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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泥鳅的男人

2018-03-07赵经纬

辽河 2017年9期
关键词:泥鳅美丽文化

赵经纬

1

我们假定有一个人,他叫陈文化。在祖上,他家一直是贫雇农,他的父亲陈老嘎育了两个儿子,老大陈文龙,只是小学毕业,便务了农,也并没有成龙。陈文化呢,到底上了个专科师范院校,毕业后当了一名初中教师,就名字而言,算是名副其实,做了一个文化人。按照回原地就业的原则,陈文化被分配到桃源县最西南的沿海小镇上,算是支边。陈文化的老家却在桃源县的最北边,那里是贫瘠的旱田地,一年到头风沙四起,不过能种植些玉米,好点墒情的时候,有些田地能够种些小麦。而陈文化分配到的这个叫做米堡镇的地方,其实是桃源县的鱼米之乡,这里有成片的稻田,稻田里夹杂着一些鱼塘,鱼塘边的芦苇里,活跃着嘁嘁喳喳的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野鸟。

此刻,是凌晨的四点钟,就夏季而言,天不算怎么黑,更多数的人还在香甜的睡梦中。陈文化早到了衙门口的稻田里,他打着手电筒,顺着稻田地放水的沟渠,逐个抻起放置的泥鳅篓。五一节之后,稻田插完了秧,河水涌进干涸许久的放水沟,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泥鳅鱼迫不及待地从地底下钻出来,它们欢呼雀跃,吮吸新鲜的空气,抖擞禁锢许久的躯体。而这,正是陈文化捕鱼丰收的时节。陈文化提起泥鳅篓,每个泥鳅篓里或多或少总有一些泥鳅,有的是三两条,有的是七八条,最差的情况,泥鳅篓里钻进了一些鲫鱼、白膘类的小杂鱼,或者有时候还能收获到几个横行霸道的河蟹。

陈文化之所以每天四点钟来起泥鳅篓,并不是说泥鳅只在这个时间点才钻泥鳅篓,而是因为来得再早的话,睡眠更会不足。要是往后错错时间,来得再晚的话,一来可能会耽误了上早班,二来泥鳅篓很有可能会被其他的同道中人先下手为强。陈文化就曾偷偷地起过别人的泥鳅篓。不过他到底觉得这样不太地道,但他自己的泥鳅篓也分明被别人起过。每个人下的篓都有各自的痕迹,陈文化当然能够辨别出来。通常的情况是,下泥鳅篓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如果别人抢先占了地儿,那么其他人就应该主动避开,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陈文化之所以能够占得衙门口的这片稻田地的沟渠,大抵是因为马路旁的土岗上有一座骨灰堂,不远处还有一片形似覆碗状的连绵起伏的坟茔。陈文化在学校里教品德课,强调的是唯物主义,所以他奓着胆子占据了这片领地。

大概到了五点钟的时候,陈文化起完了他的泥鳅篓,加起来能有六七斤,按时价能够卖个六七十块钱,他相当心满意足了。在他收拾停当,在沟渠里洗完手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陈文化没有在意。虽然他当时没有在意,但这个似乎不经意的一响很快就会给他弄上一段插曲,出上一道难题。当然,这是后话。

2

米堡镇初中是个规模较大的农村初中,是合并了镇上原有的两所初中后建成的。学校新建了一栋教学楼,加上原有的一栋,就有了两栋。学生总有一千多,全校教职工也超过一百人。在老教学楼的后面,临靠校园北围墙的地方,是两排旧瓦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是主体教室,现在早就完成了使命,被用作教职工的临时宿舍。其实这些瓦房早就陈旧不堪,漏风漏雨算不得稀奇,可是离家远的教职工,还是勉为其难地住进那么不大的一间间老瓦房,修修补补,算是有个栖身之所。条件虽然艰苦些,但左邻右舍风雨同舟,气氛倒和谐融洽。有时候凑到一屋喝点小酒,有时候打个小麻将,或者晚饭后在院子里拉拉大玄,快活快活嘴皮。

陈文化捉到的泥鳅,已经在早市卖给了收购点儿,他的摩托筐里的蛇皮袋中不过剩了几条小杂鱼。陈文化骑着那辆锈旧的弯梁摩托回到老瓦房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钟,宿舍里已经三三两两地有人起了床,有的人家开始做饭,有的男人蹲在房前的水龙头旁呼哧呼哧地刷牙。陈文化的宿舍在最西边的墙角处,他骑着摩托摇摇晃晃,躲避着水龙头流下的活水以及延绵的烂泥,碰到相熟的人,彼此支吾一声。

