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维桢与陆居仁的诗文倡和
2018-03-08黄仁生
黄仁生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在现存文献中,大多都记载华亭陆居仁(1300?—1387)①与诸暨杨维桢(1296—1370)作为诗书兼擅的同道好友,生前曾相惜互赏,死后又同葬松江干山而被并称为“高士”,但明末清初松江人吴履震所撰《五茸志逸》卷二却有一条记载说:
杨廉夫与陆宅之结诗社。一日,杨诣陆,陆出揖,坐定,问杨有新篇否?杨曰:“有《美人》一绝。”令诵之,云:“清溪水清不可唾,小鸟飞来玉个个。美人倦舞春风前,桃花面皮吹不破。”陆问:“更有所作否?”曰:“有《杨花》一绝:‘风卷杨花上绣鞋……’”陆艴然入内,出片纸云:“孔子没二百年而有杨墨,杜少陵没二百年,为杨墨者乃君者。”遂与绝交。[1]
这段话的核心是说,杨维桢曾在松江与陆居仁结诗社唱和,但因杨作艳诗,陆遂与之绝交。且不说现存铁崖诗集中皆未见《美人》《杨花》二绝,即以所引五句诗来看,也谈不上有何出格。这种传说似为抬陆而贬杨,实际效果却显出陆氏有点冬烘无趣。实事求是地说,无论就生前的实际表现还是死后的影响而言,杨、陆都是元末明初松江文坛的重要人物,只是由于各自作品传世的多寡,导致其在当代学界的冷热悬殊,但从现存杨、陆倡和之作中,仍然可以看出二人当年的交情与思想性格。
一、现存杨维桢、陆居仁倡和诗文系年
虽然早在泰定三年(1326)八月,陆居仁就与杨维桢一起在杭州参加过浙江行省的乡试,并由此而成为了同年举人;虽然现存陆居仁《题马远四皓图》②《苕之水》③分别与《铁崖先生古乐府》(编成于至正六年春)中的《紫芝曲》《苕山水歌》题材相同,很可能是有意呼应而作;但真正可以确信二人开始以诗文倡和的时间则是至正九年(1349),杨维桢于三月十三日先在苏州为弟子殷奎(昆山人)作《木斋记》,稍后陆居仁也为之作《木斋说》,且开篇即云:“会稽杨铁崖号其吴下生殷奎读书之斋曰木,既志其故,又令生持以求长语于云间陆子。”[2]可证此前陆氏已有文名,且与杨氏早有交往。稍后不久,杨维桢即应松江吕良佐(字辅之)邀请,赴璜溪义塾授学,与陆氏交往唱和的机会大为增加。是年秋,杨、陆还到昆山参加过顾瑛主持的玉山草堂雅集,各题诗一首④,今皆见于《玉山名胜集》卷一。明年七月,吕良佐在松江举办应奎文会,聘请杨维桢主文评,杨即推荐陆居仁为同评⑤。此次“东南之士以文投者上百余卷,中程者四十卷。盖杨公蚤登高科,其文脱略腐陋,方追西汉、盛唐之作,而山林学者无不欲收名定价于其门,故视他会为独盛”[3]。这种格局的形成固然与陆居仁为举人、杨维桢为进士的出身相关,但实际上是对于陆已执本地文坛牛耳、杨已成为东南文人领袖的一种确认。自至正九年三月末至翌年十一月末,是杨维桢第一次寓松时期,凡二十个月,他始终甚受礼遇,尤其是在授学之余,可常与诗友弟子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赋诗撰文,过得非常惬意。而陆居仁正值创作旺盛期,按理曾有大量诗文问世,其中包括与杨氏的倡和诗文当也不少,然而除了上述两篇,今皆未见。
