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层叙事的消解与文本意义的重构
2018-03-09王莉莉
王莉莉
摘 要:本文依托热奈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研究方法,通过分析文本中叙事话语,即对该小说的内聚焦外视角叙述、人物对话、时空视点交替等叙述因素进行详细分析,得出结论:作者对亨伯特的“认同”只是故事的表层,通过细致分析作者叙事话语与叙述方式可以意识到作者真实的叙事策略在于实现表层叙事结构的彻底消解与文本意义的根本性重构。
关键词:《洛丽塔》;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热奈特;表层叙事结构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10-0081-04
一、以热奈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叙事学研究
“结构主义叙事学”这一术语1969年最早出现于法国文学批评家、符号学家茨维坦·托多洛夫所著的《〈十日谈〉语法》一书。结构主义叙事学是在语言学与文学批评的交叉点上起步的,将现代语言学的结构主义概念引入文学叙事研究,其理论的共同之处是强调深层结构的挖掘,展开对表层叙事话语分析,其中以法国文艺批评家热奈特为该理论的集大成者。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在托多罗夫与巴尔特的研究基础上对叙述话语做了进一步拓展,提出了“故事—叙事—叙述”理论,并在《叙事话语》的引论中对“故事”、“叙事”和“叙述”下了准确的定义。热奈特强调,叙述与叙事必须区分开来:叙述即“叙述活动”,是指讲故事的动作和过程;叙事即“所叙之事”,是指实际讲述的东西。作者在创作叙事文本的同时,也创作或预定性地虚构了一个“叙述者”在一定语境下向“听述者”进行讲述的过程和情境。这种“叙述者”、“听述者”以及“语境”实际上全部都是实际作者虚构的产物,并非实际上的作家与读者的交流情境。如在《洛丽塔》(以下皆简称《洛》)文本中,作者纳博科夫采用了主人公亨伯特作为“叙述者”,对读者进行叙述,但这种叙述只是作者预设读者接受的表层叙事结构,只有通过作者叙事话语与叙述方式的细致分析,才会有可能挖掘出作者隐藏在表层叙事结构下的深层结构。
二、《洛》中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下的表层叙事结构
《洛》又名《一个白人鳏夫的自白》,名义上是亨伯特的懺悔,但实际上因为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这份自白书已转化为替主人公辩护的辩词。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可以发现叙述者亨伯特主要利用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话语特权对读者进行心理暗示、运用人物话语叙述化策略与时空视点交替等叙述手段来逐步对读者施加影响,使之失去原有的判断力,不由自主地对其产生同情。
(一)心理暗示
在《洛》的叙事进程中,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全文个人独白式的叙述中不遗余力地向读者灌输“宿命论”、“无罪论”与“魔性论”,试图利用叙述中的心理暗示影响读者对事件本身的判断力。
1.宿命论
文中亨伯特依托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为自已辩解,一再强调爱上洛丽塔是痛苦初恋的必然结果。“我一再翻阅这些痛苦的记忆,一面不断地自问,是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遥远的夏天,我生活中发狂的预兆已经开始,还是我对那个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怪癖的最早迹象呢?”{1}也因此当他第一次看到洛丽塔时才会发出以下的感慨,“那是一个同样的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我想强调的是,我对她的发现不过是我饱受痛苦的过去的那个‘海边王子领地的必然结果。”
2.无罪论
亨伯特强调洛丽塔早已不是纯洁的儿童,发生关系都是因为女方主动诱惑,从而尽量撇清自己的罪孽。文中亨伯特反复强调自己一贯对普通儿童十分尊重,而洛丽塔则当然不在其列。“完全尊重普通孩子们的纯真和弱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即使没有多大危险,也不会妨害这些孩子的天真无邪。”
至于洛丽塔,亨伯特则在叙述中反复强调她并非纯洁,“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我在这个美丽的巧夺天工的少女身上没有感觉出任何美德的蛛丝马迹就够了,现代综合教育,少年风尚,篝火欢宴等等已经将她彻底败坏难以挽回。”在亨伯特的叙述中,一切都是洛丽塔的主动诱惑,两人之间初次性行为的产生对他来说,只是被洛丽塔“操纵”了而已。
3.魔性论
亨伯特还向读者反复展示洛丽塔的“魔性”,强调自己被她吸引只是因为“着魔”而并非是由于自身的欲望。
文本中亨伯特多次强调了自己“着魔猎人”身份,“着魔”一词在文本《洛》第11页首次出现,“在九岁与十四岁的年龄限内的一些处女,能对一些着了魔的旅行者……显示出她们真实的本性。”并称自己受到诱惑是受到了恶魔的引诱。甚至在文本中直接将洛丽塔比作着魔的猎物,并自称为着魔的猎人,“我偶尔以为那着魔的猎物就要与那着魔的猎人在半路相逢……”亨伯特这些关于自洛丽塔“魔性”的反复渲染与自身“着魔”形象的营造无疑是获得读者同情理解的利器。
(二)人物话语叙述化策略
