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发生学根源之一
2018-03-09马会
摘 要:“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受到印度魔怪抢婚故事的影响,显现出明显的异于本土抢婚故事而同于印度抢婚故事的特征。考察这类抢婚故事的发生学根由既要考虑本土文化传统,也要从印度魔怪抢婚故事着手,分析其原始的大地女神崇拜意识。大地女神原型象征着丰产,代表着秩序,与早期人类部落的盛衰相关。“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中的被抢女子具有女神特征,分别来自天界、地府、人间,象征着司三界秩序。
关键词:西游记;抢婚故事;大地女神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10-0121-03
“西游故事”群落中大量出现抢婚故事的文本集中在元杂剧《西游记》及其后的诸文本中,本文所指的“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是指西游故事诸文本中的杂剧文本及小说文本中的男妖抢婚故事,共计6则,详见下表:
“西游记”抢婚故事的四个系列中,男妖抢婚故事显示出了异于本土抢婚故事而同于印度魔怪抢婚故事的特征。{1}简言之,第一,上表中被抢婚女子拥有公主皇后身份的占一半,富家小姐身份二位,平民家女儿一位。在我国古代以汉族为主体的儒家文化,基于为皇家尊严不可触犯的原因,皇家女子的婚姻成为不可被描述的对象,更遑论被抢婚一说。第二,几则故事中被抢女子的贞操观及被抢婚后所表现出的积极的生命自主意识,与理学所宣扬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相悖。第三,抢婚者男妖对被抢女子的态度显示出了与本土抢婚故事极大的不同。男妖们无一例外的显示出了温柔多情忠贞不二的一面。反观印度魔怪抢婚故事,印度神话传说中有很多公主被魔怪抢婚的故事,在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的大多数抢婚故事都发生在公主身上,悉多公主两次被魔怪抢婚、黑公主被抢婚、艳光公主被抢婚等等,这些故事所体现的以上所列各项特征与“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的特征十分吻合。正如季羡林所言:“如果正视事实的话,我们只能承认《罗摩衍那》在这方面也响了中国文学的创作。”{2}特別是“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明显受到了印度魔怪抢婚故事的影响,因此,要考察这类抢婚故事的发生学原由,应充分考虑印度魔怪抢婚故事的发生学原由。
印度神话传说中的公主被魔怪抢婚的故事,反映了漫长的氏族部落战争场景,其中蕴含了丰富的古代社会文化意义。印度神话传说中之所以出现如此多的公主被抢故事,其中深层原因有二:一是公主被抢事件古老而深刻的社会意义及其反映的远古人类的世界观,卡西尔曾经指出:“神话的意义远不只充作材料,它被认为是人类认识世界方式的一种特定功能”,“神话由于神的环境是必需的表达了人类精神的最初取向、人类意识的一种独立建构,从而成了一个哲学上的问题。谁要是意在研究综合性的人类文化系统,都必须追溯到神话。”{3}二是抢婚故事进入文学叙事后所具有的独立生命力,基于故事讲述本身的需要,让公主被抢婚显然更能使情节生动化、具有代表性,公主被抢婚的故事在整个史诗中具有极重要的功能,它们往往成为情节推动的核心事件。以上种种,成为寻找“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的发生学根源的依据。
印度神话史诗中的公主身上都有一层神圣的光环,她们的神话原型是大地女神或部落的丰产女神。她们可以带来人口的繁殖和物质财富。自从大地女神的假设被提出后,不少民族的大地女神形象被树立起来,诸如希腊神话中的该亚母神、俄罗斯文学中的索菲娅女神、中国神话中的女娲、王母女神。不同民族的大地女神具有的共同特征是被喻为一切生命之源、司丰产、生育。
在印度,悉多被当作司农女神的观念十分古老,她在史诗中被罗刹王罗波那劫走、被森林魔怪毗罗陀抢走,“sita”是悉多的梵文原文,原意为“犁沟”。这种观念在《罗摩衍那》中有非常明显的继承,史诗中的悉多就是“从犁里跳出的女孩”,她是父亲遮那竭国王在田里耕地祭祀时从大地里跳出来的,而她最终的结局还是离开了人间重又跳回到大地的怀抱,这是她农业女神的一个体现。《摩诃婆罗多》中被抢走的黑公主同样出身不凡,在《摩诃婆罗多》“初篇”中毗耶娑道出了她本来是吉祥天女,“像她这般女子,如果不是出于天意,怎么会在祭祀快完时,从大地中生出来呢?”{4}她也是大地之女,作为吉祥天女掌管着幸福与财富。具有同样女神原型的女性形象还有:《伊利亚特》中的海伦,她是古代弥诺斯的植物女神和伯罗奔尼撒的丰产与光明女神;{5}《格萨尔王传》中的珠牡,她被视为可以赐人财富的白度母神。这些具有大地女神原型的女性形象,在作品中往往被描绘成具有强大的繁殖力的形象,她们与部落与国家的生存休戚相关。
