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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农村改革的“史诗”式写法
——评关仁山小说《天高地厚》

2018-03-11贵州朱永富

名作欣赏 2018年34期
关键词:史诗小说农村

贵州 | 朱永富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时期以来的当代文学创作也在力图紧跟时代节拍,反映这种时代风貌,写好“中国故事”。在这样的大时代氛围中,出现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例如莫言的《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贾平凹的《浮躁》《带灯》《极花》,阎连科的《炸裂志》,周大新的《湖光山色》,格非的《望春风》,付秀莹的《陌上》等。但是关仁山的《天高地厚》与上面提到的这些作品都不一样。虽然关仁山的《天高地厚》写在新世纪之初,但是放在今天来看,它依然可以说是别具一格,在中国当代乡村变革叙事之中可以独当一面。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种价值源于《天高地厚》民族志式的写法对中国当代农村政治经济文化变迁的长时段再现所生成的坚硬质地。由此,《天高地厚》也展现了它对现实主义“史诗”品格的追求。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农业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但是农村的新问题很快又凸显出来了。关仁山《天高地厚》的主体部分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的第七个年头开始写起,一直写到新世纪初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对农村的影响。通过回溯的方式,《天高地厚》还涉及20世纪70年代的集体经济时代。从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角度来看,中国农村的这二十年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也是一个巨变的时代,这个过程中的许多历史事件和社会变化都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从作家写作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个重大题材。重大题材是“史诗”的重要特征之一,“因为重大变化往往凝聚有更多的历史必然性,而事变的参加者也总于事变中投入更多的精力、性格、热情和自己所属阶级、阶层的价值取向”(汪政、晓华:《有关“史诗”的理论务虚——读黑格尔、卢卡契》,《文艺评论》1994年第3期)。当代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伟大的时代,并力图以各种方式在自己的创作中呼应这个时代的召唤。从关仁山《天高地厚》所反映的历史阶段来看,是中国农村新时期改革开始到新世纪初农民大规模离开农村结束的。在这个过程中,农民曾一度对承包土地热情高涨,乡镇企业也曾一度热火朝天,但是传统的农业却走到了尽头,新的农村社会形态将会是什么样的,还在探索和形成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历史时期中国农村的发展也是曲折前行的。贾平凹的《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是紧贴改革之初的时代脉搏写了农村市场经济观念萌芽的一小段。在这两篇小说中作者对农村的市场经济新动向充满了肯定。莫言的《四十一炮》则着重写了市场经济袭来,乡镇企业疯狂大发展的片段。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基本没有着眼农村的传统农业,小说主人公发家致富主要是靠给外地游客提供食宿。贾平凹的《浮躁》写的是市场经济发展之初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付秀莹的《陌上》虽然也是长篇巨制,但是作品的时间跨度非常小,甚至有“横截面”写法的倾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关仁山的《天高地厚》能够均衡用力书写当代农村改革的二十年,是具有史诗品格所要求的“相对绵长的叙事过程”(同上)的。

