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的·人·生
2018-03-08□王潇
□ 王 潇
没什么比一句“我酒精过敏”在酒桌上更令人扫兴了。每次讲出这句话,吴坤不好意思的表情都让它显得更像托辞。不相熟的列席者则往往回应,“真的假的?”“少喝点不要紧吧?”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在同学会上被怂恿喝了一小杯,然后全身发红、几近休克。从此滴酒不沾。世界卫生组织已经把过敏列为21世纪重点防治的三大疾病之一。而相比于肿瘤研究的日新月异,“在过敏这个问题上,我们国家还在步发达国家30年前的路。”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过敏科主任郭胤仕说。
“过敏简直就是恶魔”
在仁济医院脱敏治疗室,一位孩子乖巧伸出手臂。仁济医院高级技师王菁兰在他手臂上点了两排共12滴液体,并分别点刺进皮肤;20分钟后,有8个点鼓出了肿块,显示着他对猫毛、狗毛、螨虫、花粉等8个过敏源过敏。孩子有些茫然。
“什么是过敏?”这间诊室里几乎每人都能说出个所以然。郭胤仕对孩子解释得更浅显易懂。“我们这个环境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身体来说,很多都是它没见过的。当这些东西被你吃进嘴里或吸到身体里,它害怕这个东西会伤害你,就调动身体里的‘部队’去打击它不认识的东西,这个过程你就会感到不舒服。”
“过敏到底意味着什么?每个人体会都不一样。”22岁的闵岩,有20年过敏史——记事起就不停咳嗽,打个喷嚏都能咳,咳到后面便出现“拉风箱的声音”;食谱变得越来越窄,海鱼吃了会犯病,香菇吃了也不行;还从来没有做过“值日生”,学号会被自动跳过。他有过敏性结膜炎,每次进游泳馆都要向医务室解释自己不是红眼病,不会传染;他还有异位性皮炎,一度有好转,可是高中时一次游泳比赛,班里没人报名,他举了手,结果“一朝回到解放前”,皮肤又发炎得厉害了。
这种皮炎造成的后果是,“抬一下手都会感到皮肤在撕裂”,“几乎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痒”。你知道不能挠,越挠只会越严重,但就是无法入睡。“过敏简直就是恶魔,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攻击我。”闵岩说。
27岁的吴坤感叹自己也曾经历逐步认识“过敏”的过程。母亲从不带他走亲戚,因为“不知道去的地方会面对什么”;他不能进铺毛毯的屋子,必须睡蚕丝被……1998年一家人去海南游玩,第一次坐飞机,上了飞机就开始咳,到三亚后病了足足5天,玩也没玩就打道回府。“能好好活到27岁是件幸运的事了。”他笑。
危险时刻
“中国人对过敏的理解,停留在好多年前。”郭胤仕解释,“有的人以为只有花生等食物引发的速发型过敏反应才是过敏,而忽视了很多迟发性、慢性的过敏。还有人会把过敏简单认为‘就是发点疹子’。”
事实上,皮疹只是表象。过敏产生症状主要是因为一连串的反应促使免疫细胞释放出一系列致病物质,比如肥大细胞可以释放出“组胺”。这种物质,作用在皮肤上就是泛红、发痒、出现皮疹;作用在喉咙,则会喉痒、喉头水肿;作用于胃肠道,可能导致呕吐、腹泻;作用于支气管,可能导致哮喘,出现呼吸困难,甚至危及生命。
一家三甲医院曾对到儿童保健科就诊的患儿家长进行问卷调查,56%的家长不知道哮喘属于过敏性疾病,72%不知道过敏可以表现为腹泻。吴坤的母亲何萍说,儿子的哮喘一般吊水后都会缓解,但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自己也是在不断更新感知。
最大的冲击莫过于“每周都来做脱敏治疗、周周见面”的伙伴说没就没了。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患者,去年秋天在近郊游玩,忍不住尝了一点螃蟹,回到酒店,地毯和沙发令她愈加不适,她曾致电王菁兰,王让其立刻去医院,她却嫌麻烦说没事,丈夫也以为她休息一会儿就好,便离开去招呼朋友,回房间才发现她已因哮喘发作而死亡。中国的过敏性哮喘患病率是3.2%左右,并不算高,但中国却是哮喘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何萍说,她需要学习应对最危险的时刻。
美国自传性书籍《过敏的人生》中主人翁桑德拉的母亲要求她随身携带一个长款钱包,里面装着肾上腺素笔及过敏药。吴坤也有一个装药专用袋。闵岩则会特意买有大口袋的裤子,“药的优先级肯定在钱包前”。
“警察断案”
“追查过敏源,好比警察断案。”郭胤仕说,“等于是在几千几万个人里去区分好人还是坏人。”目前国际上公认的过敏诊断方法有临床评估、血清IgE检查、皮肤特殊试验,以及较少使用的激发试验。
大多数患者可以通过这几个方法查到过敏源。比如一位养猫的餐馆老板,因老猫抓老鼠屡建奇功,格外欢喜,总抱着睡觉,却休克过几次,后查出是对猫毛过敏,从此把猫送人。
有的则是要靠分析。仁济医院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研究变态反应,王菁兰记得那时有个小孩每到过年便哮喘发作,当时检测手段还不发达,她在反复追问推断之下,才判断出是对鸡毛过敏——孩子喜欢看人杀鸡,而当年都是过年才会杀鸡。一试果然。
郭胤仕印象最深的病例,是一位东北的小伙子,荨麻疹不断,每天涕泗横流。小伙子断掉一切传统观念里的“发物”,不吃海鲜、肉,每天只吃粥、面条,可症状依然。后来的检测结果显示,他对小麦过敏。“人的免疫系统在不断变化。有些人可能以前从不过敏,但碰到了比较大的应激,例如一场重病、一次重大打击、做手术或是女性生小孩,人的免疫系统会发生一次重塑。有些人,调整不过来,就会出现过敏。”郭胤仕解释。
也有人的过敏源始终难以找到。例如不同食物的配伍,单吃某一种都不过敏,放在一起吃就过敏了。找到过敏源的好处是,可以有针对性地回避,或尝试脱敏治疗,即故意接触很小剂量的过敏源,逐步加大,使身体对过敏源“熟悉”、耐受,以减轻过敏反应。只是,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有时候会有点悲观。都说适者生存,不过敏的人才是工业化筛选下的产物吧。”闵岩说。
“防过敏”的人生
“办法也不是没有。我觉得我正在好起来。”闵岩最近有了一间单身宿舍。这是大学给予的优待。他不再担心别人一屁股往他的床上坐。不过他依然会在中午回到6人寝室,睡觉才会去单人寝室。他最近尝试了第一个疗程的脱敏治疗。虽然仅仅是针对尘螨,却似乎对其他过敏症状也有连锁反应。
而住院医师郑青的期待是,国家能够进一步放开过敏相关检测的窗口。目前国家批准可以查的过敏源有三十多种,而实际可以查出六七百种。如果一个人吃花生过敏,可以进一步精确到底是对花生的哪种成分过敏,过敏程度如何,可以吃1颗还是5颗?有仪器已经可以实现,但并未投入应用。
闵岩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刘晓蓉给记者读了一段她喜欢的话——“看起来这样的人(过敏者)根本不符合‘适者生存’的道理……但桑德拉不仅生存了下来,还过得很精彩……她学会如何在这个世界中游刃有余,避开潜伏的各种危险。”这是《过敏的人生》介绍语中的一段。“我希望我儿子也能这样。”刘晓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