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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潞:繁复生命的静默书写与孤独守护

2018-03-11车晨阳

山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无题灵魂诗人

车晨阳

上世纪80年代,异军突起的“第三代诗人”以纯正诗心和超拔技艺为山西诗坛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而潞潞正是领军者之一。他凭借凝重深邃、别具一格的诗歌创作一度震动中国诗坛。今日再读潞潞,更感受到诗人向灵魂深处开掘的勇气与力度,背后传达的是其对于生命意义的不断确证和对纯粹诗心的执着坚守。

北方诗魂的追寻

潞潞是大学校园中成长起来的诗人,这是当时“第三代诗人”的普遍标签。对于大部分第三代诗人来说,他们在象牙塔内汲取了远超前辈的知识储备和理论修养。但思维观念主要源于书本知识而非生活实践,往往缺乏深厚的生命体验和真切的情感涌动,普遍存在理论大于实践、观念胜于语言、集团式运动取代个人化创作的现象。潞潞作为“站在餐桌旁的一代”,却在宴席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在80年代站在黄河边上的呼唤和吟唱粗犷而凝重,读来掷地有声。

《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是潞潞的成名作,这首诗是当时诗人在上海的某个音乐厅欣赏一场音乐会时突发灵感所作,各种乐器纷繁复杂的节奏和诗人的灵感相互碰撞,于是佳作偶成。“五角人民币和四十分钟排队的辛劳,使我挤进这城市的高雅与堂皇。”①从音乐厅的内部构造到各种乐器的多重演奏,诗人都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在高雅的音乐厅享受精神的盛宴在那个年代看起来应该是一件高雅文艺但也十分奢侈的事情,优美的视听体验足以让人沉浸在时尚之都的高雅和堂皇中,但是突然崛起的小号勾起的却是诗人对于北方的怀想,“崛起一片广阔起伏的高原,野牛的长鬃风一般飘扬……这不是上海,分明是我的北方。”在“不可抑制”的音乐厅内,在小号与其他乐器“力的碰撞”中,小号最终占据了上峰,“年轻的小号冲决了堤坝,压过来轰轰烈烈的北方……”在这场音乐会中,小号所勾起来的“轰轰烈烈的北方”压倒了现代化都市的高雅与堂皇,“突破了上海”,留在诗人脑海里的只是充满乡土气息的北方,“有着苍劲的群山,燃烧的落日,有着白毛风、马群和男子气的北方。”

诗人似乎在向我们表达着什么?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演进似乎已经逐渐形成了城市文明取代乡土文明的轨迹,原来纯色单调的社会幕布被赋予了丰富的声光色影,在速度与癫狂的“音乐厅”,从北方原野走来的人在与城市的碰撞撕裂中难免经受阵痛,于是又开始重新回望,就像诗人在音乐厅的小号声中回望北方一般。像这样书写北方乡土世界的作品在潞潞80年代的作品中仍有许多,例如《黄河一夜》中,诗人对黄河上艄公的声音念念不忘,“如果没有月亮/声音就传得更远/听得人心里幽幽的”,连同诗人的心也被“一盏昏黄的桅灯/带走了……” 在对黄河一夜的回忆中读出了一种诗人特有的悲悯情怀。又如《石头屋子》中诗人渴望拥有一座石头屋子,“盖在北方光秃秃的原野”;《在午后》,“远走他乡的幽灵/在雨季之前悄然归来/使收获的镰刀坠入空虚”。回乡成为了灵魂被放逐之人的必然选择,但是回乡之路已经变得模糊,或许在城市声色喧嚣的浸染下,回乡也只是匆匆一瞥,然后“乡村的眺望者早已逃遁”。

潞潞着眼于脚下的黄土地,把北方的宏阔辽远转化为诗歌的语言,现代文明进军的步履固然不可遏制,但是诗人对于北方故土的坚守也很执着,努力在北方原野找回那些将要遗失和已经遗失的印记,在声色喧嚣的时代追寻黄河诗魂。正如谢冕在评价当时以潞潞为首的“北国诗社”时所说:“他们无疑钟情于更为瑰丽的现代文明,但他们却始终是黄土地的最诚实的子民。”[1]

