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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沙田村及其他

2018-03-10龙章辉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沙田伯父爷爷

龙章辉(侗族)

正屋四排三间,坐南朝北,两侧各配一栋厢房——这是一座十分普通的院落,在湘西南,在沙田村,它与别的农家院落一样,鸡飞鸭叫,炊烟袅袅,没有任何不同。这是我家三代居住的老屋。民国三十年,我的爷爷奶奶拖儿带女,从巫水流域一个名叫游家湾的缱绻之地逆流而上,辗转来到这里。虽然我已无从揣摩他们当时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是,像屏障一样耸立四周的群山给了他们地势上的安全感,使他们以为可以藉此摆脱乱世的动荡和危机的追索。虽然日后并没有如愿,但他们终于在这里安定下来,养儿育女,勤俭作息。数年后,三个儿子枝繁叶茂,筑巢引凤,衍续起生命的咏叹长调;四个女儿也羽翼丰满,相继飞出屋檐,栖向各自的命运枝头。

我的爷爷身上,保持着一介落泊书生所固有的本色。他天明即起,燃香沐毕,便展卷晨读。朗朗书声与阵阵鸟鸣在晨光中互溶,使沉寂的大山平添了几许生动。在初来沙田的日子里,爷爷用这种优雅娴静的生活姿态暂时掩盖了天性里的桀傲与张扬。白天,他谦卑地跟着肩担荷锄的奶奶,在田间地头勤勉地垦覆与种植著一个个平常的日子。闲时,他眯着眼,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财主,在儿女们成长的拔节声里,窃取与收集着光阴罅隙里漏下的点滴欢乐。他目光淡定、性情隐忍、步履沉稳地行走在沙田村的田畦与山林之间。

即便如此,大山厚重的雾霭仍然裹藏不住爷爷身上的浓浓书香。不久,他的一手遒劲的柳公权体便不胫而走,张贴在家家户户的门楣柱面。他被越来越多的人请来请去,择吉地,踏吉穴,蒙尘已久的罗盘又在沉寂的地脉深处熠熠生辉……

渐渐显露的生活亮景勾起了爷爷对逝去的家族荣光的追慕。他常常在暗夜里为家道的中落辗转反侧,他决心在此重振龙氏门风。于是,他一改低调的姿态,运用自己对世事人情的练达,频繁亮相于当地各类事务及公益活动中。爷爷饱读诗书、满腹才学,一经显露,即赢得人们交口称誉。他因此获得了一份体面的职业——被本乡曾家湾学堂聘为教书先生。那时家里虽穷,爷爷的脸面却很足。常有土豪乡绅附庸风雅,邀他吟风弄月、谈古话今,爷爷也乐于应酬。有时家里都揭不开锅,他却波澜不惊,照旧在那里谈笑风生。至今,我仍然能从老辈人的口里,领略到爷爷当年的儒雅风姿。

嫉妒是人性里的一味毒药。当难得的欢愉悬挂于我们这户外来户的门楣时,引起了本地一些狭隘小人的暗中忌恨。其中以保队副李荣为最甚。在当地,李荣是出了名的恶人。他一贯倚官仗势,横行乡里。他可能早就对我们家蠢蠢欲动,欲伺机加害。当他转弯抹角、费尽心机,终于弄清了我爷爷挈妇将雏隐匿山林的真正原因系躲避国民政府的兵役时,一张精密编织的黑网悄悄撒向我们家……

民国三十五年的除夕没有雪,空气中游移着浓郁的年关气息,四周山林里不时传来欢快的爆竹声。爷爷一早起床,便领着儿女们贴“对子”。“对子”即春联,爷爷头夜写好的,家里的每根柱子、每条窗框都要贴。风雨剥蚀了一年的木屋红红地亮堂起来,方显出过年的喜庆。这是脸面上的功夫,再穷的家庭也是要装的。

这时,西边山褶里迤逦出两个人影。近了,人们才看清是县政府的两个枪兵。

两个枪兵各挎一杆长枪,径直朝我们家走来。

厄运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在人生的某个隘口兀地从天而降,将既有的生活秩序彻底颠覆。在弄清了我爷爷是被抓了壮丁后,全家人哭作一堆。我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此一去关山重重、战火纷飞、生死难料,我奶奶一介女流,怎能养活膝下的七个儿女?