停好了摩托车,陈文化提着蛇皮袋准备进屋,隔壁的李墨刚好推门出来。与陈文化的满身泥水不同,李墨穿戴得整整齐齐。陈文化瞥了一眼李墨的下巴,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嘴角的皮肤白净中透着乌青。陈文化知道,身为副主任的李墨准备要去教学楼巡视早读了。陈文化说了一句,过去啊?几乎同一时间,李墨说了一句,回来啦?这就算是打了招呼。打完招呼后,陈文化的心里泛起一股酸,而这股酸又似乎越来越重,直酸得他打了个重重的嗝。

要说陈文化早前是不懂得泛酸的。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他一直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想静心教书。或者说就是无条件服从领导和学校的安排。陈文化本来是数学系毕业,工作分配的时候,他也教了两年数学课,不过并校以后,数学老师超编,领导就让他去教英语,他就教了两年英语。英语老师多了,领导让他去教品德,他二话不说,就夹起了品德课本。老陈是个好同志。这是领导对陈文化的评价。陈文化和李墨的关系一直不错,应该算得上是兄弟。他们都来自桃源县的县北,在米堡镇教书,都算得上是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来,从心底里,他们互相关照,感情热络。以陈文化的家境和他自身的欲求而言,他只想好好地教书,从来没有过什么非份之想;而李墨虽然一直有追求进步的意思,却也一年年地徒劳无果,慢慢地也便淡漠了。李墨在前几年和陈文化信誓旦旦地说不再追求,但却无征兆地在去年开学时被宣布提了职,看来这小子是对陈文化撒了谎。想到这儿,陈文化难免有些心酸。

其实,即便李墨对陈文化隐匿了他的追求,陈文化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毕竟口说无凭。真正使得陈文化心酸的,还是因为老婆刘美丽。委实地,这么多年来,陈文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刘美丽。虽然刘美丽并不美丽,甚至有些丑。但刘美丽肯嫁给一穷二白的陈文化,又给他生了一个宝贝儿子,陈文化觉得很知足,更打心眼儿里感激她。

这时候,刘美丽也已经起了床,她正在屋里做早饭。刘美丽煮了大米粥,煎了前两天陈文化捉来晾干的小杂鱼,屋子里弥漫着饭食的香气。陈文化堆着笑脸,告诉刘美丽:今天卖了六十块。刘美丽高兴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哦。刘美丽把手掌伸到陈文化身前,陈文化恍然大悟,赶忙掏出卖鱼的钱,盖到刘美丽的手掌上。

陈文化把蛇皮袋中的几条小杂鱼倒在水盆里,找來剪刀,准备拾掇一下这些鱼。刘美丽看着盆里的鱼,忽然俯下身子,趴在垃圾桶旁干呕了起来。陈文化的心又揪痛起来,他紧皱着眉头,满是怜惜,还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与忧愁。endprint

3

是的,刘美丽怀孕了。

如果是在前几年,刘美丽的怀孕并不会让陈文化这么烦郁。刘美丽也曾意外怀孕过,怀了孕,流掉就算了,就当时的法规而言,他们是不允许生育二胎的。陈文化带着刘美丽去做无痛人流,原本羸弱的刘美丽更加显得弱不禁风,陈文化除了心疼,更深深地自责。不过,因为怀孕和流产导致的痛苦毕竟会慢慢过去。那段时间,陈文化除了捕鱼卖钱,补贴些家用,他更承担了一切的家务。那段时间,他会留下一些泥鳅鱼,好好地炖了汤,给刘美丽补补身子。为了不至于少了收入,他违心地起了更大的早,去别人的地盘儿偷偷地起几个泥鳅篓。偷了别人的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慌,虽然是漆黑的夜里,他恍惚在放水沟里,看见了自己红扑扑的脸。