当杨维桢再度出山,在杭州四务提举、建德路总管府推官任上蹭蹬数年,最终获得江西等处儒学提举一纸任命,却因四海兵乱无法履任而弃官后,竟于至正十九年(1359)十月应松江同知顾逖的邀请,毅然合家徙淞,在松江府学教授诸生,直至终老,凡一百二十八个月,将近十一年。其间现存与陆居仁的倡和之作稍多,如至正十九年七月八日杨氏尚在钱塘时先为昆山朱珪撰《方寸铁志》,翌年陆居仁为之作《方寸铁诗》⑥(朱珪《名迹录》卷六)。大约在至正二十年(1360)到二十三年(1363),杨氏先作《赠姚子华笔工》七律一首,陆氏随后步其韵连作七律四首⑦(详后文)。至正二十四年(1364)二月一日,杨氏先为云间陆蒙撰《友闻录序》,稍后至立夏日,陆氏也为之撰《友闻录文》(汪砢玉《珊瑚网》卷九);是年十二月一日,杨氏先为弟子刘易(大名人)作《破窗风雨记》,稍后苏州画家王叔明据其文意绘《破窗风雨图》,陆氏则作《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诗⑧。此外,《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九有《十月六日,席上与同座客陆宅之、夏士文及主人吕希尚、希远联句》,《铁崖先生诗集》己集有《云山图,为凤凰山人题。是日偕陆宅之会于德彰千户水竹居,山人时年八十二》,二事皆应发生在这一时期,陆氏也定有和作,但已不传于世。又光绪《青浦县志》卷二十八录有陆居仁《招铁笛道人游泖寺》一诗曰:“三吴多胜迹,此地有龙宫。钵贮温凉水,帆开上下风。雪眉僧欲定,松径谷相通。未识天随子,相携铁笛翁。沧茫烟树里,明发任西东。”铁崖当有和作,今亦未见。入明以后,陆氏曾先作《华阳巾歌》赠铁崖,杨氏随即以《用韵复云松老人华阳巾歌》作答,是为目前可知的二人最后一次唱和(详后文)。
细读上述倡和文字,以“心尚孩”之歌和“华阳巾歌”的唱和最富于活力与深意,试结合其生平加以剖析,藉以窥见二人情谊深厚和思想默契之一斑,以及在诗歌交流方面曾经达到过的境界。
二、“心尚孩”诗意精神
所谓“心尚孩”的诗意表达,首见于杜甫《百忧集行》,诗曰:“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该诗作于上元二年,杜甫时寓成都而年届半百,忆年少十五时虽体健如牛而犹有童心,与晚年“四壁空”“百忧集”的悲凉境况形成鲜明对比。元至正五年(1345)三月,杨维桢携妓踏青,有《又湖州作四首》,其二曰:“五十狂夫心尚孩,不容俗物相填豗。兴来自控玉蹄马,醉后不辞金当杯。海燕来时芹叶小,野莺啼处菜花开。春衫已备红油盖,不怕城南小雨催。”此诗也是年届半百有感而发,显然为效杜之作。不过,杜诗是以回忆方式表达“十五心尚孩”,作为少年尚存有孩提时之童心,相隔的岁月并不太久,而铁崖却是在休官状态度过五十岁的当时而标举“心尚孩”,且以“狂夫”自诩,实际揭示了其返归山林后那种旷放自适的人生态度,因而与杜甫原诗叹老嗟贫的情调大不相同。
过了十多年后,杨维桢在松江又作《赠姚子华笔工》诗曰:
虎头将军⑨能爱客,水西为架⑩草玄台。鹅囊送酒五斗大,羯鼓催花顷刻开。书约麻姑凭鹤去,箫吹太乙抱蟾来。道人行年七十近,醉舞颠歌心尚孩。[4]
此诗虽题为《赠姚子华笔工》,实是有感于松江府同知顾逖为其筑草玄阁于迎仙桥河西⑪,并且还赠以花酒助兴,使其产生了一种如杜甫《得舍弟消息》中“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一样的欣喜,年近古稀的铁笛道人竟然返老还童,异想天开,欲以箫声招帝星抱月呈祥送福⑫,以书信邀仙女麻姑驾鹤与会,一同醉舞颠歌于东海之滨。这首诗可以说是铁崖对其寄居于松江生活的最热烈的礼赞,所谓年近七十“心尚孩”的心态,与十多年前的“五十狂夫心尚孩”相比,又有了新的内涵:时值大乱不死,且在他乡获此礼遇,岂能不“醉舞颠歌”?因而随后依韵赓和的友人或诸生有张经、陆居仁、鲁渊、吕恒、龚显忠、沈钦、张宰、林静、贝阙、陈元善、张程、陈璧、沈雍、张稷、陈善、林世济、吕恂等17人之众[5],其中同在松江府学授业的陆居仁竟然诗兴大发,先作《次韵赠铁崖二首》:
校书星动天禄阁⑬,作赋神遇楚阳台。波涛入笔沧海倒,霹雳啸火昆仑开。求文巨室持金献,问字诸生载酒来。矍铄是翁⑭谁画得,心如铁石貌如孩。
禽虎将军劳筑室,焚鱼学士懒登台。尽道蓬莱谪仙出,烂将桃李向人开。高歌夜半鬼神泣,长啸一天风雨来。雄文任索千金价,高马还输十岁孩。[6]
又作《自述叠前韵二首》:
年少洋洋过闾里,诸生衮衮登省台。雕虫末技笔徒秃,射虎良弓石为开。道在未应随世变,身强不得眩时来。君看塞上翁家马,造物戏人如小孩。
能赋《子虚》有司马,不见邑宰无澹台⑮。绿嗔草力随风偃,丹爱葵心向日开。稻过闲田鸿尽去,芹香旧垒燕还来。丈夫能受孤遗托,唯有公程活赵孩。[6]
前二首着重刻画了杨维桢作为进士、辞赋家、诗人、隐士、业师的形象,“矍铄是翁”用光武帝赞马援典,谓铁崖虽年近古稀而精神健旺,谁能描画出其心如铁石却面容如孩的形神呢?“禽虎将军”句是以隋将韩禽虎比拟顾逖为筑草玄阁事,“焚鱼学士”句是以焚毁鱼袋指代铁崖弃官归隐,其诗文虽如谪仙人李白一样泣鬼神、惊风雨,以致千金难索,但饶有意味的是,骑高头大马的富人前来求文,却竟然会输给十岁的小孩——其精神实质,与宋濂为杨维桢所撰《墓志铭》中所描述的“贱而贤,礼之如师傅;贵而不肖,虽王公亦蔑视之”是一致的。
后二首感时述志,“射虎”句用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7]之典,与“诸生衮衮”应世撰文徒然写秃千管笔相对照,意谓身处乱世,“造物戏人如小孩”,正如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不见邑宰”句用澹台明灭“非公事不见邑宰”之典,与司马相如献《子虚赋》受到重用相对照。“丈夫能受孤遗托,唯有公程活赵孩”二句用公孙杵臼与程婴受托救赵朔遗孤之典,或具体有所指,今已难详。但二诗的主旨为“道在未应随世变,身强不得眩时来”“绿嗔草力随风偃,丹爱葵心向日开”,意谓作为士子,身处乱世,本应“葵心向日”,守住正道的底线,不为时势所眩目,不像弱草“随风偃”,不必急功近利“随世变”。这种处世态度,正是后来明人称其为“高士”的基本前提。
作为七律这种诗歌体式,杨维桢为首唱,且仅作一首,自然可以自由挥洒,写出新意,但随后步其原韵而和者,除了受到用韵的限制,更要避免意象与主旨的重复,往往很难超过原唱,更何况陆居仁是连作四首呢?不过,他的四首和作在构思时是有意做了区分的。前二首是从铁崖的角度着笔,意脉清晰而形象生动,但第一首的“求文巨室持金献”,与第二首的“雄文任索千金价”,就明显重复。后二首从自己的角度着笔,既感世又述志,亦自成境界,但在主旨表达上,第三首的“道在未应随世变,身强不得眩时来”,与第四首的“绿嗔草力随风偃,丹爱葵心向日开”,也比较接近。此外,就原唱的“心尚孩”诗意精神而言,陆氏四首和作中,除第一首“心如铁石貌如孩”有所呼应以外,其他三首仅是押“孩”字韵而已。
三、“华阳巾歌”的互赏共鸣
《华阳巾歌》为陆居仁首唱,杨维桢随即以《用韵复云松老人华阳巾歌》作答,二诗皆见于明正德嘉靖间刻本《东维子文集》(杨诗编入卷三十,陆诗以附录编入卷三十一,陆诗后还收有徐章《次华阳巾歌》一首),乍看陆、杨唱和的诗题,读者一般会作为咏物诗来审视,但二诗皆由冠服而及着冠服之人,实际兼具感时讽世之义。
陆氏诗题下有小序:“铁崖老仙冠华阳巾,制作奇古,喜而为之歌。”诗曰:
