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资源与世界架构——血红访谈

文/西篱 血红

【血红简介】

血红，本名刘炜，男，苗族，湖南常德人，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上榜作家。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后考入湖南吉首大学获哲学硕士学位。2003年开始写作至今，著有《升龙道》《邪风曲》《巫颂》《光明纪元》《巫神纪》《万界天尊》等18部作品，是网文圈第一位年薪过百万的作者。2014年当选上海网络作家学会副会长，201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必须有一个成熟的世界观

西篱：从2003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写了近15年了，你一直保持着一种很好的状态，说说你的这种状态和心境。

血红：我总结了一下，就是三个字：心、意、神。比较玄幻的三个字。心包括心态和心境。网络小说跟传统小说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每天都要更新，一天不更新的话读者会把你骂得很难听。长时间、不间断的连续新的更新，这对个人心态以及心境是一个很大的要求。像我这种从业超过十年以上的老作者，我平时一直保持在一个写作的氛围内，没有功夫去想别的东西，我每天就是吃饭、看书、写字，基本上别的闲暇时间都没有。因为你必须保证自己常年处在一个很均衡的写作心境下，你才能够长期地、连续性地保持一个好的状态写下去。

西篱：血丝们都在夸你的博学，你怎么有那么多的写作资源？

血红：这就说到我们写作必须要有一个素材的仓库。我在进修、开会时会跟很多传统文学的老师进行交流，这些老师跟我们不同，他们会时常到各地去采风，不断地进入生活、融入生活，从身边的人和事当中不断地给填充新的材料。但我们网络文学作者怎么去累积素材？网文作者如果按照这么多的类型来，可能最容易累积素材的类型是什么？我认为是历史和都市文的。写历史文的作者，他可以不断地去找各种各样的历史资料，野史、正史、听过的流言八卦，可以很快累积素材；都市文的作者，可以在身边的朋友的交流中了解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的想法是怎么样的。

西篱：历史和都市的容易找到积累素材的渠道，那么其他类型呢？比如玄幻类型，去哪里找素材？玄幻、仙侠这类，是不是靠强大的凭空幻想能力？

血红：玄幻、仙侠类需要的素材是各方面的。如果你没有在心里储存很多有用的素材的话，就无法架构一个世界。比如说你可以写好一个小村子里的事情，但如果是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你还能继续驾驭得住吗？

西篱：你特别善于架构一个大的世界，擅长写大的故事、大的场景，比如《巫颂》《巫神纪》《光明纪元》等等，你是怎么去把握的？

血红：必须在书里设置一个大的背景、一条主线，然后是主人公在书里面他到底是要面临什么，他的最终极目的是什么？他必须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一步一步向前走。

西篱：网络文学文体庞大，动辄数百万字。为了故事一直有所发展，作者得不断地挖坑，由此建构的世界越来越大。当世界不断扩展到极致的时候，又得开辟另外的疆域、另外的空间。在这个过程当中，需要不断地编排故事、不断发展新的关系。在我看来，建构一个完整的世界是容易的。但是建立这个世界的逻辑和规则确实挺难的。这个逻辑和规则，不但要经得起推敲，还要吸引人。

血红：所以我认为，不管你写什么类型的文，都必须有一个成熟的世界观。

西篱：具体来说？

血红：就是说在动笔之前就应该对主人公的命运有一个规划和设定，必须想到从他出生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要有一条清晰的脉络。

西篱：套用“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句名言，这种设定，这个脉络，在同一类型中会不会千篇一律？

血红：要避免千篇一律，写那“各有各的不幸”，就必须有很丰富的矛盾冲突，很大的对立。但即是矛盾，什么样的矛盾才能最吸引人，才能让大家感觉到过瘾，得好好琢磨。另外，这个矛盾还必须是符合人类的主要价值观，符合向上的、正面的，符合你作品的主题思想的。要构建一个新的世界，必须是别人没有写过的。

西篱：回到刚才的写作资源和素材的问题，建构一个新世界，要有多少素材积累？从哪里来？

血红：阅读是主要的方面。比如说，写西方玄幻，就必须看各种各样的欧洲史，了解西方帝国的建立、外族的入侵、宗教的对立、大的王室家族的兴衰等等。任何历史书，只要把当中大概一百年的历史读通了，稍微改头换面，就是一部很好的玄幻小说的背景，其历史故事就是很好的素材。