关仁山的《天高地厚》采用了“史诗”常见的全景式写法,而且在这种全景式框架内,《天高地厚》能够较好地以写实的方法把重大事件与日常生活有机结合起来。从宏观的角度来说,作品虽然是以蝙蝠村和蝙蝠乡为核心和落脚点,但是辐射却非常广。国家各种有关农村的政策和动向,如土地制度、税费改革、加入世贸组织等,都时时牵动着农民的每一根神经。通过村里的一些能人和乡里的一些干部,甚至他们还对国外农业发展的状况有所了解,并且效仿国外成立了农民经纪人协会。从微观的角度来说,小说笔法细腻,有很强的烟火气息。例如写到荣汉俊去粱双牙家撮合侄女荣荣和粱双牙的婚事时,荣汉俊在粱家吃了一碗羊杂汤,吃完后粱双牙的母亲端来泔水桶让荣汉俊吐漱口水,荣汉俊竟然把一口假牙掉进了泔水桶,无奈之下只能洗洗接着用。这样的细节增强了小说的质地。在重大事件和日常生活之间,小说还写了当地有关五彩蝙蝠的民间传说和信仰。五彩蝙蝠不仅增加了小说的民俗和神秘色彩,还有一定象征意义,暗示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大结构。此外,小说中大量使用具有地方色彩的歇后语,也增强了小说的文化氛围。从情节发展的角度来说,多种力量综合影响了情节的走向,而且主要是国家政策和国际环境影响着农村的经济形势,在不断变化的经济形势下,人物经历着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相比之下,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就不是写实的,而是一种寓言化的写法,小说中暖暖和旷开田发家致富的道路虽然有屈辱和忧虑,但发展极为顺利,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因为小说的根本目的是要写致富之后人性的变化,而不在经济形态本身。格非的《望春风》对新时期以来的农村变革只是浮光掠影式地带过,小说的终点在于一种情感上的故乡的消逝。莫言的《生死疲劳》从地主西门闹在土改中被枪毙写起,一直写到新世纪。小说所书写的历史跨度比《天高地厚》还要长,但是它的写法却不是全景式的,《生死疲劳》有意略过了一些时代的大事件,聚焦在相对来说具有戏剧性的主人公身上。日常生活化的写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较少戏剧性的。这也是关仁山《天高地厚》的写实手法与莫言的浪漫主义传奇式写法的区别所在。在近年来的农村小说中,与关仁山的《天高地厚》有些相似的是刘继明的《人境》。这两部小说都是力图用写实的方式来记录中国农村的变革。不过《人境》的故事在《天高地厚》之后,传统农业的衰落,是《天高地厚》的终点,却是《人境》的起点。在《人境》中,马垃出狱后重回神皇洲,也致力于新型农业,成立了合作社,他的目的是要振兴乡村。马垃所做的事与粱双牙的农民经纪人协会相似,与鲍真的生态农业园也在本质上相同。刘继明的《人境》写法上与《天高地厚》有相似之处,但是从叙事的主体时间段上来说,只是《天高地厚》中的尾部。《天高地厚》写实手法的另外一种重要特征体现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史诗”要求小说能够把握本质,反映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历史规律。而这种历史规律主要体现在小说情节发展和主人公的命运上,主人公的命运与历史发展的规律具有内在的同构性。因此,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主人公的命运就不能由作家的主观意愿来操控。在《天高地厚》当中,粱双牙和鲍真是小说中作者所钟爱的“社会主义农村新人”,但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却随着时代变迁一波三折,最终也没有走到一起。鲍三爷、粱罗锅、荣汉俊、粱双牙和鲍真等乡村代表性人物虽然几经努力,也不得不随着时代大形势跌宕起伏,留下许多无奈和遗憾。这些乡村的代表人物,有传统的“乡村能人”,有村干部,也有“社会主义农村新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英雄人物”,可是这些“英雄人物”并没有浪漫主义作品中那样凭借自己的超人能力所向披靡。归根结底,小说的这种情节发展模式和人物的命运是由小说的现实主义品格所决定的。与这种写实风格相关联的是小说在描写人物对话时大面积使用自由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相对于叙述人的叙述语言和自由间接引语而言,将更多的话语权交给了人物,可以更多地呈现人物自身的特征。从热奈特叙事学的叙事时间理论来看,直接引语与它所描述的对象在时间上是对等的关系,因此,相对于叙述语言,从故事推进的角度来看,自由直接引语的大面积使用会让故事节奏变得缓慢。关仁山的《天高地厚》写了近五百页,与他大面积使用自由直接引语是有关系的。用更多描述的语言来写一段较长的历史,必然形成鸿篇巨制的成果。由此,也形成了“史诗”的厚重感。

《天高地厚》的作者关仁山对中国农村的变革感到焦灼,对农村的发展有着强烈的责任心。这是作品“史诗”品格的又一体现。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说,《天高地厚》是作家在唐海县“挂职”的产物,实实在在的社会现实激发了作家的创作。作家在唐海县“挂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种田野调查,虽然比不上当年柳青和赵树理在农村多年“蹲点”,与莫言那样的主要凭借记忆写出来的还是不一样,与格非那样的探亲式返乡考察写出来的也不一样。只有刘继明的《人境》与《天高地厚》一样是作家“挂职”的产物。关仁山对中国当代农村变革的责任心还体现在叙述人的叙述方式上。那就是一种抒情式的叙事方式。在《天高地厚》当中,叙述者是一个故事外的声音,但是这个故事外的声音却对小说中的人物有着明确的褒贬意识。这个叙述者的情感立场与作者是完全一致的。通过这样一个叙述者,作者也就把自己的立场表里如一地彻底渗透在小说当中了。爱憎分明成了《天高地厚》的一个重要特征。例如,在描写粱双牙的第二个女人陈秋兰的时候,叙述者的厌恶之情就溢于言表,而对“社会主义农村新人”鲍真和粱双牙则字里行间充满爱意。与关仁山对中国农村改革的强烈责任感相对应的,还有在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雄强的精神,或者说“正能量”。这种向上的精神力量,就是以鲍真和粱双牙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农村新人”对土地的热爱和对农村父老乡亲们的责任感。任何一个伟大的时代必然有强大的向上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在鲍真和粱双牙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就是这种精神。鲍三爷和粱罗锅等老一代农民也热爱土地,但是他们对土地的热爱是与个人的发家致富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是《创业史》中的“粱三老汉”,而粱双牙和鲍真对土地的热爱不仅仅是自己要发家致富,他们还要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让他们“永远不再下跪”(关仁山:《天高地厚》,花山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44页)。可以说,鲍真和粱双牙是新时代的“梁生宝”。“善”是小说自始至终都十分看重的品性,也正是主人公鲍真和粱双牙等人的善心善行始终作为一种凝聚力维系着蝙蝠村的人气。

