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亡与未亡之间
2018-03-10吕宣玲乔辉
吕宣玲 乔辉
近年来视觉文化迅速普及,电影工业急剧扩张,观众的观影品味也大幅提升。在此背景下,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引发业界以及影迷的热烈讨论。该片是一部极为值得探讨的影片,它既有导演浓烈的个人化风格,也有鲜明的商业电影元素,无论哪个角度,都为观者提供了丰富多元的阐释空间。本片讲述了战争背景下,随着一个时代的灭亡,那些衣香鬓影的上流社会没落了;那些罗曼蒂克的爱情消亡了;旧社会的秩序被打破了。本片的独特结构、剪辑、摄影、音乐、人物完美结合,开创了独有的美学体系,为回望历史提供了新视角,让人反思战争带来的残酷影响。
实力强劲的明星阵容、挺身赴死的兄弟情义、缠绵悱恻的多角爱情、国恨家仇的复杂交织、高品质多维度的浮世绘群像全景。而影片又有别于传统电影,单一选取大人物或者小人物的命运,而是大小兼顾,人物众多,摒弃战争片的波澜壮阔,生离死别的凄婉爱情,诚意十足的讲述了每个人的故事。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包涵多类型元素,通过独特的非线性叙事结构以及对称式构图摄影和演员“无表情外观”的出色表演,娓娓道来一个时代没落的故事,深刻挖掘了人性的贪痴善恶,反思战争带来的残酷影响。该片有望突破华语电影新高度,在商业诉求和个人风格之间寻求最佳平衡,实现程耳导演一贯追求的艺术创作理念。表演收敛、色调鲜明、摄影冷峻、音乐个性,《罗曼蒂克消亡史》为观众构建了一套具有完整中式美学体系的电影语法,理性回望历史,抵制残酷的战争。
一、 构建中式美学体系的电影语法
每当谈及欧洲、英国、好莱坞等的电影,都有其成体系的一套完整电影语法,然而遗憾的是,中国电影还尚未形成一套风格鲜明的中式美学体系。中国因其独特的传统文化,在世界美学体系中自成一派,而如何将中国的传统美与世界性的审美建立起连接是困扰几代中国电影人的难题。尤其是在世界文艺发展背景下,要想确立自己独特的风格,立于世界文艺之林中,势必要不断开掘艺术的民族性与本土性特征,以此寻求“自我”的身份认同。作为兴起于西方世界的影视艺术,在移植本土的过程中,既要生产出可以对话世界、融入西方的作品,又要明确自我创造之风格,这无疑是很多影视工作者需要解决的“存在之难”问题。就这一问题,导演程耳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实现了一次值得肯定的成功探索,形成了一套“程耳式”的极具风格化的电影语法。
该片独特的剪辑是其电影语法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苏联导演普多夫金曾讲过:“电影艺术的基础在于剪辑。”[1]《罗曼蒂克消亡史》采用非线性叙事的表现手法,插序倒叙杂糅,这种时间轴的重构在国产电影中属于鲜有的艺术尝试,因为这对观众的观影体验造成极大干扰,且会使观众对影片的接受度大大降低。而本片將旧上海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与风起诡谲暗潮涌动的战争反复剪辑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腔调,不仅避免了平铺直叙的直白浅薄,也使得电影的剧情更加耐人寻味,引人深思。
该片的摄影也具备大量中国传统美学元素,比如大量的对称镜头。在近景拍摄中,电影基本全部使用了固定机位,观众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其用心良苦的构图中。对称美学一直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之一,这一点在大量的古建筑和工艺品中就能得到印证。与中心构图法相似,对称式构图就是将主体放置在画面中心,而本片摄影以近乎完美主义者的角度,包括人物身后的背景基本也全部是对称的。