铁崖头骨如铁坚,高冠不肯着进贤。华阳新巾制作古,倒垂一幅披两肩,醉来箕踞松下眠。白眼不受天子宣,自称臣是诗中仙。掉头乘风顶忽露,垫角⑯得两人争传。有时锦袍淋墨涴鹤氅,冷看兜鍪带血污貂蝉。赋归来占丛竹下,索笑长岸梅花边。狂歌击节自有铁如意,何须白羽指使三军前?老夫缁撮⑰上戴天,与尔老仙相周旋。[8]
所谓“华阳巾”,是指道士或隐士佩戴的一种帽子,相传最初为陶弘景所制[9],后世也有所改变;而“进贤”则是一种官帽,有品级之分。杨维桢新制的华阳巾,从陆诗看,有两个垫角,再结合徐章《次华阳巾歌》中“乌纱新制华阳传,七客⑱联翩冠似蝉”二句来看,则是用黑纱制成,冠薄似蝉翼,因此,遭遇风吹会忽然露出头顶。陆诗开篇就称“铁崖头骨如铁坚”,表层的理由是不肯戴官帽而受束缚,而深层的实质是“白眼不受天子宣,自称臣是诗中仙”,此二句虽是化用了杜甫《饮中八仙歌》描写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文字,且与铁崖至正初休官时所作《大人词》中“天子不能子,王公不能俦”的思想一脉相承,但如联系杨维桢曾应明太祖之召而参与纂修礼乐书,所纂叙例略定,即乞骸骨回松江之事,所谓“白眼不受天子宣”,应是不受新朝的天子宣,也即此诗可能为入明后所作。“有时”二句互文见义,皆由冠服宕开写人世争斗,意谓即使有时着锦袍(用彩色丝线织成)的权贵泼墨弄脏了隐士的鹤氅(用鸟羽制成的外套,又称羽衣),戴兜鍪(头盔)的武将溅血污染了朝中侍臣的貂蝉冠,也不妨冷眼相看。后文所谓“赋归来占丛竹下,索笑长岸梅花边。狂歌击节自有铁如意”,正是诗中老仙隐居松江时自由与快乐生活的写照,何须以“白羽指使三军前”的所谓功业来衡量诗仙呢?最后作者表示,我愿戴着缁布帽陪伴你在诗的自由王国里徜徉到老。
陆居仁带着这首诗去铁崖寓所看望同年老友,杨维桢为其发自肺腑的肯定、赞赏与声援而被深深地打动与感染,立即用原韵赋诗一首回赠。诗曰:
君不见獬豸不识字,高柱削铁坚,白简孰辨贤不贤。又不见鵕义鸟偏尚武,高屋压虎肩,五兵不理长酣眠。铁崖老狂者,强项如董宣⑲。小巾制子夏⑳,正要江东传。人间绯紫㉑揎,已蜕风中蝉,脱巾漉酒东篱边㉒。吴淞老褐来贺我,倒冠共醉春风前。我歌此歌君拍手,东壶西阆开洞天,洞天之鹤为我双回旋。[10]
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前二长句(六短句)为第一层。鉴于原唱除正面描写华阳巾外,还涉及进贤冠、兜鍪、貂蝉观、缁布冠,以及锦袍、鹤氅等服饰,杨维桢的和诗不能不继续咏冠巾,却又不能落窠臼,就像面对面饮酒聊天一样,他开篇就用“君不见”“又不见”作领词,而一连举出陆诗中未及的几种冠巾:獬豸冠(又名柱后惠文冠)、鵕义鸟冠、高屋冠,既顺接原唱话题往下说,又另辟蹊径注入新内容。其中“獬豸”是一个包含多重内涵的意象,尤为铁崖所喜爱,他的《神羊赋》《柱后惠文冠赋》都是铺写“獬豸”的内容与意义。《神羊赋》题下有小序:“按《异物志》:东北之荒,有兽名獬豸,状如羊而一角。性至忠,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古以任法吏比之。”所谓“神羊”,就是指“獬豸”。相传最初为楚王捕获于云梦泽,制为冠,“秦灭楚,获其君冠,赐御史,以纟丽为展筒,铁为柱卷,执法者服之”[11],谓之“法冠”,亦名“獬豸冠”。后世因之,又称为“柱后惠文冠”。而首句中所谓“獬豸不识字”,则是用唐人侯思止典故㉓;接下两短句中所谓“高柱”“白简”,则分别指“獬豸冠”上的铁柱(以象豸角之形)与弹劾官员的奏章。