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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沟村支教日记(下)

2018-03-11高燃

山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男孩阿姨老师

高燃

27

下午六点钟,小卖部阿姨打来电话:“你在学校吗?董老师和赵老师也在吗?那你们过来一下吧。哎呀你不要管了,过来吧。”

我到楼下传达他们。

大概是过去吃饭吧,我说。

肯定是吃饭,都这个时间了。胖老师说。

我们一路念叨,这多不好意思啊,也没地方买点东西。因为路程太短,没说两句就到了门口。阿姨把我们请进后院,那里已经摆好了饭桌。菜一道道端了上来,最后拎出来一个生日蛋糕。

“是谁过生日啊?”

“不是过生日。”阿姨笑,摇摇头。

饭菜都摆好,阿姨让我们吃。“你跟我们一起吃吧,”我们坐立不安。“你们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她走到门外说,“你们要是不好意思,我把门关上。”说着她就真的把门关上,自己出去卖货了。我们三个人和一桌子菜,像革命者一样被藏在了老百姓的家里,躲避巡捕。

“天哪,这叫什么事。”小赵说。

“那就吃吧。”胖老师说。

“吃吧吃吧。”我也拿起筷子。

阿姨的三个孩子搬着板凳也围了过来,我问大女儿,妈妈平时也不跟你们一起吃饭吗?她点点头。

孩子们默默吃饭,听我们三个志愿者聊学校的话题。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交流。话题的开端是五年级的缺牙男孩,他已经激起了我和胖老师一致愤怒,我们约好,如果他再欺负人就合伙揍他。小赵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他妈跑了,他爸也不管他。”

“这边这种情况挺多的,前几天报纸还登了,老婆跑了,男人一路追过去,把老婆全家都杀了,连孩子也杀了。”

“二年级的一华、一慧也是,爸妈都跑了,就跟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还得去苏州打工。”

“可怜的小孩多,但谁也没像他那样到处欺负人的。没人管他不是吗?那我们管。”

接着话题引向了缺牙男孩唯一的朋友鸡蛋男孩。

“他哥是不是进监狱了?”

“对。”

“我昨天还跟他谈了会儿,说了也没用,说完还是那样。”

“我发现也就四年级最听话,杨老师管得确实不错。”

“我们班学生确实挺乖的。”

“我现在每天也就看着二年级那帮孩子才能觉得开心点。”胖老师说。“六一”儿童节表演,他还答应给女孩们买耳环和指甲油。

“三年级太不听话了,我每天泡在那里都快疯了。”

“你练车那几天我去代课,我的天哪,快吐血了。”

“你是不是得把男生分开坐啊?男生都坐后面,整天闹。”

“别了,还是保持那样吧,要是男女一座,女孩也得跟着完蛋。”

“五年级也不听话,我给他们上课也累死了,连杨老师都治不住他们。”

“五年级心思多,整天盯着我们察言观色的。”

“还喜欢背后议论,我最讨厌他们这样,每天告诉我谁谁谁怎么怎么了,一听我就烦。”

“他们什么都懂,尤其是那几个小丫头,特别成熟,那天不是幼儿园的女老师值班,她放了几个朋友进来,第二天她们就告诉我,说那些是她的情人。”

“等咱们走了,不知道下一批志愿者能不能受得了。”

“你什么时候走?”

“暑假结束吧。”

“那咱们仨都一样。”

“听校长的意思是想让咱们留一年。”

“待不下去啊——比上班还累。”

饭吃完了,阿姨进来把碗筷收拾好,又把蛋糕摆在了桌子上,依旧客气着:你们吃,你们吃。说完又把门关上走了。

“今天是誰的生日啊?”我问大女儿。她指了指最小的弟弟。我执刀切下第一块,让她拿去给阿姨,然后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块。接着我们三个又聊了起来。

“校长一直强调成绩要上去,我倒觉得应该把品德先学好,这个更重要,这些孩子一点礼貌也不懂。”

“那天郑州的校长来了说得特别好,这些上去了,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要说成绩上去,至少得让老师的水平上去,不说咱们业余的吧,本地的老师水平也不行啊。”

“今天有个老师扛耙子来的,放学直接下地干活了。”

“我看我们来了,就是解放了那几个老师,尤其是周老师。”

“别提了,我就没见他去上过晚自习。”

“这个周老师,我对他意见最大了,老是随便进我房间。”

“还乱拿东西,有天他拿盒烟说是还给我,我说什么还给我,他说上次不是去你房间拿了一盒,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对,我也是,老丢东西,我还去五年级教室把他们骂了一顿,问到底是谁偷的。”

我们就这么聊着,意犹未尽,一直聊到了快十点。

28

终于坐了一回去县城的公交车,车站在青西村,没有站牌。小面包车,挡风玻璃上挂了块板子写着16路。一共五排座位,每排能坐三四个人。到县里要半个钟头,票价五元。坐车的基本都是带小孩的妇女,有时也有打扮得很光鲜的年轻人。车子保持前行和左拐像螺旋形,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像贪食蛇,一圈圈绕到县城。

(写到这里一华来我宿舍串门,恰好看见这一段的头几个字,就读了出来“终于坐了一回去县城的公交车”。)

我买了鱼罐头、火腿肠、香瓜和梨,赶在雨落下来之前搭了辆三轮车。在这之前我问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要50块,听二年级的周老师说20块就可以了,我说30,司机还是摇头。我虽想早点回去,却不想坐这辆摆明了要坑外地人钱的车,转而去问旁边的三轮车司机。司机正在抽烟,说不知道吕沟村在哪,问我别人都要多少钱。

“20块。”我如实回答,周老师说20块是一个人,拼车会更便宜。

“那你怎么没坐?”

我被问懵了两秒。

“以前坐的啊,不是今天。”

“多少里地?”

“不知道。”

“我看你刚才打了个出租车,他要多少钱?”

“他要40。”

“你等等,我问一下,”他给朋友打了通电话,“那么远哪!”挂上电话他说,“太远了,要50里地。”

眼看就要下雨了,我只好搪塞他:“怎么可能,我以前坐出租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要不这样,你再加五块钱,我损失点就损失点,总比在这儿没客好。”

我立刻跳上车。

他果真没来过这边,边开车边问路,还把吕沟说成了吕寨。路过油菜田时又问我:“那儿种的什么啊?是给饭店送的吧?”

傍晚,杨老师招呼我们三个志愿者去她家吃饭。上一次她烙了三种饼,分别是原味饼、鸡蛋饼和青椒洋葱饼。摆好饭桌,她拍拍手说:“多吃点啊,挑大块的吃。”杨老师性格开朗,笑口常开,她的儿子继承了她的优点,很热情,也很规矩。在这边,热情和规矩往往无法作用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一次杨老师炖了排骨,她口味偏淡,得兑点辣椒酱。我吃了一碗,还想吃,但锅里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忍住。

我问杨老师儿子的理想,他说想周游世界。在L小学,这个答案出现的频率很高。这是个很好的理想,能周游世界的人都不会太穷。他们需要出去看看,从“外国有没有硬币、日本有没有好人、香港钱上印不印毛泽东”开始,一点点解开这个世界的谜团。

自从那个周末开始,手机男孩就再也没给我发过短信。他几次想跟我说话,或联合同学跟我玩逮捕罪犯的游戏,我都没有理他。他仍旧带着玩具上学,有没有变用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我的美术课上吹口琴。

黑裙子女孩一语中的:“老师,你之前那么喜欢他,现在又不跟他玩了,现在跟一华玩了。”

这话是事实,把我说得很尴尬。我脑中蹦出几个回应选项,A,我不喜欢不学习的孩子。B,你没事老盯着我干什么?C,我没有特别喜欢谁,我喜欢你们每一个人。但我选择了答案D。

“我跟谁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手机男孩也很尴尬,他的表情透露出对这一切的茫然。

身上又开始长红包,有的孩子也长了。在小赵看来,这是水质的问题,在食堂阿姨看来,这是杨絮的问题,在孩子们看来,这是跳蚤的问题。前两者无法防范,我只能去小卖部买了驱虫药和花露水。红包的繁衍速度比瘟疫还快,一中午肚皮上就长了11个,全部被挠破。新红包长到将近30个才得到控制,而21个旧红包还没完全消退,很多结了痂,遍布身体各处。

还好没长在脸上啊。我安慰自己。

每节下课我都要飞奔回宿舍,往身上灌溉花露水。孩子们都凑过来闻:“什么味儿啊?”有次下课杨老师拦住我说事,我上上下下地抓挠、跺脚,差点喊出来:“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29

不时地断水或停电让我养成了新习惯——时刻给手机充电,并保持宿舍有一瓶水,哪怕是一口。有时候全校都找不到这么一口水,洗掉手上的粉笔灰。

一大清早,一华抱了盆绿植跑到我房间,说是从姑姑家拿的。

“老师你不是说房间里缺点植物吗?”

我的确这么想的,但丝毫不记得什么时候对他说过,可能是自言自语被他听到了。

“谢谢你——你姑姑同意吗?”

“她同意。”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他挑了个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把花盆搁在了那,然后手指天空说:“早上太阳从那边出来,照到这里,有一点阳光它就能活。”

晚上我教训了一顿缺牙男孩。

起因是一华跑到鸡蛋男孩的床上睡,缺牙男孩看不惯,命令他回去。

“跟你有什么关系?影响你睡觉了?”

“影响了!”

“怎么影响了?”

“他俩说话!”

床上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我们没说!”

“就算他们说话,有你声音大吗?”我承认自己偏袒,“我老远就听见你一个人的声音!”

“让他回去!”

“你要么闭嘴睡觉,要么滚!”

“不睡!”

我一把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他没站稳,滚到地上。站起来以后瞪我——歪着脖子、快速地上下瞄人,这是他的一贯表情。

“有事情找老师解决,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是寝室长?”

“我是!”

“放你的屁!”