亨伯特的叙述还运用了人物话语叙述化策略,即间接地表述或省略洛丽塔的话语和内心世界,对其话语或想法进行编辑,从而限制其表明自己的立场。由于故事是由亨伯特作为叙述者展开,洛丽塔及其他人的话语在文中很少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
如洛丽塔的直接话语在小说第二部的第一到二十九章中明显缺失,只在十八与十九章出现少许,主要是将洛丽塔塑造成为一个叫人恼火的小淘气,幸灾乐祸,言语尖刻,“‘你的轮胎放炮了,先生。快乐的洛说。”甚至还善于撒谎,在亨伯特无意撞见她与奎尔蒂交流后能够老练地加以掩饰。“那男的问你什么,洛?”“男的?奥,那个。奥,是的。奥,我不知道。他问我是否有地图。迷路了,我猜。”这些亨伯特“无意”转述的洛丽塔言语的唯一用处,就是描述她如何“把天真与欺诈,妩媚与粗俗,阴沉的愠怒与开朗的欢笑结合到了一起。”而当两人起了争执的时候,亨伯特只允许以间接引述的方式来部分的,甚至断章取义的记录洛丽塔的言语。“我们无休止地互相对叫,她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她说她恨透了我。她朝我做鬼脸,穷凶极恶地‘扑哧乱叫。”在洛丽塔对其长篇累牍的指控中,叙述者竟然只保留了“扑哧”这样的拟声词,而将大部分内容转变为间接引语进行部分的转述,这给读者做出对事件的判断以及试图了解洛丽塔的心声设置了极大障碍。endprint
(三)时空视点交替
时空视点的交替也被叙述者亨伯特应用来达到将昔日经验之“我”与今日忏悔的“我”分离的叙事效果。为了赢得读者的同情,亨伯特在文本中强调不同时空之自我的差异,来向读者表示自己已经为过去的“我”的行为感到由衷的忏悔。“今天我唯一感到懊悔的是,那天晚上我没有把‘342房间的钥匙悄悄放到柜台里,然后离开这个市镇,这个国家,这片大陆,这个半球——甚至是这个世界。”这种后悔的情绪显然属于现在的亨伯特。将当时的自我与现在的自我进行分离,痛悔当时的自我所作所为,当然更易于博取读者的同情与怜悯。由此可见,小说的第一人称视角充分给了叙述者兼主人公亨伯特以自辩的机会和空间,成功建构了小说的表层叙事结构。
二、表层叙事结构的消解与意义重构
那么,这种同情效果的达成是否出于作者的本意呢?纳博科夫在《洛》中塑造亨伯特这个人物是否对其充满了与读者同样的怜悯情绪?这种疑问无疑引起了诸多评论家的重视,其中以评论家诺米·塔米尔-盖兹的阐释最具有代表性。他在其著名的论文《〈洛丽塔〉的说服艺术》中指出:“纳博科夫采用了一系列重要的修辞手段,赋予亨伯特以花言巧语的本领,对读者施加影响并使得读者失去方寸,并最终接受了亨伯特的忏悔,从而成为亨伯特的‘帮凶。”
但作家本人似乎对这些指控并不认可。在接受《巴黎评论》时,纳博科夫这样提到了他所塑造的引起广泛争议的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是个虚荣而残忍的卑鄙之徒,他‘设法做出了‘动人的模样。而那个形容词,究其真实而催人泪下的含义来说,只能用于我那可怜的小姑娘(指洛丽塔)身上。”
由此可见,在作家本人是否对《洛》主人公亨伯特持支持同情态度的问题上,诸位评论家似乎是误解了纳博科夫。热奈特曾在《叙事话语》中强调读者在接受叙述者叙述信息的同时,也要注重分析叙述过程中的具体叙述方式,不同叙述方式直接影响着作品的结构和审美效果,叙述方式决不仅仅是形式问题,而是与内容不可分割的重大有机成分。本文以下即通过对《洛》中叙事话语与叙述方式的详细剖析来尝试解读作者隐藏于表层叙事结构之下的真正叙事内容。
(一)《洛》中的外視角描述
小说中的叙述者亨伯特一直致力于向读者强调了洛丽塔魔性与堕落,而自己则是被不幸诱惑的牺牲品。然而穿透亨伯特自我编织的巧妙言语之网,读者还是可以从作者笔下的内聚焦叙述者“我”的外视角描述(即有限视野的客观性叙述)中,看出《洛丽塔》叙事的真正内容。“她真是一个典型的孩子,全身贯注于报纸上的娱乐栏目,对我的冲动漠不关心……”“当她任性的时候,她能是个脾气暴躁的乳臭小女孩……”这些行为在相对客观的“我”作为叙述者的叙述中,洛丽塔无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小女孩,并不具备亨伯特所强调的特殊魔性。
事实上,亨伯特自己心里也清楚心中的小仙女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要求她与自己进行等同的精神恋爱不啻于痴人说梦。文中最精彩的描述出现在亨伯特亲吻了洛丽塔的脖子后,孩子带着“一种毫不装假的惊讶”望着他说:“别那么做……别把口水流到我身上。”亨伯特带有情欲的亲吻在洛丽塔看来只是将口水流到身上的恶心行为,这段文字生动将孩童对成人性欲的不了解与本能的厌恶都昭然纸上,也证实了洛丽塔并非是个如亨伯特所暗示的那样充满性魔力的小仙女。在其本身作为叙述者的外视角观察中,之前言语中所营造的洛丽塔所谓魔性几乎消失殆尽了。
(二)人物对话对人物话语叙述化效果的彻底瓦解
此外,亨伯特运用了人物话语叙述化策略,即间接地表述或省略洛丽塔的话语和内心世界,限制其表明自己的立场,但仔细探寻文本中洛丽塔从亨伯特转述中泄露出的呐喊,读者得以窥知受害人洛丽塔的真实想法。“你这叛变的家伙。我本是雏菊一样的少女,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去警察那里,控告你强奸我。奥,你这肮脏的老家伙。”虽然这一段偶尔出现的控诉声之后,叙述者亨伯特立即开始叙述化策略意图含混其言语,“我坏脾气的同伴又在用什么丑恶的字眼骂我了。”但文中一直保持沉默的洛丽塔已然将亨伯特的丑行公之于众了,其极其难得的发声更能增加一个无助儿童对于强暴者绑架者的控诉力度,也昭示了作者在第一人称叙述中采用的人物话语叙述化策略的深层含义。
