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2018-03-07涂春奎
涂春奎
1
风凛冽,像剃头师傅的刀子刮在徐尚文的脸上。
桂兰的父亲就是个剃头师傅,徐尚文记起了他,还记得他一只脚是拐的。徐尚文想不到自己也变成了拐子。他颠簸在冰冷的乡道上。
那时剃头师傅的脚都是拐的,他们还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都叫剃头拐子。那时徐尚文以为当剃头师傅都要打拐一只脚,就像他以为算命瞎子都要把眼睛戳瞎一样。所以,他很怕他们。他们简直跟鬼一样。每当桂兰父亲拿把推子在徐尚文头上叽嘎叽嘎时,他就想哭。这时桂兰父亲就会翘起脚拿把刮胡刀在徐尚文面前晃动,恶狠狠地说,三毛仔,你哭唦,哭爷老子割掉你的屌子。
那时的桂兰很骄傲,屁股后面老翘着一根尾巴,因为所有的细伢子都怕她父亲,所有的大人见了她父親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剃头师傅”。桂兰老威胁不服贴她的人,动不动就说,我叫我爸爸不帮你屋里人剃头,让你屋里人头上长满巴茅草。谁不怕啊,村里老来叫花子的,桂兰说那就是不剃头的结果。桂兰也老这样威胁徐尚文。她两个老弟也老是跑到徐尚文面前把屁股一翘,嘴里“卟”的一声就代表给他吃了一个屁。那时的徐尚文真巴不得桂兰父亲死了就好。不久他真的死了。徐尚文高兴得不得了,那个老说要割他屌子的剃头拐子终于死了。如果他不死,他认为他的屌子迟早要被他割掉,并深信不疑。桂兰父亲死的那日,他激动得不得了,跑遍村里告诉所有的细伢子,说剃头拐子死了,真的死了,骗人是公猪。
桂兰父亲死后,她和她两个老弟头上真的长满了巴茅草。徐尚文看见他们就指指点点,说他们是三个疯子,说他们头上可以住下一窝斑鸠。桂兰见到徐尚文就躲,她老弟见到徐尚文就哭,好像徐尚文变成了阎王。桂兰曾找徐尚文谈了一次判,说三毛仔,只要你放过我们,我就每日帮你捡一土箕猪屎。徐尚文当即跳了起来,说可以,可以。于是每天清早一开门,徐尚文就假装提个土箕,拿把屎铲子出去,然后坐在一个约定的接头地点,坐享其成。徐尚文简直当上了大王,整日飘飘然然的,心想桂兰父亲死得好。
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村里人都喊他的小名三毛仔。
徐尚文一瘸一瘸地来到桂兰的村子,寒风裹着他在村外周旋了很久。光秃秃的树桠嗖嗖地响着,像桂兰父亲正在牛皮条上磨着一把冰冷的刮胡刀等着他。
村庄不大,房屋东拉西扯的,隐约能看到一条光秃得像树枝一样晦暗的小土路。
当徐尚文踏上这条毫无生气的小路时,才发现了它的诡异,好像它是挡路神变的,越走越长,越幽暗。等他好不容易瘸到桂兰屋檐下时,身体就支撑不住了。但他还是坚强地把自己靠墙竖着,然后点燃一支烟。眼前依然是颤动的树影。烟火闪动的缘故吧,突然有了动静,一条狗像箭一样从柴火间直接扑向了他。但他只是瞥了它一眼,既不应战也不躲避,依旧看树影颤动。狗的实际行动并不像它的演技那样到位,只是卖力地吠着,牙齿的光也很暗淡。
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哪个?哪个?第一声谨慎。第二声是呵斥。徐尚文不敢回答,却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里面态度更强硬了,说滚,滚,老娘不是好惹的。接着就是铁器碰撞的响声。狗吠得更卖力了,牙齿开始显露寒光。