这时黑裙子女孩走了进来,她是缺牙男孩的姐姐,我上周才知道。黑裙子女孩見我推搡她弟弟,并没有护着他,而是掀开了一华床边的饭盒。

“老师,我敢打赌,一华在吃方便面,不信你看。”

饭盒里的确有刚泡好的面。

“一华拿着面去我宿舍吃,别打扰别人,剩下人睡觉。”

黑裙子女孩把缺牙男孩推回床上,小声让他睡觉。

一华吃面的时候我溜达到女生宿舍门口,黑裙子女孩正在那里乘凉。

“老师,我弟弟没有坏心眼,但得跟他好好说,要是你对他大喊大叫,他脑子就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跟他好好讲过,但他转头就骂我。”

“没关系老师,你该打就打,我爸说了,把他送来学校就是教育他的。”

“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妈也这么说,说我是男孩,他是女孩就好了。”

“你妈妈在家吗?”我故意问了这个敏感问题。

“她不在家,她走了。”

“出去打工了?”

“不知道她去哪了,有一天她和我爸吵架,就气走了,再也没回来。”

“几年了?”

“就今年,还不到一年呢。”

“那你想她吗?”

“一开始有点想,现在不想了,她在不在都一样。”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还有个姐姐。”

“姐姐在外地吗?”

“嗯。”

“你弟弟也指望不上,你们家就靠你了。”

“等我长大了我会照顾他们。”

“你弟弟以后不會少给你惹麻烦的。”

“嗯,唉……”黑裙子女孩老成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缺牙男孩和鸡蛋男孩的头发都染了一撮红色,下课时他们就靠在水桶那里,胳膊肘拄着台阶,傲慢而茫然地看着跑闹的同学。他俩在一起时,总有种与世界无关的感觉。

我请了两天假,周四早上出发,在北京过了一个周末。

青西村有班车直达郑州,但一天只有一班,早上六点半发车。时间太早,我没坐。没坐的结果就是先步行二里地到青西村坐公交车到郏县,打一辆三轮车到汽车站,坐大巴到郑州南站,打车到东站,然后坐高铁到北京。全程要七小时左右。

阔别北京半年多,地铁扩建了,天气好了些,走在路上,感觉这座城市变温柔了不少。

周日早上返回,唯一可记之事是郑州的出租司机,是个男青年,有着大部分司机的毛病,爱骂脏话,而且一定在擦肩而过的一秒冲窗外骂句最狠的。我曾遇到过两个司机对骂后,对方开在我们前方,一直别我们的路,几次差点撞上,所以很烦为了几秒钟的事而吵吵嚷嚷。但下车时,他几次叮嘱我,一定要去大厅买票,不要理黄牛,也不要跟他们说话,有可能被他们拉住。直到我下了车,他还在提醒我,甚至目送我走进售票厅。

回县城的路上我又睡了过去,到学校时已经傍晚六点钟了。

从首都到吕沟村,好像从一个生命体的神经中枢到了最小的细胞。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太累了,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哪儿也不会去了。

30

早上六点半我随着起床铃睁开眼,操场上已经有孩子们的声音了。他们最迟六点钟起床,没有一个睡懒觉的。我换上短裤,带着手机和耳机,从学校背后出发,跑到五百米外的关山庙。之前孩子们晨跑也是这条路线。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满山的小麦。我往返跑了两个来回,出了一头汗,想想既能锻炼,又能除湿气,一举两得,十分开心。

四年级的孩子里有两个不会背字母表,一个不会背乘法口诀表。而这时英语已经学到过去时,数学学到运算律。孩子们的成绩差距也很大,一道题有人只需要一分钟,有人需要半堂课。我只能把他们分开,学着其他老师,傍晚时将一部分拉出来,到操场的乒乓球桌上学习。

每天晚上我都要留几个人背单词,麦克斯总是被留下的那个。有一晚我偷偷把他背单词的声音录了下来,回放给他听,我们两个乐不可支。我说,我要发到网上,让全国网友都知道你背不住。麦克斯把脸埋在书里,哀号着。最后他勉勉强强背会,回去洗漱。

睡觉铃响了,麦克斯幽幽地来敲我的房门。

“老师,后面怎么说的?”他的表情非常认真。

“什么后面?”

“就是你录音,发到网上,别人怎么说的啊?”

我大笑起来,骗他:“他们说你可爱啊。”

“还有呢?”

“说你好笑。”

麦克斯崩溃得蹲到地上:“哎呀……有多少人留言啊?”

“好几万呢。”

“老——师——啊——”

水桶旁边的水槽里蓄满了污水,漂浮一层密密麻麻的虫卵,每次看见我都起一身鸡皮疙瘩。缺牙男孩把塑料瓶剪掉一截,边缘系了绳子,里面塞块石头,抛进水里,打上来一瓶子虫卵,摆在课桌上当宠物。一年级的孩子们也效仿,中午刷饭盒时,他们就用那些脏水泼来泼去,见我来了就拿给我看。

我在之前的笔记里写了缺牙男孩欺负一华被我训哭,而他的姐姐黑裙子女孩并没有为他说话,我因此觉得她懂事、明理。但没几天这一印象就彻底颠覆。缺牙男孩曾因为欺负三年级一个男孩(那男孩是全校唯一姓刘的,眼睛十分明亮,就叫亮眼睛男孩吧),被校长看到,校长踢了他几脚。这天中午刷饭盒时,亮眼睛男孩先到,黑裙子女孩走近时,一把将饭盒搁在了亮眼睛男孩的饭盒上面,两人争执起来,黑裙子女孩把饭盒里的汤水全泼到了他身上。

紧接着,晚饭时,我正在办公室写教案,听到操场上缺牙男孩骂人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地走过去,发现他欺负的又是一华。一华背过身抹眼泪,旁人指着墙上说,他把一华的饭盒打翻了。我往墙上瞅,两米高的地方粘了些青菜和米饭。我饿得没力气,把留着盛饭的体力全部用来踢缺牙男孩。黑裙子女孩从教室钻出来,把缺牙男孩拉走,然后狠狠瞪了我一眼。

杨老师为了感谢我帮他儿子辅导,邀我放学后一起吃烧烤。她说她儿子本来考70来分,辅导之后考到了98分。她儿子在郑州读五年级,最近在学圆周长。杨老师说,赶快问老师吧,他下学期就不来了。

放学后,杨老师带着儿子、女儿,又拉上校长的女儿,我们几个人经过大路走到村口的饭店。这是全村唯一的饭店。我们点了一条烤鲶鱼,三串鸡翅。这是我在当地吃到的最好吃的食物,而且很便宜,烤鲶鱼只要25块。

孩子们蹦蹦跳跳,他们有家人,我有自由,大家都很开心。回程时,校长女儿拉我左手,杨老师女儿拉我右手,黑漆漆的土路,繁星点点,八分安宁,两分阴森。

31

“老师你什么时候走?”陪我买烟的路上,一华问。

“等你们期末考试结束就走了。”

“那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多点。”

“下学期就不来了吗?”

“不来啦。”

“明年呢?”

“不一定,如果有机会吧。”

他没有说话。

“到时送你几件T恤吧,留个纪念,我也能少点行李。”

“T恤?”

“就是这个,”我指指身上的衣服,用他们的土话解释,“磕儿”。

我学会不少他们的土话,有时课堂上也会说,逗得他们直笑。

晚上我坐在台阶上纳凉,几个孩子围过来和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自己的愿望。拖鞋男孩说他想回到小时候。一华说,我希望回到老师刚来的那天,希望一小时有一年那么长。我看了他一眼,想起第一次走进二年级教室,他被全班说“他爸有三个老婆”的样子。想起第一次给他方便面,他不好意思要的样子。想起他抱了盆植物选阳光最好的地方的样子。想起他的凉鞋破了,我帮他粘,他扯了张手纸帮我擦汗的样子。想起他被缺牙男孩欺负,背过身哭的样子。

胖老师领着五年级的女生跳舞,我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华说:“老师,你有心事吗?”

我笑笑,他又说:“老师,你有心事就说吧。”

当地人管女孩叫妮儿,管男孩叫孩儿(发音类似赫儿)。一华班上的那对兄弟就被叫作大孩儿和二孩儿(孩子们告诉我胖老师模仿土话分别叫他们大赫、二赫)。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兄弟俩总帮我打水,然后讨点吃的。

大孩儿从来不会不好意思,直奔我房间,东看看西看看,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有天食堂的早饭是包子,他不住宿,不能吃,我分了他一个,过了会儿他冲进来,抱起水壶就走。我说你干嘛,他说打水,我说我没吃的了,他指指我饭盒里的包子,說还想要一个。其他人见到也往我房间涌:“老师给我点活儿干吧!”

手机男孩换了号码,问我收没收到短信。我说没有,的确也没有。我和他保持距离也有一阵子了,他对我做小恶作剧我从不搭理,他趴在我们班门口听课也被我毫不留情地赶走。每每这种时候,他就会露出尴尬的笑容,或上演被我追逐逃跑的独角戏。

五年级的男孩都进入变声期了,只有他还一嗓子童音。他问:“你要我的新号吗?”

“不要。”

晚自习后我约杨老师和小赵去吃烧烤,杨老师的儿子上十天学放三天假,这天恰好刚回来。我非常喜欢他,他原来是个胖子,跟詹姆斯差不多,因为学校食堂吃不惯,一学期瘦了30斤,瘦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杨老师管他管得紧,回来就做题,一天做了六张卷子,他居然毫无怨言。我们旁人看了都心疼:“可让孩子休息休息吧。”我拉他去吃烧烤,他不肯,因为英语阅读还没做完。

“你儿子走火入魔了,”我对杨老师说,“连烧烤都不吃。”

吃烧烤的时候,我们先是聊到了这里的白事。小赵说他之前没见过白事上雇人哭,很新鲜。杨老师说这边下葬都不火化,直接埋。小赵说担心有瘟疫,我接着他的思路提问,下雨时雨水透过棺材和尸体渗入地底,汇进水里,平日打水岂不有一部分尸水?这时杨老师的儿子抱住肩膀说:“妈啊,晚上不好说这些,真的。”

杨老师说她当年考大学只差三分,没钱重读,就这么抱憾终身,所以希望儿子能考个好大学。她有着男人的性格,不拘小节,花钱也大手大脚。她丈夫在郑州赚钱,很久才回来一次。平时她就和女儿生活,十天才能见一回儿子。

有天我午后打盹,想着做个单身父亲,带一儿一女生活,再养几只狗,应该不错。迷迷糊糊中又想,杨老师不就跟这差不多吗?原来我向往的就是杨老师的生活啊。

32

杨老师要过生日了,她提前通知我们三个志愿者,说那天是周五,晚上去她家吃火锅。周五上午,杨老师喜气洋洋地在办公室向我们宣布她买了很多食材。“牛肉丸爱吃吗?”“爱吃!”“鱼肉丸爱吃吗?”“太爱吃了!”不料中午传来噩耗,她丈夫的爷爷死于癌症。因为前几天提到他时日无多,所以我们都不惊讶。他们家就住学校旁边,门口养了两头牛。我曾趁牛犊独处时摘树叶喂它,结果它声嘶力竭地嚎叫,把母牛喊了过来。母牛护犊心切,沿上坡一路狂奔,我险些没躲过它的牛角。但我仍然喜欢摘树叶喂家家户户门口的牛们,有时孩子们看到了还爬树帮我摘树叶。

杨老师说她和老人家不亲。她从结婚就一直和丈夫在广州打工,老人又是盲人,连她的样子都不知道。

我问:“那今晚咱们还吃饭吗?”