全句意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唐代有位戴獬豸冠的侍御史侯思止本来不识字,怎能辨别奏章弹劾的官员谁贤谁奸呢?但他凭借头上所戴那根坚可削铁的豸角(高柱)触击,就能整肃奸臣与贪官!第二长句中的“鵕义鸟”也是一种神鸟,似凤,或称锦鸡,羽毛艳丽,飞光竟天,长嘴利距而善斗,战国时曾以其羽毛饰为武士冠,至汉惠帝时郎官与侍中等佞幸亦“皆冠鵕义鸟”[12],所谓“偏尚武”,实寓有讥讽;“高屋帽”又称“高顶帽”“白纱高屋帽”,为南朝天子与权贵之首服,“虎肩”本指周文王,这里借指南朝天子与权贵柔软的肩膀;“五兵”指五种兵器,车之五兵为戈、殳、戟、酋矛、夷矛,步兵之五兵为矛、戟、弓、剑、戈。全句意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那些号称尚武而冠鵕义鸟的佞幸与戴高帽的君臣,在干戈四起之际,还在酣眠未醒呢!“铁崖老狂者”以下三长句(七短句)为第二层,是从不同角度自述心志及其制作华阳新巾的意图。首先如谈心一般对老友自称,我本是一个像东汉董宣一样强项的狂人;接着引西汉杜钦(字子夏)制小冠事,而谓其正与我制华阳新巾一样,要让它在江东流传;然后说明原因,因天下扰攘,那些衣绯着紫的高官都在揎拳争斗,我已像风中蜕蝉一样完全解脱了,更何况我的华阳新巾也可以像陶渊明那样摘下来漉酒呢?最后二长句(五短句)为第三层,直接描写与老友相见而饮酒唱诗的情境与愿望。陆居仁终生未仕,因号云松野褐,或作吴东野褐,此时年事已高,还携诗来访,铁崖感其盛情,而尊称为“老褐”,且以饮酒与歌诗相待;下句“倒冠共醉春风前”,既紧承前句“脱巾漉酒”而写饮酒,又进一步写冠而点题。不过,这里不是“脱冠”,而是“倒冠”,极写在春风吹拂下,一对老友欢歌共醉,竟把头上的帽子都弄得颠倒了。又“我歌此歌君拍手”之句,本可放在“倒冠共醉”之前,但作者将其置后,除了押韵的需要以外,更是为了引出“东壶西阆开洞天,洞天之鹤为我双回旋”两句以收束全诗。所谓“东壶西阆”,指仙道圣境蓬莱、阆苑;“洞天”指位于句容的茅山华阳洞天,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之称;“洞天之鹤”又称“茅山鹤”,早有盛名。以这种境界作结,既是对于陆氏原唱的回应,却因富于想象而更具有浪漫色彩,这与铁笛道人的思维、铁雅诗体的风格是一致的。
上述陆、杨的这两首唱和之作,无疑都应归入杨维桢所倡导的古乐府之列,二诗紧扣“华阳巾”以及相关的冠服而展开咏叹,从构思到措辞都精心对待,各具特色。我们不妨将同时徐章所和《次华阳巾歌》抄录于下作为参照,或许有助于认识陆、杨二诗之不易。徐章是铁崖门生,其诗曰:
铁史文章金石坚,铁史贤书草圣贤。谈迁父子未可称,笔削枋头直笔当齐肩。草玄亭上枕书眠,不贵世间玉堂供奉之皇宣。世人识不识,尽呼铁笛仙。乌纱新制华阳传,七客联翩冠似蝉。或携妓东山下,或驾大舫西湖边。百年三万六千日,日日玉山醉倒春风前。不知鹤书在青天,黄麻一道昨夜天东旋。[8]
除了用韵同陆、杨二诗,以及“乌纱新制华阳传,七客联翩冠似蝉”二句写到“华阳巾”以外,严格地说,此诗不能题为“华阳巾歌”,而是对乃师晚年隐居生活的歌唱。陆、杨二诗的妙处与难处,就在于全诗始终都围绕“华阳巾”以及与“华阳巾”相关的冠服来构思和行文,而重点却都是在咏叹着冠服之人,并且也包括陆、杨本人在内。徐诗则全为歌颂乃师之辞,基本上没有涉及自我。古代虽也有诗作咏叹过“华阳巾”,但陆居仁以古乐府体针对杨维桢制作的华阳新巾而撰《华阳巾歌》为首唱,堪称对于杨维桢晚年生活、思想、精神揭示得最为深刻的作品之一,加之在艺术表现上意脉连贯,气势恢弘,一韵到底,语句流畅而有力度,不仅在以“华阳巾”为题材的历代诗作中别具一格,而且是其现在所见诗歌中优秀作品之一。杨维桢的和作称得上是煞费苦心,虽然因用典稍多而不易把握诗人寄托的深意,却因采用与朋友对谈的方式行文,且善于想象而思维跳跃,意脉收放自如,既具有现实针对性,又富于浪漫色彩,其主体意识与奇诡境界,则更胜一筹,以和作而论,可谓旗鼓相当,在现存的一千多首铁崖诗歌中,亦属于优秀作品之一。
