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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斑

2018-03-12吉小吉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晒谷场狗崽辣子

吉小吉

快!大家快去抄家伙,鬼子进村啦!

恐惧之中,周海听到,好像是牛七公的一声大喊,辣子村四十多号男女老少才从梦中惊醒。他们早就被飘扬的太阳旗后面浩浩荡荡扛枪拉炮的日本鬼子吓得直打哆嗦,现在又哗哗乱作一团,纷纷要离开晒谷场回家抄家伙去。

但就在这一阵乱子之中,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周海却发现,日本鬼子和那些吓人的枪炮,忽然就消失了,忽然就没了踪影!晒谷场白天竖起来的两根树干中间,只剩下挂起来的那张巨大的方方正正的白帆布。

刚才走动的人,好像都愣住了,一个个站在了原地,像木头一样。

这时忽然传来了“哎呀”两声,接着就是呻吟声。

周海寻声看过去——是刚才摇着手摇发电机的那个乡里来的人,倒在了地上,身上还骑着一个舞手动拳的人,像是狗崽六。

打起来了!与“摇发电”打起来了!周海终于回过了神来,他推开拽着自己衣角的几个儿子,忙挤了过去。

乡里来的“摇发电”,额头已经烂了一块,狗崽六却还骑在他身上,左手按住他的右肩,右手拳头往他胸口猛擂。

周海走到跟前正要劝架,忽然一声“不能打人”,一道手电的强光照射过来,狗崽六的拳头猛地停在了半空中。护送放映队进山的几个乡村干部和派出所黄副所长一起,把狗崽六从手电光中拉出了一边。

这时有人拿来了鼓气煤油灯,把晒谷场照得像白昼。乡里来的卫生员把“摇发电”扶出一边,神情极其严肃地把他的头包扎了起来,几乎把眼睛都包进去了。“摇发电”闭着眼,一动不动躺在担架上,嘴角渗出丝丝血来,刚才的呻吟声也没有了。卫生员从打开的卫生箱里拿出听筒,塞进他的胸口听了听,然后把听筒放下,右手拿起一个小手电,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弓开他的左眼看了看,又弓开他的右眼看了看。检查了一番后,卫生员摇了摇头,对带队的乡干部说,很严重,要马上送卫生院!

于是,晒谷场上一阵忙碌后,乡放映队两个队员抬着受伤的“摇发电”,其他人也个个挑挑扛扛的,要连夜离开辣子村。黄副所长一直按住狗崽六,这时也要带走狗崽六。狗崽六翘着嘴巴,一声不吭,好像无所畏惧。

牛七公带着乡亲们围了过去。

黄副所长说,他打伤了乡放映队员,一定要到乡派出所接受处理。说完,一副手铐铐在了狗崽六双手上。

一见到上手铐,周海就感到问题严重了。

牛七公手里拿着一根大水烟筒,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怎么就抓人啦?

黄副所长说:乡放映队员被打得不躺上十天半月起不了床的,这还不大呀?如果他一闭上眼睛不起来了,那狗崽六你就别想回来了!

狗崽六这时说话了。他说,我不怕,他该打,他是汉奸,他在那里摇那个东西,是给鬼子引路的。全村人都看到的,我把他一推倒,鬼子就不见啦!我不怕,去哪里都不怕!

狗崽六他说话时,双手将手铐高高举起,一副英雄气概的样子。

那是放电影!

黄副所长吼了起来。

周海觉得,黄副所长吼起来时,有点像辣子村里早上打鸣的公鸡,夜色中也能看见他的脸涨红涨红的,红到了脖子根。他推着狗崽六,打着手电跟在放映队后面,满脸气愤地走了。那架势,谁也挡不住,谁也不敢去挡。

狗崽六就这样被带走了,他和乡里来的那些人一起,消失在茫茫大山的夜色中。看着夜色里一座比一座黑暗的山峰,周海打了个冷战。周海不敢想象,那些峭壁、那些悬崖、那些比人还高的荆棘,还有山狗、野猪、饿狼……他们怎么在黑夜里,走过这三天三夜的路程?

大山里的夜,空空荡荡的。

但黄副所长“那是放电影”这句话,却久久回荡在辣子村晒谷场的上空,周海听得清清楚楚,辣子村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七十八岁的牛七公问周海,“放电影”是什么?