2
其实徐尚文根本不是被狗撵出村的。尽管当时有一群狗撵在他屁股后面,但并不可怕。他倒觉得它们像是从天上下凡而来的神犬,铺天盖地。
出村后,狗群的咆哮终于被风收去了。
露水开始弥漫,冷冷冰冰,洋洋洒洒。徐尚文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路上。他开始觉得对不起那些狗。要不是他的话,它们今夜一定睡得很安然。徐尚文屁股下面的路其实只是一条厚实的田埂。当年他和桂兰就老坐在一条这样的田埂上,看他们的牛,看天上的云,看茫茫田野的尽头,看一只土蛤蟆趴在另一只土蛤蟆身上,然后各自扭头窃笑。
算了吧,此时的徐尚文仰面迎着露水对自己说,算了。眼里的夜色晦暗得他无法接受。
徐尚文在瞌睡朦胧但无法睡去的疲惫中突然听到了喘息。那是一种不均匀的喘息,明显盖过了风声。进去暖和一下吧,有人说。徐尚文回头看见一个影子站在身后,高高的,像传说中的地王鬼。进去暖和一下吧,影子又说。不等徐尚文应声,影子就转身朝村里走去。
徐尚文跟了上去,距离落得有点远,影子也不等,一条狗在他前后左右窜着,还时不时警惕地嗅嗅。
进村时,那伙亢奋的狗又围了上来。但影子只说了一句“瞎了眼”,吃力不讨好的它们便夹着尾巴从哪里来又乖乖地回那里去了。
影子动作相当麻利,推门,开灯,等徐尚文进来后又迅速关门,上栓、丝风不漏。
影子变成了桂兰。只见她手还拿着一把铁叉子,磨得相当锋利,徐尚文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定是她的兵器。桂兰放下兵器就摸了一下狗的头,说去睡吧。狗果真乖乖地出去了,打狗洞里钻出去的,又把头伸进来看了一次。那是一条纯黑的狗,健硕有力,黑得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15瓦的灯泡昏昏沉沉地吊在乌黑的横梁上,照得泛黄的石灰墙上起了许多老年斑。屋内的陈设跟从前差不多,只是堂前正中多出了一副神龛和一副遗像。徐尚文知道,遗像是她男人的。徐尚文曾来过一次桂兰屋里,那时她男人还在,屏风也是新做的,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他记得桂兰是不信迷信的,有一年七月半,她把村里所有的瓦片都翻了个底朝天,说什么都没有(村里人都说七月半每块瓦片下都躺着一个等钱用的鬼)。而现在,她屋里已经有了神龛,供着观音老母,香炉里还密密麻麻地插着未烧尽的香杆子,香灰也堆成了山。很明显,桂兰早已成了鬼神的俘虏。记得那一日临近过年,太阳格外温暖,徐尚文是去招工的,正巧碰到桂兰坐在屋檐下埋头织毛衣,她男人蹲在一边抽香烟。西装笔挺的徐尚文本想溜过去的,但偏偏有个熟人喊,桂兰啊,娘家人来了还装憨,还不快去煮面煎荷包蛋啊?桂兰只抬头看了一眼,身子好像被钉子钉住了。她男人倒是热情,马上起身往屋里拖徐尚文,又是搬凳子又是倒开水,还一个劲递烟,说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徐尚文不会抽烟,但接了,不过走时又还给了他。世事真难料,如今她男人已被挂到了屏风上。endprint
桂兰一言不发地生起了柴火炉子。炉火很旺,光芒四射,她索性把灯拉熄了。桂兰搬来两个矮凳子,他们对面而坐。柴火被烧得“叭叭” 响。徐尚文把脸搁在双膝上。
开始狗吠,我以为是猪婆来拱门,听到咳嗽,才听出是你的声音。想不到真是你,最后她淡淡地说道。
徐尚文懒得动,一点力气都没有。
桂兰说,你不是在南昌当老板么?
