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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和《史记》中吴王夫差形象的比较

2018-03-08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3期
关键词:太宰夫差伍子胥

牙 彩 练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左传》是编年体史书,人物的言行事迹分散记录在各个年代,想要了解夫差的形象,只有把夫差各个年代的言行事迹联合起来,才能得到夫差相对完整的人物形象。而《史记》是纪传体通史,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散文。司马迁将自己的生死观、荣辱观融入《史记》中刻画的人物、事件之中,所以《史记》中的人物个性鲜明,因此相对于《左传》来说,《史记》中描写的夫差形象相对生动。

一、《左传》和《史记》吴王 夫差形象的相同之处

《左传》中关于夫差的记载主要集中在定公十四年到哀公十七年,只有提纲挈领式的记述,十分精练简洁。而《史记》中的《史记·吴太伯世家》详细记载了吴王夫差的生平事迹,此外,在《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史记·孔子世家》《史记·伍子胥列传》中亦有关于夫差事迹的记载。司马迁通过增加大量的细节描写,刻画了夫差昏庸、无道的君主形象。以下将分析这两本史学著作所刻画的夫差形象的相同之处。

(一)为父破越报仇的形象

《左传》中关于夫差的最早记载是在定公十四年,夫差父亲阖庐在伐越战争中被越大夫姑浮击中将指,卒于径,夫差使人立于庭中提醒自己不忘父仇。如《左传·定公十四年》:“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檇李。句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师属之目,越子因而伐之,败之。姑浮以戈击阖庐,阖庐伤将指,取其一屦。还,卒于陉,去檇李七里。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三年,乃报越。”[1]1596

这段文字精练简洁,但是从简短的几句话中,依然可以看出《左传》中夫差在登位之初,就以破越为父报仇为志。夫差为了报仇下了重大的决心,“使人立于庭”以提醒不忘越杀父之仇。这坚毅的决心也让夫差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在短时间内成功破越雪耻,让越国俯首称臣,甚至拥有了称霸中原的实力。《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刻画了一个励精图治以为父报仇雪恨的孝子形象。《史记》中同样叙述了夫差自我约束、励精图治、勤苦练兵以为父报仇的孝子形象。如《史记·吴太伯世家》中记载:“阖庐使立太子夫差,谓曰:‘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对曰:‘不敢!’三年,乃报越。”[2]465“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为太宰。习战射,常以报越为志。二年,吴王悉精兵以伐越,败之夫椒,报姑苏也。”[2]465在《左传》叙述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夫差“习战射,常以报越为志”的细节,生动地刻画了夫差为报父仇而发奋图强的形象。故《左传》《史记》都刻画了夫差励精图治、发愤图强为父破越的孝子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在《左传》中,夫差是主动为报父仇而破越的,而在《史记》中,是吴王阖庐要求夫差破越报仇雪耻的。夫差在登位初期,能够做到自我克制和约束,最终在短时间内就破越雪耻,使得越国臣服于吴国;吴国此时有着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甚至“称霸中原”的实力。

(二)胸怀壮志、力图争霸中原的形象

夫差胸怀壮志,志在争得中原霸主的地位。短短几年的励精图治,夫差成功破越雪耻,破越之后吴国拥有着称霸中原的军事、经济实力;吴王夫差亦拥有着“称霸中原”的志向,目标从“破越”转变成“称霸中原”,目光转向更高的方向。《左传》《史记》的记载中,夫差的南征北伐,多次对外用兵,也证明了他确实有着称霸中原的雄心壮志。由此,他答应越国的求和,放下与越国的战事,将越国变成吴国的附属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有夫差“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2]981的记载,由此可见,夫差担心越国会有报复之心,但是为了更高的目标,他还是选择了接受越国的求和。战争总会造成消耗,如文种向吴王所说:“原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2]638吴王夫差想保存军事、经济实力北伐齐国以达到称霸中原的目的。因此,夫差答应越国的求和,同时也是给吴国一个休养生息的环境,以期有充足的兵力和财力来争得中原霸主的地位。吴国在经历了一系列小战役之后,基本确立了属于吴国的威望和地位,吴国的兵力和财力空前强大。为了实现自己的壮志,夫差“兴师北伐齐国”。纵观夫差几次攻打齐国战争到以盟主身份参加黄池之会,再到坚持与晋争长的过程,足以看出夫差有着超高的军事智慧和谋略。