周海想了想,说,估计是黄所长发怒了吼起来的一句骂人的话,跟我们骂“放你娘的×”差不多。

周海看了看大家,觉得大家都已经认为“放电影”就是跟骂“放你娘的×”差不多的一句骂人的话以后,才放下了心来。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莫名其妙的心就提了上来。

派出所所长怎么也骂人呢?真是白当了!

五里叔说。

就是!改天他进辣子村来敢再骂人,连他也揍一顿!

四里叔说着卷了卷衣袖,挥了挥拳头,好像真的要跟谁来上一架似的。

你敢动人家?人家挂在腰上的家伙可是会冒烟的!

三里叔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周海觉得说中了四里叔的要害,四里叔不敢吭声了。

其实三里叔也说中了辣子村所有人的要害,包括周海自己。辣子村里有哪个人不知道枪那玩意儿的厉害呢?只要一扣那家伙的扳机,啪的一声响,山里头那凶巴巴的野猪就应声倒地了,人的皮可没有野猪的厚,更加经不住铁砂子往里钻啊!周海想了一大通才说,说不定人家黄所长腰里头挂的那家伙,要比我们打野猪的家伙还厉害呢!

说到枪那玩意儿,可能大家又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鬼子的那些可是大家伙!一冒烟,估计就不是一个野猪倒下的事情了。周海说,那可就是一座大山头被炸开花的事情了。周海还说,他亲眼看见过炮弹落在地上,那里马上变成了比辣子村的那一张深水塘还要深的还要大的坑,泥土尘烟飞起来比辣子村里的山头还高。

不得了!真不得了!如果打中的是辣子村这个山头,那我们可就完了!

五里婶惊叫了起来。

三里叔说,当然不得了啦!幸亏刚才狗崽六及时出手,把那个摇一个什么烂东西的人扳倒,及时制止了把鬼子引到我们辣子村来。要不,就真的不得了了。

周海说,我们辣子村人家都说是世外桃源,去乡政府也要走上三天三夜的山路,闹什么土匪、闹什么鬼子,可从来没有辣子村的份。今天这一次可真是险啊!辣子村八户人家,连老带小一共四十七口差点就遭殃了。我十三岁时被人拐带到江苏湖北四川等地,那几年可是心惊胆战过日子的,日本鬼子的太阳旗到哪里,哪里就被杀光抢光烧光,所以我就是拼了命的要跑回来。回来之后,我可哪里也不想去了,还是觉得我们辣子村好,吃有野味的,外面的贼要进来还害怕半路被饿狼或者野猪叼了,没三五个人坏人就是进不来。但今天我們辣子村差点就完了,如果不是狗崽六,我们今晚可就不能这么安稳地坐在晒谷场上说话了!辣子村可能就要被鬼子杀光抢光烧光了!endprint

晒谷场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辣子村真的被鬼子杀光抢光烧光了一回,个个脸上露着惊惶之色,个个还心有余悸。

狗崽六可是我们辣子村的英雄啊!

牛七公终于发话了。

牛七公他就坐在牛十四嫂点来的一盏煤油灯旁,一直在听大家说话。他是辣子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一般不轻易表态。平常这家和那家有个争吵什么的,请他过去,他也是先让双方在他面前再争吵一遍,然后再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要怎样才行?周海知道,在辣子村,大家都服他,因为他说了算。现在牛七公说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狗崽六就是辣子村的英雄了,虽然这件事发生后很多人心里就把狗崽六当作了英雄,但还是要等牛七公说出来才能算。

对,狗崽六救了我们辣子村,他是我们的英雄。三里叔首先表态,四里叔、五里叔、牛十四哥、三里婶、四里婶、五里婶、牛十四嫂……也跟着表态。周海看到,只有坐在距离牛七公最远处的寡妇牛十五嫂,低着头,一直没有出声,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牛十五嫂很不自然地扭了扭板凳头上的煤油灯机耳,发黄的灯光显得暗了一点。她可能知道大家要她表个态,她不得不抬起头来,颤颤地说,狗崽六他……他……他坏透了,他偷……偷了我家的八角,一山成熟的八角果都给他偷完了……

十五嫂啊,我怎么说你呢?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那么小心眼老是记在心上?今天的事情,你没看到吗?不是他狗崽六,我们辣子村……

牛七公看着牛十五嫂,做了一个完蛋的动作,没有再说下去。

牛十五嫂沉默了一会,还是颤颤地说,我……我知道,不是他,我们辣子村今天就会遭到鬼子的糟蹋了。可是,他还没有赔我们家钱呢!牛蛙今年十三岁了,我想送他到山外念书,可狗崽六还没赔我们家钱……