可是,这时候刘美丽的怀孕却让陈文化满心纠结。现在,如果他们想生下这个孩子,没有问题,这是合法的。可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显得难以抉择。在政策公布后,刘美丽原本一口咬定绝不会要二胎的。事实上,他们也一直在避孕。可是,就在这两年里,同事先后有六七家生了二孩儿,有的还在备孕,刘美丽的想法就有了动摇,虽然刘美丽嘴上并没有直说,但陈文化能够从刘美丽不经意的言语里,觉察到她思想里的变化。别家生了孩子,刘美丽下奶回来,兴奋地念叨,某家的小闺女真俊俏。某家的小棉袄好可爱。嗨,老陈,你说我要是生个女儿,会长什么样?陈文化就打着哈哈,并不怎么正面回答。但说心里话,他听着刘美丽的叨唠,脑海里也便偶尔浮现出一个虚构的女儿的画面。他想,如果能够再生一个女孩儿,他当然不会反对,甚至他是有些憧憬的。陈老嘎育了两个儿子,老大陈文龙家生了个带把儿的,陈文化自己呢,也是育了个儿子,老陈家到现在并没有千金。刘美丽家这边呢,是另外一种情况。刘美丽的爹妈生了两个女儿,刘美丽是二姑娘,刘美丽还有一个姐姐叫刘美英。刘美英出嫁多年,并没孕育,经检查,据说是女方的毛病。这让老刘家一直抬不起头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陈文化和刘美丽能够孕育出一个女儿,来一个儿女双全,该是多么气派的事情。

在起初,陈文化绝没想过要二胎的,一来政策不允许,二来生活的窘困捉襟见肘。要不怎么说陈文化充分理解刘美丽的幽怨呢。结婚的时候,陈文化只给刘美丽下了三千块的彩礼,而别人家娶亲的彩礼通常都是五千,甚至八千了。陈老嘎家太穷了,五间低矮的平房破旧不堪,两间给老大陈文龙一家住着,一间是堂屋,另外两间给陈文化作了婚房,陈老嘎老两口则栖身到更加破败的厢房,厢房里满是秫秸和牲口粪的气息。入洞房的时候,陈文化看着斑驳的墙壁上张了嘴儿的涂料,心神不宁,他担心那涂料剥落下来,更让他无地自容。他偷偷地盯视了几次,见那涂料或者没有掉下来的意思,可那涂料开裂的嘴状的造型,又仿佛真的像是一口无限张开的大嘴,虎视眈眈地看着陈文化,不知什么时候,冷不丁地将他吞噬进去。陈文化吓得赶忙关了灯。他在刘美丽的身上忙活着。他的表现并不好。他早早地缴械投降。婚礼后,陈文化和刘美丽回到米堡镇教书,他们平常住在学校,周末的时候,他们通常去刘美丽的娘家,那是米堡镇的一个叫作小刘庄的地方,距离米堡镇初中大概有十里路。陈文化的老丈人老刘头对陈文化不错,他通常会拿出一瓶白酒,或是啤酒,和陈文化对酌起来。喝红了脸的老刘头就说,文化啊,你要对美丽好。文化啊,你们常家来。文化啊,我可是拿你当儿子啦。陈文化看着红鼻子的老刘头,恭敬而认真地说,我都知道,爸。有些事嘴上不说,可陈文化心知肚明。老刘家之所以能够接纳穷困的陈文化,不能排除他们想把陈文化入了赘的念头。当然,陈文化与刘美丽都上班,难以做到传统意义上的上门女婿那样的侍前侍后,顺眼低眉。不过,陈文化的老家远在百里之外,而且还有一个务农的哥哥,那么陈文化大多数时候还真的很少回老家,而更多的时候,他和刘美丽会回到老刘家,他和老刘头喝酒,刘美丽呢,则和老刘婆说悄悄话。刚结婚的时候,没过一个月,老刘婆就总问刘美丽有了没有,等刘美丽说有了时,老刘婆就老念叨,要是双胞胎就好了。双胞胎,双胞胎。那时候,陈文化看着丈母娘老刘婆的神态,感到温暖,又有一丝好笑,当然,他也能窥视到老刘婆隐匿着的却没有包藏好的小心思。后来,确认只是怀了一胎后,刘美丽说,老陈,你说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呢?陈文化反问,你说呢?刘美丽笑着说,姓刘行不?陈文化皱起眉头。刘美丽又笑了,逗你玩呢,这样吧,咱们也起个复姓的名,洋气,叫陈刘什么,你看好不好?陈文化平了平心跳,说好吧,不错的创意,陈刘什么呢?总不能叫陈刘王吧?陈文化这么随意胡诌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历史上那个禅了位的陈留王,然后,陈文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陈留王绝对不行,俺们得站着,绝不跪下。