首先,吴国对齐国的讨伐都是师出有名的。夫差第一次攻打齐国,是以齐国和吴国联合攻打鲁国,但以齐国出尔反尔为名。《左传》中有记载:“齐侯使如吴请师,将以伐我,乃归邾子。”[1]1633哀公八年,齐悼公请吴国发兵,迫使鲁国送回邾隐公。邾隐公无道,吴王夫差“使大宰子余讨之,囚诸楼台,栫之以棘。使诸大夫奉大子革以为政”[1]165;哀公九年春,齐悼公“使公孟绰辞师于吴”,晋代杜预注:“齐与鲁平,故辞吴师。”[1]1652吴王夫差曰:“昔岁寡人闻命。今又革之,不知所从,将进受命于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中注“为十年,吴伐齐传。”杜预认为因齐悼公这次的出尔反尔,为哀公十年,吴王夫差攻打齐国的张本。在哀公九年冬,吴国就有与鲁国一起攻打齐国的打算,如《左传·哀公九年》记载:“冬,吴子使来人敬师伐齐。”[1]1654杜预注:“前年齐与吴谋伐鲁,齐既与鲁成而止,故吴恨之,反与鲁谋伐齐。”[1]1654哀公十年,鲁国和吴国一起攻打齐国,“十年春王二月,邾子益来奔。公会吴伐齐。……十年春,邾隐公来奔。齐甥也,故遂奔齐”[1]1658。邾隐公是齐国外甥,逃到鲁国之后,故又逃往齐国,“公会吴子、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鄎”[1]1658。鲁哀公合吴国、邾国、郯国之兵力攻打齐国。而在此时,“齐人弑悼公,赴于师。吴子三日哭于军门之外[1]1656”,杜预注:“夫差三日哭于军门之外,是诸侯相临之礼。”此次战争,吴国大夫徐承带领水军打算从海上进攻齐国,齐国打败徐承,吴军退兵回国。夫差第一次联合鲁国攻打齐国,原因有二:一是齐国君主出尔反尔;二是邾隐公无道,且逃到齐国。综上可知,虽然这次战争,是以吴国的失败而退兵,但是不能否定夫差对齐国的第一次战争是师出有名的。

其次,吴国第二次攻打齐国是以“救援”旗号大破齐军于艾陵。关于吴国与齐国的第二次战争,《春秋左传》记载:“十有一年春,齐国书帅师伐我。夏,陈辕颇出奔郑。五月,公会吴伐齐。甲戌,齐国书帅师及吴战于艾陵,齐师败绩,获齐国书。”哀公十一年春,齐国派兵攻打鲁国,“齐为鄎故,国书、高无丕帅师伐我,及清”[1]1654,“为郊战故,公会吴子伐齐”[1]1657。杜预注:“去年吴王夫差既欲伐齐,使来儆师,今又以齐师至郊,更欲应吴报齐。”[1]1661“甲戌,战于艾陵,展如败高子,国子败胥门巢。王卒助之,大败齐师。获国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献于公。”[1]1661艾陵之战是鲁国和吴国联盟对齐国的战争,吴国打着“救援”鲁国的名义来攻打齐国,也算是师出有名了。艾陵之战最终以齐国大败而结束,使得齐国的大国地位逐渐丧失。至此,吴国的地位和威望逐渐上升。次年,吴国以盟主的身份参加黄池之会。