十五嫂啊,我怎么说你呢?谁家没孩子在家放牛?就你家牛蛙要钱去山外念书?再说了,辣子村到现在为止,有谁去山外念过书了?我们祖祖辈辈不一样活了下来?不念书死不了人的!再说了,狗崽六被派出所抓去了,你怎么向他要钱去?如果那个汉奸真的死在了狗崽六手上,狗崽六就回不来了,你又向哪要钱去?狗崽六可是为了咱们辣子村被抓去的,你要钱的事大还是辣子村被鬼子糟蹋事大?狗崽六可是救了我们辣子村的英雄,我们不是要向他要钱,而是要统一这个意见,想个办法救他回来啊!如果等到那个汉奸死了,那还有救吗?说到救人,怎么救呢?他就得是个大家公认的英雄呀,我们去到哪也好说话啊,救他狗崽六才有希望啊!说不定毛主席还要点名见他呢!但是,毛主席不会接见不是群众公认的英雄的啊!

周海见到牛七公好像发火了,但讲话却像乡里来的干部在做报告,他一下了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气也开始喘了起来。

或许是牛十五嫂看到牛七公生气了,又或许是她想到因为自己不承认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狗崽六他就得不到毛主席接见。周海发现她很害怕了,她颤颤地说,我不是说他不是英雄,而是他是我们村的英雄了,钱……钱……钱还用不用还给我家。哎,还是不说这个了,那个偷八角的事我不追究就是了。

救人就要一条心,大家还是想想办法救救我们的英雄吧。

牛七公气順了下来,语气自然就平缓了很多,他一边说着一边捧起他的水烟筒抽了起来。

英雄怎么能被抓起来呢。

对,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我们一定要救他回来!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开去了。

牛一堂是个年轻人,他说,领几个年轻的,把辣子村里所有的猎枪都带上,走他三天三夜山路,去到乡里要派出所放我们辣子村的英雄回来就是了。

三里叔首先反对,他说,现在是人民政府了,带刀带枪的一大队人马去乡里,那不成了反革命了?别说放人,弄不好还被多抓几个进去。

四里叔说,三哥说得对,不能一大队人马带刀带枪的去,但可以一大队人马到乡里,找乡长说明情况去,让他们放人。人民政府嘛,就是让我们去说话的地方嘛。我们狗崽六是打汉奸被抓的,打汉奸有什么罪呢?不仅没有罪,而且还是英雄。

五里叔说,可人家不承认被狗崽六揍的那个人是汉奸,一定会像黄所长一样说他是什么放映队员。

放映队不是放电影吧?放电影不是骂人的话吗?都人民政府了,乡里怎么专门有这么一个骂人的队呢?

牛十四嫂疑惑地看着周海问。

周海说,放映队和放电影应该不是一回事的,但估计也差不多,大家都看到黄所长当时是在骂人啊!那样子还挺让人害怕的啊!

周海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做了贼一样,总觉得心里虚虚的。

什么放映队,放电影的,我们先别理了。被狗崽六揍的那个人只要他的手一摇动,大家就看到了日本鬼子,这可是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这个事实说明,这个人就是汉奸,把日本鬼子引到我们这里来的汉奸。这个事情要和乡长说清楚,说清楚了,狗崽六就没罪了,打汉奸有什么罪呢?

牛七公抽着水烟筒说。他说话的时候,从嘴里不断冒出烟雾来。

村里的人都觉得,牛七公他说话是很有道理的。

对,被揍的就是汉奸!这个不用说的,狗崽六揍他好像叫……叫什么“抗日行为”,以前我到过的地方,打汉奸和打日本鬼子就是这个“抗日行为”,大家都会支持的,上面的人还奖励的。

周海想起以前流浪的事情,从记忆中终于找到了“抗日行为”这几个字出来,他显得有点兴奋了,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写这几个字。

对,狗崽六就是“抗日行为”,是我们辣子村的抗日英雄。毛主席知道了会出来接见的,所以黄所长抓他是不应该的。我们要找乡长,要他放人,毛主席要接见的人,他能不放吗?我看这个事就这么办了。

一定是牛七公觉得自己很有水平地处理了一件大事情。周海注意到,他翘起手中的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了一口长烟,然后又慢慢地从口中和从鼻孔中把白中带紫的烟雾放出来。烟雾在夜色中不断向四周弥漫,慢慢飘散在辣子村晒谷场的上空。endprint

一听到牛七公说狗崽六是毛主席要接见的人,大家有点兴奋了——狗崽六不但没事了,而且还会给辣子村带来别的地方无法享受到的荣耀。

可毛主席怎么知道狗崽六是我们辣子村群众公认的抗日英雄呢?