儿子出生后,最终定下,叫作陈刘杰,陈文化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万人曰杰嘛。坐月子的时候,陈刘杰在老家的矮平房里住了没几天,就出了满身的疙瘩。没方法,月子没坐完,刘美丽就带着陈刘杰回了小刘庄,老刘头的房子到底漂亮舒适些,陈刘杰在这里就住得惯,这让陈文化有些生气,他指着陈刘杰的鼻子,骂了声,你个小叛徒。

4

陈文化轻轻地捶打着刘美丽的后背,这大概能够缓解一下刘美丽的孕吐。按道理刘美丽已经怀孕三个半月了,孕吐应该消退了,可她还是吐得厉害。也难怪,平时刘美丽就有胃病,而胃病呢,又十之八九因为情绪所致。

儿子陈刘杰起了床,他胡乱地刷牙洗脸,然后站在水盆旁看了看或死或活的几条鱼,他并不太在意。看着饭桌上的饭食,他叨唠一句,又炸鱼啊,都吃腻了。陈文化说,吃鱼好,聪明,要不你怎么学习这么好呢。陈刘杰努努嘴,不再说什么。刘美丽从厨子里端出了一盘海蜇拌黄瓜,重重地墩在桌上。

眨眼之间,结婚十三年了,儿子陈刘杰都已经上了六年级了。小家伙的成绩倒是不错,就是早早地显出了叛逆。在三年级以前吧,陈刘杰是蛮乖顺的,他对爸妈的老师身份也蛮自豪。不知什么时候,陈文化觉出自己在儿子面前不是那么有底气了。儿子有时说,某某同学的老爸开宝马车送他上学;某某同学和某某同学家都在唐河买了楼,他们周末都去住楼呢;某某同学、某某同学、某某同学人家穿的衣服都是好几百的……一开始,陈文化严肃而有信心地批评他,训诫他,可儿子通常不经意地努努嘴,这慢慢地让他有些气馁。说到车呢,陈文化在结婚时借钱买了那辆弯梁摩托,作为驮着老婆孩子往返桃源县县北老家和西南米堡镇的交通工具,他之所以买弯梁摩托呢,一来是便宜些,二来主要是想用作刘美丽骑,陈文化对物质条件的要求倒并不高。前几年呢,同事们陆续都买了小轿车,陈文化和刘美丽商量先买房吧,这些年他们终于攒够了首付,在桃源县县城买了个小平米,不过只是空置着,现在还没有装修。轿车呢,去年咬着牙,买了个五万块的国产两厢,陈文化开着车觉得倒蛮惬意呢,不过儿子陈刘杰显然不大瞧得上。至于儿子嘴里所说的唐河,是临靠米堡镇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县城,那里刚刚升县为市,虽然是县级市,但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房价本来就高,现在更是噌噌地又涨了好几百。要说在唐河买房,对于米堡镇的人来说,算是相宜,有了车,开车跑着上下班也是可以的,有一些同事以及米堡镇政府的干部就这么做,但陈文化办不到,起先刘美丽就喊着要在唐河买房,可唐河的房价比桃源贵好多呢,没办法,刘美丽妥协了,他们最终定在桃源县买房。说实话,定在桃源县买房,陈文化心里也藏著个小九九,那是因为桃源县城距离他的县北老家更近,总计二十几里地的样子。不过这个小九九陈文化当然没有跟刘美丽说。买房却并不去住,然而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那段时间,刘美丽的胃病似乎是好了许多。endprint

儿子陈刘杰去上学了,米堡镇中心小学在米堡镇初中的斜对面,不过隔了一条马路。六年级的陈刘杰早不要陈文化去送他过马路了。陈文化喝了两碗粥,躺在炕上准备休息一会儿,最近他晚上前半夜老失眠,后半夜又要起早去起泥鳅篓,所以他觉得好累。