这不禁使人联想到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的作品,其工整熨帖的构图正是形成其独特鲜明影片气质的关键。片中一个对称镜头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就是日本人渡部在自营的日式料理店中更换和服的镜头,完美对称的镜头营造出一种庄重严肃的氛围,正呼应了表面声称自己已完全是个上海人的渡部内心深处其实极为敬重自己身为日本人的身份,且具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
再者就是片中大量的面部特写,这些面部特写无论痛苦亦或欢愉,无不是内敛含蓄。而历史的凝重感与面对时代巨轮的无力感正是通过这些“无表情外观(Deadpan)”表达出来:演员常常没有丰富的面目表情以及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在内敛、克制的变化中传递出一种微妙的角色张力,就如片中葛优扮演的陆先生,一句面无表情的“喝茶”,便传达出其内心错综复杂的思绪,以及对各方势力的平衡与制压。而遭到强暴的小六更不曾放声大哭,至多默默流泪,但最后射杀施暴者渡部时惨淡决绝的脸完美诠释了她内心的恨意。这样克制的表演也避免了我国影视剧中常见的廉价煽情,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客观与丰满。
二、 以“出离”姿态理性回望历史
表现历史常常要求人们能设身处地地站在当时当地当事当人的角度去理解和还原历史事件和人物,而非以今时今地今人今事的立场去作评判。不然以今人后见之明极易脱离客观与理性,夹带一些自以为是的论断。一些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然而一个合格的回顾历史的作品不会塑造一个完美的正面形象或一个全无人性的负面角色。因为观众所期待的真实,不是完美的“高、大、全”形象或者毫无争议的历史判断,而是具有一定解读空间的公正而客观的历史重述。反映在影视作品中,便是以理性的“出离”历史的姿态回望历史,才能给予观众最盛大的视觉享受和最深刻的美学价值。该片的角色刻画就在尽力避免脸谱化、标签化的人物形象,极力塑造一个个多面的、饱满的人物。
影片中的渡部是一个深藏于上海的日本军官,也可以称其为间谍,埋伏在陆先生家中,坚称自己已是个“上海人”的日本人,一手策划了陆先生家中发生的灭门惨案,甚至将妻儿都弃之不顾,不可不谓是极其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的。但有别于传统电影中全然冷漠的间谍,他可以对一只流浪无助、毫不相干的黑猫温柔不已,不仅精心照顾其饮食,还对其爱护有加;在准备杀死小六的关键时刻最终心软,放了小六一条生路;在影片的结局也能为幼子的生放弃自己的生命,只为小儿子能重归故土。这些充满矛盾性的行为才使得渡部这个角色成为一个鲜活而完整的人,因为人性的复杂是任何人都无法一言以蔽之的。类似的典型角色还有陆先生,他在与工人运动领袖谈判时吃吃点心就轻松决定他人生死;也会为保全小六的生命而去王老板那里打探虚实,费尽心机;在日本军方的强势威胁下,顶住压力,遵从民族大义,不做卖国贼;矛盾的雅气与痞气共存在一个角色身上,构建了一个性格鲜明的枭雄形象。
片中有几处镜头被称之为致敬昆汀,即部分完全垂直的镜头的运用,这种远距离完全俯视的镜头被用在陆先生家中被血洗之后的惨烈场面和旧上海城区建筑的拍摄中。昆汀的《杀死比尔》以及韩国导演朴赞郁的《蝙蝠》都曾以这种完全垂直的俯视镜头来表现死亡的惨烈场面。这已不是程耳导演首次运用这种镜头了,在他此前执导的《边境风云》中就曾这样表现血暴场面。这种俯视镜头居高临下,使观影者产生一种疏离感,冷眼旁观这些残酷血腥的场面。其实史事只能被冷眼旁观,那些煽情而动人的故事,不过是遗忘的开始。虽然流逝的过去被人淡忘的过程很无情,但是一个时代巨轮的进程又岂是后人的惋惜或者哀叹能够改变的,我们只能回望一眼,深深凝视。