西篱：你写巫系列的书，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吗？

血红：东方玄幻也分很多类型，我看的书，除了历史典籍、神话，还有很多杂书，比如看风水的、给人起名字的、算卦的等等。越是那种荒诞不经的知识，里面的一点点东西就可能让我突然迸发出新的灵感，从这一点灵感会引申出很多新的架构。我一天睡8个小时，除了写作2个小时以外，剩下十几个小时基本上都在看书。科班的那种教材书我也看，比如对人的潜意识分析的书，哲学理论的书，历史书地理书，游记等等。

把写作变成本能

西篱：当你已经设定好了一个世界架构，有宏大的背景和复杂的故事，如何写好它，这才是考验作家的时候了。

血红：归根结底就是写作的手法和技巧。先说小技巧，很多，比如自然段的划分，在PC端的时候自然段可以稍微放长一点，但是如果主攻方向是在移动客户端或手机阅读端，那么尽量要简洁，短一点，这样的话方便读者阅读。

西篱：小技巧容易掌握。我们常说大技巧就是无技巧，你同意吗？

血红：同意。就我来说，就是用自己的意志，用最简洁最熟练的方式写出自己想要写的东西。

西篱：“无技巧”其实有个前提，就是作家的艺术修养和充分的写作准备，包括先天的创作才能。我一直认为文学艺术一定是要有这个先天的才能的。我写作的时候，可能是一句话、一个细节促使我产生冲动，沉溺一种情绪或一种感情当中……你是怎么样的状况？

血红：我在写书的时候，会坐在电脑前发呆十分钟，然后先写一个段子、一个情节，写着写着会有一种感觉，跟触电一样。我会先有画面感，然后写出这个画面。我会不断提醒自己：你塑造的人物和周边的环境要有互动，你要写人必须要把自己代入，然后让读者也代进去。写到让自己感动的时候，会有眼泪流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完全没有现实的概念，我会觉得我就是那个主角。我很沉浸于这种状态。然后我的整个人被我的文字控制住了。这样的文字才是有感染力的，才会让读者同样身临其境。

西篱：你在写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享受、很爱你的文字、你的人物？

血红：是的，我爱自己的文字、爱上我的主角和配角，我会把自己的灵魂投入进去，而不是因为好玩才写，不会不在乎写得好坏。

西篱：你每天只写两个小时？

血红：是的，我每天大概是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写完就更新，更新完了我就去看书。

西篱：边写边学习，边补充边写。

血红：通过不断地学习、提炼，把写作变成一种本能。我从开始写书一直到现在都是写完基本上扫一遍，没错别字就直接上传了。我不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去抠，文字功夫的精益求精的修改可能会破坏前后语境的一致性，会破坏整体感和氛围。

西篱：在本能的状态里，主角一定附身了。

血红：是啊，我完全把自己取代成了我书里面的主角，我看见的就是他看见的，他想的就是我想的，他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西篱：他遭遇的都是你没有遇到的。

血红：我塑造出他的性格以后，当他碰见一个突发事件的时候，我会根据我对他的设定，让他的所说所为符合他成长的环境、他的成长经历，符合他的个人实力以及性格。

西篱：能够做到这样，也是平时的积累。

血红：网络作者平时宅在家里写书，但我们一有机会就有意识地观察人、接触人。你必须去提取、提炼、凝聚那个人身上的那种特征和特质。杀猪的、街头卖烤红薯的、卖粉条的，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没有机会接触他们，就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汲取信息，这方面，传统文学作品已经做得很好，中外名著当中有很多栩栩如生的形象，我们可以直接用，也可以再演绎成我们书里面的角色。但你要在心里把这些人的模块记住，平时多揣摩他们的心理和说话做事的方式。3000字的文章我20分钟就能写出来，为啥？因为在写之前，我已经想好下一章的情节发展，角色所有的行为处事方式都已经在我心里面，然后所有的打斗，所有突发性的故事就能一口气写下来。

西篱：这和传统文学的创作略有不同，人设的框架和模块对你们来说非常重要。

血红：当然，我们也要把书里的人写得有血有肉，写出灵魂的感觉，而不是脸谱化的那种。脸谱的角色最容易被大家忘记。

西篱：怎么样做到既是按模块来的，又有血有肉？

血红：把人物的模块、框架建立成功后，提炼出人物的性格。即使是最小的配角，他也要有一个完整的身世和履历，也会有挣扎和痛苦，你也要把他的心理和环境联系，把他写得丰满和鲜活。通过配角充满感染力的行为和故事，去反衬主角。

