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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2018-03-07亚历山大·伊里切夫斯基文吉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琳娜

亚历山大·伊里切夫斯基+文吉

亚历山大·伊里切夫斯基 (一九七○—— ),俄籍犹太裔作家,诗人,生于前苏联阿塞拜疆的苏姆盖特市。大学毕业时恰逢苏联解体,于一九九一年前往以色列与美国加利福尼亚,一九九八年返回俄罗斯开始文学创作,二○一四年再次回到以色列。长篇小说《马蒂斯》获俄罗斯布克奖,长篇小说《波斯人》获俄罗斯国家文学巨著奖。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失去神智也不过弹指须臾。

那天夜里,我的奶奶,一九一四年生人,闯入了我的房间。那一刻我的裤拉链敞开,名叫米歇尔·莱文的姑娘正要将我第二自我的本质部分释放出来。

但先飘起的是白色的影子,是昏暗弥漫的后院深处,有人在窗前窸窸窣窣。金色海角将温暖的海湾和冰冷的大洋连为一体,雾气从那里漫入城市。自海岸沿线,自七点钟始,自航道传来号笛浮标的蜂鸣声,船只鸣笛彼此呼唤——呻吟着,像是受伤的巨兽。这号笛伴我度过多少个黄昏。白天,这块崖壁是海狮最爱的栖身之所,而傍晚占据此处的则通常是我——手里提着一瓶健力士黑啤,嘴里叼着箭牌香烟。我在这感怀遗留于故土的生活。那里的东海岸也有这般在我脚下波峰浪谷此起彼伏的海浪。我目不转睛凝望对岸的轮廓,凝望这座被绵延几公里的黄色雾灯映亮的,世界上最美丽的桥。一细线的桥上正巧有一颗露珠:那是混入的一片云团,在从地表腾起之前,它先浸润了城市和海岸。我站在那里,凝望巨人眼中的这团白翳——我自己的命运,还被我关在烧瓶里,就像瓶中的小矮人。命运始终不愿放我自由,哪怕让这支瓶子碰碎在脚下黑色的,散发着煤晶光泽的潮湿崖壁上。

在这样面对海洋的忧愁夜里,我的解脱是米歇尔。有她在我什么都不怕。不再惧怕一掠而过的黑影,而是竭力将精神集中在那个隔绝于现实的世界里,那些正在我肉体表面发生的事情。

叔叔马克将我安置在半地下层,与奶奶西玛和外婆阿琳娜住在一起。西玛·约瑟夫芙娜是我爸以及马克的母亲,阿琳娜·格拉西莫夫娜,自然而然,是我妈妈的母亲。叔叔马克一家住在中间两层。我们的房子坐落在第二十五林荫道,房主是个傲慢地台湾人,住在最顶层。他走路腆着肚子,整整七年里,从未对我讥讽性的问候有过任何回应。

我害怕打搅叔叔马克和他的妻子伊尔卡。他们有两个孩子以及一个老太太已经足够了。老太太吉塔·伊萨克芙娜是咱们养老院的第三位住客,是伊尔卡的奶奶。因此我以窗为门。每当我从后院直接挤进房间时,总会把吉塔吓个半死。伊尔卡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初相继因为白血病去世,老太太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

吉塔惧怕世上的一切:贫穷、日光直射、穿堂风、流感、我们的房东、政府,但尤其害怕小偷。她把我也当成了小偷。当有人在后院闲晃时,她都会担惊受怕;每一次她將我拦在梯子上面时,都会叫道:“呸!坏东西!吓死我了!只有死人才走窗户!你爸妈去哪儿了?!你的教养呢?!这是犯罪,没有教养!”

吉塔有些驼背,八字脚,尖鼻子的老太太。她蹒跚地满屋踱步,一刻不停地大声哼唧,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苦痛。然而病痛的的确确在折磨她。她在家中的方位任何时候一听便知。甚至在深夜里,在漆黑和雾气之中,吉塔口中依旧哼哼有声,只是分贝低了许多。

吉塔与我的外婆阿琳娜有共同语言——两人都耳背,都不会反复追问而激怒彼此,常常只是点头,即便没有听清对方说的什么。吉塔的一大家子战前生活在基辅下面的小地方,她是唯一幸存者:父母与五个妹妹都死于巴比亚尔的犹太人屠杀。她活了下来,因为一九四一年六月她身处千里之外的雅尔塔,黑海畔的疗养院里。父亲给她拍去电报,让她不要回家,立刻动身前往阿塞拜疆的巴库投奔她的堂妹。蒙廷大街上的邻居都闲言碎语,说吉塔战后返回老宅,是为了从花园里挖出装有祖传宝贝的密匣。闲扯中还提到她卖出了一些——有胸针,还有手镯——靠着这些将女儿拉扯大并嫁出家门。最重要的是,据她亲口所说,其中的一些还随她漂洋过海。

