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亲历者:卢沟桥抗战记
2018-03-12小方
小方
卢沟桥事件,很简单的说,就是一个小规模的中日战争,这事件发生于1937年7月7日的午夜,截至记者写稿时———7月23日,双方已有“停战”协定,但日军仍由山海关继续向平津增兵,进攻卢沟桥的部队,似乎也在扩大(行)动。兹将此次事件之经过,略记于后:
保卫北平的二十九军
许多人对于华北的情形以及二十九军发生猜疑,这不只是一个大大的错误,而且是精神过敏。两年来二十九军在艰难中支持了这危急的局面,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华北民众的深切同情与了解。又有人说,冀察当局与中央有矛盾,这种说法正是日本当局的了解,而不是我们中国民族所应有的错误观念。卢沟桥事件发生的时候,谣言很大,但是事件的发展,就证实了冀察当局与中央之一致,总括来说,卢沟桥战役在军事上,中国军队实保持了百分之百的胜利,虽然在后来的撤兵交涉条件上,这一切又当别论。然而,假使我们真的就把这次事件“和平”解决了,而并未能借着这个机会发动了全部的抗战,甚或容忍日本大量的增兵华北,这却又相反的会造成一个极大的危机。总之,大局尚在摇摆不定,现在的一切推测,都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卢沟桥事件的发动,在日本方面早有详密的计划。自从6月下旬起,北平市内即已陆续发现许多“怪事”,于是驻在城外的二十九军就一点一点的往城里开。这种军事的调动,都在夜间,一般市民很少理会。
7月5日起,北平即已无形戒严,但人心则始终安定,市长秦德纯早就对新闻记者表示说:北平将有扰乱,但平市治安则绝对无忧。的确,自1935年夏季,日本唆使汉奸白坚武,自丰台以铁甲车炮击北平的事变之后,北平市政当局即已重视城防问题,关于如何保卫北平,如何防备市内的扰乱,以及如何进行有计划的巷战,早在两年前即已准备妥了。无论有什么紧急事变,在十分钟内,全市警察均可布置完毕。有了这样的把握,所以在卢沟桥事件发生后,北平的当局与市民均甚镇定,这实在是一个最可贵的现象。
卢沟桥事件的发动
日本的华北驻屯军鉴于我国和平统一以后,华北的一切“中日合作”事业,均无任何进展,就异想天开,打算造成一个军事行动,这企图终于在卢沟桥爆发了。本来驻丰台的日军,就常常在卢沟桥演习,并以宛平县城为假想攻占的目标。7月7日的夜里,这家常便饭的演习又在进行着,8日零时,冀察政委会接到日军驻平特务机关长松井的电话,说日军在卢沟桥演习之部队,在收操时短少一兵,要求入宛平县城搜寻,我方因时值深夜,乃加以拒绝。
以当时的局势估计,日军有把握能在三小时之内将宛平县城占领,于是敌方立将军事布妥,企图令我军作城下盟。严重的情形开展了。深夜中冀察政委会派专员及日籍顾问樱井等驰赴宛平县,会同日军副佐寺平同商解决办法。这时天色方始黎明,日方则坚持必须入城,双方在城内谈判了好久,毫无结果,寺平即返回日军阵地而指挥攻城。当日并有日军兵车一列由山海关开抵丰台,卢沟桥事件并非突发,而处于对方之有计划的预谋,已极明显。
寺平走后,即留樱井与我方专员谈判,彼此当电话中传达谈判情形时候,日军突以“一面交涉一面武力”的策略向我县城猛攻,英勇的二十九军随即沉着应战。日军满想应用去年占领丰台的方式来解决卢沟桥,但他万没有想到会遇着二十九军这样强硬的态度,使他们遭逢一个当头打击。