在全家极度的悲戚中,我的年方十四岁的伯父悄悄揩干眼泪,一路尾随在爷爷身后,他决心效仿花木兰,去替父从军。

在国民党县党部,伯父的阔眉粗骨和眉宇间坚定的神情使县长熊为奇轻易就相信了他谎报的十八岁年龄,熊县长恩准了伯父的请求。伯父大喜,宽大的军装怎么也裹不住内心的激动。经过短暂集训,伯父与其他被抓的壮丁一起,从县城坐汽车到衡阳,再由衡阳乘轮船至南京浦口,正式加入了部队,番号为国军八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幸运的是,当兵没多久,机智胆大的伯父就被连长看中,将他带在身边当了勤务兵。伯父跟随连长穿枪林、钻弹雨,长了不少见识。他能从空中的呼啸声里辨别出子弹来自哪个方向,能从阵地的炮坑形状分析出下一枚炮弹将落在哪个位置……凭着这些见识,伯父一次次从遍野的尸体堆里爬出来,一次次走向新生……徐蚌会战,伯父所在的部队被解放军打散,他终于获得机会,混迹于溃军中,提着一口气千里奔逃。数月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他终于摸到了家门。

伯父的生还使全家喜出望外,爷爷赶紧燃香祷告,自不待言。为保全家庭、避免再次遭人暗算,爷爷主动出山,结交县乡官僚,谋取地方职位。他参加过九路军,当过保长……在爷爷看来,其所作所为系情势所逼,不关乎书生节气,自然无可厚非。然而,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恰巧是这一切为未知的前路埋下了绵延的祸根。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国民党败逃台海孤岛。因为在国民党阵营里供过职,爷爷戏剧性地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他被划为“四类分子”,并被判处劳动改造,由体面的绅士变成了卑贱的被管制对象。囚车隆隆地驶出深山,栅窗上冷漠的铁条将窗外的山河分割成碎裂的块片。等到窗外的颜色渐渐地由绿变黄了,便意味着囚车过了长江又过了黄河,车轮滚滚碾压在大西北苍凉的黄土地上,家园与亲人变得像梦幻般遥不可及。爷爷心如止水,万念俱灰。从此,在长达三十年的漫漫岁月里,除了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接受劳动人民的监管和改造,他再也无法掌控自己及家庭的命运,像一叶无根的浮萍,茫然无依地漂浮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滚滚洪涛上。

我的父亲腼腆、羞赧,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因而深得伯父喜爱。倘若不是出身四类分子家庭,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景象。当负笈求学的懵懂时光像一列严重晚点的火车,哐啷哐啷地驶入人生的车道时,他已然进入了稻麦扬花的青年时期。

爷爷被押送大西北劳改期间,身为长子的伯父毅然挑起家庭重担。他与奶奶、伯母每日起早摸黑,把青春年华隐没在无尽的劳作中。他疲惫的身影潜入到漫长的艰难岁月,成为弟妹们拔节成长的沃土和自强奋进的天空。endprint

