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中川雅也关于《小偷家族》的对话
2018-03-10赵建中
赵建中
在剧本阶段的临时用名为《大声呼喊》的电影《小偷家族》是是枝裕和(以下简称是枝)的新作。在剧本构思阶段,导演是枝裕和与《小偷家族》中扮演父亲柴田治一角的中川雅也(以下简称中川)影片创作的相关问题进行过探讨;在2018年5月份舉办第71次戛纳国际电影节之前,也就是影片刚杀青的时候,是枝与中川又围绕影片进行了交流。
一、 一部充满“愤怒”的电影
中川:对于这部电影的观感,目前我还没有进行梳理。
是枝:我也是。好像还没有消除与该片的距离。影片看完后,我觉得受到了特别“强烈的东西”的冲击。这些“强烈的东西”充满电影画面。
中川:最初看样片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觉得电影完成片与当初的创意和剧本完全不同。读剧本的时候,我哭了。充满温情的描写深深打动了我。拍摄的时候,我觉得影片虽然不是喜剧,但是其中讲述的家庭故事应该让人感觉到温馨。但看实际完成的作品,感觉简直就是在观看这个家族日常生活的纪录片。
是枝:负责这部影片音乐的细野晴臣先生看完电影后也说,该片看上去像纪录片,所以不必有过多的音乐。我虽然没有将该片拍成纪录片的打算,但创作手法确实接近。我一边进行拍摄与编辑,一边抓住瞬间浮现的新构思不断进行修改完善。虽然本片完全是虚构的,但我通过纪录片性质的手法,赋予了作品目前的基调。
日本发生过家族成员盗领已经死亡亲人年金的诈骗事件。这激发了作家的想象。据新闻报道,当向诈骗者问到出于什么原因时,诈骗者回答说:“不想死。”这或许是谎言,但是枝裕和却正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就描写了因犯罪联系在一起的一群“家族成员”们的生存状态。电影首先出现的场面是由中川扮演的父亲柴田治与儿子祥太(城桧吏饰演)协同偷窃的现场,接着是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没有丢下呆在附近高层公寓空隙之间冷得发抖的年幼的少女(佐佐木饰演),而是将她带回家。当记者问到这部电影要表达什么的时候,是枝裕和说:创作时的感情有喜怒哀乐,这一次是出于“怒”。
中川:是枝先生经常发怒吧?
是枝:是的。这很意外吧。这部电影虽然不能以“喜怒哀乐”简单分类,但“怒”是主要方面。该片是在某个社会事件的背景下展开一个家族故事,但不是贴得很近,而是冷静地观察这个家族崩溃的过程,并且用不露声色的笔触表现。之前的《谁也不知道》一片也是如此,就是表达对社会的违和感,将视角向“怒”的感情聚焦。《小偷家族》一片也同样具有一种“强烈的东西”。
中川:说起来,《小偷家族》的主角应该是祥太。在是枝电影中出现孩子,是为了将视角降低到在社会上吃亏最多的这个群体,用他们的视角揭露种种问题。我也喜欢这一点。是枝先生原本就具有新闻工作者的敏感性,再加入作为电影导演的视角,两者互相作用,使得这部电影对“怒”的表现比较收敛。
是枝:谢谢。
中川:但由此我也想到,目前社会上已经出现了认为《小偷家族》“是同情小偷的电影”的人了吧。
是枝:那一定是有的。
中川:的确,从法律的角度说,这是一个作恶的家族,所以,不应该对他们给予同情。但作为一群不可思议的人,他们的“品行”却是好的。目前,我对人间的幸福有了重新思考。我在饰演柴田治这一个男人与家族成员一起过日子的过程中,真正感觉到是生活在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世界”中。
是枝:啊,是需要思考。虽然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个家族还是团团圆圆的。能对此进行谴责吗?谴责了又怎样呢?
中川:是枝先生因这部电影发怒,我平时也是有愤怒的。我发觉,纸媒也好,网络媒体也好,在报道中容易简单地分善恶,不采访当事者就应付过去了,只局限于了解表面现象,而不是细致地查看隐藏在事情背后的特殊理由与原委。这次是枝先生经过思考,决定反其道而行之。被称为“犯罪”的行为从内在原因看,或许有被忽略的理由;同时,其内情在判罪前人们必须知道。
二、 是枝旗下生气勃勃的表演团队
《小偷家族》是中川继《成为父亲》《海街日记》《比海还深》后出演的第四部是枝影片。他出演是枝影片角色的数量仅次于在《小偷家族》中饰演祖母一角的树木希林。这足以说明中川被信任的程度。其他如饰演治的妻子的安藤樱、饰演在色情场所工作的亚纪一角的松冈茉优,两人都是第一次加入是枝剧组的女演员,演技都很出色。当然,这个演员集体中,以中川为中心。
中川:我一开始进入拍摄阶段就被惊到了。樱和茉优都是演日本传统戏剧出生,表演生动,而且她们不排斥素颜。她们生气勃勃,把我也带动起来了。希林更不用说。她摘下满口假牙吃橘子的恶心样让人印象强烈(笑)。
是枝:我想起来,在甜品屋吃红豆年糕汤的时候,她说:“我要吃年糕!”