徐尚文突然哈哈大笑了。笑时依旧把脸搁在双膝上。笑得抽搐。
莫笑,莫笑,桂兰明显被吓到了。
徐尚文不笑了。他起身一瘸一瘸地在桂兰面前走了一圈,然后又坐下。
柴火依旧“叭叭”地响着。
桂兰起身进了房间,衣橱嘶哑地叫了起来。不一會儿,桂兰又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快把湿衣裳换下来烘烘,会冷病的。徐尚文还把脸匍在膝盖上。桂兰说,我男人的。桂兰接着又说,他在生是个老实人,死了也是个老实鬼,不怕的话,就穿上。徐尚文伸手接了,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真的湿了。桂兰把他换下的湿衣裳托在火上烘,那样的认真。火光通红,蒸汽弥漫。徐尚文偷偷看了桂兰一眼,她老了,不再是从前的她。
细伢子呢?徐尚文终于问。桂兰说,老大在南昌读大学,老二在县城读高中,小的在镇上读初中。桂兰说,我巴不得他们都读出去,远走高飞。她长长地哼了一口气。
桂兰没读过书,也许真是因为她爸爸死了的缘故。那时村里好多妹子都不读书的,只有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能读,因为她有个会剃头的爸爸。但她不晓得她爸爸会死。记得每次徐尚文背书包去学堂里,她都会眼巴巴地看着他。后来她老弟读书了,更是眼巴巴的。但她从不说什么,只会牵着一头牛,一头母牛,如果下了崽,还会有一条活泼可爱的小牛。后来徐尚文接连两年高考失败,万念俱灰,精神恍惚得有些迷糊,父亲就强迫他在家放了半年牛。一次桂兰看着徐尚文的牛说,怎么连考两年都考不上呢?这对徐尚文来说完全是一种不打折扣的侮辱,但他麻木了,不想不搭理她。村里人每碰到一回都要这样问的,好像徐尚文考大学关系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她又说,一定是好难考,跟考状元差不多吧?这次她是看着徐尚文说的。徐尚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关你屁事。她竟然笑了。徐尚文心想,真她妈的,脸皮真厚。当日徐尚文在田沟里睡死了,是她帮他把牛牵回去的。回去后,父亲说,为了你,你娘拼死拼活打零工。娘说,为了你,你爸爸四十岁学唢呐,婚丧嫁娶,哪一次不把嘴吹得泡肿。他们就差没说徐尚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辜负了他们的希望,到头来连一头牛都放不好。但徐尚文就觉得他们是这个意思。当夜徐尚文就逮着桂兰狠狠地骂了一顿。桂兰说,寻不到你人,怕你的牛吃人家的禾。徐尚文说,吃了我赔,你生个屁眼少管闲事。桂兰说,我晓得你心里难过,想骂就骂吧,没关系,骂出来了就会好过些的。这句话像电一样打在徐尚文身上。不晓得为什么,打这以后他们之间逐渐变得话多了,还很投机。徐尚文甚至后悔以前不该为她爸爸的死而幸灾乐祸。
一次桂兰坐在田埂上跟徐尚文说当年她看人家背书包去学堂就想哭,只是忍住了。后来她又说,其实有好几次还是忍不住哭了,躲在牛屁股后面哭的。桂兰说,真羡慕你。徐尚文说,羡慕什么?我绣花枕头一个。桂兰说,反正我就羡慕你。
放牛的那年徐尚文十九,桂兰二十。好多媒婆都上她屋里提亲,每次她娘都是一口拒绝到底,说要留桂兰再帮几年。桂兰除了放牛,还有一双作田种地的好手,人人夸得流口水,说她是个敲锣打灯笼都谋不到的好媳妇。
3
桂兰往炉子里添了几根柴火,说只有读书才有出头之日。桂兰说,我两个老弟都读出去了,都变成了城里人,乘电梯,住高楼。徐尚文说,你老弟对你好么?桂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都要过自己的日子。桂兰又说,我男人真是好人,为了接济我娘家,拼死拼活做,把舅子当亲老弟。她扭转头,看了一眼那副黑得泛光的遗像。
这时屋后起了响动,猪嗷嗷叫。桂兰起身拿了盏手电,拿根麻鞭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进的屋,说是哪家发情的猪婆又来拱门了。徐尚文被电触一样,说,你在做牵猪郞?桂兰说,是的,不靠它,细伢子哪读得起书。桂兰说得很坦荡,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桂兰说她是在她男人死了好几年才下定决心做的牵猪郞,当时娘家婆家人都反对,说今后细伢子怎么抬得起头做人,怎么娶得到老婆。但桂兰坚决不听劝。徐尚文又把脸搁在双膝上说,生意还行么?桂兰说,不怕你笑话,还行。她又说,这哪能叫生意呢,莫把生意说下贱了。
