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曲艺传统 拥抱网络时代
2018-03-10楚子
楚子
叙事是曲艺的本质属性。我们在尝试系统讨论当代通俗文学的曲艺性创演可能性时,对以叙事为主的通俗小说和心灵鸡汤式的情感美文或打油诗的选择,很明显应当倾向于前者。基于网络对写作阅读习惯的巨大影响,进行通俗文学曲艺性创演的对象或许可以缩小到网络小说。传统曲艺在新时代能以积极的姿态拥抱网络与新媒体,探索出一条崭新的发展之路,这令人向往与憧憬。但在梦想照进现实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冷静下来,聊聊几个现实问题。
第一个认识:当代通俗小说与曲艺的源生链条“不绝若线”
传统小说的“成人礼”标志是唐传奇的出现,宋元话本、拟话本则推动了它的迅速发展。“话本”本是民间艺人讲故事的底本,宋代以后说书行当的兴盛与印刷技术的发展,除了让说书人的讲话底本以文字形式广为流传外,也推动文人雅士参与到“拟话本”这种案头文学的创作中来,从而在中华文学史上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较之为了出将入相而诵读的四书五经和为了应和唱酬、抒情遣兴而创作的诗词,小说的原生态本就是“通俗”的。一代代曲艺艺人也从以四大名著为代表的传统小说或文本中汲取营养、搜罗片段,敷衍演绎出经典曲目并流传至今,是可行、易行,势在必行、事半功倍的智慧之举,在扩大小说流传度的同时不断推动曲艺的成熟与发展。
新文化运动以来,随着普罗大众,特别是市民阶层受教育程度的增长,小说的通俗性之中隐含的导教因子开始被强调,因之也出现了对通俗小说“深”与“浅”的辩论。
同为民国文坛巨擘的鲁迅与胡适,对《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有着截然相反的评价。对前者,鲁迅于《中国小说史略》中盛赞其“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而胡适则认为,虽然《儒林外史》是第一流的小说,但它的读者比较少,主要是知识分子,《儒林外史》在知识分子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老百姓看不懂。胡适认为,要想推翻清政府,像《儒林外史》一样用“藏锋”进行讽刺是不够的,应该像《官场现形记》一样,忠实于“浅人社会”,彻底发扬通俗文学的大众化特性。而鲁迅则对此颇不赞同,他用“辭气浮露,笔无藏锋”来形容《官场现形记》。此例颇能看出当时部分学者对通俗小说看法的分歧,也反映出在受众群体对小说内容和主旨出现不同需求的前提下,作为文学作品的通俗小说的市场风向开始转向买方。
如今随着传播手段的多样化和受众群体的进一步细分,通俗小说的生发形式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其大众属性和基于此的商业性质、市场性质和媒体意识有了进一步显现、增强。如果说10年前通俗小说的传播阵地尚呈现传统方式和新方式两分局面的话,那如今通俗小说传播基本可以说是网络方式的一骑当前。前几年在文坛上活跃的年轻作家,如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笛安、落落、蔡骏,还会选择自办文学杂志,但随着纸媒生存态势的不乐观,即使依靠偶像效应来吸引读者的明星杂志也风光不再。如今的通俗文学走的大多是网络连载—— 积累人气—— 出版发行的路线,读者的阅读、收藏、点赞、打赏可以影响作品的情节走向,网络小说特别是高点击率的作品,与其说是作者的个人创作,不如说是在市场条件下,作者和一定读者群集体欲望的产物。当代通俗文学这种类似众筹的创作方式无疑给曲艺创演提出了新的课题—— 如何通过文本探知受众的喜好,如何正确理解文本的含义,如何将之正确处理成曲艺的艺术形式。
种种问题的存在与当前多样化的娱乐方式相交,曲艺与小说相辅相成的关系链条已经“不绝若线”,想要让通俗小说重新成为曲艺的素材库,就需要理解网络,特别是理解网络时代受众的喜好。网络不是洪水猛兽,网络文学中也有可贵的艺术瑰宝。那些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迸发着青春活力、倾诉着爱国情怀的网络文学作品,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也拉动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成为新时代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的有机组成部分。在2014年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就有两位网络文学作者应邀出席,这说明主流文艺界真正注意到了网络文学,把它看作文艺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年召开的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总书记也指出“要用健康向上的文艺作品和做人处事陶冶情操、启迪 心智、引领风尚。要推出更多健康优质的网络文艺作品。”所以,我们曲艺人应该卸下有色眼镜,公正客观地看待如今蓬勃兴盛的网络小说,并得风气之先,巧借网络文学东风吸引更多人走进曲艺的大观园,催生一批年轻的曲艺爱好者。