这一个败仗打下来,事实上日方不能不接受我们的和平条件,于是当夜即约定双方同时撤兵。9日晨,日军虽声言撤退,但仍不断向我挑衅,在城内负责谈判的樱井顾问,只得出城与日军当面接洽,劝其遵守约言。我方守城兵士听说有什么“和平”条件,那简直不是他们所能同意的了,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亦只得退出宛平县而驻守桥西。城内另调石友三部的冀北保安队接防,并限制为150人,且不能带机关枪及重兵器。
实际上,我方虽已打了一个胜仗,但在事件的解决上已是大大让步;按理说,事态当可不致扩大,所以10日的早晨,一般均认为“和平”是不成問题了。
战地踏察
10日清晨,战争既停,记者乃骑着自行车赴卢沟桥视察。日军虽云撤退,但是仍在平汉路丰台的岔道的沙岗底下搭着四五座帐篷,到卢沟桥的公路,须经过这条岔道的一个涵洞,有两个日军在涵洞口上放哨。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被日军截住。日本话我不懂,但是我了解他是问我的名字,我就给他一个名片,随着我就被引入他们的营地。
在我身旁,最引起注意的是我的照相机。一刻钟之后,找来了一个会说中国话的兵士,开始了对我谈话。因为知道我是欧洲报纸的记者,所以对我非常客气。他们先疑我为中国军的高等侦探,理由就是新闻记者没有勇气到日军方面来,然而由于我的态度自若,这个猜疑也就消除了。
一会儿,见他们又紧张起来了,并且来了一部载重汽车,随着几个兵士忙着架设电话线,非但无撤兵的行动,反而又如临大敌的样子了。
一小时后,我被放行,穿过涵洞再行了一里许到宛平城下。这一带寂静无人,正是战场地带,伤亡的兵士想必都已由双方运回了,只剩下一匹死去的骡子,肚肠还流露在腹外。城角上飘着一面停战的白旗,城上有几个保安警察在放哨。
宛平县只有东西两个城门,东门是紧闭着,要从北边绕过西门才能进去。城门开了一半,警察领我到警察局,蒙一位于巡官陪同到各处拍摄战迹照片,并以事态之详细经过见告。时间已是正午,记者正在警察局,忽然听到了两个消息,都是前方哨探用电话报告来的:第一是日军四五百人又从丰台出动,向卢沟桥进行中;第二是大井村又被日军占领,我方派驻修理电话线的工人被阻回,局势转紧。日军吃了这次的大亏之后,是不甘心的,而且对于他们原来进占卢沟桥的计划是相悖的,所以暂时的议和只是缓兵之计,现在援兵已到,又来准备报复了。
卢沟桥的形势
打开北平地图一看,丰台、通县、南口、卢沟桥分据北平四面,东、南两面的通县、丰台,已成为日本的军事根据地;北面的南口,为平绥路的咽喉,事实上这地方已属于冀东伪组织之昌平县,日军可以随时由古北口进军而扰乱平绥交通。这样看去,北平已入于三面包围的形势,只剩下西面的卢沟桥算是平汉路交通的要道。如果说我们要开展一个收复失地的战争之时,无疑的平汉路将成为主要的军运路线。平汉路在抗战中重要,不止是战略上的,而且还关联着中国西北的一大部分的抗日生力军,这一部分的力量要向抗战前线上调动时,自当借重于平汉路。而日本急于伸展其势力于平汉路上者,其目的之一,自然也是想以先發制胜的方法,对这“危险的将来”下一个准备工夫。
日军看中了卢沟桥这地方,原非自今日始。从去年的“秋季大演习”以来,驻在丰台的日军,即以把卢沟桥造成“丰台第二”为中心的任务;无奈强硬的二十九军,永远是毫不让步。日军演习部队为了要到永定河西岸去,曾和二十九军发生过无数次的争执,但终于还是没有允许他们越过卢沟桥。绥远战争后,日本企图从侧面入手,积极鼓吹沧石路之兴建,沧石路果能成功,则卢沟桥的重要性自当降至于零了。然而这个企图并没有若何成果,于是以武力夺取卢沟桥的准备即入于必行的阶段了。自然卢沟桥事件之爆发,亦不免含有某种人事方面的错综成分(如公敢先生在二卷二十八期《申报周刊》上的通信中所分析的),但更重要的,还是应当从侵略者之整个进取步骤中去求得了解。