这确实是一桩下贱事,世人都认为,情愿做叫花子讨饭都不愿做牵猪郎。做牵猪郞的不是走投无路的残疾人,就是年纪大了没指望的老单身。当年有个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的男人做了牵猪郞,第一次就被桂兰父亲请来了。当他亲手把公猪的阳具送进母猪体内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了。当时徐尚文和桂兰都在场看热闹,笑得嘻嘻哈哈,前俯后仰。
徐尚文真不敢想象,桂兰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挺过这一关的。
烘干衣裳,桂兰才记起给徐尚文倒一碗开水。还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但他们都只是把碗捧在手心里,一点都不渴的样子。这时他们的话也多了些。看样子他们都在努力地寻找话题,当年的、如今的、和村里有关的,他们不紧不慢地说着,但每个话题都不会长久。徐尚文终于说,桂兰,我不该来打搅你。这句话他是憋了好久才说的。桂兰说,娘家人来了我高兴啊,真的,我高兴,娘家我一年比一年去得少了。水的温度渐渐降低,徐尚文端起碗一饮而尽,呛得碗都差点跌落。桂兰从徐尚文手里接过碗,说我去煮碗挂面,你应该饿了。
桂兰还记得徐尚文怕饿,记性真好,当年放牛时她老从屋里带烩薯给徐尚文吃的。现在,桂兰一说煮挂面,徐尚文就听到肚子里有只蛤蟆在叫,叫得杂乱无章。其实徐尚文的肠胃好像麻木了,感觉不到食欲,也忘记了上次进食的时间。
桂兰走后,屋外的狂风在吼叫,树枝在呼啸。徐尚文看到神龛、菩萨、香炉、特别是看到桂兰男人的脸,竟然恐惧了。
灶屋里有了亮光,有了锅碗瓢盆的响声。endprint
徐尚文来到灶屋坐到灶口,说,我帮你烧火。
桂兰看了他一眼。
锅里的水很快就“扑通扑通”响了,桂兰揭开锅盖把金黄色的挂面放下去,过了几分钟又往锅里磕了三个鸡蛋。桂兰说,本想煎荷包蛋的,但油多,吃了容易得高血压。徐尚文说,你懂得真多。桂兰说,电视看多了,电视里说的,现在生活富裕了,容易得富贵病,要吃清淡些。桂兰说,我倒没什么,富贵病也轮不上我。徐尚文把一整扎稻草塞进灶里,他看见乌黑的锅底上盘着一条火龙。他小时候听母亲说过,锅底出现火龙说明第二天要落雨。徐尚文论证过多次,母亲的说法并不靠谱。当然,也有瞎猫碰到死老鼠的时候,有一次还真落雨了。那次落雨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桂兰正冒雨把她老弟从村长屋里拖出来,不准她老弟到村长屋里看电视。她老弟站在雨里哭,不肯走。桂兰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盒子里演出那么多東西,都是假的,假的。桂兰的声音盖过了雨。其实桂兰当时也哭了,徐尚文是过后才发现的,她的眼睛通红,还肿了。难道现在的电视就好看么?徐尚文突然又觉得自己好笑,她一个寡妇不看电视又能去做什么呢?难道跟城里那些该死的女人一样上舞厅,聊QQ,摇微信,甚至跟男人约会,开房?想起这些,他就摇头。他恶心那种女人。她们看起来时尚前卫,有模有样,好像她们才是时代的栋梁。其实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腌臜得像坨屎,哪还能在家安分守己看一场电视呢?那个在徐尚文破产之后跟人跑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徐尚文不记得她是如何粘上自己的,反正当时他已经很有钱了,有房有车有厂手下还有几十个工人,肚子也很大(那时还不流行叫啤酒肚)。开始她很乖巧,十足的贤妻良母型女人,这让他相当满足,相当幸福,相当兴奋,唯一遗憾的是她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至今没给徐尚文生一儿半女。说实话,她很漂亮,而且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举止得体,谈吐斯文,让徐尚文在朋友面前很有面子。他竟然舍不得她,为她魂不守舍,为她坚持讲义气。徐尚文甚至认为一百个农村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个,还暗自庆幸桂兰当年没等他。他终于尝到了味道,也明白了,她只不过是一只长着女人器官的苍蝇。他还认为被她叮上的男人也是一坨屎,很臭的屎。徐尚文竟然不恨那个勾搭她的男人,反而替他感到不值。当然,不值的还有他自己。曾经徐尚文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腰杆笔挺的大老板,还抱得美人归。现在,他知道自己仅仅是一坨屎。