牛十五嫂颤颤地说,显得有点害怕地扫视了一下大家,像在小心翼翼地征求大家的意见,而不是要表达自己的观点。

牛十五嫂这么一说,大家又从兴奋中回到了沉默。

牛七公显得有点不自然了。周海推测,可能是牛七公觉得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牛十五嫂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牛七公他皱了皱眉头,说,嗯,这个,这个我差点忘记了,得派个人先去北京告诉毛主席。

我去吧,我年轻,我家里有单车,我会骑。

牛一堂听到牛七公说要派人见毛主席,马上争着要去。

三里叔说,你去当然可以,可是你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毛主席相信你的话?

牛一堂说,我见了毛主席,就说是七公派我来的,毛主席能不给面子我们七公吗?

以七公在辣子村的威望,毛主席当然相信他,当然给面子他,可是毛主席也会害怕有人冒充七公的名义去见他的呀!

三里叔说完,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不约而同地看着牛七公。

牛七公说,我年纪大了,去不了,其他人去又怕毛主席不相信。我想,这样吧,就给毛主席写一封信吧,看了信,毛主席自然就信了。

对,就写信,给毛主席写信。

大家附和着。

我看,信就这么个写法,先写狗崽六的英雄事迹,告诉毛主席狗崽六是辣子村群众公认的抗日英雄。毛主席看了,一定会马上要接见抗日英雄的。那时候,乡里自然就放人了,还会派人送狗崽六去北京见毛主席呢。

三里叔说。

对,就按照三里叔的说法写信就行了。

牛七公说。

听说写信要写上每个人的名字的,我们都不懂写字,就用乡里帮我们集体刻的私章盖上去。每年乡里的公粮催交队进来,不就是要我们盖这个私章领钱的吗?

五里叔想到了私章。

对,每人就都盖个章上去,再按个手指印,他自然就信了。

四里叔也说。

牛十五嫂说,可是……可是……这封信……这封信,谁来写呢?辣子村里,谁也不认得字啊!

刚才抢着说话的人,一个个都不出声了。周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牛七公的水烟筒上。

牛七公要派人去北京见毛主席,牛一堂的单车终于派上用途了。

周海不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辣子村被大山包围着,出了大山,再走几天路,就能到达大海。乡干部说,那叫南海,海里头还有个叫海南岛的地方。他当年被人拐去时年龄不大,但人长得像十六七岁的样子,什么活都能干。其实也不算拐吧,人家管饭他就跟着了,主要是帮挑箱子之类的物件。他就是这样问着人,跟着人,走了整整三年,走回到了四川,湖南,走回到了广西,走回到了辣子村。

但周海知道牛一堂的单车。听说这个车是牛一堂的爷爷当年从山外用肩膀扛回来的,牛一堂的爷爷不会骑车,就算会骑,回辣子村的山路也只能是车骑人,现在也仍然是。那辆不知道生产于哪个年代的老式单车,周海见过,早已锈迹斑斑。牛一堂的父亲二里叔生前把它吊在楼阁上,尽管隔几天就放下来擦拭一次,还是无法把那些锈迹擦去。但不管怎么锈迹斑斑,它都是辣子村里惟一的宝贝,除了牛一堂把车推到晒谷场练骑了几次以外,辣子村里的人很少能见到它。周海见过牛一堂骑车,他跨上去两脚一蹬,锈迹斑斑的单车就飞快地在晒谷场上跑了起来,快极了,谁也追它不上。牛一堂骑上它去北京见毛主席,应该不成问题。但是,牛一堂的单车必须扛到山外面的乡里通往县里的路上,才能真正派上用场。这个扛车的任务,周海知道自己是推不开的,牛七公点名喊到的人,还有四里叔,五里叔。

早上一起出发的时候,二里婶一直在叮嘱牛一堂,说出山路上有几位叔叔照看,什么野猪什么恶狼娘都不用担心了,最担心的是你见了毛主席乱说话。你要先问毛主席好,不要像在辣子村里一样没个规矩,然后再把七公的口信捎给他。不要忘了那口信啊,路上要多想两遍,一堂你要记住啊!