杨老师大手一挥:“吃!”

“啊!伟大的杨老师!可爱的杨老师!”

下午放学后,我在床上昏昏欲睡,等待夜幕降临,这时杨老师的电话来了:“我买了西瓜,放在操场的乒乓球台,你下来吃吧,我得去缝衣服,今晚吃不了了——要去哭啦!”末了她喃喃自语,“哭不出来怎么办啊?”

过了会儿,我听到一阵集体的哭声,知道有仪式要开始了,就出去看了看。学校门口围观了几个邻居和孩子,杨老师和其他亲戚在下坡那里,一点点往上走,一路走一路哭。路过学校时,我怕和杨老师四目相对尴尬,躲到了墙后,队伍走过以后,几个孩子跟我说,“杨老师没哭,”他们学她拨刘海的样子说,“她在那儿撩头发呢。”

33

“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每个班都在排练节目。过了“六一”就是月考,过了月考就是期末考试,等期末考试结束,就是我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二年级在胖老师的率领下有三个节目,胖老师周末给他们买了道具——帽子、流苏、指甲油。我的心思全然没放在这件事上,四年级的两个节目都由杨老师安排,最后她交给我一个任务,写一篇英语对话,找两个人表演。

节庆活动里冒出一个英语对话会不会很煞风景?但杨老师坚持她的想法,她说到时候会有很多家长观看,让他们看看孩子的学习成果是个好事。我只好找凯莉和扎克排练对话,中间加一些肢体动作,让这个节目尽量生动一点。

课间时我和一华聊天,他说他没见过大象和老虎,想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子。我计划“六一”放假时带他去郑州动物园。我问他去没去过郑州,他说去过,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和妹妹在房顶玩,被妹妹推了下去,胳膊摔断,去郑州看的病,他的胳膊里还有一节钢板。

“再过几个月就要把钢板拿出来了,我姑姑说下次去的时候带我去动物园。”

一华问,吕沟村都姓吕,那郑州人姓什么?董老师在北京,北京人都姓董吗?

中午我在四年级教室和孩子们一起吃饭,二年级的纸条女孩钻了进来,撅着屁股趴在艾米的桌子上吃,我这才知道她是艾米的妹妹。他们说,因为二年级的一个女孩跟其他女孩说,不要和纸条女孩一起玩,所以她被孤立了,只好找她姐姐吃饭。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她笑着摇摇头。我给她拖了个凳子说,没关系,他们不跟你玩,我们跟你玩。听到这话,她就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菜汤里。扎克、詹姆斯、贝拉、艾尔莎、爱丽丝呼啦啦跑去二年级教室,要找那个女孩算账。过了会儿我去看,那个女孩两臂盘在桌子上,已经哭成了泪人。

纸条女孩笑着摇头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袋里,之前她被小头目推倒,我问她疼不疼,她也是这样的回应。受了委屈也不说,只是笑着摇头。

美术课上教叠纸。我的动手能力不强,在网上找了几个教程,挑最简单的两个学会,一个是猫脸,一个是UFO。孩子们开心极了,纸条女孩和孤立她的女孩早把中午的事忘到脑后,叠得十分认真。距离下课还有点时间,我又教他们叠了衬衫。这是我在他们的年纪时姥姥教我的,之后就像学会游泳和骑车一样,变成本能,从没忘过。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堵住门口,扬着五颜六色的纸衬衫,非要听到表扬才肯放我走。

34

校长说“六一”汇演这天省里会来很多媒体和爱心人士,加在一起有70多人。听到这话,我和小赵对视一眼——平时光是做操这100来个孩子就快把操场站满了,再加上70多人和看热闹的村民,不知道要挤成什么样子。

为了迎接客人,学校连续几天大扫除,把考试用来当板凳的那堆砖头全部转移到水桶后面,铺成一条砖路,几个老师开玩笑要在那里烧烤。接着劳动的队伍又把门口两块废弃的花坛开垦起来,新土泛着湿漉漉的红光。周老师带着另一批队伍里里外外清扫了厕所,连接水桶的长水管在操场各处喷洒、浇灌。

校长特别强调,要让孩子们把自己好好洗洗,尤其点了我们班的德里克。他的确是学校最邋遢的孩子,全身没有一块正常的肤色,黑不溜秋。

我知道德里克爱面子,如果当全班的面让他洗澡,他肯定颇为受伤,于是我把他叫到教室外边,小声告诉他,把自己清理干净,尤其是脖子、胳膊、腿脚,再换件干净衣服。

“中午回家就洗,下午我检查。”

德里克点点头,跑掉了。

中午吃完饭,德里克还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玩着最近男孩们流行的玩具——用圆珠笔芯串着几个瓶盖当陀螺。我挨个人检查,最后把德里克和巴顿拎到水桶边,用办公室的香皂带他们俩好好洗了下四肢。德里克不会打香皂,打完香皂又像挠痒痒那样把皮肤抓得通红,泥土依然挂在那里。尽管我有点排斥,还是亲自上阵,帮他搓了搓。我见他拇指一团乌黑,问他怎么搞的,他说砸的,一旁的巴顿说,指甲都快掉下来了。

“去医院了吗?”

德里克摇摇头。

“还疼吗?”

他又摇摇头。

班里的孩子探出脑袋好奇地看我们,等我带着白白嫩嫩的德里克和巴顿回到教室时,贝拉说:“老师你真是又当老师又当爹啊。”

我越来越喜欢二年级的小孩,除了一华、纸条女孩、黄大衣男孩、大孩儿、二孩儿,慢慢地我又交了几个朋友,有一个脑袋大四肢小的大头针男孩、扎了根小辫子看到我就偷笑的酒窝女孩,还有一个长相非常成熟性格也相对沉稳的成熟脸男孩。

有次美术课时,大孩儿看到我胳膊上爆青筋,悄悄跟别人说“咱老师肯定练过”。结果在班里传开,一华、成熟脸男孩和大头针男孩跑到我宿舍拜我为师。为了表示郑重,他们还一起跪下磕头(我立刻跳开:“折寿。”)

大孩儿没有拜师,他在仪式过后堵住我下楼的路说:“老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老师!”他双手抱拳,“交个朋友吧!”

还有一天就要正式汇演了,每节课都有班级在操场练习。我们班的两支舞蹈分别是《好运来》和《功夫小子》,前者练得多些,跳得还不错,后者动作复杂,跳得零零散散。见杨老师陪练辛苦,我就顶替她,带大家练习。

彩排的时候,所有孩子搬了板凳坐在操场上。杨老师是主持人,当她的致辞说到“祝伟大祖国繁荣昌盛,祝L小学再创辉煌,祝每个学生幸福快乐”时,我突然有些感伤,但总是这样,没有落脚点地散去。

仪仗队是胖老师组织的,爱丽丝被选为举旗手,贝拉、艾尔莎和五年级的几个女孩是拉拉队,手机男孩敲大鼓(每敲一下脖子上的筋就凸一下,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他还是很可爱),詹姆斯和五年级一个男孩敲两个大小不一样的镲,另外两个五年级的男孩跟在最后敲小鼓。鼓点也非常简单,咚、咚、咚,停半拍,又咚、咚、咚。拉拉队上下挥手,小鼓密集地敲打。这是我见过的最简朴的仪仗队了。他们在操场走完一圈,迎来所有人的掌声。

节目一个个表演时,缺牙男孩就在不远处耕耘花坛。不得不说,锄地是他做得最顺手的一件事。

二年级小头目的妈妈来了,她是所有围观村民里穿得最时髦的一个,也是唯一涂口红的女人。小头目表演时,她就用手机在儿子旁边拍照。他的家境应该不错,这也是他在班里叱咤的原因吧。

孩子们表演得很卖力,只是英语对话时,扎克频频忘词,杨老师在一边大声斥责。我了解扎克,他得顺毛摸,越严厉他越做不好(比如让他背单詞,如果我说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清华,他一会儿就背好了)。果然,杨老师一发火,他不仅词忘了,连动作也没了。下台时,扎克低着头,瞄了一眼不远处说他不行的几个老师。

下了场,我赶紧换掉扎克,让乔安娜上。乔安娜同时还是欢迎媒体和爱心人士的致辞人。

吃完饭,我把跳舞的几个孩子拉去小卖部:“大家跳舞有功,我请客吃雪糕。”小卖部阿姨给我便宜了两块钱,她笑说:“你请他们,我请你。”回去的路上我说:“吃了我的雪糕以后就是我的人。”孩子们啃着巧克力脆皮说:“不中不中!”