西篱：如果读者不认同呢？

血红：如果读者有对立和冲突，他们产生了矛盾和争吵，反而会让这本书拥有更大的吸附能力。毕竟，我们最主要的目标就是让读者喜欢上自己的书，喜欢书里面的人物。配角写活了，通过他们衍生出来的各种矛盾冲突，去衬托你的主角变得活灵活现起来。说到底，网络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很多个人物组成的很多个故事的大的集合体，与其一心一意地写主角的故事，一条主线从头写到底，不如在主线之外用几条小一点的、短一点的分线来衬托这条主线，可能会更有力量。因为在主角主线外有十几个配角，他们的各种纠结、冲突、矛盾在主角身边组成了另外一个小的、附身在主角身上的一个小世界。

开头一千字就要有悬念

西篱：前面聊的内容，其实是在告诉大家，网络文学更注重写作技巧，也更需要技巧。你如何看传统经典文学的创作和呈现？

血红：在传统文学里篇幅比较大的，举个例，比如《静静的顿河》，如果按照网络文学的要求，它在网上一定扑街。它前面好几章都在介绍主角的爷爷奶奶、爹妈，村子里面的事情，而且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高潮和波折。如果看到前面三千字还没有出彩，大家就要把这个书丢了。网络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要决定这本书后来的整体氛围和主角的命运。比如说第一句话是一个孩子跪倒在一个修炼宗门的门口求人家收徒弟，那么这本书可能就是仙侠文，接下来就是主角要复仇，或者纯粹地为了修炼，就有一个描述的路子。如果第一句话描述很精致的小花园，有珍贵的花木和穿着漂亮的小丫鬟，主角躺在花树下面……这个就是爱情文。

西篱：如此说来，网文与影视倒是有天然的亲近：第一画面定调子和类型。不过传统文学里面也有很多大众喜欢的通俗作品。

血红：我最喜欢外国的一本小说《基督山恩仇录》。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春风得意，正准备跟自己最爱的漂亮姑娘结婚的时候全毁掉了。他后面所用的复仇手段是不符合现代人伦的，但那种极其扭曲的，从灵魂到肉体彻底摧毁敌人的手段，读者不但不反感，反而觉得很快意。这常常就是网文的效果。网文小说开头，两千字的铺垫都太长，要争取五百字就让大家眼前一亮，就要有矛盾冲突并暴露在读者面前，营造出紧张氛围，一千字到两千字时要有悬念，然后三千字的时候摆一个小钩，让大家明白大的矛盾冲突要来了。

西篱：用你的书来举例吧。

血红：我的《升龙道》，第一章开头就是男主角尾随人，三百多字。他尾随人家一辆车走过伦敦塔桥，然后进入老城区，那些伦敦黑帮正在进行毒品交易，大概就五百字。《巫颂》的契子就是男主角执行任务直接被传送回洪荒时代夏朝末年，我没有描述主角是干什么的，他的身份来历，而是让他一开始就在故事当中，故事短平快，当中还有一点点很险要的波折。网文开篇前三章要写出悬疑色彩，才能逼迫着读者去探究后面的各种发展，这个开篇才算是成功的。

西篱：主角身份设定怎么讲究？

血红：主角的出身来历最好不是普通人。就算他只是个小村民，也要给他加上与常人不同的光环。与众不同，后期才有更好的发展。而整本书的写作过程中要碰到的所有的问题，都要有一个预先的埋伏和整体的打算。要出其不意。我的老书友一直在骂我：猪头，你的书我根本没办法猜你的情节。我说，这就对了，如果一个读者把你后面主角所经历的，所想的，所做的事情全部推敲出来了，还发在书评区了，这本书赶紧结束吧，没写的必要了。

西篱：有些作者是按剧本的方式来创作的，你是吗？

血红：我不看电视剧，因为我跟老婆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会把后面的情节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我老婆会很愤怒。读者也是这样，如果他能够把你后面每一步的情节都猜下来，他就觉得没意思了。

西篱：过去大家诟病网络文学没有文学性，现在网文同质化又非常严重，甚至导致书荒，读者抱怨没书看，你怎么看？

血红：前面说了很多套路，其实同质化就是大家都入套路。大家写的千篇一律，其实对整个网文、对自己的发展都不好。这个问题得靠作者大家尊重网文尊重自己，认真写作，少入套路。我设定一个大的世界出来，分出这个世界的体系，然后我会很用心去设计人物，剩下的情节我完全没有大纲。有大纲你就会按照大纲的固定模式去写，很容易写出套路。没有大纲我就天马行空，连自己都想不到后面会写什么，读者就更加想不到了。我常常会临时开脑洞。网文发展到今天，千万本书了，各种各样的情景花招多的是，我们必须要写出新意，甚至有时候要达到超乎自己想象的效果。