除了洛丽塔本身的控诉,教师普拉特的旁证也从侧面消解了亨伯特的话语叙述化策略,旁观者的角度使其言论更有参考价值,她指出多丽黑兹(即洛丽塔)“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性成熟的过早好像让她很苦恼。”教师普拉特对洛丽塔日常生活的描述让读者跳出亨伯特的话语控制,得以从局外人的角度来了解不正常的乱伦生活对还是个孩童的洛丽塔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精神压力。在故事的最后部分,甚至连一向对自身罪行提出种种狡辩的亨伯特都不由地感慨,“即使是最悲惨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同居要好得多;乱伦,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是我能给这个流浪儿最好的东西。”
(三)时空交替视点中悔悟信息的缺失
最后,亨伯特在文本中利用了时空视点交替来强调不同时空之自我的差异,向读者表示自己已经为过去的“我”的行为感到由衷的忏悔。但从文本细节中,读者可以体味出其并未真正悔悟其所犯下的罪行。在文本中亨伯特回顾二人初次成为情人的时刻,仍然是饱含强烈的激情与欲望,”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把这个小姑娘从我身边带走!”
那么在失去洛丽塔之后,亨伯特是否会对自己的不正常癖好产生悔悟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在故事的最后部分,第二部二十五章,即使在失去洛丽塔之后,叙述者也直白地承认自己难改初衷,依然无法阻止对于类似小仙女们的恋慕。“如果我说,失去洛丽塔给我的打击治好了我狂烈的性欲,那我简直是个无赖,读者若相信也就是大傻瓜。无论我对她的爱结果如何,我这该诅咒的本性绝难改变。”
三、结语
叙述者亨伯特尽管是《洛》文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在文本中利用第一叙述者的话语特权对读者施加影响,使其失去原有的判断力,转而对他产生同情,但作者并非是对其放任自流,相反,故事的表层叙事结构始终受到外在于故事的真正作者的限制。通过对该小说叙事话语与叙事视角的详细分析,读者不难发现,《洛》文本真正的叙事内容应该是对叙述者亨伯特的控诉,正是这位口口声声“无辜”的、追求“永恒真爱”的君子,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对年幼无知的孩童进行了可耻的诱惑与恐吓,从头至尾都没有坦诚自己的罪行,更不用说对自己的罪行进行救赎。endprint
注 釋:
{1}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19,61,15,134,132,130, 231,220,163,122,165,148,113,140,194,296,119, 262.
参考文献:
〔1〕Ge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M]. Trans. J. E. Lewi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
〔2〕Lionel Trilling, “The Last Lover” in Vladimir Nabokov: The Critical Heritage[M]. Ed.Norman Pag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2.
〔3〕Nomi Tamir-Ghez, “The Art of Persuasion in Nobokovs Lolita”in Vladimir Nabokovs Lolita: A Casebook[M].Ed.Ellen Pife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4〕Vladimir Nabokov, Strong Opinions[M]. New York: McGraw-Hill International, Inc.,1973.
〔5〕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Abstract: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narrative discourses of Nabokov's Lolita such as the outside view of the internal perspective, dialogues and space-time view alternate, which are based on Genette's theories of narratology of structuralism. Through the detailed analysis, a conclusion can be eventually reached that the author's "approval" of the narrator is only the surface of the story, which is continuously confined by the narration outside the story, and the author's genuine narrative strategy lies in thoroughly deconstructing the surface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reconstruct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ext.
Keywords: Lolita; Narratology of Structuralism; Genette; Surface Narrative Structur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