由于家里人多粮少,我的父亲上了几年初小后,便执意辍学,给哥哥当起了帮手。

一九五六年夏天,刚收割完的早稻田正在蓄水,等待犁耙耕耘。伯父看着挥锄引灌的弟弟,一股愧意涌上心头。他觉得不能全家人都在泥里滚,一定要想办法让弟弟重返校园,读书成材,跳出农门。兄弟俩显然经过了激烈的争论,结果是我的父亲打起背包,以十八岁高龄进入县城长铺镇高级小学就读。两年后,烈日当空的日子,二十岁的父亲在升学考场上挥汗如雨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终于以险过一分的成绩考入了县一中。那时的父亲留着小分头,清秀俊朗的脸庞散发出勃勃英气。因为年龄的缘故,他是班里当然的大哥,理所当然地做了班长。那时县一中刚建,校舍尚不健全。每逢周末,父亲就在老师的安排下,带领全班同学去十里外的川石冲挑砖担瓦。尽管严重的关节炎一路折磨得他汗泪纷飞,但一心要做表率的他总是咬牙第一个将砖瓦挑回了学校。一九五六年秋到一九六一年夏的这段时光,是父亲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岁月,他不止一次地在我耳旁喋喋不休他所收获到的知识和同学友谊。我知道,相比父亲的一生,那是逼仄年代里青春的放纵,是盛夏苦旱中偶降的甘霖。

初中毕业后,父亲在本乡佘家小学做了一名民办教师。那里离沙田村不足十里,虽然山水相连,但山势更加突兀。佘家小学坐落在双江河边一处高岗上,每当钟声当当当当地敲响时,仍然会有学生从不同的山褶里满头大汗地奔跑而来。每日,父亲夹着课本,从居住地穿过一路金黄的油菜花来到教室。他的身上除了粘满着新鲜的晨光和浓郁的油菜花香外,还粘贴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目光——那是一位姑娘的目光。那位姑娘后来成了我母亲。相同的家庭出身、共同的苦难和厄运催开了他们的爱情之花,一九六六年农历九月的萧瑟秋风终于使他们携起手来,在自己的掌心里恋取着对方的温暖,在对方的眼睛里放飞了自己的一生。

从上学到任教,父亲基本遂了伯父的意愿,走在伯父的希冀中。其时“瓜菜代”已经开始,饥饿的狂飚正席卷华夏大地。作为四类分子家庭,我们家比别人家更为艰难。由于多日未进粒米,奶奶已饿得连续七天高烧不退。弟妹们一个个黄皮寡瘦,萎靡不振。伯父伯母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父亲再也无心教书,他决心与全家共度难关。他自作主张辞掉工作,卷起铺盖回了家。其时伯父正从田间抠食归来,一见弟弟模样,什么都明白了。他恨铁不成钢,一个耳光将弟弟打翻在地。打完后又心痛地扶起弟弟,兄弟俩抱头痛哭。尔后就寂然无语地坐在田埂上,看久旱无雨的长天,看远远近近的群山……良久的沉默后,兄弟俩相视一笑,牵手而起的一霎那,身体的关节处铮铮作响,一股久违的力量重新回到身上。后来父亲跟我说,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颓废,人活着就是要有精神。

等到“瓜菜代”终于过去,历尽磨难的伯父毅然走出深山,打铁放排,摆摊贩货,在命运长河里操桨泛舟,最后竟混成了一名国家公职人员,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这种人生角色的转换奠定了伯父在整个家庭的地位。在我的记忆里,每遇家庭不和,爷爷便要差人找来伯父,让其好言相劝,严言相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到矛盾平息,全家人欢颜以对,伯父才放心离去。每次伯父离去时,我都要跑出家门,望着伯父的背影渐行渐远,融进了群山的褶皱里。伯父走后,无边的落寞惆怅在黄昏时刻升起。暮色迷蒙,山影沉重。对家族亲人的依恋使我在如烟的雾霭里黯然神伤。显然,敏感与多愁使我的性格并没有烙上大山的刚毅与坚定,这一点在我成年后有了更明显的凸现。这是我命里的一道灰色,也是我与从小厮守的大山不相匹配的地方。

爷爷劳改期满回家后,沙田村阶级斗争的气焰日益高涨。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尊称爷爷为“大爷”或“大叔”,而是叫他“海佬佬”,语气里充滿鄙夷。农闲里,夜静时,随时会有一伙人冲进我家,将爷爷拖出去,戴上高帽子四处游斗。更有甚者,我的二姑父也反目为敌,用比别人更为残酷的手段与我们家彻底划清了界线。在一个令人气闷的中午,我的二姑最后看了一眼门外热辣辣的阳光和阳光中青烟直冒的世界,绝望地将脖子伸进了屋梁上早已悬挂好的索套中;我的如牛负重的伯母则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连同她挑着的那担猪草一起突然栽倒在飘摇风雨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爷爷终日夹起尾巴做人,却始终丢不下书生本色,他试图回归早先的生活状态。沧桑、幽深的老屋也仿佛一介落魄的书生,与饱读诗书的爷爷找到了某种灵魂上的暗合。每日清晨,沐毕的爷爷准会在他书香四溢的卧室里诵读《诗经》里的句子,那些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诗句在晨风里悠然撒落,奶奶遂披衣起床,生火做饭……