余 论
在元末明初的东南一带,杨维桢以倡导古乐府体为旗帜而崛起于诗坛,并且形成了颇具规模的铁雅诗派[13]与颇有声势的古乐府运动[14],但他在至正初年休官期间与晚年隐居松江时期,为了教学与授徒,曾创作了一些近体诗,尤其是七律以学杜甫、李商隐而取法乎上,也颇有影响。上述杨、陆唱和之作,正好典型地体现了当时松江诗坛写作的现状,以铁崖为首唱的一首《草玄阁》(即《赠姚子华笔工》)七律,竟有17人步原韵作和诗,且书写成卷而传于后世,陆居仁作为本地诗人,连和四首,也体现了他执松江诗坛牛耳的地位以及对于杨维桢的声援。由陆居仁首唱的“华阳巾歌”,尚存于世者仅有杨维桢、徐章的和作各一首,原因在于以七律体式参与唱和快捷而易成,而像“华阳巾歌”这样的古乐府体,既受到用韵与题材的双重限制,规模也大于律诗,以之作和诗是颇有难度的,徐章的和作显然与陆、杨二诗不是一个档次,但他作为铁门弟子,敢于尝试参与赓和,是有积极意义的,这也反过来证明他们以长短句式的古乐府体进行唱和难能可贵。陆居仁首唱“华阳巾歌”,且在思想内容与艺术表现上达到相当高度,杨维桢如此重视并精心撰写和诗作答,紧密呼应原唱而又有所出新。这两首各具特色的“华阳巾歌”,既成为以唱和方式书写这一题材的双璧,也可在一定程度上证明陆居仁在元末古乐府运动中与松江诗坛上曾发挥积极作用,只是因为其作品大多散佚,今人已无法衡量其实际贡献。
最后还有必要附带提一下,天台赖良曾辑录吴越诗人的作品两千余首,编成《大雅集》一书,杨维桢于至正二十一年为之删定为八卷(存150余人的388首诗),并评点作序,其中录有陆居仁诗作四首,即卷一收《楚人弓》《国马足》两首,皆为古乐府体,且有铁崖评语,卷三收《古意二首》,皆为五律,无评语。兹仅录前二首如下:
楚人弓,悬两石,五十万矢陷强敌。绛人弓,箭三只,长歌入关成伟绩,多箭不如少箭力。制敌若在弓矢间,鸣条牧野高如山。(《楚人弓》)
国马足,吉行五十辔如沃。天马足,一日千里更神速。国马天闲饱刍粟,太行盐车天马哭。(《国马足》)[15]
第一首咏史,分别以李陵军“一日五十万矢皆尽”[16]而败于匈奴与绛州人薛仁贵“三箭定天山”[17]相对照,发制敌不在箭多少之感叹,故铁雅评曰:“史断入诗,箴警多矣。”第二首借写国马(官马)与天马(千里马)的不同遭遇,而抒发用人不公之愤慨,故铁雅评曰:“自托可悲,句短而意无穷。”虽然杨维桢未作和诗,其评点也惜墨如金,但都深中肯綮。
注释:
①关于陆居仁的生卒年,参见拙文《陆居仁卒年考》,载《武陵学刊》2012年第5期。
②《石渠宝笈》卷十四“宋马远四皓图一卷”条下,依次有杨维祯题云:“商山巍巍,上有紫芝采芝可疗饥,何独西山薇?西伯养老去古远,而独夫杀士吾将畴依?卯金之子海内威,罗络齮龁将奚为?平生不识下邳儿,肯随汉邸同儿戏?甪里绮里无人知。抱遗老人会稽杨维祯在云间草玄阁书。”(笔者按:此诗见于