晚自习时,五年级在乒乓球台写作业,我坐在他们旁边抽烟,手机男孩忽然往我这儿扔了一块小糕点。我没来得及接,掉在了地上,手机男孩捂嘴笑了。

晚上,住宿的女孩全部回家洗澡了,只剩下小不点儿自己。男孩还剩四个,一华、詹姆斯、麦克斯和世佳。小不点儿不敢自己睡宿舍,在男寝门口静坐。最后周老师安排男孩们睡下铺,小不点儿睡上铺,第一次男女和寢。

35

一大早,门口有两个男孩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听出来其中一个是手机男孩。他们在讨论我有没有起床。过了会儿,窗户被拉开了,有什么东西扔到了桌子上,窗户关好后他们咚咚跑走了。我过去看,是一包小糕点,跟他前一天给我的一样。

省里的报社和爱心团队比预定时间晚一节课来到学校,为了他们,“六一”汇演推迟到星期一。仪仗队果然忘掉步伐,就这样凌乱地走到校门口,把贵宾们迎进操场。原本说要来70个人,实际不足三分之一。而原本说有两卡车物资,也只是几捆书和文具。前一天老师们还在讨论哪里能停这么多车,看来那个地方只有真来那么多人的那天才用得上了。

仪仗队使劲挥舞手里的彩花,志愿者冲教室和孩子们拍个不停。

报社的领头人说一口地道的京腔,他负责分发礼物。大部分礼物数量不够,到后来他举得高高的,孩子们伸长手臂去抢,谁伸得长就给谁,一旁的记者赶紧拍了下来。最后他把低年级的男孩们聚集起来,教他们同伴溺水的营救方法,然后又教给在旁边围观的村民。我听到他说:“不要哭!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拍完照片,代表讲完感言,不到一小时志愿者们就回去了。他们带来的旗子还没在土里扎稳就被拔走了,留下一个浅浅的土坑。

我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二年级教室,他们无不沮丧地跟我说:“我就抢到这几个。”我一看,有肥大的T恤,有薄薄的作业本,有1998年出版的英语单词卡,有一打演算纸(只有一面空白,另一面是书籍扉页),居然还有瓜子,用塑料袋装着,一袋差不多二两。

一个村民阿姨跟我说,五毛钱的作业本谁买不起,我们缺的是好老师。

万幸没有人找我们三个志愿者拍照和采访,我实在说不出应景的感言。

中午,三年级狼叫男孩的爸爸找来办公室。狼叫男孩什么也没抢到,他来评理。杨老师们只好告诉他,这跟学校无关。而那些孩子抢到东西的家长,也在比较谁的东西更贵、更好一些。

我的现金花光了,和一华定好周六早上八点半在学校大门见,一起去县里取钱。他奶奶不放心,怕我把他卖了,我亲自跟她保证,她还是犹豫不决。一华说,我老师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奶奶说,那都是骗你让你上当的,说着跟我眨眨眼。

我定了八点的闹钟,但六点半幼儿园的老师就开始放音乐,这天是幼儿园的汇演日。我被吵得不行,正好一华也来了,七点半我们就出发了。直到我们出发,舞台还没有布置好。既然没有正式开始,何必那么早就震耳欲聋地放音乐?而且都是些俗曲,充斥着“败家老娘们”这样的歌词。

去车站的路上遇到大孩儿和二孩儿,一华给我看他奶奶给他的钱,一共52块。他说,我奶奶说不让你老花钱。大孩儿和二孩儿也想去,一华说,你们有钱吗?你们没钱怎么去?

他们带我抄近路,巧遇两只狗在路中央交配。大孩儿说,它们在配蛋呢,一华说,才不是,它们是好兄弟,他把屁股对着二孩儿说,好兄弟不都这么背靠背吗?二孩儿茫然地等我宣布答案。我说,一华说得对。

大孩儿和二孩儿一路把我们送到树林里才依依不舍地返回。这条路一个多月前扎克他们带我来过,那时还是春天,到处都是油菜花,现在已全部变成小麦,野草也长出来了,看上去就像变了个地方。天气凉爽,我和一华走得飞快。他说他治胳膊花了三万块,是爷爷的存款。

“你奶奶打一慧(小不点儿)了吗?”

“打了,她说她再惹祸就把她扔井里。”

“确实该打。”

“我们家三个,我、大妮儿、二妮儿,就她自己偷钱,也不好好学习,每次都考两分。”

“那以后长大了你愿意养她吗?”

“养——不养,谁跟她结婚谁养。”

我大笑起来。

到车站时一华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感觉都没有走路,一直在踏步。

我问他,奶奶最后是怎么同意你出来的,他说是爷爷求情。

“爷爷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不怕。”

“那我现在就去把你卖了,卖一百块。”

“嗯——我打110。”

“110不管。”

“那我去警察局。”

“我把你捆起来,你去不了。”

“那我跑。”

“你跑不过我。”

“那我就喊人!”

“我先把你舌头割了,让你喊不出来。”

“嗯——不中!”

到了县城,他陪我取了钱,我沿地图找火锅店,找了两家都倒闭,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他要了一盘荔枝,一共十颗。他挑了半天,把最好的五颗拨给我,我还给他三颗,让他带回家给奶奶。他一颗颗数起来:“给大妮儿的,给二妮儿的,给奶奶的——奶奶不吃甜的。”

一华比我想得还懂规矩,上菜了就说谢谢,有垃圾就攥在手里找垃圾桶。吃饭时我收到手机男孩的短信:“我现在能去找你吗?”

吃完饭,我又想看电影,就带他去了县里唯一的电影院。电影院在汽车站旁边,是我第一天来下车的地方,还算熟悉。我们在这里看了最近上映的《复仇者联盟2》。放映厅不大,只有七八排座位,我看得头疼欲裂,几次想退场。这是一华第一次看电影,但凡没有动作场面他都坐立难安。我问他要不要走,他说你想不想走?我想还是看完吧,毕竟一张票还要50块。就这样又看了会儿,我呼呼大睡,醒来看个结局,灯亮以后,我看到地上都是荔枝壳。

“看你吃的,到处都是。”

一华不好意思地笑了。

36

杨老师家养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狗,名叫小白。我们家一直养狗,我对小白身上的幼犬味十分熟悉,也觉得亲切。自从喂它吃过一次火腿肠后,它就和我交了朋友,每次见我都撒欢,我们彼此成了周末的消遣。

校长怕我们三个志愿者周末没饭吃,托杨老师关照。他给杨老师一百块钱,杨老师没要,第二周他去买了两只鸡,送到杨老师家里,留作我们周末的伙食。

“怕他们三个饿跑了。”校長开玩笑地说。

每到饭点,杨老师就给我打电话。因为马上就走了,我没有存她的号码,每次接起来都彬彬有礼地问:“喂?你好。”听到杨老师的声音立刻松懈下来,“没吃呢,好啊,这就去啦!”

这会儿正是吃杏的季节,好像很多人家都有杏树,每天老师们都在天女散杏。到了杨老师家,她拉开冰箱,最下面一层抽屉全是杏。“快吃快吃。”她塞给我两个。

本地人吃面条也要就馒头。我说,面条和馒头都是主食啊,杨老师说,面条是主食?我说对啊,杨老师说,我们不把它当主食,又说,可能因为我们这儿小麦太多了。

确实,从五月下旬开始,路上就铺满了麦穗。本来是双行道的大路也变成了单行道。

吃饭时,我和杨老师闷头挑菜里的花椒,挑得干干净净才开始动筷子。她笑:“我们这儿的人从来不买调料,都放自己种的花椒。你们那儿都是买调料吧?你想不想吃花椒?你早上跑步的那条路就有花椒树,你想吃就去摘。”

我回忆了一下,那条路我往来这么多次,从来没注意过哪棵是花椒树。

“六一”这天终于到了,烈日炎炎,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浓得像病人的呼吸。孩子们还没等跳舞,脸上的妆就已经花了。不知道谁给二年级的男孩们画了眼影,本来只画下眼影就很可笑,小头目上下都画了,就更加可笑。

大门口插了几根炮仗,小赵一一点燃,炮仗在这化不开的热浪里依次响起,表演正式开始。

因为看过彩排,而正式演出和彩排的区别除了化妆外就是多了块写着“L学校六一汇演”的布幕,所以我没打算下去看。但杨老师给我布置了个任务,让我给她的主持和四年级的舞蹈拍照。四年级的几个女孩在(两个月来从没升过旗的)升旗台旁跳着第一支舞蹈,村民们围堵在门口,我穿梭在孩子们中间,挑合适的角度按下快门。

就在拍完照准备回宿舍时,广播响起了吕老师的声音,要我“速来办公室。”我们距离不足十米,他还是用麦克风。麦克风的收音效果太强,他说话时话筒快靠到了腰上。他让我负责放音乐。我坐到电脑前,因为布幕挡着窗户,看不到舞台上是否就绪,几次把音乐放早了,吕老师晃进来说:“你听我给你指示,我说‘送上音乐的时候你再放。”就这样,20来支舞蹈,20来句“送上音乐”,“六一”汇演结束了。

校长买了几箱冰红茶,每个学生、老师都发了一瓶,作为儿童节礼物。孩子们把瓶盖扎了个孔,蓄满水,用作水枪互相袭击。

37

午饭时一华问我是不是给了小不点儿一袋方便面,我说没有,他说见到她吃方便面,跟我买的一样。我买的食物都扔在宿舍进门的椅子上,也记不得有什么。我们找到小不点儿,她说不是我给的,是大头针男孩给的,后者立刻摇头。小不点儿对自己的偷窃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围观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都让我打她一顿,给她点教训。

“她还偷过五年级的东西!连董老师的红笔都偷!”

“她什么都偷,好的坏的都偷!”

“不是!她只挑好的偷!”

“老师你看看你还少什么了,肯定是她偷的。”

小不点儿靠在墙角,问什么都不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袋面实在让我动怒不起来,又不想就此了事,总要做点什么,让她长个记性。一华按住她的脑袋,作势要用她的头撞墙,一只手却护着她的后脑勺。我想起有天小不点儿跟我说她奶奶总打她,有时哥哥一华会出来保护她。

大头针男孩捏着一粒方便面渣告诉我是从小不点儿座位里翻出来的,接着大孩儿又跑出来告诉我楼下的垃圾堆里有一个方便面袋子跟我的一样。我把他们都撵走,只剩我和小不点儿两个人。

“你还拿什么了?”

她仍旧不说话。

“你回答我的话,我就不惩罚你。”

“没有了。”

“什么时候拿的?中午?”

“不是。”

“下午?”

“晚上。”

“吃晚饭的时候?”

“嗯。”

“是馋了还是饿了?馋了?”

“不是!”

她哭了出来。因为总被欺负,她每天都要哭上几次,一边哭一边喊“哥!”平时哭我看得出不是真的伤心,只是一种求救,很快就破涕为笑。但这次她是真的委屈,两颗眼泪在她低头时掉在了身上。

“没吃饭吗?”