再次,以主盟身份参加黄池之会。霸主是诸侯之长,是天下的实际号令者,往往需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在诸侯中兵力最强,能召集和主持诸侯会盟;第二,遵从礼仪,尊敬周王,得到周天子的赐命。”[3]45艾陵之战中,吴军“大败齐师,获国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1]1663,艾陵之战的大胜,使得吴国成为当时军事力量最强的诸侯国,为称霸中原奠定了强大的军事基础。“公会吴于皋阜。秋,公会卫侯、宋皇瑗于郧。”[1]1668在艾陵之战后,随着吴国地位提升,“哀公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1]1676,杜预注:“陈留封县南有黄亭,近济水。夫差欲霸中国,尊天子,自去其僭号而称子,以告令诸侯,故史承而书之。(吴王夫差)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1]1676因此,由此可知,在黄池之会中,吴国主盟;而根据《公羊传》《国语·吴语》《淮南子·兵略训》等史书记载,黄池诸侯之会,确实是吴国主盟。

最后,内忧外患,仍然坚持与晋争长。随着吴国对外用兵的增加,严重影响吴国的经济以及军事实力,这也给了越国反扑的机会。“六月丙子,越子伐吴,为二隧。……越子至,王子地守。丙戌,复战,大败吴师。获大子友、王孙弥庸、寿于姚。丁亥,入吴。吴人告败于王,王恶其闻也,自刭七人于幕下。”[1]1676黄池之会期间,精兵从夫差奔赴黄池,吴国独有老弱与太子留守。越国趁机攻打吴国,吴国大败。在如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吴王仍然坚持与晋争长:“秋七月辛丑,盟,吴、晋争先。吴人曰:‘于周室,我为长’。晋人曰:‘于姬姓,我为伯’。”[1]1677此时,坚持与晋争长,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其原因是吴国在争霸扩张中得罪了不少国家,包括齐国、楚国等,若此时不坚持与晋争长,撤兵回国以攻打越国,这样不仅会扩大了越国的威名,而且各诸侯国极有可能集中火力攻打吴国。这样只会加速吴国的灭亡。在如此危急情况之下,夫差坚持与晋争长,黄池会后,夫差获周天子赐命,成为名副其实的霸主。坚持与晋争长,审时度势,这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吴国的灭亡。

(三)战败后自杀以维护君王威严的形象

夫差在吴国生死存亡之际,仍然坚持与晋争长,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吴国的灭亡。《左传》中记载,黄池之会后,吴越讲和;吴国之后并没有对越国用兵,而是继续纵容越国发展。“三月,越子伐吴。吴子御之笠泽,夹水而陈。越子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进。吴师分以御之。越子以三军潜涉,当吴中军而鼓之,吴师大乱,遂败之。”[1]1707哀公十七年,越发强大的越国再次讨伐吴国,此次战争,以吴国大败结束。哀公二十年,越国再次攻打吴国,将吴国包围。哀公二十二年,越国彻底打败吴国,吴国求和失败。越王句践派使者请“吴王居甬东”,夫差辞谢“孤老矣,焉能事君”[1]1707,然后自杀而死。越王句践的“请使吴王居甬东”,在吴王夫差看来,这不过是一场羞辱,故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维护自身君王的威严。

《史记》中夫差同样以自杀的方式来维护君王威严。《史记·吴太伯世家》中记载:“十八年,越益强。越王句践率兵伐败吴师于笠泽。楚灭陈。二十年,越王句践复伐吴。二十一年,遂围吴。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败吴。越王句践欲迁吴王夫差于甬东,予百家居之。吴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刭死。”[2]466此外,《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也有关于吴王夫差辞谢句践“居甬东”后自杀的记载。

二、《左传》和《史记》吴王 夫差形象的不同之处

《左传》和《史记》都对夫差这个形象有着较为深入的刻画,但《左传》中关于夫差的事迹的叙述文辞简洁,精练简约为主。而《史记》对于夫差的叙述则增加大量的细节描写,相对于《左传》来说,《史记》比较侧重表现夫差与伍子胥的矛盾,弱化夫差为吴国所做的贡献。此外,《史记》还增加了夫差自刎之前悔恨诛杀伍子胥等一些情节,《史记》这样的描写,使得夫差的形象复杂化和立体化。

