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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金生

2018-03-08李西闽

南方周末 2018-03-08
关键词:脑膜炎大水澡堂

李西闽

元金生是一个傻子的名字。他是我的同龄人,身体长得比我高,智力却无法发育,停留在幼年的某个阶段,或许他的大脑根本就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他也觉得我们不是正常人。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在我懂事之前,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家人是不是像我家人疼爱我一样疼爱他。我从懂事时起,就知道他成天在镇街上游荡,穿着破烂的衣服,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散发出臭气。我不敢看他的脸,金鱼眼总是糊着眼屎,鼻涕口水从没停止过流淌,人中和下巴都溃烂了,像河流入海口冲积出的滩涂。

元金生的名字就是傻子的代名词,每年春天,那是脑膜炎容易流行的季节,我十分害怕会得上脑膜炎,得了脑膜炎,就可能会变成傻子,像元金生一样。每年度过了春天,夏天来临之后,我才放宽了心,侥幸自己没有得脑膜炎,没有变成傻子。不过,如果谁要是骂我:“你怎么不得脑膜炎呀。”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就会想起元金生那张脸。

我上小学时,元金生就高出了我一个头。有时在上学路上碰到他,他会朝我傻笑,鼻涕和口水会落到他脏污的脚盘上。我对他心生恐惧,撒腿就跑。我同学郑文革不怕他,还会用小石子去扔他的头。我说,石子会砸痛他的。郑文革笑着说,没事,他是个傻子,不晓得痛。郑文革让我也用石子去砸他,我没有那样做。我做过那样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像元金生那样的傻子,郑文革和几个顽皮的同学用石子砸我。元金生也会害怕,见到郑文革就跑掉了。有次,郑文革用石子砸元金生,被他叔叔看到了,他叔叔追得郑文革乱跑。我想,元金生的家人还是心疼他的,可是为什么不好好待他,要让他出来乱跑,对他不管不顾。

郑文革的哥哥骚牯是杀猪的,师从老杀猪匠大水燕。大水燕满脸胡碴,力大无穷,我们河田镇的人大都怕他。似乎只有元金生不怕他。我亲眼见过元金生傻笑着靠近大水燕的猪肉铺,突然伸出长长的手,在案板上拿起一块猪肉,撒腿就跑。骚牯见状,追了过去。骚牯捉住了元金生,要他归还猪肉,那年月,猪肉是珍稀之物,我们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元金生将猪肉塞进嘴巴里,使劲地咀嚼,骚牯按住他的头,要从他口中抢回猪肉,元金生死死咬住猪肉,骚牯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水燕走过来,对骚牯说,算了,算了,让他吃吧。骚牯骂骂咧咧地和师傅回猪肉铺去了。大水燕对徒弟说,元金生也挺可怜的,就让他吃吧。骚牯就不吭气了。元金生撕咬着那块生猪肉,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小心,猪肉掉在了地上,被一只守候在那里的狗叼走。他追着狗满街乱跑,不一会,狗就多起来了,一起抢那块猪肉。元金生扑过去,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

元金生三天两头跑大水燕的猪肉铺拿生肉吃,大水燕都习惯了,见他过来,便割一小块肉扔给他,他拿起肉就跑。我一直想,生肉到底好不好吃,我母亲说,吃生猪肉会发癫,所以不敢尝试。我实在是搞不清楚,元金生小时候是不是吃了生猪肉,还是得了脑膜炎,才变成傻子的。有段时间,我想去问问他父母,到底怎么回事,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怕被他父亲打出门。

元金生年龄小点的时候,家人会找他回家过夜,随着他渐渐长大,家人就不管他了,他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河田镇游荡。我们河田镇有个温泉,就在镇街的尽头。那是古老的公共澡堂,分男女两个大浴池。男浴池成了流浪汉和元金生的居所。深夜了,澡堂里没有人了,元金生和流浪汉们就到澡堂里去睡觉。渐渐长大的元金生和我们一样,对女人也有了想法。我曾经在中学阶段,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但是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将那种情感隐藏在心里。元金生对女人的喜欢表现得和我们不一样。他见到漂亮姑娘,会突然褪下裤子,朝女人傻笑,有时还会尿出来。女人的脸立马红起来,咒骂着逃走。

那时候,我们河田镇还有个女疯子,不晓得她的年龄,蓬头垢面,经常躺在街边,破烂的上衣会露出黑乎乎的乳房。元金生会扑上去,咬住她的奶子,口里发出咿哩呜噜的声音。让人奇怪的是,女疯子没有推开他,反而抱着他,像是给儿子喂奶。有人说,那段时间,每天晚上,元金生都和她住在女澡堂里。过了不久,元金生和那女疯子都消失不见了。没有元金生的河田镇,仿佛少了点什么,让很多人感觉到不习惯。我也会想,元金生和女疯子到底去哪里了。我还有种美好的想象,他和女疯子产生了爱情,女疯子带他走了,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去了,其实他们都不疯不傻,都是潜伏在尘世的有情人,只为寻找到真爱。

过了两个多月,我的美好想象破灭了。

元金生神奇地回到了河田镇,还是那副傻傻的模样,还会到大水燕的猪肉铺拿生猪肉吃,也还会朝女人突然脱掉裤子,被人咒骂,也被人驱赶。我重新见到他时,有些伤感。那女疯子没有再回来,不知所踪。我心里想,元金生不要回来,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一直美好地想象下去。元金生这样的人,不可能长寿,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活得无拘无束,却会让别人难过。我就是个替他难过的人,虽然非亲非故,可他是我的同龄人。

元金生死在我离开河田镇前一年的大年初一。那年的年夜饭,元金生不晓得在哪里吃的。也许是家人叫他回去吃了团圆饭,也许好心的人给他吃了东西,经常会有好心人用个破碗,盛点东西给他吃。吃完年夜饭,他不知道有没有到澡堂里去居住。他在大冬天,也穿着单薄的破衣烂衫,澡堂让他温暖。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有人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茅坑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闻讯跑去看,很多人围着那个茅坑。好心人将他的尸体捞起来,用清水冲干净。有人去向他的家人报讯,我看不下去了,默默地离开,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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