古代社会十分重视女性的生殖能力,多子多福的观念深入人心,因此这些女性无一例外的具有宽大的臀部、又肥又高的乳房、隆起的腹部,这代表了丰育多子,她们的美就在于肥硕和多子,这是伴随着性和生殖而产生的审美观念,反映了古代人的生殖崇拜思想,也反映了一种实用美学思想。在生产力低下的社会,人口即代表财富,大量的劳动力会创造大量的财富,所以在部落战争中,不仅要抢夺土地、牛羊,还要抢夺人口。而像悉多、黑公主这样的女性,就是能够带来人口和财富的女神,她们的美丽的外貌只是其女神原型的载体,抢夺她们的人不只觊觎她们的美貌,更渴望她们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中被抢的女子,包括平民女子,表面看来,她们的司生育、主财富的神性已消退,女性在社会中早已失去了话语权,但谁能否定女性作为女神的原始意象早已进入人类的集体无意识里?人类对“子宫”的依赖早已进入人类的集体无意识里。史诗时代,很多民族都经历了由争夺英雄妻子而引发的部落战争,印度两大史诗如此、《伊利亚特》、《格萨尔王传》、《江格尔》、《蒙古秘史》里的部落战争也是如此。如果将这种抢婚单纯地解释为报夺妻之恨、或争夺美色,似乎并不令人信服。因为,在这个时代,女子已经丧失了话语权,沦为第二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男性在乎的并不是作为“妻子”的女性,而是作为“财富象征”的女性,所以,争夺她们是为了争夺其“象征意义”,而这种象征意义来自于古老的大地女神原型。女性自身都无法排斥携带着的女神基因,正如有学者所言:“从神话中提炼出来的各种女神,在精神文化上却已融入每位现代女性的细胞或血液之中”,{6}“女神”一词早已成为对美好女性的代名词,当男子倾慕于某位女子时,常常将其称为心目中的女神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此外,民间流传的选妻原则,往往看一位女子是否有“旺夫相”,凡有“旺夫相”的女子大多也是丰乳、肥臀、面容饱满温和,同大地女神的美貌相似,这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民俗,反映的恰恰是大地女神司财富、司生产生活的女神崇拜观念。endprint
“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中的女子也都具有女神特征,可以分将分为三类论述:第一类,与天界相关的。如宝象国公主,其前身是披香殿侍香的神女、朱紫国王后则是受到神界保护的女子。第二类,是来自地府的金鼎国公主,关于金鼎国公主在杂剧文本中只提到她是金鼎国人,至于金鼎国到底在哪里却没有相关信息,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旁证来证明金鼎国公主并不是凡人,《曲海总目提要补编》“北西游”云:“花果山水帘洞有石猴窃食老子金丹,遂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又能七十二变。大闹天宫,入地府取金鼎国母为妻。又偷王母蟠桃百颗,仙衣一裘。上帝怒,命李天王、哪吒太子率天兵搜讨,不能服。菩萨以神通移花果山压其顶,书一字封记,欲使三藏收为弟子,护以西行。”{7}可见,金鼎国公主本是地府的公主;最后一类是人间凡女,高翠兰、裴海棠、刘大姐等皆为此类。这三类女子囊括了天界、凡间、地府三界内的女子,如果我们仔细回顾一下悉多这位大地之女,就会发现,她也曾存在于天、凡、地三度空间中,以此类推,大地女神都具有在三度空间活动的特点,她们本身掌官着大地的豐产,是来自天界的女神,又都化身为人间女子来到尘世生活。因此,男妖抢婚故事中的女子都具有大地女神的影子。
大地女神仿佛是一种秩序,她与部落的繁荣、与人们的生产生活紧密相联。当大地女神存在时,人们就生活秩序之中,显得安宁、祥和,当大地女神不在时,就失去了秩序,一切都显得失去了生机一般。希腊的农业女神得墨忒尔离开土地寻找女儿珀尔塞福涅时,大地万物都停止了生长,连宙斯都无法让万物复生;当得墨忒尔找到女儿,返回大地时,万物才恢复生机。男妖抢婚故事里的情况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当女子被劫后,其周遭环境不如常时安宁祥和的情况是存在的,这也可以视作秩序的一种紊乱:金圣宫娘娘被劫后,国王久病不愈“面黄肌瘦,形脱神衰”,乃至“久久不上朝”,妖怪还不断索要宫娥,扰得王宫内外不得安宁。百花羞公主被黄袍怪劫走后,宝象国也是举国上下不得安宁:两班文武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知打死了多少;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诘了无数。妖怪还来到皇宫,祸乱后宫,饮酒吃人肉。至于高翠兰、裴海棠、刘大姐等凡间女子,她们在被劫之后,家里秩序全无:刘太公苦楚万分,整日以泪洗面,不思劳作;裴家与原定的亲家打起了官司;高老庄整日忙于除妖。正是:一家失女全家慌,一国失女举国乱。可见,女子于家于国的重要性。
不同民族的大地女神在被树立起来时,会显现出不同的民族文化特征。俄罗斯文学传统中的大地女神形象中融会了各种不同概念及民族精神,人们对“永恒女性”这一形象蕴涵的圣洁、神秘及深沉的情感具有俄罗斯民族的心理特点。{8}被奉为印度女性道德最高典范的悉多,则体现了印度民族对女性形象的理想追求,将其奉为“坚贞的楷模”。中国的大地女神原型也经历了不同时期的改写,最终形成蕴含着传统孝亲文化的女性形象,“西游记”中被男妖抢婚的女子被抢后首先表现的不是对自己命运的哀叹,而是先道出远离父母,令双亲担忧的“孝道”思想。