“但谁也不知道,”马克叔叔补充道,“带来是什么石头,可能是紫水晶,她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岳祖母藏在直肠里带过大洋的钻石,这辈子我也不会碰。”

我说服自己,这一切与我无干,默默地从那位可怜的泼辣女人面前溜过去,将半扇窗户推开,从窗口翻出去。我爱这扇窗。它是一扇门,通往空虚无趣的,却神秘莫测的新生活。神秘在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我有幸早早便明白个中道理:当手中握有秘密时,生活便兴致盎然。如果预先知晓一切秘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西玛走进来,紧握的双拳贴在胸前。失神的目光扫过房间,我们是她最不感兴趣的。但米歇尔明白她身后出现了某些异常状况,吓了一跳,躲到我怀里。

“她是在梦游吗?”她用英语低声说。一头蓬松的小麦色卷发美丽动人,我的英语老师来自犹太家庭与儿童服务中心,认为最好的外语教学方法——是在床上耳鬓厮磨。

西玛的目光扫过我们身上,双拳更加用力摁压胸口,仿佛有什么在炽灸她的心脏。她开口说道:

“米沙,我很早前就想和你说。当年我去莫斯科的时候,坐电车到了巴库,在月台上雇了位搬运工。他领我去乘出租车。他脚步飞快,我几乎跟不上他。就在那时,一个人在火车站楼梯上将我拦住。大高个,英俊的老头,穿着雨衣,手拿雨伞。他对我说:‘您认得我吗?我是您父亲的朋友,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来信托我照看您。您长大了,战后我才找到您。我远远地关注您。我有好几次在纳索斯军用机场的医院旁候着,等您值完班。那时我得给您父亲写信,说您身体康健。我给他寄信,还给您寄钱。不如这样吧?您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去,您父亲那,这就是我的建议。他有一片果橙种植园。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西玛如此匆忙,仿佛急着把行将消逝的梦讲述出来,如若不然,便会烟消云散。我不吭声,米歇尔坐在床上,挣扎着几乎要站起来。我握住她的手。

“我吓得不轻,”奶奶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点点头便去追赶已经消失的搬运工。”endprint

“奶,你父亲在一九五二年就死了,我们有他的死亡证明。”

“但有人告诉我,他在等我。那样体面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那你收到他寄的钱了吗?”

“是的,某个叫戈洛索夫克的人寄的,”西玛忽然对讲述失去了兴趣。“母亲不让拿这笔钱。她一辈子都心惊胆战,怕别人知道了她的事。调查表上问:有无海外亲属?她回答:无,绝对没有。人们的风言风语她一概无视。父亲没有同她离婚,仍旧希望她能去加利福尼亚找他。但母亲选择无视,并再婚了,嫁给一位政委。父亲过得煎熬,多次来信请她过去。而后就是这位戈洛索夫克。我把钱寄了回去,虽说我的孩子们都在挨饿。”

“奶,你现在还有什么事吗?”

“带我去洛杉矶,”西玛说道,泪水潸然。

听到这句话,米歇尔耸耸眉,转脸望向我。

“好,”我呻吟一声,“我保证,带你一起去洛杉矶。”

西玛点点头,微笑了起来:

“当我追上搬运工时,回头望去,老头站在那里目送我。一张英俊,高尚的面孔!”

她转过身,还是那样悄无声息地,脚后跟点地溜出门去。

米歇尔转向我:

“到洛杉矶最少要七个小时,”这位自幼便来到美国,父亲是苏联象棋手的美人说道。

我知道奶奶没有把门关严实,此刻正躲在门口偷听我们谈话。

“这么远她都来了,”我说。

米歇尔耸耸肩。时间再次变得黏稠而甜蜜,徐徐混入雾中的海洋气息,以及我们的喘息。

最终,米歇尔一声叫喊,又是一声。而此时从虚掩的门缝里传来声音:

“米沙,别把姑娘弄疼了!”