夜色中的隐遁者

如果说二十世纪80年代潞潞尚且是合奏乐团中的出色琴师,那么90年代初期那些惊艳的无题诗则是潞潞在喧嚣时代里自吟自唱的独奏。潞潞从1989年到1994年间创作了近50首无题诗,这是诗人向自我灵魂深處的开掘,是对生命本真的叩问。从80年代的作品到后来的《无题》,我们能感受到明显的风格变化,但这是一个循序渐进,不断深入的过程,诗歌创作风格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没有之前厚重的精神积淀,创作无题诗对诗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也难以理解其中所表达的思想深度。

80年代末90年代初,伴随时代震荡,我们进入到一个权力纵横、资本狂欢的时代,但是物质生活的富足反突显了精神世界的虚空,个体生命的孱弱苍白,精神焦虑是现代化乃至后现代化人类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对于艺术家和诗人来说,感知孤独的能力有时候也是检验一位诗人精神品质的试金石。在潞潞的无题诗中,许多作品中都涉及到了对自我个体生命生存状态的探讨和对于精神世界的剖析,孤独之感更是随处可见。“每当夜晚总有许多焦虑的事情/也许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不然不会盯着空洞的世界不放”(《无题》“秋风来了,使一些敏感的人的情绪”)。“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分/圣洁的时光才开始抵达”,夜色成了诗人最好的武装,也许只有在黑夜的掩护下,诗人才能抛却白天那些“属于我们共有”的“乏味的日子”,才能在自己的诗歌园地耕耘,“桌上的玫瑰在灯下颤栗不已/它将和一些诗篇一同放上祭坛”(《无题》“当太阳透过窗棂”)。潞潞在《无题》“月光照耀着一只铁砧”这一首中更是把“寂寞”直白地表达出来,“寂寞”一词在短短的十五行诗中出现了十次,起首两句描写了一只月光照耀下的铁砧,“铅灰色冰冷的平面多么寂寞”,然后是游弋的天鹅、温度计中的水银、木匠的儿子、草原上狼的眼睛,诗人从自然界事物的微小处着眼,进而转向了神祇和灵魂。欢乐和疼痛都是寂寞的,对诗人来说目之所及没有一处不是寂寞的,而“词语内部的灵魂”代表的却是内心深处最隐秘最孤独的一部分,整首诗由外向内,从表象世界层层深入,最终抵达内心的真实。诗人在感知孤独中让时间缺席,让自己隐遁,而后诗意呈现,就像他自己曾在《作为写作者》中谈到的:“当诗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日益成为陌生人,他们也许是在坚守着观察的距离(一种博爱的距离),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一记录下那些晃动的面孔。”[2]

尽管孤独之感铺满了诗行,但是通过阅读我们可以感受到潞潞的孤独颇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姿态,“许多无需治疗的灵魂飘荡着/如同车站的大钟挂在云层深处/他们只为自己守时。”(《无题》“有一种情绪过早地熟识了”)。“也许有一天人们真的能看到/那梦想者一人单独留在空中”(《无题》“空旷的舞池里有来自悬崖的歌手”)。众声喧哗,唯有“我”守着自己的灵魂“在远处的高地上擦亮眼睛”。(《无题》“夏日也不能阻止酷热的风”)

潞潞的无题诗是晦涩的、孤独的,但也是纯粹的、深沉的,诗歌中不再是“我们”的高声疾呼,转而变成了来自“我”的个人言说,从“我们”到“我”的变化,是汹涌时代浪潮下诗人寻找的一条“逃逸”路线。这些闪烁着孤独光芒的诗歌,看似“无题”,有的像诗人自己的呢喃和呓语,实则却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更为神秘深邃的精神空间。《无题》的这种创作手法就是弗里德里希所谓的:“将具有决定性的事物提升入费解的语言中,意味着投身于那些事物中,那些足以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的事物”。[3]

在回望中坚守本心

潞潞不能算作是一位高产的诗人,47首无题诗用了5年的时间来精心打磨,进入新世纪以后,他更是放慢了诗歌创作的脚步,在诗歌泛滥的年代主动承担起了坚守诗学品质的职责。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又或者是诗歌艺术的更加成熟和精进,潞潞越过了无题诗又进入了诗歌的另一重境界。