二里婶一直送了几里山路,连周海都觉得她有点啰嗦了。

牛一堂扛着单车回过头来对她说,知道了,七公昨晚都交代了几十回了,放心吧!然后,就和三位叔叔一起上路了。

和周海一起护送牛一堂出山的四里叔,五里叔,也和周海一样,身上都背着猎枪,头上戴着防晒又防雨的竹叶帽。牛一堂没带猎枪,但头上也戴着防晒又防雨的竹叶帽。

走山路对于辣子村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要走上几天几夜,谁都受不了。周海有点后悔一起来送牛一堂,走起路来一声不吭的。

扛着单车走了三四个山头,牛一堂大汗淋漓的,衣服都快湿透了。

哎呀——完了!

牛一堂大喊一声,把车猛地放了下来。

三位叔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近牛一堂,问出了什么事。

牛一堂一边往衣兜里掏东西一边说,那口信纸就快被汗水湿烂了!

还好,牛一堂掏出来的一张折起来的土纸只是被汗水弄湿了一点点边,没大碍。牛一堂小心地把它打開,上面虽然没写上一个字,但盖上了三十多个私章,按上了三十多个手指印,黄色的土纸上布满了朱砂红。辣子村的人,除了小孩,乡里面发了私章的人都在这张土纸上面盖了章按了手指印,还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模糊。

周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种纸是土纸,一到水就溶掉的,不能再放你的口袋里了。

周海拿过口信纸说。

五里叔说,我们都要扛单车拿猎枪的,走这样的山路,谁不流汗呢?装你的口袋也不行啊!

要想个办法才行,要不溶掉了,毛主席就不相信一堂了,狗崽六是不是辣子村群众公认的英雄那就说不清楚了。endprint

周海望着没有说话的四里叔说。

都看我干什么?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里叔说。

五里叔这时候想起了什么,说,四哥,你不是有个胶纸袋装熟烟的吗?

四里叔一拍大腿,说,对了,对了!有这个,是有这个!这个不透水!

四里叔说着,急急忙忙从衣兜里拿出那个装着熟烟丝的胶纸袋,毫不犹豫地把烟丝倒出来放进衣兜里,把胶纸袋递给周海。

周海接过胶纸袋,很认真地把被他们称为口信纸的土纸装进里面,然后又折了几下,包成了一个方形的小包包。他把小包包递给牛一堂说,没事了,就是下大雨也湿不烂了。

牛一堂接过小包包,也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口信纸被折着包了七八层胶纸了,成了这么一个小包包,可爱极了。周海看着他把它放回口袋里,才接着赶路。

走到第三天早上,五里叔忽然对周海和四里叔说,周海,四哥,昨天下午一路过来,我心里边总有个疙瘩。你们看到没有,在大磨岭的路边那个新土坟。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海说,走了这么两天两夜的路,没碰上野猪恶狼,就碰到那堆新泥土,怎么没看到呢?

你也看出来啦?一看那些土,就是前两天埋的。

五里叔说。

四里叔说,嗯,我也是这么想。

你们就不觉得有点什么吗?

五里叔问。

周海说,我有种预感,狗崽六的日子不好过。

牛一堂说,被抓进派出所里,日子能好过吗?

周海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牛一堂问。

周海说,黄所长不是说过吗?被狗崽六揍的那个汉奸如果一闭上眼睛不起来了,狗崽六就别想回辣子村了。

牛一堂吃了一惊,说,叔是说……是说……那堆土埋的该不是那个汉奸吧?

三位叔叔都不出声了,只管走路。

沉默就是最肯定的回答。

沉默了一段路,牛一堂还是觉得不能确定,追上扛着单车的周海问,你说大磨岭路边那里埋的那个,是不是真的是那个汉奸呢?

四里叔抢着说,一堂你还问什么!我们几个昨天心里就有了疙瘩。你想想看,这么一段山路两旁有个什么坟山没有?半个也没有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会跑一天一夜的路程抬一个死人到这里来安葬?我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汉奸,那晚他们出到大磨岭的时候那个汉奸就死了,于是就只好就地解决在那儿啦。

就算是他,他也该死!

牛一堂说。

那狗崽六在派出所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周海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狗崽六的。

狗崽六是抗日英雄,是毛主席要接见的人,他们敢怎么样?