(一)《史记》夫差偏信奸臣的形象

首先,《史记》描写了夫差亲近奸臣太宰嚭、远离忠臣伍子胥昏君形象。《史记》中将太宰嚭描写成贪图钱财和美色而不顾国家利益的奸臣形象,而伍子胥则是具有高超的军事谋略和远见卓识的忠臣形象。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记载:“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于是句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2]637在句践以美女宝器献于太宰嚭,太宰嚭为了私欲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司马迁在《史记·越王句践世家》文种和句践的对话中侧面叙述了太宰嚭的奸臣形象。不仅如此,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直接刻画了太宰嚭祸害忠臣的奸臣形象,如“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而谗曰”[2]971,因为与伍子胥的个人恩怨,而向吴王夫差进谗言,导致伍子胥被赐死,这是《史记》中伍子胥被赐死的原因之一。《史记》用太宰嚭的贪财好色、不顾国家利益等奸臣形象衬托伍子胥的忠臣形象,进一步衬托出夫差的昏庸。

而在《左传》中,关于越国向吴国求和的记载只有一句“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吴子将许之”,只是简单地记录了越国通过吴国太宰嚭向吴国求和,并没有关于太宰嚭收越国美女和宝器的记载。而且《左传》用了一定的笔墨记录太宰嚭追随夫差四处征战,如征讨齐国、晋国等,而且太宰嚭在吴国的外交方面也起到一定的作用,如《左传·哀公七年》记载:“大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大宰嚭曰:‘国君道长,而大夫不出门,此何礼也?’”[1]1641

其次,否定夫差的历史功绩。夫差在位时期,吴国国力达到鼎盛时期,甚至拥有争霸中原的军事、经济实力,这其中吴王夫差的功绩是非常显赫的,但是《史记》为了进一步凸显夫差的昏君形象,用大量的笔墨记载了夫差多次听取奸臣太宰嚭的建议,而不听或忽视伍子胥的劝谏,否定夫差的历史功绩,进一步刻画夫差的昏庸无道。《史记·吴太伯世家》中关于夫差事迹的记载是最完善的,但是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讲述伍子胥多次向夫差劝谏最后却被夫差赐死的故事,而关于夫差的功绩很少提及或者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由此,《史记》倾向于刻画夫差亲奸臣远贤臣的昏庸形象,否定其历史功绩,这是司马迁的个人经历和赞扬复仇精神的价值观的直观映射。

(二)《史记》夫差昏庸无道、诛杀忠臣的形象

第一,《史记》和《左传》都有关于夫差诛杀忠臣伍子胥的记载。然而,在《左传》和《史记》中伍子胥的死因有着较大的差异。《左传》中交代伍子胥的死因是:吴国将要攻打齐国,句践带领朝臣参拜夫差,并带来厚礼,吴王及大臣都感到非常开心,而伍子胥却是非常担忧。由此,伍子胥向吴王劝谏:“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今君易之,将以求大,不亦难乎?”[1]1644伍子胥希望夫差先解决越国这个心腹之患再去攻打齐国,但是夫差不听劝谏。伍子胥在出使齐国时,预测到吴国的处境将不利,于是“属其子于鲍氏,为王孙氏”,将儿子改为王孙氏,吴王夫差知道之后,一怒之下赐死伍子胥。《左传》中伍子胥在知道自己被赐死之后,曰:“树吾墓梵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1]1665伍子胥死前预测吴国三年之后必亡,而自己坟前的槚树,三年后定成为夫差的棺材木。

而《史记》把伍子胥的死因归结为太宰嚭的“进谗言”和夫差的不信任,如《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彊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详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原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2]971