爷爷清晨读书的习惯伴随他度过了一段不算太长的岁月。直到有一天,一群激情澎湃的革命小将冲进爷爷的书房,将爷爷那些视为珍宝的藏书付之一炬,爷爷的读书声才戛然而止。后来我曾经揣摩爷爷当时的心境,想来他心里必有某种难言的纠葛,以至于他倒背着双手眺望远处苍茫的群山时,目光里常常透出少有的迷惘。印象很深的是,每逢雨季,老屋的某个地方总要漏雨。这时,爷爷就会端出一只木盆,接住那扯不断的点点滴滴。一盆盆地接了,又一盆盆地倒了。爷爷嘴里好像嘟哝过什么,我依稀记得,又恍惚记不得了。动荡岁月结束后,爷爷却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将早已裹入腹中的诗书一本一本地抄写出来示于后人。我曾读过其中几卷,毛边纸上的蝇头小楷遒劲有力,显露出爷爷坚定的生活信念和乐观的人生态度。

命运如此多舛,父亲却不甘心情愿,他曾经试图改变。他凭着上过县一中的底子,主动请求担任生产队的植保员。本来这样的工作是轮不到具有四类分子家庭出身的父亲来干的,但植保工作是个知识活,生产队几经讨论,最后还是确定了父亲。父亲如愿以偿,兴奋不已。他在植保手册的扉页上这样写道: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和广大的禾苗一起,与螟蛉虫、卷叶虫、稻飞虱等庄稼地里的阶级敌人作坚决的斗争,直到把它们全部消灭掉。父亲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父亲的斗争方式很简单——他在田埂边插一根大木竿,木竿顶部悬一盏白炽灯,灯泡下面,用一只四角形的木架撑起一只盛了水和柴油的大木盆。夜幕降临时拉亮电灯,生性趋光的虫蛾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来。有的猛扑在灯泡上,很快就被炽热的灯泡烫死;有的绕着灯光不停地飞,直到精疲力竭,一头栽进木盆里,再也没能飞起来。对于虫蛾来说,这盆滴了柴油的水简直就是一汪死海,里面蛾尸累累、千翅竞折。这只是父亲与虫蛾斗争的方式之一。由于这种方式并不能将虫蛾全部消灭掉,尚有许多虫蛾躲在远离光源的地方,趁着夜色趴在禾叶上密密麻麻地产卵。几天后,一批批蛾蛹便会破壳而出,在暖风里蠕动,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肥嫩的禾叶,直到剩下光光的稻叉。再过几天,那些蛾蛹又会相继长出翅膀,变成了新的虫蛾,“嗡嗡嗡嗡”地在田野上空飞翔。所以,除了夜间的灯光战术外,父亲在白天还得摇着背式喷雾器,一丘田一丘田地展开大规模的农药歼灭战。一遍遍下来,虫蛾尸横遍野,父亲的手、脚也烂了一层。禾苗们又迎着阳光茁壮生长了。endprint

尽管父亲如此专注如此卖力地劳动,却没有由此而改变命运,人们反而逼着他与爷爷划清界线,彻底站到贫下中农这边来。这弄巧成拙的尴尬,使性格内向的他更深地陷入到对前途和命运的迷茫之中。