我大吼一声扑过去,在匆忙逃离的老太婆身后关上门。这栋房子里没有门锁,该死的台湾人能省则省,甚至连马桶水箱都省了——于是,我看见慌不择路的西玛仿佛一只受惊的乌龟,迎头撞上手拿便盆僵立在走廊里的阿琳娜——接下来便是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清理事故现场。

西玛躲到楼上。阿琳娜回到自己房间,就像她临终的那几年一样,坐在窗边,以自己惯常的,被疾病折磨的痛苦和忧愁神情凝望窗外的夜。我手拿抹布和水桶来回忙活,不时打量她几眼。我自幼便熟悉外婆的这种眼神——我在她身边长大,只在夏天才会同父亲一起到奶奶西玛那里触碰烈日与大海。

西玛是位出色的医生,整日泡在医学文献,各类手册和刊物里——事隔经年后我悟得,只有意识到自身极限并尝试去突破的头脑,才是真正的专家。她在彼尔姆(她偏向于旧称莫洛托夫)求学,在医学院上大一时差点因为喜爱动物而被开除。学生们被领进实验室,在透明的小舱室前围成半圆。舱室里关进去一只狗,而后会往里输送氯气。一年级新生应当观察并记录狗的死亡阶段。西玛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发作,将实验室弄得七零八乱,自己还险些因为吸入氯气中毒。狗是救下来了,但上面决定将她开除。拯救她的是继父——谢苗·凯达洛夫,老布尔什维克,红军第十一集团军前政委,曾经从木沙瓦特政府手中,以及邓斯特维尔将军指挥的英军铁蹄下解放了阿塞拜疆。

终其一生,西玛都在收留周围的狗儿,喂养它们,为它们治病:缝合扯裂的耳朵,撕破的毛皮。我经常见她坐在花园的摇椅里,满面愁容地用丝线为一只健壮的高加索牧羊犬缝合伤口。她通常以同一个昵称呼唤所有的犬只:咪咪。院子里的这些看守不懂猫语,也从不绝迹。

奶奶西玛最爱的诊断法是“模拟自然”,她认为该方法是完美的。我不止一次地同她前往巴库市区周边的贫民窟,去空地上胡乱搭建的棚户区。从赤贫山区来的人们未经政府许可,从垃圾场里捡来硬纸壳搭起自己的房子,脏乱与肺结核统治此处,霍乱与伤寒更是屡见不鲜,遇见医生仿佛是遇见神明。我喜欢这样:本土的孩子们总是对我抱有敌意,但在这里,在棚户区中却没有。更何况还可以坐在救护车的副驾驶座上兜风,简直乐不可支。人们在向西玛告别时,还会朝我手里塞上一把镍制的小玩意。

西玛一个人将孩子们拉扯大。我爸爸在童年时极为嫉妒班上的两个同学,他们有父亲。他对在部队当干部的父亲最后记忆,是他坐在父亲膝头,伸手去抓手枪套。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西玛被征调到白俄罗斯莫吉廖夫市下面临近前线的医院。她将两个最小的孩子寄养在保育院——六个月大的马琳娜和一岁半的马克,将最大的带在身边——我的父亲。马琳娜不久死于猩红热,而一九四五年当奶奶将马克从保育院接走时,他仍旧不会走路。我知道:孩子任性胡闹,多半是因为没有从大人得到自己想要的。在医院里,奶奶惩罚我父亲时会将他关进小储藏室。有一次,只过了一分钟她便将他拖出来,崩溃了:

“你爸爸被打死了,你又这么不听话。”

刚到旧金山的头几个月,当我看到西玛浸入了某种自我的世界里,我才开始思考,国境线是无法将人与世界分割开的。那到底是什么——是精神分裂还是老年痴呆——我并不确定。西玛是幸福的,有时还让人觉得,这场远走他乡于她而言——是彻底的解脱,她本没有特别强烈的生存欲望,如今却有一个新世界在她面前展开——一个回忆与情感的世界,曾经经历和体验过,一场气势恢宏的出演,曾经追寻并最终得到了“金钥匙”。而那位在巴库车站台阶上将西玛拦下的高个子老头,正好就是这个新世界的居民。新世界支配了她,也支配了我。

“把战争和革命都带去蛮荒的西部吧,照看好她们两个,”我父亲在谢列梅捷沃机场为我们送行時说,而我这才想起阿琳娜生于一九五年。父亲计划留在莫斯科,需要多久便留多久:我母亲那时差点死掉,临行前两天忽然被送进手术室开刀,并且后续还有一次手术。取消整个驼队穿越大洋和大陆的计划是不可能的,而且加州理工大学的硕士学位还在等待我前去报到。我还在盘算如何凭一己之力在异国他乡照顾两位老太时——一位已经悄然发疯,只是还未癫狂,而另一位则虚弱得像根稻草——便发现已经无暇顾虑,火车已然开动,不得不赶紧跳上车阶。