总之,“西游记”男妖抢婚故事中的女子形象从其身份属界及所代表的秩序来看,其原型可以追溯至大地女神原型,这一原型“是一个使精神充满了永恒活力的事实”,{9}女性形象原型作为一种人类对真善美精神价值的追求而在潜意识中得以定型,对女子的抢劫是基于对女性会带来的物质丰产、家丁兴旺的深层需求,显示了男性对女性美善、母爱的潜意识欲望追求,抢婚故事中女子被抢显示的是一种大地女神崇拜思想。进一步来讲,叶舒宪将早期人类存在过的女神精神、母性原则看作是天人合一智慧的源头。{10}诚然,当代女神复兴现象是一种基于生态伦理观念的对于女性神话原型的复兴,大地女神原型在当下具有积极意义,它在消除男性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霸权思想方面具有现实意义,从这一点上来看男妖抢婚故事的大地女神原型解读是从更积极、更现实的意义上去理解“西游记”,品读经典!
注 释:
{1}马会.《西游记》抢婚故事研究——以杂剧《西游记》和小说《西游记》的比较研究为例[D].中央民族大学,2015.
{2}季羡林.季羡林学术精粹(第四卷)[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159.
{3}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导言——神话哲学问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4}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501.
{5}鲁刚等编译.希腊罗马神话辞典[M].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1984.120.
{6}王建元.生态伦理与中国神话[J].江苏大学学报,2007,9(1).
{7}北婴.曲海总目提要补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9.
{8}梁坤.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女性崇拜的宗教文化渊源[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6(3).
{9}荣格.荣格性格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34.
{10}叶舒宪.西方文化寻根中的“女性复兴”——从“盖娅假说”至“女神文明”[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7).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Abstract: The stories about male demons kidnapping women of Journey to the West received the influence of the stories of marriage by demons capture in india, accordingly,show clear differences from local stories and clear similarities to indian stories in some characteristic.Study the occurrence reason of this stories, it is necessary to consider the local cultural traditions, but also start from the occurrence reason of Indian stories. This stories originated from primitive myths of goddess worship. The prototype of the Earth Goddess symbolized harvest , standed for the concept of order, and Influenced the ebb and flow of early human society.The women kidnapped of Journey to the West owned Goddess features, symbolized three different types of women who were in heaven, in the world and in the underworld, and managed the order of the three places.
Keywords: Journey to the West; Stories of Marriage by Capture; Earth Goddes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