于庸常生活的琐屑中捕捉诗意是这一时期潞潞诗歌的一大特色。看《排练室》这一首,从舞蹈排练室的普通一角出发,细致地描绘了人们排练时的场景,“她们的裙裾在飞扬/脚尖忽左忽右移动着”,接着视角由室内转向室外,“楼下街衢中”仰首的人对这一切都一無所知,这种来自年轻的力量在现实中随处可见,“到处有这样青春的练习”,但诗人看重的是裙裾飞舞背后那一个个自由的灵魂。整首诗从不同的视角将写实与想象相结合,有对自由灵魂的向往,也包含着对青春的怀恋。再看《青铜爵》,诗人通过不同的场景描写勾勒出了青铜爵的前世今生,“从豪华宴席到豪华陵寝”,“被镌刻成一段华丽的铭文”,直至被人发现,放在清冷的博物馆里,“重新沐浴到风”。在后来人看,青铜爵代表着古老的历史,遥远的时空,但是青铜爵最本质的功用也就只是一个盛放酒的容器,因此最后两句诗人发出了“为了向这一切致意/为了它的至爱:嘴唇与酒”的感慨,诗人用一双能够穿越历史风尘的眼睛将看起来严肃宏大的描写落到了“嘴唇与酒”这样的细微之处,作为一个诗人该有的敏感和细腻跃然纸上,看似稀松平常的小事在诗人的眼睛里也能延展出无限的思绪,形而下的客观世界经由诗人的妙笔生花被提升到了具有美学意义的形而上的高度,这是潞潞在诗歌道路上不断成熟和超越自我的表现。

除了善于从日常生活的小事中汲取诗意,随着年龄的增长,诗人也喜欢用更加从容淡然的姿态回忆过去。《旧事》一首回忆了儿时和父亲在路上行走的一段经历,通过细腻的表情和动作描写把父亲偶遇友人后欣喜的心情刻画了出来,“他和一个人搂抱在一起/手在那个人背上拍着……两人互相递着香烟/然后那里升起一团烟雾”,“父亲这一生并不快乐/甚至深埋着无人知晓的痛苦/但那一次父亲是真的高兴”。“夜深人静时写下无用的诗句/它顺从和纵容了你/使你虚度了苦难年代的光阴”(《青春》)诗人通过对无知无畏、敏感多思的青春时光的怀想凸显出了诗歌之于生活的重要意义,渴望拥有曾经的那份纯粹和简单。潞潞还在《黄昏》中怀念离去的外祖母;在《兄弟》中忆念手足之情;在《老车站》回忆曾经年幼无知的少年。诗人在不断地回忆中将当下与过去相关联,把生命体验和诗意空间相勾连,因而在潞潞笔下的这种回忆和怀念不是简单的旧事重提,诗人希望通过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进一步确证当下生命的意义,坚守和追寻属于自己的诗学理想。

“回忆”在诗歌作品中并不少见,并且大多数时候年龄稍长的人才乐衷于回忆,但是在潞潞那儿,这种传统式的“回忆”并不代表他的诗歌不具备现代品格,他在诗歌语言的锤炼上也很下功夫,词语的选择,语法结构的变幻,他都运用得游刃有余,例如诗歌作品中大量虚词的使用和超常规的词组搭配。韩作荣在谈及潞潞诗歌的魅力时说道:“诗人用语言繁殖语言,又用语言背叛了语言,在澄明而又漫漶、亲近却又疏离之间形成张力。”[4]关于诗人作品中的语言魅力,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因此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论经由怎样的“混乱组合”,最终都在“混乱”中达到了“艺术的秩序”,实现了诗人自己的诗学表达。

随着网络化时代的到来,对于速度的过分追求使人们忽略了对于内在品质的坚守,诗歌也被推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就连诗人自己也说:“我得承认,生存和物欲,有时比诗更有力地攫住了我。”[5]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潞潞始终坚持着一种较为缓慢的写作姿态,给时间以时间,然后审慎地打量世界、审视灵魂,诗人对于诗歌道路和时代发展的思考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印证,在潞潞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汉语诗歌写作道路的前方尚有一丝光亮,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默契相遇,“我们为此酩酊并且夜夜等待”(《无题》“让梦境继续。我们已经被奴役”) 。

注释:

①本文所引诗歌均出自《这》,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4月版。

参考文献:

[1] 潞潞·肩的雕塑[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1987:2.

[2] 潞潞·无题[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0:15.

[3] [德]胡戈·弗里德里希.李双志译.现代诗歌的结构——19 世纪中期至 20 世纪中期的抒情诗[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

[4] 韩作荣·诗歌讲稿[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7:350.

[5] 潞潞·无题[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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