第二个认识:曲艺人要挖掘思想性与审美性兼备、情节性与文化性并重的优秀小说
传统曲艺具有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们以虚构叙事的方式展现了中华民族的历史人物与英雄传奇,表现了人们心中英雄人物的典型性格,彰显出人们对个性解放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习总书记说,文艺是民族精神的火炬,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传统曲艺人一般都具有引导听众积德向善的道德责任感与自觉感,他们以“情教”阐释“诗教”,创造出立足于世俗又超脱于世、能对社会产生良好引导作用的曲艺作品,这是曲艺人的职业操守。当下中国的网络小说常见类型大约有三十多种,其中玄幻、悬疑、穿越、新武侠、惊悚、后宫是创作量和点击量最多的六大类型,仅仅从上述名称上看,就能感受到网络小说重感官刺激的快餐文化属性。确实,不少网络小说都存在人物形象单薄、情节套路化、思想内涵浅薄的原罪,同时篇幅冗长、动辄几百万字,要去芜存菁确实耗时费力。但这一挑战也可以成为曲艺重新回到文艺主干道的契机。
曲艺人可以以网络小说的爱国主义情怀为线索,挖掘描摹中华英雄、彰显中国力量的好作品。有人开玩笑说,尽管中国网民有万般不是,但在爱国这一点上他们是无可指摘的。泱泱大国五千年文明为后人积累了无数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与传奇故事,风云诡谲的近现代历史也为华夏英雄彰显家国情怀、追求民族独立提供了壮美的舞台,大国崛起的历史构成了网络小说的重要题材。我们呼吁出现更多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2015年以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每年都会组织开展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向社会推介了一批追求真善美、传播正能量的原创作品,我们看到网文中确实也存在很多说英雄、唱历史、叙往事的好作品,或立足现代战争,或围绕隐秘战线,或描绘古代战场,展现了网络写手及网文爱好者的拳拳爱国心,我们可以在史学专家的帮助下,把握细说历史的尺幅,甄选优秀作品来展现华夏英雄的雄伟身姿。
曲艺人应综合考虑小说情节特性与审美情趣,关注能展现中华文明、彰显中国美学,文质兼备、引人入胜的好作品。从痞子蔡、三驾马车(宁财神、李寻欢和邢育森)为代表的“榕树下”时代起,网络文学已经发展了将近20年,在网络小说的世界里,确实存在情节简单、语言直白、角色“很傻很天真”的“小白文”,但随着写手年龄阅历的提升,以及越来越多职业作家、投稿人加入创作,网络小说文字水平和意韵意境都有了极大提升。例如2002年之后出现的九州系列,由9位小说家围绕上古传说与《山海经》《搜神记》《述异记》等古籍创作,形成了一套自成体系、蔚为壮观的东方奇幻世界观,作品在思想内容上追求民族平等、生态和谐、天人合一,批判等级压迫、掠夺杀戮与不义战争,很像是中华文明的想象性与镜像化再现。这种兼顾艺术性与审美性的作品并不少见,特别在架空题材、仙侠题材、武侠题材中尤为凸显,广泛地吸引了网友的目光,形成了众多具有衍生价值的大IP。除了宏大题材,也有不少网络写手将故事背景放在现实世界与日常生活中,描绘普通人不懈努力、成长成才、实现梦想的历程,其健康向上、充满蓬勃生命力的部分也值得曲艺人关注。曲艺文化是群众的文化,好的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优秀的网络小说紧跟改革开放的步伐,见证了社会发展的进程,反映了作者读者的心声,也折射出当代人的审美情趣,与曲艺艺术的意旨不谋而合。
第三个认识:在进行通俗小说改编时,必须充分尊重曲艺的本体属性
中国曲艺大观园蔚为壮观,自成一个庞杂而相互交织的系统,目前现存曲种大约有300多种,拥有不同的语言、民俗和文化传统背景,在展现形式与表现方式上各有差异。总体来说,曲艺以“说、唱”为主要的艺术表现手段,部分曲种侧重口述形态,如讲故事、相声、评书评话、韵文说书、答嘴鼓等,其口述内容或有韵律性或夹杂诗赋赞。部分曲种为口述加唱形态,如天津快板、四川金钱板、鼓书、琴书、扬琴、弹词及各类时调小曲、清音小调等,述与唱的比重各异,唱腔设计自成一派,伴奏乐器多有不同。