卢沟桥之所以比丰台重要,是由于它不只为交通要道,而且还是一个从历史上就早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好战场。假设一个全面的抗战发动起来,我们的战略一定相当复杂。但仅就保卫北平这一点说,卢沟桥将成为我们进军的要路,永定河把这里划好了一条防线,它的东岸包括着宽广的平原,正是日本认为最理想的地方,他们若是得了这块地带,真是进可攻,退可守;正惟其如此,所以我们必须固守卢沟桥,为我北平的生存留着这条唯一的气管。
长辛店巡礼
记者在宛平县工作毕,即登卢沟桥西行,我军此时已在桥之西端,桥头满堆沙袋。守军盘问我,我说是从北平来的,他们很兴奋。又问我:日本兵撤退了没有?我即据实告以并未撤退,且正在增援中。听了这消息之后,兵士们都感觉极愤恨。
我站在卢沟桥上浏览过一幅开朗的美景,令人眷恋:北面正浮起一片辽阔的白云,衬托着永定河岸的原野;伟大的卢沟桥也许将成为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的发祥地了!
在一条街的尽头上,排列着阵亡兵士的尸体,正在被一个个的拍照抬埋。围着尸体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就说:“直奉战时,在长辛店打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死这样多的人啊!”又一个说:“死的那个连长他太太才18岁,就住在这个街上,昨天看着棺材埋了之后,就坐火车回娘家去了,大概许是保定府的人。”
街头扶轮小学的童子军,打着一面小旗向各商户宣传募捐;商会特做了十几担绿豆汤,背了好些烟卷糖果,由一大排人排着队往卢沟桥去劳军。长辛店的民众都活跃起来了!
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新闻界之到长辛店来者,尚以记者为第一人,故很快的这个消息就传遍全站了,因之在工作上得到各方面许多的帮助。
下午四时,赴驻军团部去访吉星文团长,他是这次战役的直接指挥官,我们会面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电报,同时很匆忙地对我说:“前方很紧,日本兵恐怕又有新的动作!你从北平来吗?不要回去了。”
记者辞出后再回到街上时,消息越发紧张了。一座高坡上,机关枪架在那里,路上的人多往家里跑。车站东边的商店,因为临近河边,所以也纷纷上了门。无疑的,卢沟桥又在对抗了。记者以发稿关系,又必须当日返平,但战争既又复起,卢沟桥自然不能通过,不得已乃沿永定河西岸绕道门头沟路线返平。
这条路正是我军沿河的一道防线,所以要经过好多次守军的盘问,但每次留难之后又很客气的说几句道歉的话,表示“对不起,耽误了你的时间” 。这条路很少有人走,所以我这不速之客颇易引起他们的误会;我又曾遇到一个兵,从侧面50米远的高粱田里跑出来,并立刻做卧倒的姿势用枪口瞄准我,喊一声“站住!”我停住,告诉他我的来历和去向,他才叫我离他很远的走过去,但是他仍用枪口向着我,直到我的背影在前途中消逝之后。我感觉二十九军的兵士每一个都很可爱,他们平均年龄都很小,20岁左右的青年,正充满了天真活泼和英勇热烈的心,又何况他们都受过铁的训练,与强烈的民族意识的浇灌呢。
离长辛店12里,至卢井村,正是下午六时,隆隆的炮声从卢沟桥方向送来,激烈的战争又在进行着了。所谓“和平”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虽然我军为和平起见,已自动退至卢沟桥西岸,但是我好像有一个很坦然的心,相信二十九军绝对不会失掉自己的阵地。炮声一直把我送进了城,天色已黑,城门正要关闭了。