世界架构和世界背景

西篱：我们再回到那个世界架构的问题。传统作家往往写三五十万字就觉得掏空了自己，网络作家却可以写几百万、上千万字。当然，前者往往是情感性的、思想性的写作，后者往往就是故事性的写作。前者可能就写一个人的故事和经历，后者却写的是一个世纪、一个大时期人族与异族的斗争。这里面就有个世界设定和架构的问题。

血红：世界架构很宏大，整个文章的结构和篇幅也会很宏大。比如说时代背景的问题，大家或许以为随便弄一个古代的背景，写起来会比较随意。但是在我来看，时代背景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气度，就是一本书的基调。因为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想法和思维是受整个时代背景影响的。不管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拟的历史，人物和背景的逻辑必须是一致的，我们需要的是琢磨一下怎么用大的背景去反衬人，去提升主角的形象魅力。我的那些老书友，看前面十章主角描写的性格不讨他们欢喜，没特色的话，他们会立刻丢书，根本不看你的世界架构和故事流程。

另外，无论什么样的时代背景和世界架构，写矛盾冲突和故事经过的时候，比较阴暗的东西尽量少写，阳光向上的东西尽量多写。

西篱：有了世界架构，书的内容呈现是细功夫。血丝都认为你的小说画面感很强，你如何让读者始终保持审美的兴趣？

血红：套路文固然不好，但是也不要太出奇，比如说分身，比如说那种外挂系统，比如两个体系的对立，比如说科技与修真PK，文明的冲撞等等，这些写到后面会很难掌控，很可能驾驭不住就烂尾了。有些作者刚开始写得很好很新奇，到后面掌控不住，只能就算了，换个笔名重新开始写。故事的画面、空间和感情，自己的脑袋里要先有。你盯着屏幕，但脑袋里面要有画面感，比如在一个空间内那几个主角和配角在什么方位，在干什么，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动作等等。我写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自己在大脑里先描写出他的长相、装备，头发的长度，腰带上挂了几个玉符，有什么功效……我描述的时候，会把现实当中人说话的特征代入到书里面去，会描写他们的小动作。

西篱：画面感掌握好了，作家很容易转型做编剧。小说的内容不但有画面，还有空间，或者说环境氛围，这个你是怎么处理的？

血红：对空间的描述，说白了还是对背景、对画面的运用。比如写对立的配角的时候，为了突出这个坏人对主角造成的影响，我想起原来古龙大爷写的那本《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面有个身高一米九几的老女人，体重大概一吨多，坐在那里跟一座肉山一样，她身边拥挤着很多俊俏的小男生。就用这种很夸张的空间感，这个女人身上的肥肉几乎就把整个阁楼全部挤满，描写她身上重重叠叠的肉一浪一浪地翻……这种很巧妙的空间感的运用，写那女人的邪恶、粗鲁，那种无法抵抗的邪恶的力量感就扑面而来。

空间描写，是为了带动后面的描写。你如果架设好了一个场景，一个环境空间，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就可以给他安排各种各样不同的职业、身份和心性。我能够用一个场景架构出上百种未来可能的故事发展的一脉。

西篱：传统作家通常会用细节描写来增强作品的生动和感染力，网络作家有借鉴吗？

血红：我会通过对人的行为、语言、动作的描写，牵引出很多不同未来故事的流向。一本书的冲击力、感染力在哪里？在于强烈的感情和情绪的描写，是可以通过细节体现出来的，比如说一个人愤怒的时候会气得浑身发抖，害怕的时候会浑身发麻、毛孔里面都在喷冷气……人物的感情变化必须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动作、语言、情绪描写等等。在写的时候，可以尝试把自己的感情带入进去。

西篱：谢谢血红。请你再总结一下围绕我们聊的话题的你的写作经验，这是很多作者渴求的。

血红：世界架构简单清晰明快，故事大的背景干净利落，每个角色的面目要刻画得栩栩如生，像真人一样，但是每个人不要给他多重背景，不管新读者还是老读者，让他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矛盾冲突可以壮烈一点，一波一波地推上去。故事背景可以有一条主线，主角行为有明确目标，在指向目标的过程中发生各种情节冲突，每个情节冲突尽量写成一个小章节。各种各样的纠葛和拉扯可以挖坑，但不能挖暗线，坑就是一个情节点，你可以挖，但是暗线又是一个新的支线出来了。挖坑可以造成悬疑，暗线尽量少用，暗线多了就复杂了，自己写起来累，读者看起来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