陈文化大概是在五年前开始的捕鱼生涯,刚开始他在晚上起一两点钟的早,他轻轻地把摩托车推出校园,回来的时候,进入校园前他也会熄了火,那时候他是那么害臊被人知道自己去做捕鱼的营生。可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他去捕鱼的事了。他判断,一定是李墨跟别人说的。刚开始,他捕鱼的事儿只告诉了李墨。他炸了小杂鱼,蒸了好运气得来的几只河蟹,叫来隔壁的李墨喝点酒。李墨的出生地和家境与陈文化大抵相同,他也有一个哥哥,他大概也是家徒四壁,他也娶了米堡镇的女人,这个女人也在米堡镇的初中里教书。因为这许多的相同,他们能够贴得很近。陈文化并不忌讳李墨知道他捕鱼的事,李墨说,兄弟我懂你。两个人一饮而尽。李墨也不忌讳告诉陈文化,他想升升职,算是争口气,兄弟之间也好照应。陈文化从心里不大赞同李墨的追求,陈文化说,那会很累心。但李墨自有他的执着,陈文化不便也没有权利阻拦。直到两年前二胎政策放开的时候,李墨也没有追求成功,那时候李墨似乎终于气馁,他和陈文化说,咱们两家要二胎吧。陈文化那时候相信李墨说的话,李墨老婆头胎生的是闺女,那么他家要个二胎是合适的,生个儿子更好,再生个女儿也没压力。陈文化说,你们家生吧,生什么都好,我们家就不凑热闹了,要是再生个儿子就要了命了。

等到大家都知道了陈文化捕鱼的秘密后,他就不再起那么大的早了。他在四点钟前起床,就蛮可以做好这件事。没有人嘲笑他,至少是在他面前。他终于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教语文的刘美丽说出的那句粗俗话,笑贫不笑娼。刘美丽甚至过分地说,现在你就是当了婊子,也照样能够立牌坊。五年前,刘美丽逼着陈文化办辅导班。那时候,很多数理化和英语学科的老师大肆辦辅导班,他们得到了不菲的收入。米堡镇的家长和孩子那时候只认数理化和英语的辅导班,认识上还是狭隘。刘美丽就在周末骑着弯梁摩托去临靠的唐河县,给培训机构打工,教语文,也有不少学生,一节大课能挣到五十块钱。刘美丽让陈文化在米堡镇办数学班,说你不是数学系毕业吗,就在家办数学班。陈文化拒绝,他说我拿不下那个脸。刘美丽说,你就总想着你那破牌子,那玩意儿不值钱。陈文化说,不值钱也不行。最后,陈文化妥协说,你别逼我,让我想想,你让我站着也把钱挣了。陈文化所说的牌子是他的优秀教师的荣誉。陈文化在学校老实听话,教学成绩也突出,不过因为无争的个性,他往往与荣誉失之交臂。不过,有那么一年夏天的某个中午,陈文化与刘美丽拗气后驾着摩托,盲目地骑行出去。他在经过衙门口的公路时,看见不远处鱼塘里有人在挣扎,岸边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哆嗦着,嘴里发出不大的呼救声。陈文化撂下摩托,蹿进稻田,拨开芦苇,扑进鱼塘,他呛了两口水,救起了水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儿。爬到岸边,陈文化发现,水里的小孩儿和岸上的小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陈文化因为救人的事儿,上了电视,作了报告,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市级优秀教师。

陈文化被评为优秀教师是在七年前,刘美丽让陈文化办辅导班是五年前。刘美丽逼得急了,陈文化又骑着摩托车跑了出去,跑出去后,他又到了衙门口。他不害怕衙门口附近的骨灰堂和坟茔地,他看着那些东西,心里有些颓唐,觉得自己憋屈得想哭出来。他想一路向北,骑过去,回到他的那个贫瘠破败的老家,看看他的那两间婚房,那两间一直属于他的,他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去住那么两夜的婚房。陈文化却在衙门口刹住了车,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回去,他还要上班、教课、看作业、备课、看晚自习,他还记得明天某个班的早自习也是他的。陈文化走进稻田,走近鱼塘,坐在鱼塘边的苇丛旁。两只野鸟冷不丁地从芦苇荡中窜出去,惊得陈文化的心口砰砰地跳。那野鸟飞到不高的半空,又落到不远处的水塘里,嬉戏起来,原来它们是两只会凫水的水鸟。陈文化站起身,瞅了瞅苇丛中野鸟飞起的地方,他看见那里藏着一个精致的鸟巢,鸟巢里躺着两个灰扑扑的鸟卵。