日总动员以后
随着日本的全国总动员之后,华北局势突转严重,平津一带无形中成了战场。宋哲元返津后和平空气虽然很浓厚,但是真正的局面还是外弛而内紧。及至宋自津返平后,卢沟桥及北平四郊又发了数度更激烈的战争。这些都是(足)以证明,卢沟桥事件不是那样简单就可解决的。
10日下午开始的二次总攻,日军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战役的更大的损失,计两次战役死伤达230名之多,而我军伤亡则为150余人。
二十九军在这次抗敌战争中,其悲壮热烈,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记得在日军二次进攻的夜里,我军有一排人守铁桥,结果全部牺牲,亦未退却一步。及后援军赶到,始将铁桥再行夺回。一个伤兵告诉我:他在那天参加夺桥的战役,他冲到日军的战壕里,把一个敌人用刺刀扎死,没有把刺刀拔出来的时候,旁边的一个敌人把他左背刺伤;他就放弃了枪,右手从背上拔出大刀,立刻把刺他的那个敌人斩去半个头,并且接连着还杀伤两个敌人。这时他腹部又受了另外一刺刀,他觉得够本了,就跳出敌人的战壕跑回来。他还说:弟兄们将敌军打败后,还拼命的追杀过去,集合号也不能把他们集合回来,结果还是官长们亲自把他们叫回来的。因为我们有命令:只死守,不进攻。但这种情形好像猎犬追赶兔子一样,是一件无法抑止的行为!伤兵们每人都有两处以上的伤,可是他们都很满足自己已经够本了。
刚愎自用的日本少壮军人对于这两度战役的败死,自然是绝不甘休。“倾巢来犯”的形势由此造成了。于是北平的西南郊已完全布满了日军,野蛮的暴戾行为发作起来。关外调来的军队,对于怎样向中国大众施逞其淫威,经验当然丰富。农民们被强迫着割平自己的庄田,不止此也,割完之后,还被活活的埋在地上,只留一个头在外边,等他们慢慢死去。至于妇女们所遭遇的命运,更不忍想象了!为什么我们不立刻动员,把这些惨无人道的野兽赶出境外呢!
经过了这样一个惨酷的“和平”阶段,从19日夜间,日军又向卢沟桥作第三次的进攻,虽然这次战役,日军多了八辆坦克车和四辆铁甲车助战,但是结果都与前两次相同,只不过是战况较前更剧烈而已。20日的早晨,北平有个谣言,说日方提出最后条件,限宋哲元正午答复;但是当日下午二时半起,日军又向卢沟桥施行第四次的炮轰。前三次的战争,都是在夜间,独此次是在白天。迄下午五时,炮火暂停,但七时许又开始,直轰到天黑才止。700多个炮弹落在宛平县城内,一切房屋全部被毁,居民死伤遍地。长辛店方面也落下炮弹九个,战况之烈可以想象。但是我军阵地仍然毫无变化,当时北平曾盛传卢沟桥已失落日军手中,但我确信卢沟桥决不能失守,理由就是二十九军绝不会败于日本,昨日如是,今日如是,明天当仍然如是。
战争空气由于这次的炮火变得突然紧张,大概全国的民众都确信一个全面抗战将要开始了吧,美国几家著名电影公司的新闻摄影员,中央电影厂的技师以及国内的几位著名记者都纷纷赶到北方来,然而局势反趋沉寂下去。现在,平汉路的客车已经通到北平来,据说一切均已和平解决,双方同时将军队撤回至相当地点了,今晨——23日,我军已有三列兵车自北平开往涿县,而日军则只将占据铁道之军队撤退一里许,并且山海关方面还有无数日兵继续的开往天津,不知所谓“和平”之内幕究竟如何?
也许这篇通信到读者目中时,更严重的局势又已经展开着了,因为我实在没有法子相信;同时全中国的民众也都没有法子相信:这次事件又和过去一样造成万分耻辱的结果。假若忠勇抗战的二十九军从北平撤退了,而这样大量的日军被容许长驻在华北,那么华北不是就等于伪满和冀东一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