一碗满满的,热气腾腾的挂面从桂兰手上端到了徐尚文的手上。她说小心点,烫。她说坐到堂屋火炉边去吃,那里暖和。徐尚文端着面去了堂屋。桂兰很快就把锅灶收拾好了,然后回到堂屋坐到他对面,一边给炉子添柴一边说,快吃,莫凉了。徐尚文胡乱地吃了起来,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连味道都没品到。
桂兰终于问,三毛仔,你怎么这样瘦?是不是身上有病?徐尚文被她一句三毛仔喊得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了,人家总把他往高大上里喊。桂兰说,有一年我去娘家远远地看到过你一次,肚子那么大,穿得那么好。
徐尚文终于告诉桂兰他破产了,一无所有了。
桂兰说,怪不得这么瘦,胡思乱想了吧?为了老婆孩子,你得振作起来。徐尚文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哪天我死了就跟死一条狗一样。桂兰转过脸去,说,你有孩子。徐尚文说,我有孩子?桂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振作起来,什么都会有的,包括家,老婆,孩子都会有的。徐尚文说,不可能了。桂兰说,有的,一滴露水下面总会有一根草的。
4
徐尚文脱下桂兰男人的衣裳,然后换上自己的,说我该走了。桂兰说,等下,我送送你。桂兰去了房里,关上门,尿桶里马上就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徐尚文竟然听得很亲切。
放牛的那年,徐尚文真看过桂兰露着雪白的屁股蹲在土坎下面“窸窸窣窣”。他不是故意看的,但毕竟还是看了。当时他心跳加速,脑子迷糊。这以后,徐尚文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桂兰,总想跟她表白。有次邻村演电影,他鼓起勇气跟桂兰说,夜里去看电影吗?桂兰没吭声。他以为她默认了。夜里,徐尚文在村后的坟山上等了好久(去邻村唯一的一条路就穿插在坟山夹里),等得急火攻心。回去时一脚踩空,他跌进了坟坑里,不知什么飞出来了,翅膀一样的东西在他脸上打了好几下,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夜徐尚文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桂兰就是从坟里飞出来的一个鬼。第二日,他没理桂兰,还把牛赶得离她远远的。桂兰逮着机会跟他说,莫怪我,去看电影,我娘会骂死我的。桂兰还说,我是想去的。她说得细声细气,徐尚文听得真真切切。徐尚文告诉桂兰,昨夜为了等她,他跌进了坟坑里,还碰到了鬼。徐尚文拼命添油加醋。桂兰果真心疼地看着他,但又说,亏你还是个高中生,哪有鬼,一定是一只斑鸠,它喜欢躲在坟坑里的。徐尚文笑了,说真被吓死了,现在头还发烧呢?桂兰说,只要你不相信有鬼,找个地方睡一觉准会退烧。徐尚文真的找块草地睡了,烧退不退他不在乎,只想着他和桂兰又和好了。
一日,徐尚文极其沮丧地跟桂兰说,过完年我就要出去打工了。桂兰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去吧。他本以为她会更难过的,他简直要发疯。桂兰终于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他问,为什么?桂兰说,我们同宗共祖。徐尚文说我们之间不晓得隔了多少代,完全没关系。桂兰说,我比你大一岁,俗话说,老婆大一岁,坑老公一生世,你不怕?徐尚文说,你不是叫我不要相信迷信的吗?桂兰说,反正我们不般配,你一个高中生,我一个文盲瞎子。徐尚文说我不在乎。桂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我娘在乎,好多人都在乎。桂兰说,我娘早就不准我跟你一起放牛了,都骂死我了。徐尚文说,怪不得你每次到我身边来都要绕一个大圈子。桂兰说,求你了,算了吧,接受教训。徐尚文知道她说的接受教训是指附近村庄一对青年男女私奔的事,当时两家打得头破血流,人家都骂他们是一对下贱的公猪母猪。桂兰又说,算了吧,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然后她转身就跑了。