中川:然而因为没有牙齿,不能咬,于是,就将年糕放到亚纪的糕点盘中,这一表演很绝妙,因为这诉诸人的生理反应了。拍摄期间,因为个人的原因,我心里有一些烦恼,于是,所出的声音也与角色不符。希林发觉后就说:“这样的声音对一个小偷父亲来说,过于知性了。”于是,我就对声音作了调整,从而体现出父亲角色的奸猾与耍小聪明的特点。
是枝:我很喜欢中川的声音,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有几处台词末尾处的语调过于丰富,最终就对声音进行了修整。
中川:原来是这样啊!
是枝:与声音相比较,我觉得应该强调的是,中川先生不仅演技好,而且作为运动选手,运动神经也很发达。中川先生熟知自己的身体在画面中如何呈现。优秀的英式足球运动员不是可以一边运球,一边旁观自己的竞技动作吗?对于中川,我就有那样的感觉。
中川: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被是枝先生表扬是很难得的。在拍摄中,有两个动作难度较大,一个动作是速度很快地穿短裤;另一个动作就是蹲座,这个姿势也是很难的。
是枝:我做蹲坐动作就很困难。我出生在昭和时期的父亲说,亚洲式坐姿需要人的脚脖子很柔软。此前提到穿短裤的动作。中川先生全裸着去取毛巾被,占满电影画面,但又绝对不能让观众看到关键部位,中川却一边弯着脚回头看,一边快速敏捷地穿上了短裤。
中川:哈哈,我要再反复看看这个场面。
三、 深入到新领域的集大成作品
剧中,不去学校念书的儿子祥太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神支撑,那就是已经载入国语教科书的《聪明的小金鱼》的故事。该故事出自生于荷兰的美国连环画作家莱欧·莱欧尼的作品。在一群红色的鱼中,只有一条鱼是完全黑色的。该故事就讲述了这条黑色的鱼的冒险历程。该作品由诗人谷川俊太郎翻译。这个被社会遗忘只与犯罪有关联的家族,就有点像这条黑色的鱼。
是枝:“祥太最终将胜过父亲”,这个念头是一边拍摄,一边意识到的。这个设定很特殊,有我自己的投影。在祥太眼中,父亲是失败者、是糟糕的人,但他促进了祥太的成长。
中川:是枝先生,有这样一种说法:“《小偷家族》的治是一个像木偶一样的家伙,直到最后一直没有成长。正因为没有成长,所以周边的人都離开了。”而治以外的角色却都是有成长的。
是枝:就以妻子信代来说,治将那个少女领回家,但并没有想到负责任。但是治的行动却诱发出她的母性;虽然她本人没有觉得,但持续地这样做,却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中川:我对家族全体去夏天的海滨旅游的场面印象很深,此时还在剧本构思的阶段。
是枝:先拍了那个地方的戏,并看到各种各样的景象。我在此拍摄了电影的全体成员。在现场,希林语气急促地对信代建议要加上这句台词:“好好看看,很美丽!”一开拍,大家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在小说中,就描写了信代神态庄严地遥望远处的瞬间。希林在那个时刻就预知了一切。在电影中,也有这样的故事。
中川:影片从希林身上,表达出似乎是“老婆婆的少女风情”。这是我很喜欢的场面。导演带着演员去看外景也是这样基于这一考虑吧。
是枝:其实,我是听其自然的。
中川:到了现场,正当大家站在海里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是一部穷人版的《海街日记》。我对茉优说了以后,她说:可以这样认为,也说得很妙,但请停止这样说。处于这一境地,我就只能自己嘀咕说:到了海街了。”
是枝:中川先生也说“这是《海街日记》的穷人版啊”!说到《海街日记》,该片一开始,是讲述由广濑铃饰演的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移居到新家。少女到另外人家的同时,给原来的“家庭关系”带来了变化。《小偷家族》是各种社会生活的集大成者,不是吗?该片反映了自己这十年左右的思考。
中川:小说家也好,作家也好,应将自己的才智不露声色地渗透在作品中。这不就是所谓作家电影的风格吗?我深切地感觉到:《小偷家族》是是枝在坚持自己原有的“宝贵的东西”的同时、又深入到新的领域的作品。
(原文刊于日本《电影旬报》2018年6月下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