返回来的时候,陈文化又被稻田地放水沟里的响动惊了一跳,原来是两条澄黄的泥鳅鱼。陈文化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想要捉住它们,它们只那么弓身一挺,就跑到深水里去了。陈文化抬起头,硬硬地盯视着空中灼眼的太阳。

当陈文化把他的想法告诉刘美丽时,刘美丽肯定地笑笑说,这也并不赖。当陈文化买了钻篓,下到放水沟,第一次捉了泥鳅,卖了钱,那天晚上,刘美丽翻身爬到陈文化的身上,她邪恶地说,你这个陈泥鳅,今晚我要捉了你的泥鳅。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其实,现在陈文化早起去捕鱼,并不会让他觉得多么累。这已经习以为常。真正让陈文化前半夜失眠,并让他心里煎熬难耐的,还是刘美丽的怀孕。

5

三个半月了。如果能够在医院里托到人,已经可以看出男女了。刘美丽肚子里怀的是个什么性别,这太重要了。如果怀的是个女孩儿,那算是天大的喜事。倘若怀的是个男孩儿,那就太臭了。陈刘杰个小屁孩儿,或许早明白了这一点,甚至,不管是男孩儿女孩儿,他都不热心,也或者都不欢迎。陈文化有些生陈刘杰的气,但也只好忍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不管生个什么,都不会亏待你,你是老大,一定可着先给你置办好。陈刘杰说,好吧。

陈文化一直在想,为什么刘美丽非得要试着要这个二胎。当然,首要的原因可能是刘美丽看着别人生了二胎,被传染了爆棚的母爱。再者,以老陈家和老刘家的人员状况而言,特别是老刘家,他们更是希望能生个二胎的。老刘婆就说,生啥都行,生个男孩儿更好。陈文化顶膈应老刘婆这样说的,她恐怕又打着什么鬼主意。某次,老刘婆竟偷偷地跟刘美丽说,要是生个男孩儿觉着拉扯着费劲,就过给你姐家,正好你姐生不出孩子。陈文化很气愤,但他和老刘头喝着酒,总不好放下酒杯去和老刘婆发作。陈文化想,不管别人怎样,反正要是让我把亲生骨肉过给别人,那我简直就是畜生,至少不是男人。endprint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美丽开始排斥使用避孕套,她说太不舒服。陈文化没有多想,就在冲顶的时候猛退出来,放到刘美丽的肚脐眼上。可是,有那么一次,陈文化想要退出的时候,刘美丽却伸出细弱的胳膊,紧紧地按住陈文化的屁股,陈文化觉得她箍得结实,竟没能全身而退,而是败在了温柔乡。陈文化想,那次的意外一定是刘美丽的蓄谋已久。刘美丽早就看不惯李墨婆娘的日渐骄横,志得意满,那个婆娘在李墨升了个小小的副主任之后,愣是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刘美丽说,以女人的直觉,她感受到了那个臭婆娘对陈文化的轻视,臭婆娘吃到陈文化的鱼和蟹时不再有感激,而是显出理所当然甚至是笑纳的情态。刘美丽说,她狂什么啊,她有严重的妇科病,一个月流血二十天,她还想生二胎,做噩梦吧。

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是刘美丽怀上了二胎,而且已经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陈文化在网上下载了个关于孕期指导的软件,他每天都看,看完后会教刘美丽怎么做怎么做。到了班上,上了两节课。没课休息的时候,陈文化又拿出手机,打开了那个软件。一个宝宝图下面是温馨提示:现在是15周+2天,胎儿已经有了大脑意识,要多和宝宝说话,做好胎教。陈文化的心口漾起了极柔软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有些虚弱,他腾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陈文化突然想起要看看那个微信记录。加上那个叫作“一点凝烟”的好友已经两周了,从她主动加上他的时候,陈文化就隐约感觉到了她是谁。是的,她就是吴艳。简单说,她是陈文化上大学时谈了一段时间的女友。期间分分合合,最后毕业的时候,她没有回到农村当老师,据说是在市里找了个挺有钱的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杳无音讯,陈文化没想到,她怎么就找到了他的微信号,并加上了他。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她向他诉说着自己感情上的空虚。她说她不缺钱,缺的是一份纯真,以及对陈文化的愧疚。她想见陈文化一面。

