果，请带我回去。”

许久。

苏枍北终于收起散漫的神情，开口：“好，把对方相关的物品给我吧。”

Chapter3

那是一张照片。

是南方7月的天晴，苍白消瘦的少女站在耸立的香樟树下，衣裙素白，袖口缀着小朵小朵的花瓣。许是有人唤她，她转过头，肩膀上交织着柔软的风与发。画面就此定格。

将相片翻面，是黑色的字体，清秀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写着，尹佳禾，摄于2017年夏，宣城。

趁苏枍北准备的期间，尹阡怔怔地看着摆放在桌面上的相片，思绪顺着记忆的洪流飞速倒退。

尹佳禾是尹阡的妹妹，天生的单耳聋，右耳听觉弱。

身体上的缺憾虽没有造成她的怯弱，却易引来别人的欺负。她渴望融入大帮孩子的队伍中去，可孩子群体中也不乏存在以强欺弱的“小霸王”，他们抢走她戴着的助听器，并且嘲笑她是个聋子。她听不清，只是哭。

尹阡便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将尹佳禾护在自己的怀里，竖起浑身的戒备。孩子们如鸟兽般散开，尹阡将助听器戴回尹佳禾的耳边，又凑近了她的右耳说话。

“小禾，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尹佳禾就在她怀里点头，擦掉眼泪努力微笑。

可就在6个月前的医院复诊，尹佳禾自医院二楼天台坠落，从此昏迷不醒。

医生推测她是因为心里抑郁导致轻生，可尹阡却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于是她追寻着真相，直到遇见苏枍北。

“你准备好了吗？”

尹阡倏地回神，看见苏枍北伸手划开了一个隧道，又慢慢地将另一个已经封闭上锁的隧道重叠。她点点头，说：“嗯，准备好了。”

随后扑面而来的黑暗笼罩了他们，似乎是门锁落下的清脆声响渐渐模糊，尹阡僵直了身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Chapter4

9月的日光火热，尹阡踏出隧道的瞬间就感受到被艳阳包裹的“恶意”。她脱下厚重的大衣，跟在苏枍北身后往前走。

偌大的市区医院，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病患症状多样，他们两人的穿着也没有引起过多关注，人们来往匆匆，穿梭在暗红色的楼层之间。偶尔会听见从门口传进来的急救车的鸣响，过往行人脸上神情或焦虑，或悲伤。

尹阡四下张望着，寻找尹佳禾坠落的建筑物。

苏枍北轻轻地在照片上探了探气息，转身对尹阡说：“跟我来。”

穿过无人的林荫路，他们两人走到偏远的问诊楼。这栋楼和普通门诊部不太一样，因为大多数的患者或多或少有些身体与精神残缺，所以这边的环境也相对僻静。尹阡抬起头看向二楼延伸出去的捷径桥，她的视线沿着爬山虎一路蜿蜒到上方，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模糊地倒映出熟悉的背影。

是尹佳禾。

尹阡伸手拉住苏枍北，着急地请求他：“你可不可以带我直接到二楼去？”

苏枍北回过身，声音沉沉：“可以，但是别忘记了，你是没法去和她对话的，更别想着去改变历史。”

尹阡晃了一下，才回答：“好。”

苏枍北凭空设了一个结界，隔绝了外界与他们联系的所有途径，再借力一路漂浮到了桥面上方。

还未降落，他们两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从楼梯的拐口处冲出来一个人影，男人一边叫喊着：“滚开，都给我滚开”，一边癫狂地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推翻在地。

尹佳禾刚刚复诊时落了助听器，陪同的父亲折回去拿，她便待在原地等待。她没能听见狂躁的病人发出的声响，在还没有作出反应的瞬间已经被人掐住衣领推到了走廊上方，男人双目赤红，咆哮着：“你是不是也说我有问题，是不是？”

尹佳禾感觉到疼痛，手脚并用地想要挣脱寻找支点，在轻薄的不锈钢围栏边沿摇摇欲坠，她眼里有成片的恐惧。

然后尹阡就看见她如同破碎的蝶自半空坠落，“啊”的一声，在草坪上失去了知觉。男人抬起头，看着虚浮的半空，痴痴地笑，身后有医护人员追过来，他尖叫着又向着前方跑去。

尹阡一下子就哭出来，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眼泪簌簌地沾满手心，再掉到结界边，凝成小小的水洼。她怀疑的事实真相已呈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又无力改变。

末了，她抖着声音问后面脸色变得更沉的男生：“我妹妹她没有自己放弃生命，她是无辜的。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你告诉我……”

许久，苏枍北才说：“我会救她的……这是我欠她的。”

尹阡还没有问出为什么，凛冽的风便翻涌过来。她闭了眼，然后被席卷进扭曲的时空隧道。

Chapter5

对于苏枍北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单调无味的。身为时空旅行者，意味着成年以后就离开居住的界域去承接不同时空的委托站，遇见委托者的几率少之又少，到达委托站的要求除了内心装有执念，更要达到两个空间的磁场重叠。多个时空在他的房间里冲撞，拼凑出一幅幅画面来，他守着小小的房间，慢慢蜕变成冷淡的少年。

承接委托站的这一年时间里，他仅接触了4位委托者。

尹阡是第4位，而将尹佳禾推下楼的男子便是他经手的第一个客户所牵扯的父亲。初出茅庐，他还没能好好把控住委托者的情绪，大意地让委托者与时间节点里的人物直接相处，委托者不当的言行刺激了自己的父亲，导致他的躁动。他没有去查看后果，而是选择在第一时间带着委托者回到当下，并且关闭了隧道。

而今一个环节带动另一个环节的变化，蝴蝶效应被触发，他难辞其咎。

将尹阡送回到当下以后，他再一次只身一人回到了事故发生以前。世界的能量守恒，这也意味着，纵然没有最初的那个接触，后面的事情也有可能衍生出不同的发展，于是他选择了最笨的方法，代替尹佳禾被推落下地。

在坠落的那个瞬间，余晖照射在草坪生长的灌木上，苏枍北就这样一头栽进了矮丛。

尹阡睁开眼时，看见紧闭着的大门，记忆有瞬间的模糊不清，她迟疑地想着脑子里的画面又接着往家的方向走去。刚推开家门，熟悉的温度便冲进她的怀里，女孩仰着脸喊她：“姐。”

她像小时候一样抚摸尹佳禾的头，轻轻地笑。

Chapter6

没有多久，镇上就传来消息，那条尹阡曾去过的不知名街道即将被拆除，改建成狭长的轻轨月台。

尹阡站在开始大拆大建的废墟前，手里握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被水滴晕开了的简易地图。她想起那天短暂的际遇，也担忧于对方那最后一句的结果，她想，她还有句“谢谢”未曾说出口。

于是剩下了等待。

时间流转过一个圈，终于在冬天的末尾迎来了结尾。轻轨投入使用，尹阡前去试乘，就在那个午后，她再一次看见苏枍北。

直到很久以后，尹阡才知道，苏枍北改变历史的结局是以他轻度昏迷作为后果。他比尹佳禾高出许多，也因此得到了灌木丛的缓冲，没有造成大事故，加上强行改变时间的反噬，他休养了许久才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尹阡抬起头看着男生，真心地道了一句“感谢”。月台后面的阳光波及之处一片灿烂，冬天已过，春天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