牛一堂说。

可是他们不知道毛主席要接见他呀!还不往死里整?

五里叔说。

那我去告诉他们。

牛一堂说。

周海说,他们正在气头上,见到辣子村的人都想揍一顿呢,能信你吗?我想还是按照七公的说法,先去告诉毛主席,要快,毛主席一接见狗崽六,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好,我就先去北京找毛主席,我一定快去快回的,这个单车跑得比谁都快。

牛一堂很有信心地说。

第四天中午,阳光灿烂,周海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了乡里。

乡里还没有通汽车,在通往县里的一条比山路稍微大一点的路两旁,有几幢土泥砖黑瓦房,瓦房的墙壁上贴满了打倒四人帮的标语,煞是醒目。这几幢瓦房中,有一幢的门特别大,门两边挂着三四个牌子。周海提醒牛一堂说,这就是乡人民政府了,里面住的人正在气头上,见到辣子村的人就要凑的,可不能在门口逗留,得快点过去。

乡人民政府旁边是一个杂货店,一个肥料农药店,店门口就是一个猪肉摊。三位叔叔护送着推着单车的牛一堂从中间走过,还一直催促牛一堂快点走过去。牛一堂更加急了,急着到北京见毛主席,急着让毛主席接见辣子村的抗日英雄。三位叔叔再三叮嘱牛一堂快去快回以后,就目送着牛一堂骑着单车远去,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身往回走。

四里叔说,你别看那单车锈迹斑斑的,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就跑得不见影了!

五里叔说,我都想不到,两腿一蹬,单车就能跑那么快。我原来在一堂练习的时候要来试了一下,它不跑,还发脾气倒出一边。现在看来,有了这个单车,一堂很快就能去到北京,毛主席很快就要接见狗崽六了。

一堂的单车那么快,狗崽六的事情看来很快就要解决了,我们不用担心了。我们出一趟乡里不容易,总该买点什么给家里面的娃尝尝鲜才行啊!

周海出了个主意,四里叔和五里叔都赞成。

他们往回走到杂货店门口时,门口多了一个推着一辆旧单车拉着一个绿色木箱子叫“卖雪条”的十五六岁的小孩。两分钱一根雪条,有个人要买一根。小孩打开箱子的盖,拿了一根出来,箱子里就跟着不断冒出烟雾来,那根拿出来的雪条也不断冒出烟雾来。

周海和四里叔、五里叔还是第一次听说“雪条”,还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于是就决定买这个新玩意回去给各自的娃娃尝尝。

是两分钱一根?

四里叔首先走过去问。

小孩说,是两分钱一根。

我们三个人,一个要五根,两个各要三根,最热最新鲜的,就拿给我们。

四里叔指了指周海和五里叔,对卖雪条的小孩说。

小孩说,我这没有热的雪条,都是凉的。

凉的怎么会冒烟?你家的凉水也能冒这个烟吗?

五里叔问小孩。

那个小孩说,我也不懂,我是第一次到县里拉回来卖的,昨天深夜就骑着单车去县里,天还没有亮就往乡里赶回来,回到这才中午,还能让大家图个新鲜。

五里叔认真看了一下小孩的旧单车,也是锈迹斑斑的,很像牛一堂那辆。然后说,小子你会骑单车,不简单啊。我骑过一次,但它不听我的使唤,还让我摔了一跤。

卖雪条的小孩也不答话,只是在那儿笑。

周海对卖雪条的小孩说,好吧,不管是凉的还是热的,给我五根,他们两个三根。

要那么多,你們怎么拿?

小孩疑惑地看着三位叔叔。

就插在上面吧。

周海说着,把头上的竹叶帽拿下来递了过去。

四里叔和五里叔也把头上的竹叶帽拿下来递了过去。

小孩收了钱,在周海的竹叶帽的帽眼上插了五根雪条,又在四里叔和五里叔的竹叶帽上各插了三根雪条。

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下,雪条在三个人戴着的竹叶帽上插着,冒着水汽。但三人没有在意这些,他们急着往山里的辣子村赶。他们要把牛一堂骑着那锈迹斑斑的单车跑得非常快,一定能很快去到北京,能很快把口信捎给毛主席,毛主席很快就能接见狗崽六的消息,快点告诉牛七公,告诉辣子村里所有的人,让大家放心,不要再为抗日英雄狗崽六担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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