父亲越来越沉默。繁重的劳作和社会地位的卑贱使他身上的书卷气日渐消褪,肌肤上隆起了一股一股的小丘。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在家里“就像一个阎王一样”。由此可见,他的性格里其实不乏刚烈的元素,但门外强大的高压气流又使得他不得不委曲求全。他在外谦卑、恭顺,处处让着别人,即便在别人冲进家门、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时候,他仍然隐忍不发。地域的偏狭使父亲固执地认为,山外的世界肯定比这里好,伯父的背影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甚至抱怨爷爷,当年怎么就来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其实在那样的年月,我们这样的家庭走到哪里都是危险的边缘。

当然,父亲也有抗争的时候。那是当我多次被生产队长的儿子摁翻在地,左右开弓扇得哇哇大哭;或是被其无端推入水沟,浑身泥水淋淋、眼泪汪汪之时,一向懦弱、屈服的父亲顿时血往上冲,他从远处的田垄里一跃而起,挥舞着锄头咆哮而来,吓得队长的儿子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虽然事后挨了批斗,父亲却显得很坦然。夜半醒来,还能听见他在跟母亲兴奋地嘀咕。父母的兴奋感染了我,使我在妹妹们香甜、匀称的鼾息里开始失眠,一直到鸡啼的黎明,才又盈漾着满腔的温暖沉沉睡去。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人性解放的春天终于来临,新时代的春风开始吹拂华夏大地。我的爷爷与千千万万具有相同命运的人一道,被摘掉了戴在头上几十年的“四类分子”帽子,重新获得了作为人的自由与尊严。同时,改革开放以后,被禁锢的种种乡村礼俗又在民间悄然兴起,深谙此道的我爷爷又成了四乡八里颇受尊重的礼俗先生。那些曾经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的人又改称我爷爷为“大爷”或“大叔”了。我爷爷心胸开阔,不计前嫌,仅仅一句话就消解了几十年的仇怨。父亲知道后责怪爷爷好了伤疤忘了痛,“过去是怎么整你的?如今有求于你了,就像哈巴狗一样摇尾巴了!”爷爷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又频繁亮相于本地各类民间事务与活动中,帮人择地、踏穴、看日子、喊礼、扎龙灯、写对联……体面地领受着四乡八里的尊敬和赞誉。这一人生角色的转换使爷爷的生命在古稀之年里焕发出勃勃生机,他那蓬勃的生命力在奶奶久病辞世后的某个夜晚即得到了印证——

那是一个皎洁的月夜,爷爷外出归来,他斜挎一只黑色人造革包、左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风尘仆仆地刚进家门,便迫不及待地向全家宣布两项决定:一,买马;二,续弦。他的儿子儿媳们目瞪口呆了老半天,不用商量就对爷爷的两项决定(尤其是第二项)展开了狂风骤雨般的反对。反对的理由也是两点:一,爷爷早已儿孙满堂,再续新弦让奶奶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宁?二,奶奶病重去世时全家背负的债务至今尚未还清,爷爷续弦又会给尚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儿女们带来新的负担!言之凿凿,如指诸掌。那段时间,爷爷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任怎么解释也得不到认同。他的儿媳们更是保持百倍警惕,但凡家门口有年岁稍长的陌生妇人驻足流连便会上前质问……爷爷精心谋划的第二春就这样黯然夭折了。

父亲与爷爷积怨日深,他固执地认为爷爷一生只顾自己的脸面和快活,对家庭没有尽到责任。父子俩经常因为什么事便发生争吵。有一次,父子俩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愤怒地蹦进跳出,挥刀猛砍爷爷栽在院子里的那蔸早已蓬勃蓊郁的千年矮,厉声勒令我将爷爷送给我的书桌搬回爷爷的房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父亲与爷爷闹得最凶的一次,在场的任何人都无法劝开。直到我大姑父火速请来我伯父,汹涌的火山才慢慢平息。一家人默然呆坐着,从夕烟遍地直到繁星满天。

后来很长时间,我脑海里一直晃动着父亲那天愤怒地蹦进跳出的样子,像极了一头被绳索套住了脖子后左冲右突的牛犊一样。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认为父亲那样对待爷爷是什么大逆不道,我慢慢地理解了父亲那样做其实是在表达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奔突,他似乎一直要挣脱那根套在脖子上的无形的绳索。虽然他的表达方式实在欠妥!虽然他至死都没能想到,挣脱绳索的最佳方法是与那双攥紧绳索的手握手言和。