陈文化看到了今天早上五点之前她发来的那条消息:这周末,我在唐河等着你。陈文化看了这行字,有些意外,更仿佛自己做了贼似的,他放下手機,左顾右盼了一下,同事们有的在看作业,有的在备课,有的戴着耳机在电脑上偷偷地看韩剧。一切正常,这让陈文化稍稍安心,却陷入了矛盾。他当然看出了吴艳的挑逗与暗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或者该不该回复,这显然是个烫手山芋。

中午匆匆吃口饭,陈文化到教室里看午自习。下午还有第一节课,陈文化咬着牙情绪饱满地坚持下来。上完了课,陈文化的心里猫挠的一般。他回忆着与吴艳的恋情,彼时纯真,毕竟未跨雷池。他想象着这个周末他与吴艳的约会,他觉得害怕,又莫名地期待。他知道这对不起刘美丽,也会玷污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却很珍视的一些东西。但在此刻,他着了魔一般,他终于神差鬼使地回复了一句:我害怕犯罪。那边回复了一个笑脸,随后又发来一条:明晚,河澳酒店。陈文化没再多说,只是回了一句:哦。

今天是星期五。校园里忙碌的一周终于结束。陈文化心里装着鬼,伪装着回家。他骑出摩托车,上了一趟街,买来些好吃的。他下了厨房,做了一桌好饭菜。儿子陈刘杰吃得很认真,很文静。吃完饭,陈刘杰说,今天我刷碗吧。陈文化有些意外,交谈中,才知道今天下午米堡镇中心小学请专家来搞了一个感恩教育。

晚上,作为对陈刘杰的奖励,一家人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刘美丽和陈刘杰很快入睡。陈文化依旧陷入了失眠。

6

周六的上午,在陈文化完成了他既定的捕鱼任务后,一家人开着那辆两厢轿车来到了唐河县城。现在应该叫市区了吧。陈文化通过关系,联系到了唐河某家医院的某个医生,说好了送点红包,给看看刘美丽肚子里胎儿的性别。说实话,出发前,陈文化的心里忐忑不安,刘美丽的脸上也掩饰不住焦虑,倒是陈刘杰显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他说,是男是女,我不计较啊。这让陈文化又觉得意外而欣慰。看来那个感恩教育还是有效果的。小孩子的一些浮躁之气,并非主流,纯正与善良还是主旋律。按说,陈文化是应该有这个自信的。这么些年来,陈文化始终操守着一种东西,他说不出来那确切地应该叫作什么,或者说那就算是一股气吧,它时常在陈文化的身体里穿行,断断续续,忽强忽弱,但一直不曾消散。他在陈刘杰的面前,从来不显出颓废或者无望。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虚伪,但他坚持着那么“道貌岸然”。过年的时节,回了老家,陈文化偷偷地给父亲陈老嘎塞钱,陈刘杰看见了,陈文化问陈刘杰,这件事你怎么看?陈刘杰说,应该的。后来,刘美丽也知道了这件事,她有些生气。陈文化说,这是应该的。刘美丽想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委实地,陈文化对待老刘头和老刘婆,也是颇守礼节的,他总是张罗着在年节里给老人家一点儿钱,或是买些东西。

到了医院,那个医生今天并没有上班,一家人只好离开医院,另作他日打算。驱车出来的时候,陈文化看见了一个挂着祖传中医牌匾的诊所,他停下车,和刘美丽商量说,号号脉吧,软件上说,好中医能号出男女。刘美丽想了一下说,好吧。

那是个并没有长着胡须的不算老的中医,陈文化并不介意,他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医生把手搭在刘美丽的手腕上,依次摸着上脉、中脉、下脉。以他的手法看,倒是比较熟稔。医生放下手,看了看陈文化一家人,说,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儿,但不保百分百。

陈文化和刘美丽都很高兴,放下了一张大红票,一家人走出了诊所。上车后,刘美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坏了,不该带陈刘杰进去的,那医生看咱有了儿子,一定会诓咱说怀的是女儿的。陈文化想想刘美丽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但他还是一口否决了她,陈文化说,这又不是菜市场买菜,就显得你精明。