“没吃。”

“为什么不吃呢?”

“回家了。”

“回家怎么不吃?”

“奶奶不在家,没有饭。”

“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说老师我饿了,我不就给你了吗,为什么要偷偷拿呢。”

这时一华走了过来,我说,别打她了,这事儿就过去吧。一华赶紧跑回教室大声宣布:“老师说这事儿过去了!不打她了!”

过了会儿,小不点儿握着一只空方便面袋子来到我宿舍说:“这才是我拿的那包,我藏在宿舍了,楼底下的那个不是。”

下午放学后一华和两个妹妹邀请我去他们家玩,我带着相机,在他们的领路下穿过几条小路到了他们家。他们家不大,院子里养着一条黑狗,种着竹子。进门右手边有一条爬到厨房房顶的楼梯,大约三米高,没有护栏。一华说他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一共摔过两次,第一次没事,第二次就摔进了医院。

我给他们三兄妹合影时一华说:“把狗也拍进去吧,狗是人类的好朋友。”他安排站位,给狗留出位置。我在狗盯着相机的瞬间按下快门。

傍晚去小卖部买东西,阿姨非留住我,说正在煎饼,一会儿就好。她给我拖了张板凳,说,你就当帮我看店。

阿姨跟我聊起大儿子的学习,说他成绩不好,怀疑他有多动症,还去医院查过。

“说起来笑人,那是他小时候,我说他多吃饭才能变聪明,他说是不是跟孙悟空一样聪明,我说对,然后他每天吃完饭都问我,妈我变聪明了吗?我说聪明了、聪明了,他说……”阿姨乐得睁不开眼,勉强把话说完,“他说,那我怎么没长猴毛呢?”

她一边揉面一边说她十年前去过一次郑州,我没问去做什么,她说跟几个小姑娘住宿舍里。头一宿就被烫伤了。“那个妮儿刚打完水,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暖壶破了,我说不碍事,结果不一会儿就肿了,我也没钱去医院,只能抹牙膏。”阿姨说得很不好意思,“那时候吃饭的钱都没有,有一个妮儿,吃饭时总问我要不要带点什么,我说,那就给我带个馍吧,但她每次都把剩下的饭菜带回来。唉,那个妮儿叫中华,我到现在还记得她。”

“我比她们都大,就像个大姐姐一样。有个妮儿喜欢一个孩儿,那个孩儿不搭理她。有一次下大雨,路两边都是避雨的人,她跟我说,姐,咱们去淋雨吧,我心里堵得慌,就想淋雨。我说,你看这两边这么多人,咱们要是站在路上淋雨,不要被笑话死了。她说哎呀姐,我还是想淋雨。我想想说,中。然后我们从这一头开始跑雨(我记得很清楚她说的“跑雨”这个词),一直跑到路那头。”

说完阿姨又笑了。

她烙饼时不停地有孩子来买东西,不少是我的学生。每个学生走了,她都会讲讲我对这个学生有所不知的事情。我记得最深的是,麦克斯的妈妈身体不好,他还有个哥哥,跟他一样不爱说话。

“我特别喜欢这个孩儿。”

“我也喜欢他,特别踏实。”

“对,就是的。”

她还说了些跟一华三兄妹有关的事,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出来都让人唏嘘。

我搜了下周围最近的古迹是公交站附近的青杨庙,约了一华周六下午去逛逛。上午我从小卖部回学校时看到他,他光着膀子,正在骑自行车。天非常热,我取消了下午的计划。他说,老师,你去我家吃西瓜吧。

“你奶奶让我去的吗?”

“嗯。”

“你们吃吧,我不吃了,跟奶奶说谢谢她。”我把手里的雪糕递给他。他犹豫不决地收下,继续劝我去。最后他说,那我给你送过来。过了会儿,他果然怀抱一个编织袋,左摇右晃地来了,一直拎到宿舍的最角落才放下。

“不吃也得吃。”他说。

“谢谢……这么大啊。”

“跟赵老师和董老师一起吃吧,分享着吃才好吃。”

一华趴在窗口看他带来的植物,惊喜地发现它长大了,还发了新芽。他说,老师你养得真好,你真是植物学家啊。

晚上关山庙(我晨跑的终点,孩子们都称之为山神庙)唱戏,似乎还是南阳的戏剧团。杨老师给我打了两通电话,催促我快点。戏是《杨四郎探母》,我去的时候人已经很满了,但人数跟在田湾村那次没法比。放眼望去,台下一半人我都认识,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几个二年级的孩子冲过来,借着微弱的舞台灯光辨认我:“真的是老师!”我们围成一团,尽管没什么可笑的事,还是笑得前仰后合。吕老师的二女儿站在玉米地里说,你来啦,你能看懂戏吗?我说看不懂呀,看个热闹。杨老师冲我挥手,她和儿子女儿坐在石阶上,我走过去,食堂阿姨给我让了个位置,我坐到了他们中间。食堂阿姨说,你自己来的吗?怎么不搭个伴啊?庙门口,一华的奶奶和两个孙女坐在那里,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奶奶说一华在家洗完澡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走?”

每次看到我她都关心这个问题。

“月底就走了。”

“还剩十天?”

“二十来天。”

她点点头。

我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在台上,一直在跟跑来跑去的孩子摆手。要离开他们,真有点不舍。不舍感最近越发强烈,阳光下闪光的蜘蛛网、满天的繁星、追逐飞翔的麻雀、牛的眼神、走夜路不用手电筒的本地人、狭小的四年级教室和里面总也驱不尽的潮湿气味、即使讲不好笑的事情也能被逗乐的孩子们……前几天我还梦见最后一堂课上和孩子们一一拥抱告别。

38

生活波澜不惊,接连两个星期没有写笔记,而这两个星期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在本子上记的几个关键词外,我也忘得一干二凈。

因为朋友W愿意资助一华三兄妹的学费,我联系一华姑姑足足三次才见到本人。见面那晚村里正在唱戏,我们在戏台后面的空地简单地聊了几句。

她比我想的年轻,一问更吓一跳,比我还小两岁。一华的爸爸(她的哥哥)第二次结婚时她14岁,她妈妈觉得要把钱花在儿媳身上,于是让女儿退学。从那开始,她就一直在苏州打工。后来她哥哥离婚再婚又离婚,最终和这个家失联,两个老人、哥哥的三个孩子、自己的一个儿子,就一直靠她和丈夫养活,至今已有九年时间。现在她又怀了孕,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很多,两个老人的身体都不太好,她打算回村子里住,照顾老小。一华胳膊里的钢板本该半年前取出来,因为钱的缘故拖到现在。她说她也想过读个夜校,但经济不允许,而她也不希望让三个孩子走她的老路,所以尽力供他们读到大学。

情况就是这样。她的普通话很好,而且总在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才回应。她说话时我出神地想,这家人的基因真好,姑姑长得好看,三个孩子长得也好看,一华奶奶说过,她儿子也很好看。

她说,一华以前有点内向,每次心情不好就蹲在院子里,谁跟他说话都不吭声,现在改了不少,总跟我说老师对他好,性格也变得开朗了,光这一点我就很感谢很感谢你了。她说,虽然我是他姑姑,但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事他不愿意跟我说,愿意跟你说。要是你能跟他一直保持联络,开导开导他,就更好了。

最后我给她留了我和朋友W的电话。

这几天学校常常停电停水,好不容易来电了,又赶上浇地,井里的水也不够用。我拎着空瓶子去小卖部讨水,被邻居奶奶看见,她说她早上刚打了半缸水,让我去她家接。38度的高温加上缺水把我折磨得很焦躁,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奶奶从仓库里找了个桶,刷干净,灌满水,用耙子穿过提手,我们俩一起扛回学校。晚上她又招呼我过去吃饭,我没去,过了会儿她让孙女给我送来一袋吃的,她说,招呼你你不肯来,我心里不得劲,以后你就来吧,不要客气。

由于缺水,放学以后住宿的孩子几乎全回家了。不管学校剩几个人,小不点儿总是不肯走。我说你为什么不走?她说我不爱回家,我说那你为什么爱学校?她说我也不爱学校,我讨厌这里,房子这么破,是我奶奶非要我来的。她说喜欢以前的学校,但不喜欢那里的老师。当时她还没有户口,老师就喊她炒白菜,结果全班都喊她炒白菜。我说你最想去哪儿?她说我不告诉你,这样我跑了你们就找不到我了。

星期四的晚自习,二年级因为没老师上课(前面提过的随便进别人房间的周老师不知为什么从来不上晚自习),胖老师让他们回家写作业。我从小卖部回来路过时,看到几个孩子正在抄题,就和他们一起分享零食。吃喝齐全,一华、大孩儿和二孩儿讨论下一次谁请客,讨论半天的结果是:一华出一块,二孩儿出两块,大孩儿出一块。

第二天一华没来上学,听说奶奶生病了,他在家照顾奶奶。中午我买了点水打算看望她,却发现大门紧锁。周六又停电,这次一直停到晚上十一点。傍晚我再去他们家,门依然锁着。正好遇到大孩儿和二孩儿举着手电筒溜达,就问他们一华哪儿去了,他们说他转学了,今天入学考试。我不相信,如果转学他会跟我说的。我说,那他不回来了?他们说,回来,十天回来一次,跟杨老师的儿子一样。我还是不信,那他的东西呢?二孩儿说,昨天他让我帮他都拿回来了。这一次我才相信了,而且气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晚上九点我给他的姑姑发去短信:听说一华转学了,还顺利吗?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她才回复。她说这么晚还没休息啊,这几天我妈住院了,一华那天骑三轮车把她送去医院,所以没上学,现在和我一起照顾我妈呢。我说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说已经好多了。我这才放了心。

我在吕沟村最痛苦的一夜开始了。因为冲了冷水澡,半夜开始发烧、拉肚子,前前后后跑了五次厕所。整个星期天我都在睡觉,有时被苍蝇扰醒,或者渴醒。學校还在停水,我只能起床,一寸一寸挪到小卖部买水。阿姨听我说发烧了,在我第二次去的时候递给我两片安乃近。她说:“你好点没?可笑人,我去诊所买药,那人问是谁生病,我说我生病,他说你头疼吗?我说疼,他说你发热吗?我说热,他盯我老半天说,看着咋不像啊?”