《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一,题作《紫芝曲》)又陆居仁题云:“清风汉羽翼,横截四海垠。茹芝不食禄,千载高其人。展图见庞眉,一笑忘主宾。邈矣蓝田山,凄兮松水滨。逶迤商山谷,云深不知垠。中有采芝叟,名高种桃人。一出正汉纲,天子不得宾。却笑洗耳翁,空老箕之滨。汉宫人作彘,雉雊骊山垠。谁能灭此祸,云是蓝田人。义应璧帛招,计出帷幄宾。展卷三太息,清风起江滨。秦徭猛于虎,避地犹有垠。今徭徧山泽,靡有遗孑人。世无鲁仲连,东海谁吾宾?去去寻狎鸥,同住沧浪滨。云间陆居仁。”不过,杨镰《全元诗》据《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合编》所录陆居仁诗题为《题宋马远四皓图奉次仲弘翰林韵,共四首》,即将上录陆诗分为四首,每首八句。
③《苕之水》诗卷藏故宫博物院,诗曰:“苕溪之水天目来,月华倒浸琼瑶台。士龙云孙住溪穴,生禽玉兔出明月。玉兔秋毫劲如铁,昆仑嶰竹昆刀截。束毫管竹齐且坚,脱颖不数毛锥铦。来供云窗才一执,逸兴横生风雨意。波涛汹涌沧海立,驱毫入波饮玄湆。山泽龙蛇曾敢蛰,飞走云烟鬼神泣。科斗久废篆籀构,拨橙隔匾何盘纡。跃龙卧虎便且舒,钟王草圣人争趣。眵瞳晚年方著书,心画每爱鹤骨癯。良林遒健铁不如,众材翕茸来墨猪。遂良择材人未识,妙趣难施浑绵力。琉璃象管徒尔饰,到手胡能供一掷。苕东此艺比屋攻,几人如俊称良工。补天须夺造化功,何时可入明光功。麒麟涓涓泻寒渌,目光隐见流鸲鹆。洴藤澼茧三百幅,一拂春膏净于玉。辞宏气壮意神速,顷刻珠玑千万斛。浩然文思河东倾,佣书耻作细若蝇。会缚虎须作椽笔,一画天地咸清宁。傅岩更肖旁求形,岐山鼓文燕然铭。浯溪磨崖书颂声,殷周汉唐相中兴。此时名遂功业就,贡尔中书封管城。”末署“岁在重光大渊献冬日至后十有二日,云松老人在城东寄轩书”。所谓“重光大渊献”即辛亥,是为洪武四年。
④杨维祯诗曰:“爱汝玉山草堂好,草堂最好是西枝。浣花杜陵锦官里,载酒山简高阳池。花间燕语春长在,竹里清尊晚更移。无奈道人狂太甚,时携红袖写乌丝。”陆居仁诗曰:“同宗入洛称三俊,累世留吴尚几家。谷水千秋书有种,昆山一片玉无瑕。内台应笑金钗笋,羽灶当携石鼎茶。”
⑤吕良佐《应奎文会自叙》曰:“良佐草泽人也,生文明时,窃慕乡举里选之盛,辄于大比之隙,创立应奎文会。邑大夫唐公世英、张公彦英明劝于上,移以公牒,聘海内如名士主文评者会稽杨公廉夫,公又举同评者云间陆公宅之。”
⑥陆居仁《方寸铁诗》曰:“袖里昆吾一寸铁,江南碑碣万家文。玉符金印云台将,大篆烦君为勒名。”
⑦孙小力《杨维祯年谱》认为顾逖为杨氏筑草玄阁在至正二十年春,而《石渠宝笈》卷二十八所录张枢和诗署为“癸卯清眀后五日”,陆居仁和诗四首排在张枢和作之后,当也为同时所书。由此可知,从杨氏首倡到陆氏赓和,其创作与书写的时间应在至正二十年春到二十三年夏之间。
⑧陆诗曰:“环堵篝灯夜寂寥,欺人风雨更萧萧。诗成惊落鸡窗笔,梦破须来马鬛瓢。万里浪开看异日,连床屋漏耿今宵。丈夫莫袖为霖手,欲沃人间九土焦。”
⑨“虎头将军”本指东晋顾恺之(一谓其小字虎头,一谓其曾任虎头将军),此借指松江同知顾逖。
⑩“架”,清印溪草堂抄本《东维子集》作“筑”。
⑪此诗见于《铁崖先生诗集》甲集,题为《赠姚子华笔工》,清初印溪草堂抄本《东维子集》录有此诗,篇尾有注首次提出怀疑:“此诗与题未合。”今查《石渠宝笈》卷二十八“元人诗帖一册”条曰:“素笺本,行楷书《和杨维桢〈草玄阁〉诗》,俱七言律,凡二十一幅。第一幅款署张经,第二幅款识云:‘癸卯清眀后五日书,巢生张枢再拜。’第三幅款云:‘书巢生张枢再拜上。’第四幅、第五幅俱陆居仁,前二首署‘右赠铁厓’,后二首署‘右自述’,款云:‘巢松翁陆居仁。’”可知杨维祯原唱诗题应为《草玄阁》,后抄录以赠笔工姚子华,故亦题《赠姚子华笔工》,其诗内容实与笔工姚子华无关。
