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本书

王庆安

那年，我读小学四年级，那月，正值寒冷的冬腊月。

我们的教室是一趟砖瓦起脊房，在房东头的山墙根下，平探出头看了一下操场和教室的方向，确认没有人注意我们俩，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黄书，在我眼前晃了一眼，然后又马上揣进怀里，掩上衣服。

平，我的学弟，一个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学习成绩相当不错的男孩，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年级，也不是一个堡子里的，但我们相处得不错，可能基于我俩都是成绩不错的男孩子吧，有一种惺惺相惜、志趣相投的意味在其中！

“什么书？”我急切地问！

“嘘……”他竖起食指，示意我小点儿声。“特别好看！明天就放寒假了，这个寒假归你了，开学还我，别让老师和大人知道！”他又把书从怀里掏了出来，使劲卷了一下，快速塞给我，我赶紧把书展平，揣进怀里，让书平展开贴在我的前胸，虽然很凉，但我很兴奋。然后我头也没回，一溜小跑回到教室。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积雪，掏出了那本泛黄的书。前后封皮已经没有了，第一页，不，前几页都没有了，现存的第一页也看不到页码，因为书角已经卷曲并磨损成了半圆状，前后大部分书页的页码都没有了，只有中间部分书页的页码还在，书脊也已经磨损得没有字了！看来这本书已经被阅了无数次、经历了无数人的手！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这个问号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滚跳跃，不断地逗弄着我，仿佛一个饥饿的人眼前晃着一块金灿灿、香甜甜、油汪汪的饼！

爸爸是极力反对我看杂书的，尤其是这种小说之类的书。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他有一个打不开的心结，在他读书时代，因为痴迷于杂书，在学业上一无所成，所以，他经常以亲身经历来告诫他的孩子们，并严令禁止我们看这些杂书。可是我偏偏特别喜欢看书，不管什么书，只要是书，我都能沉浸其中，一口气看完。在他的严看死守下，我依然突破重围，在小学三年级就偷看了他藏得比较隐密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开篇部分很多文字根本看不明白，可我硬着头皮往下读，囫囵吞枣地，渐渐地，大致我能看明白了，可能这种原生态式的阅读，极大地提高了我的古文阅读能力，以致初中学古文的时候，课文里的那些文言文对于我来说真的小菜一碟！还有他的那些古典章回小说！都是在近乎地下工作者状态下偷看的，这么说吧，为了偷看这些书，我简直是和爸爸在斗智斗勇！在广阔天地里“野”是乡村孩子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而沉浸书的海、徜徉文字的河却能给我带来更大、与之迥异的快乐！？

怎么能安全地看完这本书，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在经过全方位的考量、综合各方面情况后，我把目光锁定了里屋的杂物间，杂物间的炕上放着妈妈弃用的缝纫机，缝纫机上面有一个类似书桌的平台，平台上也有一些杂物。除了取用杂物匆匆来这屋里一下，家人们很少光顾这里，于是，我把书放到缝纫机平台上，书上面盖上杂物，因为没有凳子，我只能趴在缝纫机上看书。

我开始了一段终生难忘的阅读经历。

一个叫少剑波的年轻帅气指挥官带着队伍正在杉岚站救火救人，那里被许大马棒和蝴蝶迷带领的土匪刚刚血洗过，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人物一个一个出场，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地随之铺开！

每当钻进杂物间，摊开这本书，我就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有时我是少剑波，带领队伍转战林海雪原；有时我是杨子荣，只身入虎穴；有时我是孙达德，披着风雪一个人奔向牡丹江；有时我是姜青山，踏着滑雪板，带着赛虎，俨然雪原娇子；有时我又是白茹，悄悄地偷窥心中的恋人！

杂物间光线昏暗，又不敢开灯，经常看得我眼花。更有甚者，那里竟然还残存着一只花腿蚊子，它就象东北林海里的那些残匪，经常出来袭扰我。有一天，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覺得左手刺痛奇痒，一看，一只花腿蚊子正和我一样聚精会神地趴着，我趴在缝纫机上尽享难得的精神食粮，而它却是趴在我的手上在尽享我年轻的热血，我啪地一巴掌打去，它迷幻般消逝得无影无踪。以后如是几次，它对我的偷袭屡屡得手，我对它的剿灭却始终没能奏效。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领着我家那只大狗，我叫它赛虎，它是只黄狗，人家“赛虎”是黑狗。我在雪地里奔跑着，口中念念有词，脑海里想像着书中的情景，手里挥舞着被我修剪得笔直的木棍，“赛虎”时而在我的前面兴奋地领跑，时而又在我的身后张开嘴巴哈哈吐着舌头为我加油喝彩，彼时彼刻，我就是姜青山，我就是小分队，我就是驰骋在林海雪原上！

回想起那落雪纷飞里的奔跑，那是我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少剑波雪乡萌情心”，清清爽爽的文字，淡淡雅雅的叙说，青年男女间的欲迎还拒，羞涩中杂陈着甜蜜和快乐，一段传统模式的美女加英雄的故事，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揿下了我懵懂情感的按钮。美女英雄永远都是人们心中的最爱，虽然我是一个少不更事的乡村少年，但青春期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朝我姗姗而来，对异性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出的神秘和渴望，空无一物的情感天空，正传来远方的阵阵雁鸣，涂满了对洁白云朵的期待。少剑波英勇威武，正是我心中的英雄形象，白茹娇憨可爱，正我是心中的美女形象！

“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多年后，我依然能脱口而出这句少剑波在他日记里的诗！他们的纯真爱情在我面前豁然洞开了一扇情感的门，门里的世界有着美好，有着令我心跳的桃红柳绿，花丛深处惊现一条幽深的石甬，一个模糊渐而清晰的女孩形象向我走来，那是我邻桌扎着羊角头、穿着红格衣的漂亮女孩！

寒假结束了，书也看完了，可惜却不知道小说的结尾，匪剿完了吗？剑波白茹的情感旅途通向哪里？侦察英雄杨子荣呢？那只可爱的“赛虎”呢？掩卷之余，又平添了许多的问号！

这本没有了开头、没有了结尾的书究竟叫什么名呢？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本书叫《林海雪原》，而少剑波正是以作者曲波自身的经历而塑造的人物形象。

许多年以后，在一个书店，看到了这本书，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时我已经可以不受限制、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任何书了。于是我急急匆匆地找了一个光线充足、温度适宜地方，肢体舒适地坐下，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把《林海雪原》看了一遍！

掩卷之后，我长叹一声，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段心愿？还是重温了少时一段心理旅程？静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阳光照到了我的身上，温暖随着阳光涌进我的身与心，在虚幻与现实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月，还有那本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林海雪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