奶奶去世时,爷爷为奶奶踏穴下葬,故意留了半个穴的位置,说这一半留待他日后来陪伴奶奶。然而爷爷终于没能如愿,由于他去世时轮住在伯父家,死后便葬在了三十里外的一处高坡上,坟头朝着奶奶的方向。橫亘在中间的,是比距离更为强大的虚空。

后来我梦见爷爷,他背着手站在老屋门口,身旁粲然着他亲手栽下的那蔸月季,花光灼灼,所有的故事都隐没不现。我由此常常思考人与地域的关系。哪怕这片土地给予他的全都是苦难,哪怕他曾经多么恨它,到头来却仍然深恋着它。比如那些饱受洪灾之虐的人们,被洪水屡屡冲毁的家园却决不会异地重建。这种血肉相连的依恋,是否是恋母情结的另一种呈现形式?

对于父亲而言,我是他的一个梦。他希望他的命运不要再在我身上延续。

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他常常跟母亲这样念叨。因此,父亲对我的管教是非常苛刻和严格的。

“攒劲读书,离开这里,去外面做大官,免得被人欺负!”

“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家里卖鼎罐也要送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以上是我记事起便回荡在耳畔的家庭教育。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受到过这样的教育。从我出生那天起,一个家族复兴的梦想便在我身上悄悄谋划。我的童年太沉重,几乎没有过欢乐。成群结队的孩子在篱笆外奔跑、嬉戏,没有人会注意到篱笆后面那双红肿的眼睛。

我与沙田村非常隔膜。为践行父亲的意图,我几乎没有融入到村里的人、物、事中去。“离开这里”的目标使我像一条孤独的单轨,生命时光与村里的四季枯荣构成了平行的延长线。我们相互对视着,又本能地拒绝着。而我在拒绝丑恶的同时,也拒绝了友善与关爱,甚至拒绝了大山的刚毅与坚定。我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里,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少年时光:endprint

“……限制来自于父亲,他几乎不允许我随便去别人家玩。即便去,也得在他的带领下,选择他认为可以去的人家,且不许我随便与人说话。稍稍有违,便会十分严厉地训斥。父亲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因为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家庭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横祸。后来我把父亲的做法理解成他对现实的一种妥协和畏缩。阶级斗争的如火如荼使我的父辈深陷在老屋的幽深里,感喟岁月的漫长。这种限制对一个少年的心理成长无疑是极为有害的,以至于我从小就缺乏抗争现实的勇气,变得孤独而内向。更多的时候,我孑然一人,伤感地倚着篱笆,手托下巴想象着山外世界的美好……”

然而,在我成年后的记忆中,童年的沙田村却是如此清新美好——造物主携万水千山奔腾到此,兀地滯住脚步,圈出一敞平阳和百十缕人间烟火;一年四季,铺黄陈绿的田野上空,交织着四周山林里扑哒而出的鸟语花香;双江河清澈迤逦,从南面的山深处来,将沙田村一分为二后,一折弯奔西而去,水浅处,一摊摊大大小小的卵石拱出水面,在阳光下泛着黄铜的光泽;而雨后的双江河则更见一番景致,蒙蒙白雾自河中泛起,如丝,如烟。

上中学时,我试图在地图上寻找沙田村的名字。结果是失望的。地图上,一个县才占一个小点,万千律动与景象才定格为一个区域名。多少故事被省略啊!弯弯绕绕的行政区划线内,数不清的有名无名的村庄、田园、山峦与河流挤在里边,咩咩地叫唤着、踢踏着、奔腾着……