逛着玩玩吧。唐河的变化实在不小。新起来的高楼有十几处。新修了外环路。最漂亮的是城北的森林公园,东西两端延展了整个城区。公园里有许多树木花草,陈文化不大能叫上名来。公园里贯流着人工河,跨架着漂亮的拱桥。还有一个体育场,许多人在打篮球、网球,一些老人在扭动器械。陈文化把车从最东面开进去,他们开开停停,准备好好地看一看,玩一玩,最后从最西面出去。陈文化问陈刘杰,这儿好吗?陈刘杰说,好。陈文化说,好好上学,比这好的地方有的是。陈刘杰说,嗯。陈文化又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陈刘杰说,没想好,那还很久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我肯定非比寻常。endprint

陈文化忽然感动起来。他似乎从陈刘杰的话语里得到了某种力量。他转而对老婆刘美丽说,不要压力山大了,别管是男是女,只要你愿意,我们都要。还有许多年呢,许多年以后,你不知道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而有了人,才能有一切。

其实,在那么一霎,陈文化未必能够确信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也许,他只是为了暂且排遣一下刘美丽的顾虑。不过,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他虽然能够察觉自己好为人师般的教条语调,但他确实能够感觉的,他竟然感动了他自己。而刘美丽在那一刻,把额头埋到了陈文化的胸前,她久久不肯抬头,她轻轻地抽噎着,抽噎着,直到嚎啕大哭。陈文化说,你别这样,儿子在呢。刘美丽才慢慢克制住哭泣,她抬起了头,翘起嘴角笑笑,他觉得她好看得像是一个新娘。

7

这个晚上,刘美丽和陈刘杰睡在了小刘庄。每个周末他们大抵要来睡上一夜的。陈文化说怕自己后半夜起来惊了大家,他还是回学校去睡老瓦房吧。

离开了小刘庄,陈文化拿出手机,上了线。白天的时候他刻意关闭了手机网络。他看到吴艳发来的几个消息:今晚。九點。河澳。606。还有几个大大的问号。陈文化心里依然矛盾,如果是在许多年前,在他和吴艳相恋的那个年代,他会义无反顾地去赴这样一场风花雪月。但现在他只能先回复一句:我手头有点事,先处理一下。那边马上回复:等你来。

陈文化在车里抽了半盒烟。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陈文化启动了马达,缓缓地向唐河方向驶去。车子每前进那么一段儿,他的手心里的冷汗就沁出许多。在这样一个幽黑的夜晚,在没有路灯的乡间小道上,陈文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衙门口的那栋骨灰堂,还有成片的坟茔。他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力量在阻止着他。陈文化知道自己无法驱车抵达唐河。在挣扎了那么好一阵之后,陈文化终于下了决定,他停下车,拿起手机,回复吴艳:愿做君子之交,难赴愧罪之约。发完后,陈文化关闭了手机,抠出了电池,他害怕自己会反悔。

回到老瓦房,陈文化脱衣睡下。这一夜,他竟然睡得好香。他的失眠症好了,他甚至在后半夜都没有醒来,他第一次忘记了去起泥鳅篓。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他拍了拍脑门,责怪自己误了事。随即也就释然了,误了就误了吧,难得睡个好觉。陈文化装上了电池,打开微信,他看见了吴艳的回复。先是九点前的几个感叹号和问号。然后是十二点之后的:你是真男人!

我们的陈文化应该庆幸,他明智地拒绝了昨晚的诱惑,如果他去了,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杀熟的“仙人跳”。陈文化当然不知道这个阴谋,他也不曾晓得吴艳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总之,陈文化又一次守住了他秉持的那股气。而吴艳在昨晚夸完陈文化是真男人后,就离开了唐河,并很快删除了与陈文化的一切联系,不再撩扯陈文化。

在得到“真男人”名号的褒奖后,陈文化脸上泛起些害羞的红晕。他回了一句:如果我可以不再捉泥鳅,才更真男人。

陈文化知道她一定不会懂得他的意思。果然,他没有收到回音。他又闭上了眼睛,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叫作陈文化的男人,高兴地走到衙门口稻田地的放水沟旁,他抻起了泥鳅篓,里面满是焦急打滚的黄泥鳅。他拉开了篓嘴儿,却并不捉鱼,而是把鱼篓倒过来,那些惊慌失措的泥鳅鱼争先恐后地跃向水渠,向更宽阔深远的地界游弋而去,它们早已退化的鱼鳍复又蓬勃重生,在晨光的辉映下,一派五彩斑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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