几日后,一个寒风萧萧的夜晚,桂兰竟然拦住了徐尚文的去路,一把拉着他就往后山跑。她哭了,说她对不起他,说她夜夜梦见他。他马上就搂着她也哭了,说他也是。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大胆地亲吻着,不能自已。桂兰突然一把推开徐尚文,说等我三年,我要帮我娘三年。徐尚文说,三年以后,你娘就肯么?桂兰咬咬牙,说三年之后,我死也要跟你走。徐尚文说,那好,我等你。桂兰说,一定要等,开不得玩笑。徐尚文说,一定,负了你天打雷劈。桂兰蒙住他的嘴,不准他诅咒发誓。徐尚文又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听见她在呻吟,喊三毛仔。他也喊桂兰。他一股子劲把她抱起,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任凭北风呼啸。这一夜,他们在温暖的大地上接连做了三次,每一次枯草都无私地为他们充当温床,每一次桂兰都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徐尚文的肉里,每一次徐尚文的汗珠子都落在桂兰洁白的肉身上,然后他们跟大地一起交融、死去,重生。endprint
徐尚文走的那个早晨,时令已交春,雾气朦胧。父母像例行公事般的把他送出门后就回去了,也没回头看一眼。多年寄宿学校,他们习惯了他的离去,况且现在他还是个绣花枕头。这很伤徐尚文的心。他发誓一定要混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要证明自己不是绣花枕头。他一个人扛着沉重的蛇皮袋子上了路,前方雾气弥漫。等一下,雾里闪出一个人喊住他,是桂兰。徐尚文真想搂着她哭一回,狠狠地哭一回。但她又闪电般消失了,只往他怀里塞了几双鞋垫子。桂兰不识字,但每只鞋垫子都绣了字,“海誓山盟”、“心想事成”“花好月圆”之类的。徐尚文把鞋垫子紧紧地贴在胸口,看着桂兰出现又消失的方向,他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谁也不会想到,桂兰当年就嫁了人。
5
“窸窸窣窣”过后,桂兰从房里出来径直往大门边走去,说很晚了,你真该走了,接着就去拉门闩。徐尚文心里突然开始翻江倒海,他大喊了一声“桂兰”,然后就死死地搂住了她。他说,桂兰,求你莫赶我走好么?桂兰拼命地剥他的手,使劲地剥着,她终于流下了眼泪,说你为什么要来,你不应该来。徐尚文也说,我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喊回来?桂兰说,不晓得,也许我被鬼迷了。徐尚文说,我也是被鬼迷了,不见你一面死都不甘心。桂兰突然扭过身子用手捂住他的嘴,使劲地摇着头,说男人顶天立地怎么能轻易说死呢?徐尚文把脸搁在她肩上,说当年你怎么不等我?不是说好了的吗?桂兰说,都是命,我也没办法,命是前世就注定了的。要是可以重新来过该多好啊,徐尚文说。桂兰抹了一把眼泪,说真的吗?你不恨我?徐尚文摇摇头。桂兰说,那你不嫌弃我?徐尚文又摇摇头。桂兰说,他们都嫌我是个牵猪郎呢。徐尚文说,我不嫌。桂兰十指穿过徐尚文厚厚的衣裳把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她说她好害怕,一到夜里就怕。徐尚文说,以后再也不用怕了,再也不用怕了。徐尚文理了理桂兰干枯的头发,把她搂得更紧了。桂兰问,当年你出去都是怎么过的?我好担心。徐尚文说,惭愧,开始在理发店当学徒,后来就打工,创业。桂兰说,你的脚怎么拐的?徐尚文说,破产跳楼,人没死,脚拐了。桂兰说,真傻,没有过不去的坎。徐尚文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徐尚文把脸贴向了桂兰,要吻她。桂兰挣脱他,朝屋后去了。徐尚文跟了过去,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他。
他们来到了一间牛栏。徐尚文听到了反刍的声音。他以为桂兰疯了,但他马上就听见了桂兰往地上铺稻草的响声。
桂兰是自己躺下的。桂兰说,你不嫌我下贱吧?
牛栏的一边是猪栏,徐尚文听见那头公猪正在那边嗷嗷叫。这边的牛栏里闪着绿光,那是牛的眼睛。徐尚文心想,它们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等徐尚文走进堂屋时,只见桂兰跪在堂屋中间,面朝神龛,面朝菩萨,面朝她男人。
徐尚文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他说,桂兰,我走。
那條狗又跟了出来,在他们之间穿来插去,像个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