⑫“太乙”指帝星,又名孛;“蟾”指月亮,又名太阴。诗中所谓“太乙抱蟾”乃星象家术语,属吉祥送福之象。据《星命溯源》卷五曰:“太乙抱蟾,常人见孛与月同行,便谓之太乙抱蟾,非也。须是上弦及望前、既望,下弦在未上见之,及生于戌、亥、子、丑,夜生者方合此格。”
⑬“天禄阁”为汉宫中藏书阁名,杨雄曾校书于此,此指杨维祯曾入京应试,进士及第。
⑭《后汉书·马援传》:“(建武)二十四年,武威将军刘尚击武陵五溪蛮夷,深入军没。援因复请行,时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许之。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
⑮《论语·雍也第六》:“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朱熹注曰:“武城,鲁下邑。澹台,姓;灭明,名;字子羽。径,路之小而捷者。公事,如饮射读法之类。不由径,则动必以正,而无见小欲速之意。可知非公事不见邑宰,则其有以自守,而无枉己徇人之私可见矣。”
⑯“垫角”这里指“垫角巾”,又称“垫巾”“林宗巾”。典出《后汉书·郭太传》:“郭太,字林宗,……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褒衣博带,周游郡国,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皆如此。或问汝南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
⑰“缁撮”即缁布帽。
⑱所谓“七客”,详见杨维祯《七客者志》,收入明弘治刻本《铁崖文集》卷一。
⑲据《后汉书·董宣传》记载,董宣“为洛阳令,时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而以奴骖乘。宣于夏门亭候之,乃驻车叩马,以刀画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主即还宫,诉帝。帝大怒,召宣,欲棰杀之。宣叩头曰:‘愿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须棰,请得自杀!’即以头击楹,流血被面。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因敕强项令出。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京师号为卧虎。歌之曰:‘枹鼔不鸣董少平。’在县五年,年七十四卒于官。诏遣使者临视,唯见布被覆尸,妻子对哭。有大麦数斛,敝车一乘。帝伤之曰:‘董宣廉洁,死乃知之。’”
⑳“小巾制子夏”,指西汉杜钦(字子夏)制小冠,高广才二寸,有“小冠杜子夏”之称,事见《汉书》卷六十。
㉑“绯紫”,本指级别较高的官服,这里指衣绯着紫之高官。
㉒《南史·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着之。”
㉓朱胜非《绀珠集》卷三 :“武后时,侍御史侯思止本卖饼人,以罗告授五品官,乞作御史。后曰:‘卿不识字。’思止曰:‘獬豸不识字,但能为国触奸人而已。’后悦,遂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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