《史记·伍子胥列传》关于伍子胥的记载是最为详细的。伍子胥的死因有三点:首先,太宰嚭因与伍子胥有“私隙”,故向夫差谗言伍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且对伐齐之事劝谏再三,恐伍子胥“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其次,吴王对伍子胥的信任不足,如太宰嚭向夫差构陷伍子胥之后,夫差对答:“微子之言,吾亦疑之。”由此可知,夫差对伍子胥的看法与太宰嚭一致。再次,《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记载:“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于是赐死伍子胥。由此,《史记》中伍子胥被赐死的结果是层层叠加起来的,先是奸臣构陷,再是君王之疑,最后是听闻“伍员托子于齐”,盛怒之下,赐死伍员。一步一步,环环相扣,造成了伍子胥被赐剑而死的结果。此外,《史记·伍子胥列传》增加了一些细节,比如伍子胥死后欲将眼睛悬挂于吴国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夫差听后震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国百姓怜悯伍子胥,在长江边上建立祠堂并命名为“胥山”。这些都是《左传》中没有提及的细节。《史记》中伍子胥的死因归为三点:太宰嚭的谗言、吴王夫差的不信任以及伍员的托子,其中夫差的不信任是最根本的原因。且伍子胥自刎之后,夫差将伍子胥的尸体扔进长江的作为,进一步突出夫差的昏庸无道。

第二,《史记》中记载了吴王夫差轻越北伐齐国而被越国所灭,夫差自杀之前悔恨不采纳伍子胥的谏言。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记载:“吾无面以见子胥也!”[2]639《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2]466遂自刎而死。夫差在身死国破之前,幡然悔悟,深感死后无颜面对忠臣英魂。《左传》中并没有提到夫差自杀之前的悔恨之语,《史记》中夫差自杀之前悔悟的情节更是突出了夫差人物形象的复杂和丰富之感。

(三)《史记》夫差刚愎自负、不纳谏言的形象

《左传》《史记》的侧重点不同,惜墨如金的《左传》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夫差的荒淫无政;《史记》则更加突出夫差与伍子胥的矛盾,刻画夫差刚愎自负、不善纳谏的形象。

夫差对吴国的强大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对外用兵的顺利,也使得他越来越刚愎自用,纵饮享乐,不理政务。《左传》通过楚国大夫之间的对话来刻画夫差形象开始向荒淫玩乐和政务荒疏的昏君形象转变。如吴国军队在陈国驻扎时,楚国的大夫都很慌张,认为“阖庐惟能用其民,以败我于柏举。今闻其嗣又甚焉,将若之何”[1]1655楚国大夫子西用阖庐与夫差做一个对比,昔日“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1]1655,日子过得非常简朴,不注重排场,也不铺张浪费;“在国,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对待国家政务上,阖庐从来都是亲力亲为,若是国家有旱灾、瘟疫时,必是与民同苦同乐。“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其所尝者,卒乘与焉。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知不旷”[1]1655,在对待士兵上,阖庐也是爱兵如子,山珍海味必有士兵的一份,与士兵同富同贵,与百姓同苦同乐,所以士兵和百姓都会为了阖庐的优待而在战场上奋力杀敌。但是夫差与阖庐不一样,住宿有“台榭陂池”,夜晚有无数妃嫱嫔陪伴,而且“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集聚奇珍异宝,把玩赏乐为快;不仅如此,夫差“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左传》向来惜字如金,但是在鲁哀公元年,却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夫差荒淫玩乐、政务荒疏的形象,可见夫差的荒淫享乐程度。《左传》中虽然对夫差不善纳谏的事迹亦有提及,但相对于《史记》来说,《左传》的叙述还是较为简洁的。