我终于离开了这里——一九八七年八月二日清晨,一辆鲲鹏牌自行车载着彻夜未眠的我,在乡村公路上飞奔。清晨的山林风凉露重,路边的稻田刚被朝阳抹上橙色。就在那个初秋的早晨,我像山林里坠下的一枚果子,骨碌碌地一口气就滚出了沙田村,滚进了县城长铺镇。我从此“拱出田坎脚,吃上国家粮了!”这话是父亲头夜说的。父亲显得很开心,几乎与我说了一夜。说他如何在苦水里泡大,如今好了,我不再过他的苦日子了。父亲说得我哈欠连天又说得我热血澎湃!而兴奋的父亲此时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家被折腾了几十年,可能也该苦出头了,好事竟然接踵而来——就在我进城工作的第二年,我们家突然被落实政策,可以在县城划地造屋,作为安置和补偿。这一机会让父亲激动不已!为筹足建房款,他倾尽家财。建房期间,他日夜奔波于沙田村和县城之间,每日以馒头就着自来水充饥。尽管老胃病折磨得他黑瘦无比、彻夜难眠,尽管建房之初就被包工头骗去了五千元钱,致使工程曾一度搁浅……但所有的挫折都阻迟不了父亲进城的决心!父亲十分清楚,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奔突。为弥补资金缺口,他拉下脸面四处奔走,找亲戚朋友筹款借钱……一九九〇年腊月,华堂终于落成,父亲喜气洋洋、如愿以偿地率全家进城定居,终于离开了给予他太多噩梦的沙田村。

我的县城生活基本上由两点一线构成——从沿河路到工业街,又从工业街到沿河路……早晨八点,那间宁静的办公室被准时推开。勤勉与谨慎,使我倾注于眼前的一迭文件资料;一张来访者的菜青色的脸,又使我感觉到责任,以及手心里可能派发的一小缕阳光。而在白昼尽头,在沿河路一栋简朴的楼房里,精神的太阳从一张洁白的稿笺上升起。我,一个耽于幻想倦于跋涉的书生,在喧嚷的市井声中,夜夜聆听到沙田村遥远的虫鸣和蛙声。蛙声如雨,我看见洁白的稿笺渐渐地浮为荷叶了,我看见我的心一蹦就蹦到荷叶上,呱呱呱呱地吐出大口大口的诗句……

不知何故,在县城,我一直找不准生活的感觉。我活得越来越不像个城里人。而在沙田村时,我不事稼穑,又不像个农民。我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县城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让我深深失望,利益成了人们发生关系的唯一纽带。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初追求的正确性。在深度的寂寞和苦闷中,我纵情酒色、放浪形骸了若干年,然后寄情于写作,渴望在文字里找到一个别样的精神故乡。我仍然不自觉地将沙田村视为这个故乡的唯一载体。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倒退还是一种回归,但我知道这一定有违父亲的期望,为此我深感不安了很长时间。

无独有偶,我们家搬进县城后,山风山雨里滚爬了几十年的父亲对城镇生活也表现出太多的无所适从。他的人生经验从此归零,巨大的生活落差使他在五十多岁的壮年就过早地显现出黄昏暮色。人们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幅景致:父亲袖着手,呆坐在家门口,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出神——日影西斜,父亲却浑然不觉,直到鼻子堵塞了,才意识到时光变化。他嘟嘟囔囔地一边抱怨身体,一边搬动椅子,去追赶那一寸一寸移开了的阳光和越来越淡的暖意。这情景让我意识到,父亲体内旺盛的生命阳光正在一寸一寸地离开他的身体,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惆怅。