我回到宿舍,又倒头大睡。

星期一一早,一华直奔我宿舍:“我来啦!谁说我转学啦?”

39

就快期末考试了。

这是我在村里的最后一周。——这几天,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徘徊。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看谁就都是好孩子,即使是缺牙男孩、鸡蛋男孩,也变得可以忍耐。

有天我和一年级的周老师在办公室聊天,她说我们三个是建校以来的第一批志愿者。“我们这儿的人都感谢你们,也特别喜欢你们,怕你们生活不习惯,不爱吃我们的菜。你刚来的时候天冷,要给你拿厚衣服,你讲究,不肯要,冻得直哆嗦。”我们大笑,我赶紧撇清:“我不是讲究,是怕麻烦嘛。”

“知道你爱吃海鲜,可惜我们这儿没有,有时候吃桌——就是结婚——才有,我一直想带你吃桌,但结婚的冬天多。年轻人出去打工,过年回来一次,顺便把婚结了,都是这样,也没机会带你去。”

端午节这天休息,早上六点钟一华顺着窗户给我塞了一袋粽子和鸡蛋,接着七点不到小卖部阿姨也送来一袋。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这就是全部的节日气氛了。

我带一华去镇上取钱,想吃烤鱼,但搜不到哪里有,只好又去了上次的火锅店。明天是他的生日,我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想要一块滑板,镇上有卖的,49块钱。他的胳膊有伤,滑板危险,我让换一个。他说想要一辆自行车,我说你家里不是有自行车吗?换个没有的。他说八一路上有卖变形金刚的,可以变超人和小轿车。又说奶奶不准你给我买东西。我说没关系,你就说老师要走了,送个礼物做纪念。于是由他领路,我们把变形金刚买了回来。

一华奶奶给了他50块钱,回家前,他用其中的8块给爷爷买了一包烟。他晕车,几次带他进城,我都担心他会不舒服。之前还好,这次他沿路玩变形金刚,到站之前终于吐到了窗外。下了车,他把装玩具的塑料袋套在肩膀上,蔫头耷脑,忽然说,完了,烟落车上了。我指指袋子底部,他才舒了口气。

“如果真落车上了怎么办?”

“我就去追。”

“你能跑得过车?”

“我挑近路追。”

“如果追上了,结果不是我们坐的那辆怎么办?”

“那就继续追下一辆。”

第二天中午,一华用爷爷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我已经在小卖部阿姨家吃完了,想着还是去吧,聊聊天也好。

一华三兄妹、爷爷、奶奶、姑姑、姑姑的儿子、两个姨奶和姨奶的两个孙子都在,最后上桌吃饭的只有爷爷、姑姑、一华和我。满满一桌子菜,主食是干面条。一华像个大人一样让我多吃点。饭后他从冰箱拿出一块小蛋糕,奶奶说,他非要买蛋糕,想拿到学校跟你一起吃,爷爷说直接把你叫过来得了,没想到你都吃完了。

吃完饭,饭桌上只剩我和爷爷。他给我递了根“帝豪”烟,笑说,平时我们都抽三块钱的烟,这种都是求人时发的。他常年在苏州打工,普通话说得比较标准。他说现在活儿少,很多人到了苏州也找不到活儿,有的去了新疆,结果也一样。我问他都做什么活儿,他说了个类似“园林装饰”之类很文雅的词,又解释说,就是小区做好了,我们去弄个假山,弄个花园。

“有时候房子盖了一半,没钱盖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就是没钱。”

他说:“我们这儿,也就这十年才开始有人出去打工,以前没有,都种地,没人出去。现在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最热的时候快40度,缺水严重。前几年政府规定不准用井水浇地,抓着了罚款。日常用水都不够,哪有多余的种地?全靠老天吃饭。雨水少,好几年没收成。今年还行,总算是收上来了。”

“收不上来怎么办?一年就白忙了?”

“那可不就白忙了。”

“学校开了多少年了?”

“有十来年了吧,多亏现在的校长,学校才算办起来了,以前一个班也就六七个人,都出去上学,青杨庙那边,这两年才回自己学校,回来了一半吧。本来村里还有个中学,没人去,后来就关了。”

“一直都是五个年级吗?以前到了六年级怎么办?转学吗?”

“那可不只能转学了,去青杨庙那边的学校。”

他说本来学校有两棵粗壮的柏树,叶子特别好看,一位老教授生了场病休假回来,发现树被砍了,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午饭的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走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们全站在门口。我说:“你们别这样……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就笑着止步,目送我远去。

小卖部新进了一批小麦啤酒,很好喝,我这种从来不主动喝酒的人,竟然每次走进店里都忍不住拿一罐。阿姨好不容易才开口让我给她的孩子们补习,她说,怕你周末忙,不好意思说。

大女儿的理科比较差,之前她提过几次,想让我补习女儿的数学和物理。我坦言不会,阿姨不信,说:“你长得就像物理学得好。”有天她真让女儿把题给我,母女俩站在一边等我做出答案,我趴在柜台上,一头热汗,思绪也完全不在题上:“我真不会,天啊,我不过是来买瓶水……”经过这件事,她就再也没有提过这茬儿。眼看考试临近,阿姨把大女儿和大儿子都叫去了院子,让我给他们讲讲英语。大儿子读三年级,小赵是他的班主任,杨老师是他的英语老师。他和L小学的其他孩子一样,单词按顺序从头到尾地背诵、默写,如果你抽考,他们会问你这是单词表上的第几个。这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习惯,在四年级,我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去矫正。我只能把他最大的几个问题汇总给阿姨,比如字母认不全、发音不准、不会造句,等等。大女儿的英语显然好一些,她最头疼的是阅读,但这也不是补一天课就能解决的问题。几小时后,我和两个孩子都疲惫至极。

阿姨紧锁眉头,只有谈到孩子的学习她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每次她这样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我都感到压力颇大。补习完,我拿了一罐啤酒、两瓶枣味矿泉水,结账时阿姨怎么也不肯收钱,还塞给我两根棒棒糖。

40

我陆续上完每个年级的最后一堂美术课,不可免俗地,让最喜欢的二年级和四年级写了些话给我。

二年级的美术课代表纸条女孩足足写了三张,上面有她的画。她在班级开了一个“超市”叫天天超市,给很多人发了“购物票”去那里买食物和日用品。在送给我的画背后,她贴了一张面额最大的购物票。她的三张画分别写着:

老师,谢谢你教我们画画,你的教学给了我画画的开始,我会用画来表示对你的感谢。

亲爱的老师,祝你一路平安,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我很喜欢你画的画,谢谢老师。

老师,我们天天在一起,你教给我本领,我发现我的本领就是画画、学做人。老师你是我们的好朋友。

一华画了两只熊猫,一大一小,写着:

感谢老师你对我们的友爱和关心,身体健康。

大头针男孩画了一座房子和花园,写着:

祝老师每天开开心心的,笑一笑噢。

认我当老大的成熟脸男孩叠了一艘船贴在纸上,我们平时总玩由我发号施令他们去逮捕人的游戏,他画了一座堡垒,写着:

谢谢老师这一学期对我们的关爱,我们有困难时老师都会帮我们,所以我替全部同学说声谢谢你,祝你天天开心快乐。

村主任的孙女画了三座城堡,写着:

祝你到北京顺利找到工作,玩得开心。

端午节刚过,大孩儿写了“端午节快乐”,二孩儿写了“祝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永远年轻”。还有两个小丫头写了“生日快乐”,尽管我的生日远在冬天。

四年级的最后一堂数学晚自习,我留出15分钟时间和他们聊了天。台词我在宿舍里想了很久,但这个时候脑袋里却空白一片。“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我的视线扫过每张脸孔,“一个学期马上就结束了,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在这几个月里,我们笑过、哭过、吵过,与其说我来教你们知识,不如说是你们陪我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所以我要谢谢大家。”

“老师你哪天走?”扎克问。

“你们考完试我就走了。”

“下学期不来了吗?”

“应该不会来了——你们假期不是有补习班吗,有机会的话我会来给你们做假期补习,但长时间的可能不行了。——我接着说……我是独生子,之前也没有和这么多孩子长时间相处的经历,你们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样……我记得第一天来的时候,校长站在这儿,介绍我是北京来的老师。当时我挨个看你们,艾尔莎捂着嘴巴偷笑,艾米这样瞪著我,”我模仿艾米瞄人的眼神,大家大笑,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当时很担心你们会不会不喜欢我这个老师。时间真快,这一个学期里,我看到了很多人的进步,真为你们高兴,希望以后大家也能继续努力……”

贝拉问:“老师你是不是有太多话想说,结果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就说这么多吧,剩下几分钟我想让你们写一些话给我,写什么都可以,写‘你这个坏老师整天打我,等我长大了一定找你报仇也可以。”大家又笑。“然后把你们的愿望也写上去,比如铅笔盒啦、乒乓球啦,你们考试之前我还会进一次城,尽量帮你们实现。”

接着大家开始写留给我的话。德里克不上晚自习,其余11个孩子嘻嘻闹闹地写着,打铃前折好,塞进我的口袋。

放学后,我回到宿舍,把纸条一张张展开,几次看得鼻酸,又觉得好笑。

贝拉:老师,感谢您这几个月对我们的陪伴。在这几个月里,我学会了很多,谢谢您。希望再过几年,可以见到您,到那时候,您恐怕老了。

艾米:老师,我们过得不是很久,但是我们大家都会记得你的。到了每一个城市都要告诉我们,大家会在电脑上见你,让我加你的QQ,不过不许笑我。你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笑,许多你的故事和经历,给我们带来伤心、快乐和欢笑。我要长大,我要去你的地方找你。以后你的孩子给我们带来,我们会在QQ上跟你说话,有新老师来我们会告诉你,有什么事我们也会告诉你。

麦克斯:谢谢你老师,陪伴我过完这三个月,我很开心。我的愿望是想有一个游戏机。

巴顿:老师你走了之后我们大家会想你的。我们四年级会永远想你的。

爱丽丝:老师,我知道我和你之间有过吵闹,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我看你的样子太好笑了,所以我一会儿就忘了我们的吵架。我知道有时候你上课对我们大声说话只是想让我们安安静静地上课,你有时候对我们是有忍耐的,不一定什么会发出来的。我想要文具盒。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蒂娜:老师,在这一学期里你给我们许多礼物,也教给我们许多知识,我们谢谢你。我希望你下一学期再来。我们在这一学期里有快乐、打架、吵闹,我们每一次都会和好的。

扎克:老师谢谢您,这三个月来给我们的陪伴、关心和照顾,我非常感激。我希望您下一星期四或下一星期五走,然后放假我还可以找您来玩。老师我需要一个手电筒。

詹姆斯:老师祝您走的时候不要发生故障,早点和家人团圆,谢谢您这三个月的陪伴的快乐时光。我要送你一本小漫画。我想要英语词典、练习本、成语词典。

凯莉:老师,你走了以后,我们大家会想你的,我们不想让你走,我们大家会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们大家会说谢谢你的陪伴!我们大家永远会记住你的。老师,你也会想我们吗?