关仁山的《天高地厚》不论是从作者的责任心,还是小说本身艺术形式来说,都具备了“史诗”的特征。但是小说暴露出来的一些不足,也不能不提。首先一点,就是小说对叙事节奏的把握。小说的整体时间跨度比较大,而在细节的写法上又多用描写和自由直接引语,小说最后近五百页时结尾了。由此造成的一个遗憾就是有些情节的发展上没有充分展开,转变太快。例如粱双牙与鲍真、陈秋兰和荣荣之间的婚恋关系,转换和发展得就有些急促。尤其是粱双牙和鲍真被困在腰带山的山洞里经历了共生死的考验,感情应该是牢不可破了才是,为何很快又再次分开了?这中间有较长的逻辑链要呈现出来。如果整部小说都按照细节的节奏来写,五百页肯定是不能结束的。如果要控制在五百页之内,又要节奏匀称的话,细节描写还需要重新处理。“史诗”的现实主义品格要求小说要尊重生活规律。《天高地厚》在人物写作时,却在很大程度上采用了类型化的写法。我们可以很明确地感觉到小说中的“好人”和“坏人”。例如乡党委宋书记的小舅子冯经理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坏人”形象。粱双牙的第二个未婚妻陈秋兰也被处理成一个虽然漂亮却没有德行的女子。在这样一部史诗般的现实主义之作中采用这样类型化的写法是不明智的。在小说中宋书记也是一个贪污腐败的负面形象。小说曾经一度试图对宋书记进行心理描写,从而让他获得读者的少许同情。那么为什么不能以更高的境界来呈现冯经理和陈秋兰的内心世界。小说另外一个明显的问题就是过度使用“巧合”。小说写到粱双牙外出打工捡到一把小提琴,因为大哥去世急着回家,就带回了家,第二年作为农民经纪人协会的负责人出去推销粮食时,还带着这把小提琴,居然意外找到了失主。而这位失主恰巧是一位淀粉厂的厂长,他为粱双牙的品德感动,主动购买了粱双牙的粮食。同样的,鲍真到北京推销她的生态米时,也使用了巧合的方式。“巧合”不是不能用,“巧合经常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有时甚至还是相当惊人的巧合;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每一篇小说都建立在巧合之上”。但是“巧合要是用来解决小说中的某个问题——例如,帮助作者摆脱自己的困境,那当然是决不可取的”(〔美〕布鲁克斯等编著:《小说鉴赏》,主万等译,世界图书出版社公司2015年版,第70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推测是作家对现实生活中相关的事务缺乏了解,而不得已采用了类型化、简单化的处理方式。但是显然这样的处理方式削弱了小说整体的厚重感。

关仁山《天高地厚》带给我们的思考是应该怎样书写当代农村的变革。首先现实主义的写法是有必要的。虽然作为新时期的20世纪80年代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历史,但是我们仍不能满足于“新历史主义”的写意式写法。我们也不能满足于浮光掠影式的寓言式写法。我们需要实实在在地了解和把握那一段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农村改革史。小说文体的一个重要优势,就是它能够突破现实中具体个体的认识局限,而全景式形象地再现生活。我们不仅仅会带着青春的躁动去感受那段历史中的男欢女爱,也需要了解那段历史中最坚硬的农村政治经济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高地厚》体现了它作为历史记录的价值,也在很大程度上承担起了作者关仁山对乡村和父老乡亲们“天高地厚”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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