与父亲截然不同,我的母亲很快就完成了从乡村到城镇的角色转换。她很快融入到世俗的市井生活中。每天黄昏,她与街坊们有说有笑地去农贸市场买菜,因为黄昏的菜价要便宜许多。母亲说,菜在于炒,炒好了,一样好吃。她俨然一位老街坊,跟那些精明的摊主讨价还价,直到把人家说得非卖不可。除了经营一日三餐,母亲还其乐融融地每天去幼儿园接送她的宝贝孙子,沿途跟别的家长一起说长道短。她还知道怎样才能搞到低保,我舅舅和大姨的低保都是由她代劳搞定的。城镇生活重新开发了我母亲,使她在暮年里一度焕发出别样的青春。由于父亲过早衰退,加之他对城镇生活的茫然,家里一应事务我们都是跟母亲商量,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旁听者。这意味着父亲曾为一家之主的地位被母亲取代了。父亲对此大为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常常,他拿了点滴事情就发脾气:“如今老了,赚不到钱了,你们就不在乎我了,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了,别忘了我还是你们的老子!”父亲边发脾气边气鼓鼓地回他的房间去了。时间一长,父亲慢慢适应了这种转换。他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耿耿于怀,任凭母亲一个人忙忙碌碌,他反正什么事都不插手,只顾每天在门前呆坐,或与邻居闲聊。

跨入新世纪后的某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我的散居在远山近水的同族兄弟姐妹们,忽然齐茬茬地聚集于县城,占地摆摊,租房开店……以山里人特有的勤谨坚韧,实践着谋取城镇的矫健步伐。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她)们一个个很快就褪淡了青青山色,涂抹上浓浓的市井气。他(她)们一忽儿四散在县城的一个个角落,一忽儿又聚集于某家的麻将桌上,模仿着城里人的口气,咒骂城管的刁难,吁叹背时的手气。幼小的儿女穿梭于他(她)们中间,在他(她)们疲惫而松弛的脸颊上读取着或明或暗的生活之光。

世事代谢,时过境迁。如今乡里人进城只是脑海里一闪念的事,而我的父辈却耗费了一生。生活是多么的不公啊!可以想见,我的兄弟姐妹们仍然不会满足于地远心偏的县城,若干年后,必有人徙往省城甚至京城。因为从狭义上讲,人类的发展史其实是一部迁徙史。一个家族如此,一个民族亦如此。现实和地域的围困使人永远不会安于现状。但谁又能想到,时空却用比地域更为强大的力量,对人类的奔突实施着永远的合围。时空的力量无数次地向人类彰显着一个硬如磐石的道理:人啊,任你有千求万欲,任你已成王成相,到头来终归要化入茫茫虚空。从这个角度看,简单而自在的生活是多么大的一场幸福!

我的父亲好像有所彻悟。他在晚年一心向佛,每日必在房中打坐,沧桑的脸庞一派清明,几无烟火之气。他不再在我身上继续描画家族复兴的宏伟蓝图。虽然他历尽辛苦,终于在县城置地造屋。华堂落成之日,他满脸喜气地领受着四方亲友的恭贺,得意与庆幸溢于言表。然而,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年,他突然义无反顾地辗转跋涉于沙田村的山山岭岭间,焦急地寻觅百年后的安身处所。显然,山外的世界并没有给予他暖衾般的归属感。如今,父亲已安然躺在村里一个叫名野鸡湾的山岭上。墓地四周,蓊郁着大片油杉。山风过境,掠起阵阵林涛,如潮如鼓,拍地惊天。

我们全家在县城定住后,不断有沙田村的乡亲来问,老屋卖不卖?父母拿不定主意,征询于我。我坚决不同意。道理很简单:谁见过一棵树卖掉自己的根?一条河流卖掉自己的源头?当然,这只是我年轻时候的冲动想法。后来我意识到,留得老屋在,等于直接就留下了岁月的标本和时间流逝的证据。古朴、沧桑的老屋,在一个个静寂的夜晚,隔着时空与我对视着……我由此看到了个人与时代、与命运之间的漫长纠葛,这种纠葛已经被时间修改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仿佛横眉冷对,却又紧紧相拥;我由此看到了纠葛中的那一张张隐忍的脸庞,看到了攥紧的拳头总会慢慢松开、苦难中的坚韧总是比幸福中的欢愉更加动人……多少年月过去,村里修高速、搞开发、建新区的狂风刮过了一遍又一遍,许多人家的老屋都被拆迁了,而我家的老屋竟然得以幸存下来,每天守望着门外那一大片春华秋实的稻田和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听任山风将大地隐秘的喜悦与疼痛四处传扬。

责任编辑:易清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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