首先,曲艺人要顺应类型特色来挑选小说素本。从实际来看,并非所有曲种都能够兼容网络小说,不同曲种在小说题材的倾向性上也各有不同。总体来说,应当是一些侧重于口述且具有长篇传统的曲种更容易用好网络小说,而篇幅较短的曲种,例如相声、二人转,可以从小说中摘取幽默段子来使用,但网络小说中的“抖机灵”同传统相声的三翻四抖本质上是不同的,容易让整部作品失去完整性与统一性,显得神散形也散。由于历史的原因,有些曲种倾向于演绎金戈铁马的战争故事,有些倾向于花前月下的浪漫传奇,有些则倾向于谐谑逗趣的日常生活,艺人们在找寻素本时要充分研究曲艺类型的传统倾向,决不能因为某部小说“火”就去蹭热度改编,要综合考虑小说的语言风格、情节内容、叙事节奏、主要人物性格与性别等因素(也就是通常说的女主戏还是男主戏),既要与曲种类型相符合,也要与曲艺演员个人特质相接近,这样改编起来才能减少别扭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其次,需正视曲艺夹叙夹议的表演风格与网络小说叙而不议的语言风格之间的差异。传统曲艺人通过评价书中人的功过是非来劝人积善行德、追求社会正义,这构成了曲艺的价值与魅力所在。侯宝林先生在《谈相声艺术的表现形式》中说,单口相声在表演中有多个特点,其中一个就是叙述人对所叙述的事情进行主观评价,从而将事物内部的矛盾和缺陷揭示出来。确实,由于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曲艺表演多夹叙夹议,完成叙事后还要从道德与伦理角度来拔高总结几句,生怕听众听得不够翔实、听得有所疏漏。而小说则是一种想象与呈现兼重的艺术形式,特别是以网络小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往往情节节奏特别紧促,在主干情节外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有时候留白的原因也在于写手水平有限,遗忘了前期埋下的伏笔),网络文学并不以铁肩担道义作为价值追求,也就无意于叙事后再进行道德评论、自我总结与自我反思,因此,曲艺人在使用网络小说作为素本时,特别要注意不被小说叙事手法牵着鼻子走,必要时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勇于打破原有的情节结构,进行充分的补充与改编,让作品在呈现得更具有“曲艺味儿”。
再次,要明确曲艺是语言的艺术,却又不只是语言的艺术。近年来,《鬼吹灯》《甄嬛传》《步步惊心》等极具IP价值的小说作品除了被搬上了电视、电影屏幕外,也掀起了一股“有声书”制作与传播的风潮。随着喜马拉雅fm、荔枝fm等音频分享平台成熟,有声书获得了难得的发展机遇,形成了不容小觑的文化现象与经济现象。早期的网络有声书多是网络小说爱好者们的自娱自乐,部分是群体制作的具有显著戏剧色彩的广播剧,部分则是单人制作的带有曲艺属性的“讲故事”。有些有声书制作者将作品直接称为“说书”“评书”,这多少就会有些混淆视听,有声书根据情节需要,在第三人称客观陈述与第一人称模拟表演中自由切换、跳出跳进,这一点与曲艺已经很接近了。但只要一插入声效,有声书就与曲艺分道扬镳,作者们多会使用真实音频素材或流行音樂,而不是发挥口技进行模拟。此外有声书都是提前录制的,曲艺表演则是一种实时的舞台艺术,一两个人、一两件伴奏乐器,一块醒木、一把扇子、一副竹板,就把听众带入了艺术时空,演员引人入胜的表情与恰到好处的肢体动作,配合千锤百炼的嗓音,给人以听觉、视觉的双重享受,过去为了适应广播媒介的特性,曲艺做出了不小的牺牲,比如那些做功很重的曲种和曲目在广播曲艺中销声匿迹了。但在网络新媒体的环境下,曲艺人获得了新的机会来展示曲艺在舞台上的视觉冲击力,而不需要将其阉割成曲艺人表演的“有声小说”。当然,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曲艺文化必须坚决维护言语艺术的本质属性,始终要防止视觉文化的过度侵蚀,比方说为了配合网络小说的情节内容,改变演员的穿着打扮、动作习惯以迎合青年群体,恐怕也是没有必要的。
2018年1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4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17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7.72亿,普及率达到55.8%。曲艺要摆脱发展的困境就一定要积极拥抱互联网,要在网民群体中争取到新生的曲艺爱好者与追随者,利用网络小说为素本来创作新曲目,是势在必行之举。但是,我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可能会带来的问题,以网络小说为底本创作的曲艺作品,并不一定能满足小说粉丝与曲艺爱好者两类人群,甚至可能会陷入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窘境,小说粉丝或许会认为曲艺人破坏了故事的原汁原味,曲艺爱好者或许也不会赞同传统曲艺文化在网络时代的转型发展。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无论如何必须跨出的第一步,早期的网络小说改编电视剧、电影口碑大多堪忧,但如果没有一开始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尝试,也不会有技术经验与演员实力的积累,更不会有后来《甄嬛传》《琅琊榜》《鬼吹灯》的大热。当代通俗小说与曲艺不是同根同源的兄弟艺术,与古典章回小说同曲艺的关系大相径庭,这就需要我们在艺术改编上摸着石头过河、在试错中成长,为曲艺的发展与复兴甘做种树人、铺路人、挖井人,顶住压力、迎难而上,努力推出一些兼具思想性、审美性、传统性、创新性的好作品,推动通俗小说的曲艺改编这项工作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