片中大量的吃饭场景也极为值得注意。程耳算是鲜有的在作品中刻意表现吃饭这个细节的内地导演。陆先生和赵宝刚饰演的工人运动组织者对峙的戏里要吃点心;章子怡在家庭晚餐的饭桌上聊拍戏轶闻;渡部在日本餐馆制作并食用日本料理;吴小姐抵达重庆后就餐时表达对上海菜的想念……这一场景的反复强调不仅为情节提供大量铺垫,更展示了世俗风味,而这种手法多见于香港导演中。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暗潮汹涌的交涉就是发生在一餐一饭亦或一间普通的茶楼中,这是极有可能的。
三、“破碎”时代下罗曼蒂克之消亡
电影的时代背景是中日战争时期,剧情牵涉到国恨家仇,讲述了旧社会中的一些上流人物以及一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交织出一幅时代群像的大场面。从片名字面意思分析,罗曼蒂克就是指一些情爱,而消亡即指这些爱情的破灭,如同泡沫般,可望而不可即。小五和陆先生是这样,吴小姐和她先生也是这样,渡部和陆先生的妹妹更是这样,影片中还有不少这样令人惋惜的爱情。其实归根到底,这些有情人不能得以厮守不也是因为战争吗?战争逼迫大家做出不同的选择,最终导致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再罗曼蒂克的爱情也无法抗争历史的洪流将其卷入战争中,变得支离破碎。
影片中的几位女性角色,无一不是悲剧式命运,乱世中,她们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只能依附于男人存在,命如微尘。譬如小六,作为一个洒脱的交际花,先是依附于倪大红饰演的王老板,而后因出轨被放逐的路上惨遭渡部欺凌,最终借陆先生的势得以复仇;譬如陆先生的姨太老五,对陆先生一往情深,为了成全陆先生的局毅然赴死;譬如吴小姐,外表光鲜的电影明星,对丈夫痴心一片,却被懦弱的丈夫变相抛弃,受未曾现身的戴先生裹胁,不得不远走他乡,成为他人的禁脔;譬如王妈,依附于陆家的权势,谨言慎行,将一个黑帮家族的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最终不能逃脱被射杀的命运,而她死亡的意义不过是日方给陆先生的警告罢了……《罗曼蒂克消亡史》所展现的女人在特定的时代下柔弱中透露出刚强,即使命运受到男人们欲望的摆布,却都不乏拥有一颗倔强顶真的心,使这些女人的生命看起来极富张力,别有风情。如果没有战争,这些嗔痴的女人又何尝不能得遇良人,厮守一生呢?
而即使是最坚定不移地支持战争的渡部,在最后一刻也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厌倦了、妥协了,开始向往故国平静的田园生活。战争是遭到所有人厌弃的存在,但是总有叫不醒的贪婪的人,去打破和平的安详,陷入欲望的漩涡难以自拔,最終害人害己,断送性命。片中的陆先生可以喝个茶、吃个点心就要了别人的性命;也可以顶住压力坚持大义不与日本人合作;在渡部料理店的枪战中不慌不忙,从容退场;更可以眨眼间毫不犹豫地要了亲侄子的命。他的身份称得上是旧上海的上流社会人物了,生活作派优雅讲究,但却脱不去暴力野蛮的本质。然而旧秩序终将崩塌,历史沉浮,时过境迁,枭雄也好,佳人也罢,陆先生即使再不想离开上海,也不得不向时代低头。影片的最后一幕,是陆先生在海关安检的镜头,他在旅检人员的指挥下,摘下帽子,展开双臂,孑然一身,而他的身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结语
《罗曼蒂克消亡史》是一部充满实验性的电影,更是商业化电影和作者个人诉求完美平衡的典范之作。战争导致的一个个悲剧人物无法改写命运,鲜活的生命消散于历史的洪流之中。处于新世纪和平年代的我们,不仅应该享受当前的幸福生活,更应回望历史,反思战争带来的残酷影响,珍惜当下和平的氛围。希望日后有更多优秀的富含人文关怀的华语电影涌现,为观众提供更为丰富的视角凝视历史。
参考文献:
[1]普多夫金.普多夫金论文选集[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2: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