艾尔莎:老师,你这学期教我们很多知识,其实我和晓静(凯莉)、梦雅(乔安娜)都说好了,我们不会让你走的,你要走的话,我们三个就拉着你。我们一起过了美好的几个月,我会在QQ上给你说我的成绩,老师谢谢你,老师我们三个都会想你的,我要你永远开心快乐,不要为我们买礼物哦,我们会想你的想你的想你的,你也要想我们,我最喜欢你了,老师喜欢你哦,但是你也要回来看我们几次哦,记住回来哦,回来哦记住。老师我最喜欢你了。

乔安娜是带回宿舍写的,第二天才给我:

老师你知道吗?自从你第一天来,我就很好奇,你是从哪里来,也很好奇你叫什么名字。从你说出你的名字后,我听了,就很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住,当你说出你住的地方,我都连那个地方的名字都记不住,你说了很多遍,我才能记住。我知道你在这里教我们知识,教我们做花瓶,当你来这里不几天,我们都把你当成朋友。就这样度过了三个多月,我会把你永远记在心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时间过得真快,一天天过去了,到了你将要离开的时候,我都舍不得你离开,因为每当是你给我们上课,我们都很开心,每天只要有你的课堂,我都会在心里说,太好了!因为你在课堂中带来了欢乐和知识,我以后会努力学习,不辜负你的期望,不再退步。我们一起在下课时间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笑容。我也相信,再过几年老师也不会忘记我们。老师,我真的舍不得你走。

两天后,我最后一次带一华进城。这一次进城真有点迫不得已,前一天下了大雨,村里村外处处泥泞,加上即将要走了,我只想待在学校好好休息,可是之前答应了孩子们,不得不信守诺言。

到了县城,我也懒得找吃饭的地方,带一华直奔车站旁一家仿麦当劳的汉堡店。店门上印了一个歪戴帽子的男孩,表情看上去在寻衅滋事。我们要了两份套餐,价格和味道都只及麦当劳的一半。店面很小,除了我和一华还有一家三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里的《大耳朵图图》。

吃完饭,我见天色阴沉,拉着一华迅速买好礼物,然后跳上公交车。这是我们在城里停留时间最短的一次。一华问我,现在就要回去吗?我听出他还想多待会儿,但问他想去哪,他又一个劲儿地摇头。

车子发动了,我递给一华一个耳机,听着音乐,我们各自望着风景。熟悉的小贩、三轮车、坑坑洼洼的村路……下次再坐16路,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41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是周一,也是一周里我的课最多的一天。我把礼物发给了四年级和二年级的孩子们。“希望你们的未来像手电筒的光一样明亮,希望你们能从这些放大镜开始,一点点探索这个世界。”我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解释从两元店买回来的礼物。

在二年级,我特别给了纸条女孩一盒彩笔、一盒蜡笔、一个画画本、一个发卡。纸条女孩从不平白无故地要我的东西,就算给她一块糖,也要有充分的理由。怕她不肯收,我说,送给我的美术课代表,祝愿你以后成为大画家。纸条女孩说谢谢老师,然后做了一个全校都没人做过的动作,给我鞠了个躬。

这个女孩眼睛大大的,总是面带微笑,下雨时就漫步在操场上,不时转一下裙摆。每次她出现,我的脑袋里都会响起王菲的《流浪的红舞鞋》。我看她离开的背影,想起她的话,“老师,我发现我的本领就是画画、学做人。”

午饭时,黄大衣男孩和成熟脸男孩打架,后者的肚皮被刮出一道血痕。我带他去诊所,几个女孩跟在我们后面。这是我第一次进村里的诊所,里面只有一张床(旁边有点滴架)、一张书桌和一张麻将桌(上面散堆着麻将)。诊所阿姨從院子里出来,给成熟脸男孩抹了药水,她说:“这个药水疼,忍着点。”他纹丝不动,擦完药,阿姨不肯收钱,我谢过她,带几个孩子去买棒棒糖。我问成熟脸男孩疼不疼,他小声地说,疼。

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他都比别人识大体、反应快,像是小孩的皮囊里塞了成年人的灵魂。

晚自习是英语,适逢大雨,全校放学,我没来得及和孩子们聊聊天,第二天他们就上了考场。三、四年级被乡里抽考,由外校老师监考,考场在我隔壁的二年级教室(只有一至三年级是标准的教室,二三年级光线好些,凡抽考的班级都在这两个教室考)。主科考完,监考老师走了,我去监考科学和品德小综合,孩子们见了我都说英语听力听不清楚。我在宿舍里听到了,录音带翻录太多次,即使是汉语部分也不容易听懂。几次模拟考试里,扎克的数学最高分98分,凯莉的英语最高分95分,但看他们的反应,最后的成绩恐怕难以如我预期了。

接下来是三天的休息,第四天会发下学期的通知书,然后正式放假。扎克在纸条上说希望我多留一天可以一起玩,我用沉默代替了拒绝,很难说清为什么我不想去。很多孩子从离开考场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老师们都回家了,食堂也没有饭吃。我写完两份报告书,在七月的骄阳下用相机为这次支教留下最后的纪念,直到满头大汗。回到学校,我定了回京的车票。

一华给我打来电话,原本我让他这天来把植物抱回家,他说姑姑已经带他去郑州的医院了,待会儿两个妹妹过来拿。

“老师,你哪天走?”

“后天就走了,你哪天能回来?”

“我周末才能回来。那后天我送不了你了。”

“没关系,不用送我。”

过了会儿,小不点儿带着妹妹来了,还拎了三个桃子。她们一摇一摆地把植物抱回了家。

村里的休息日总是乏善可陈的,这一天唯一有趣之事是我放在房间里的粘蝇纸分别黏住了一只麻雀和一只壁虎。生平第一次给麻雀洗澡,小心脏在我手里怦怦乱跳,但羽毛上沾满了胶,怎么也洗不干净,我握着它去小卖部借花生油,阿姨委婉地说,就让它死掉吧,村里太多麻雀了。最后我只能把它搁在了草窝里,给它扔了半个桃子,希望它能像只鸡那样过完后半生;这也是我第一次摸壁虎,好在它皮肤光滑,很好清理。在我走之前,就这样和它们结下缘分。

傍晚,胖老师带着一部分行李进城先寄回去,我和小赵被小卖部阿姨留下吃了晚饭。她说剩下的这几天你们就来我这儿吃饭吧,不要作假。然后又说我最爱作假,饿了也说不饿。我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不作假。

这边的馒头和饼都叫馍,阿姨擀面时我问她,如果我说想吃馍,别人怎么知道是馒头还是饼?她说,蒸馍是馒头,烙馍是饼。我说,你们这边好多话都容易混淆,比如你们说不饿,发音是“不饥”,饿不饿就是“饥不饥”。阿姨想了想,大概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说,要是问着不着急就说“着急不”。

待久了,会说的土话越来越多。他们说吃晚饭是喝汤,有天晚上一个邻居阿姨问我吃饭没,我说,喝完了。我们俩大笑。语言真是拉近关系最快的办法。有时跟老师或学生聊天,蹦出“可美”“可商鞅”(太贱了)、“爆吭气儿”(别说话)之类的词,都会把他们逗得前仰后合。有时我会叫班上某个丫头“商鞅妮儿”,她就会回击我“商鞅孩儿”。我们之间的欢笑至少有一半来自语言游戏。

阿姨的小儿子趁我吃饭时塞给我一张纸条,阿姨说,他在你身后站了半天没好意思给。我塞在兜里,回宿舍打开看,上面写着:老师辛苦了,您每天给我们画画,因为您是个画家。——书写按照我在他们班教的明信片格式,还画了一枚两分钱的邮票。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张来自一年级的纸条。

第二天晚上,杨老师喊我和小赵过去吃饺子,她自己做了一些辣椒酱,里面有虾皮,我连连说好吃。杨老师看着我一碗红汤说,看来你真是没作假。刚吃完,小卖部阿姨就打电话来,说她准备了好多菜,还有凉皮,听说我们吃完了,她口气很失望。

楊老师问我们哪天走。小赵因为驾照考了一半,还要留下来考完。听说我第二天就要走,杨老师非常惊讶,说你都不等学生们拿通知书啊,我说不想等了。

九点多,我们吃完饭刚回宿舍不久,语文吕老师就打来电话,让我们去他家坐会儿。他还没吃饭,桌子上摆了一屉菜卷,每卷都有小臂那么长。他一边吃一边对我说,听杨老师说你明天就走了,校长知道吗?我说我给校长发了短信,他没有答复。过了会儿杨老师和周老师也来了,周老师带了小麦啤酒和下酒菜。周老师说,校长去开了一天的会,七点多才看到你的短信,想回学校也来不及。

“你们来的这几个月,真的是帮了学校大忙。”吕老师给我们俩倒满酒,“有些事也不是我们没想到,而是学校实在没钱,委屈你们了。”

杨老师和吕老师都不是正式老师,工资不由教育局发,而是学校发,两个人将近一年没有领工资了。吕老师说,从某种角度说,我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支教的。他频频给我们倒酒,说,学校难啊,呜呼哀哉。这句呜呼哀哉把我逗笑了。

杨老师怪我不多待几天,起码待到领通知书,还可以和孩子们合影。

“要不要明天早上我把他们都叫来拍照?反正就十来个人,好找。”

“不用了吧。”

“我想起来了,”吕老师说,“有一件事,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他抬头看我和小赵,我好奇地等他说下去。

“你们结婚的时候,记得喊我们几个,我们去讨个喜酒,好吧?”