《史记》则是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夫差与伍子胥的矛盾,突出夫差不善纳谏的形象。《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史记·吴太伯世家》《史记·伍子胥列传》等都用大量的笔墨记载了夫差多次听取奸臣太宰嚭的建议,而不听或忽视伍子胥的劝谏。其中《史记·吴太伯世家》中关于夫差事迹的记载是最完善的,但是大概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讲述伍子胥多次向夫差劝谏,夫差不听,最后盛怒之下赐死伍员的故事,而关于夫差的功绩很少提及或者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如《史记·吴太伯世家》中记载:“夫差二年,越王句践乃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而行成,请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且句践为人能辛苦,今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听太宰嚭,卒许越平,与盟而罢兵去。”[2]455七年,夫差欲兴师北伐,伍子胥劝谏说:“越王句践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其众。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务齐,不亦谬乎。”[2]455吴王不听。十一年,夫差再次北征伐齐,越王句践携朝臣朝拜吴王夫差,并献上丰厚的大礼,夫差大喜。只有伍子胥异常恐惧地向夫差进谏:“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齐,犹石田,无所用。且盘庚之诰有颠越勿遗,商之以兴。”[2]455但是吴王仍是不听。《史记》从三次“吴王不听”之中,刻画了夫差刚愎自负、不善纳言的昏庸形象。

三、《左传》与《史记》夫差形象异同的原因

(一)作者、成书时间以及体例不同

相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之传,名《左传》,但是学术界对《左传》的作者是何人持有不一样的态度,故《左传》作者不详,因此不能分析其生死观、荣辱观对塑造夫差形象的影响。关于《左传》的成书时间,学术界亦持有不一样的观点;根据杨伯峻先生等人的考证,《左传》成书时间大概是公元前403—前386年之间,刘丽文先生则认为《左传》成书下限最晚应在392年。由于时间和现有材料的限制,《左传》的作者以及成书时间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左传》是编年体史书,倾向于叙述历史,而不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

《史记》的作者是司马迁,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司马迁于太初元年(前104)开始创作,历时14年才完成这部历史巨著。《左传》与《史记》的作者不同,成书的年代不同,因此社会背景不同,当时社会的文学发展程度不同,所写出来的文学作品自然不同。《史记》是纪传体,大多以人物为中心来记载历史事件,不仅如此,《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则是把自己的生死观、荣辱观贯穿于整本书当中。

(二)生死观和史学观不同

第一,在司马迁看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不是不可以死,但是要死的有价值、有意义,要对社会有一定的贡献,这点可以结合司马迁自身遭遇来理解。司马迁子承父志专注修史,但无奈受“李陵之祸”,是慕义而死、保持名节还是忍辱负重、自奋立名[4]130?“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中可知,司马迁不畏赴死,但是其为了文章可以传于后世,毅然选择接受宫刑,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第二,司马迁认为,大丈夫想要“名垂千古”,必须要忍辱负重才能达成目的。“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报任安书》)这些人都是身处逆境,饱受挫折和罹难的人,心中有郁结而不得发,唯有忍辱负重,终能成就人生辉煌。司马迁借古人“忍辱负重”终能成就“名垂千古”的精神来激励自己,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腐刑,坚持创作,终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历史巨著《史记》。因此,司马迁提出“发愤著书”说,不仅是总结前人的经历,也是自己遭遇的写照。夫差身负父仇,胸怀父仇之志,三年乃报越为父雪耻;句践“卧薪尝胆”,最终破吴复国;司马迁对夫差和句践、伍子胥等在饱受折磨之后,能够隐忍负重,最终都能成功复仇给予很大的评价,认为他们为了“雪大耻”可以“弃小义”。但是司马迁又极度讨厌夫差复仇胜利后开始纵情声色,荒疏政务,四处征战,诛杀忠臣的行为,所以在《史记·吴太伯世家》中,司马迁极力叙述夫差与伍子胥的矛盾,就是把他刻画成一个昏君形象。同样,在《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句践复仇成功之后,也是杀害功臣——赐剑文种;《史记·淮阴侯列传》中也记载了刘邦了吕后诛杀功臣韩信等等,可见,司马迁极度憎恨君主在成就霸业之后,背信弃义,诛杀有功之臣的行为。司马迁将自己的生死观、荣辱观贯穿于各个人物、各个事件当中,这就是《史记》刻画人物不同于《左传》的原因。《史记》在遵循史学的实录精神之外,在合理的范畴之内,又增加了一些文学性,使得《史记》不仅成为一部史学巨作,更是代表了汉代最高水平的文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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