我笑道:“没问题啊。”

“那还得等几年。”小赵说。

吕老师比以往任何一次喝得都少,说话时不时插几句古诗。杨老师用手机给我们拍了些照片,挨个发给每个人。喝到当晚十一点,我们各自回家。吕老师说明天要开车送我进城。

42

我定了早上八点的闹钟,八点不到,电话就响了,一个悲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给你带了点鸡蛋,你来门口拿一下吧。”村民们打电话都没有自报姓名的习惯,每次我都要花几秒钟分辨这是谁。我稍微清醒一些,听出来是一华的奶奶,她好像哭了。我穿上衣服,下楼给她开了大门。

她把一袋子煮鸡蛋和三瓶饮料递给我:“听说你今天就走了,一华说,奶奶你去送送老师,你去跟老师说说话……”她果真哭了起来,老泪纵横,好多话说得含糊,我没听懂,但也跟着悲伤起来,“……怕你嫌家里脏,一直也不敢让你来家里吃饭……”

“奶奶别哭了……”我的睡意陡然被难过取代,又想着,这也太戏剧化了。

“一华去医院看胳膊了,让我过来看看你,送送你,你几点走,我骑电车送你进城。”她抹了把眼泪。

“不用了,有老师待会儿开车送我。我会跟一华保持联系的,有机会我还会过来。”

“还会来吗?那好,那好。”她破涕为笑。邻居阿姨说她:“看你满脸的泪。”奶奶说:“你不知道,一华就听他的话,他一乱跑了我就说,我要告诉你老师,他就听话了。”

时间还早,我还了邻居奶奶的塑料桶,去小卖部买了包烟,阿姨夫妇从冰箱里把昨天切好的菜原封不动地端出来,让我留下来吃完。我坐在院子里闻着菜香味,脑袋里都是一华奶奶讲话的样子。

我把情绪噎了回去,接过阿姨端来的饭菜。阿姨说,早上我妮子又闹别扭了,她想参加老师办的暑假班,25天,600块,要住在老师家,伙食自己想办法,她爸觉得一天要花不少钱,想给她找个近点的地方补习,我妮子还是想去自己老师那里。

“等过几天她爸进城干活,我偷偷给她钱让她去。”阿姨笑说。

我忽然意识到,阿姨从来没问过我“你觉得我们进点什么能好卖”这样的问题,话题总是集中在三个孩子的学业上。有一回我主动说:“学校对面那家小卖部的小人书卖得挺好的。”阿姨也只是应付了一句:“是吗,那个中啊。”

之前我答应她回去把我以前用的电子词典寄给她女儿,她一直推辞,说自己买就好。提到女儿,阿姨岔开话题:“我妮子不好说话,我都跟她说,這几个老师有出息,你多跟他们说说话,她不好意思,害羞,你们一来她就回屋里了。”

“现在好一点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躲在你身后。”

“有天我说,妮子,老师给你补习英语,你看见他怎么不喊老师,我妮子说,妈,我看他跟我一般大,不像是老师啊。”

“她说我吗?你闺女可太会说话了。”我大笑。

我把话题拉回电子词典上:“地址我怎么写?薛店镇吕沟村……然后呢?几组?”

她又拒绝几次,在我的坚持下才回答:“三组。”

“你闺女的害羞真是随你啊,”我在纸上记了下来,“收货人写你闺女行吗?”

“中。”

我在阿姨家吃完饭,和他们聊了会儿天就回到了学校。在村子里,除了孩子们外,他们就是我最亲的家人。我和他们最后的见面,阿姨坐在收银台那里,叔叔在院子中央修车。我们并没说什么道别的话,就像过去那样,我说“走啦”,他们说“中”。

阿姨对我做过许多评价,比如看我像运动员,不像个老师。其中我印象最深、最有褒奖感的是“跟你说话真轻松”。不管何时想起这句话我都会心头一暖、会心一笑。

我收拾出一些不想带走的东西,有洗洁精、洗发水、牛仔裤、短裤、运动鞋、袜子,拿捏不准该不该把它们送人。最后我把鞋袜留在了房间,其他的拿给了吕老师。

吕老师第一次吞吞吐吐:“学校这事儿办得不对……”他抽了一大口烟说,“我跟他们说,把工资给我结了,我出钱给你买张车票。”

“千万别这么说。”

“我本来想找这几个老师,一人出一点……学校是真没钱……”

“真不用,我哪能要你们的钱啊。”

钱的话题我们也曾讨论过,我很诚实地告诉他们离开这里的确有钱的原因,身上的积蓄只够生活一个月了。本来和校长计划在网上卖孩子的画补贴学校,也没有实现(小赵认为这样可能被舆论批评为利用孩子们)。

十一点多,吕老师和他的二女儿、小儿子、杨老师和她的儿女、周老师、小赵,一共八个人为我饯行。我们挤进吕老师的面包车,一路开到城里。因为超载,有摄像头的地方窗口的人就得哈腰。周老师给校长打电话,校长说待会儿联系,我们停在一片玉米地旁边等校长来(刚来的时候到处是油菜花,后来是小麦,现在已经变成了大片的玉米),很像在拍公路片,连杨老师的女儿都说像逃亡。等了十几分钟,校长还没有消息,我说别等了,怕赶车来不及,周老师说,那不跟校长见一面了?我说算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见不到也没关系。就这样,我们继续上路。而直到我回到北京,也没有收到校长的回复短信。

杨老师请客,大家在一个饸饹面馆吃了午饭,然后送我去了车站。

“下学期还来吧,”杨老师说,“我家新房子盖好了,给你留一间,怎么样?”

“如果有机会吧。”

吕老师说:“再就难见一面了。”

周老师说:“以后要是当了大老板,可别把我们忘了。”

在车站,他们陪我买了车票,一直送到大巴车前。

“上车吧,还有五分钟就发车了。”

“要不我再给你们送回面包车吧……”

他们笑着摆摆手,敦促我上车。

“那我走了,后会有期了。”

小赵在远处微笑,吕老师点点头,周老师说,会的,会的。我上了车,透过玻璃上暗色的隔热膜,看他们渐渐远去。

回到北京后,我收到阿姨的短信:你是回家了还是去别处工作了?你那里热吗?这里37度,正好你走了,要不然冰柜里的饮料该你承包了。给你发短信是阿姨想你了,影响你的话就不用回话了;我通过了艾尔莎的好友请求,她给我发来一张男孩的照片,说这个人总想加她好友,可是他太丑了,是不是应该把他拉黑;杨老师在我的照片下留言,说下学期还要不要来?我给你做辣椒酱吃;一华用姑姑的手机发来短信:我明天要做手术了,不要为我担心,老师,我会想你的。

我好几次梦到孩子们,和朋友聊天也常常脱口而出孩子们的土话。

我一直想不好如何给这个笔记一个简洁、不矫情的结尾,思前想后我决定这样写:

这些就是我和这个村子、这些人的缘分。这一切缘分的起始,只是几个月前我在网上加了一个头像是教学楼的人。我问,还缺老师吗?对方回答,缺——这样一句简单的对白。

附:

还有一些事情因为我的懒惰或它本身太细碎,而没有写进笔记,时隔一年修改时,想起哪些,就一并记在这里。

1.贝拉的妈妈每天傍晚都会在学校旁的路口卖凉皮,小碗四块钱,大碗八块钱。有段时间我实在吃不下食堂,每顿晚饭都吃凉皮,常常一进教室就问贝拉:“今晚卖凉皮不?”“不知道呀!”有几回她被我问烦了,直接跑回家,又赶在上课前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卖!”“好歹给我留一碗啊!”贝拉的妈妈胖胖的,染了黄头发,憨态可掬,每次都不肯收钱,我只好打趣,你先收着,以后我办个会员再打折。一次她有事没出摊,我满村地找,一华和大孩儿看到了,和我兵分两路,展开了地毯式搜索行动。还有几次下雨,也没有出摊,我让孩子们带我直奔贝拉家,站在门口问:“还有凉皮吗……”那段时间一华三兄妹总跟在我后头,有时请他们吃碗贝拉家的凉皮,彼此都感到天底下没有更幸福的事了。

2.每天放学时,不住宿的孩子都有家长接。我遇到过好几次,有一次是巴顿的妈妈,她直接扒开门问:“要讲到啥时候啊?”还有一次是德里克的奶奶,在门口悄悄喊德里克的名字。德里克不耐烦地让她走开。我训斥他,他扑簌簌地流下眼泪,他的奶奶躲到了墙壁后面。

3.有个周一早上我检查周末作业,詹姆斯说他的练习册丢在了他爸的三轮车上。我说你把作业扔三轮车上干吗?他说周末跟父母下地干活儿,在菜地里写完作业,回家忘记拿下来了。我说三轮车呢?他说他爸骑走了。光看这些信息我是愿意相信的,然而他是喜欢打架、顶撞、翻我东西的惯犯,说话时的表情也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我说,你们家有人吗?他说没人了。孩子们立刻揭发,告诉我他妈在家。“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来一趟。”“我记不住号码。”“去办公室的联络簿上找。”十分钟后詹姆斯的妈妈来了,她的腿有问题,走得很慢,我感到有些抱歉。她走到教室门口,我跟她说了下情况,话没说完她“哦哦”应付两句,转身走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自言自语。第二天詹姆斯把练习册带了回来,上面果然一片空白。

4.胖老师教孩子们学会进办公室前打报告,但忘了补充一句,人数超过两人时报告一次即可。——坐在办公室里,常常会听到重复五六次的“报告!”也是件令人崩溃的事情。

5.爱丽丝爱笑,只要我盯着她看,她准会笑得直不起腰,而且肢体语言非常丰富,摇头晃脑还直跺脚。有个周日下午,我从县城回到村子,在村口遇到爱丽丝和她妈妈在田里干活,我站在路边冲爱丽丝喊:“作业写完没?”她甩出口头禅:“哎(二声)呀——!”我又说:“好好帮你妈干活!”她又“哎呀——”了一次,在菜地里跺起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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