我们在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转机。在机场,我将外婆阿琳娜安置在轮椅上推行,她惧怕出行,但毅然决定坐上飞机,为的是不拖累重病的女儿。西玛脚步蹒跚地跟在我们身后,把一支装有文件、照片、信笺和纪念册的破旧小手提箱抱在胸前。那里面有详细列出的事件、日期、个人的以及历史的,一切可以在失忆降临时帮助她回忆起自己人格的东西。当开始忘记久远的事情时,她便将列表画成格子。书写这些时,她用的是难以分辨的医学字体,只有药剂师和她自己的儿子们能够读懂。小手提箱拖慢了我们行进的速度,但西玛断然拒绝将它与我塞满书籍的旅行箱堆在一起。endprint

飞机里坐的全是老头和医生,看起来,我们要么是遇上了医疗团队,要么就是掉进了疗养旅行团。出于恐惧与以及责任,我火速与一位心脏病专家畅饮起来,他负责押送我们这班虚弱专机上的一众复苏学专家。半途中,当我晃晃悠悠穿过一排排或忧心忡忡,或酣然入梦,或倦容满面的乘客,再次从阿琳娜身边经过时,她拽住我的衣袖。她在哭泣。

“米沙,我们到底要去哪?去天涯海角吗?”

我怕她瞧出我现在的状态,想要溜走,却还是嘟哝着说:

“去哪,去哪……没事的,婆。”

但此时我一阵晕乎,在她身旁坐下。

“要不,我们回去吧?”阿琳娜嘶哑地问道。

我想要回答,却哽咽地哭出声来,不再顾忌自己醉态的眼泪。彼时,阿琳娜抚摩着我的肩膀说:

“睡吧。”

于是我睡着了,把头搁在她腿上,就像孩提时的夏天,去往乌克兰哈尔科夫的硬座车厢上一样。

叔叔马克,前化学工程师,在旧金山靠做卫生技术工作挣些血汗钱养家糊口。他带着腼腆的骄傲将自己称为“淘金者”,还强调说金子虽小价值却高。父亲讥笑道:

“金钱如粪土,马克,忍着吧。”

马克带着礼物来迎接我们——一辆引擎已然发抖,等待大修的别克旅行车。车子后备箱里躺着一捆花花公子之类的杂志。只是二十三的岁我还不明白,这些裸女照片到底为何存在。八缸的别克,黄绿色车漆,真皮弹簧座椅看起来仿佛是河马的背部,又宽敞又耐看,像一艘双桅帆艇。它跑在马路上时,不是飞驰而是巡游,转弯时像石磙,而做爱时,身下的弹簧就像汹涌的海浪。

马克是西玛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每天下班后先洗澡吃饭,而后下楼来看母亲。但有一天,西玛带着窘迫的微笑迎上前去,说起戈洛索夫克,再次唠叨起同他在火车站的相遇。马克迷迷糊糊地点头,疲惫让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此时,西玛忽然问道:

“你是谁?是马利克还是奥夏?”

但被生活和疲倦压倒的马克并不在意,也不伤心难过——妈妈就在他身边,不会有危险。虽然彼时的我还年轻,还很敏感,但也开始明白,丧失神智并不是最可怕的:最重要的是没有痛苦。

米歇尔事件过去几周后,某天早上我醒来,面前坐着西玛。她穿着整洁的短衫,扎着头巾,仿佛又重新上路了——搂着自己珍藏的那支塞满档案资料的硬壳手提箱。提箱上,西玛握着自己父亲的照片:半身像,深色头发的魁梧男子,胡须浓密,驾着三套马车,露出半截表链。

阿琳娜也在——坐在窗边,漠然地望着花园。即便不是我也能猜到,两位老太心中揣着事。

看到我睁开双眼,西玛庄重地念起照片背后的文字:

“我亲爱的妻子,亨里埃塔。我将自己的照片寄给你,希望你还能认得出我。我没有多少新消息。在奈夫特珠宝工作了十二年后,去年我成为了公司的合伙人。今年春天我购入了五英亩果橙种植园,就在洛杉矶郊外的帕萨迪纳。如果小西玛能给我写张明信片的话,我会很高兴,地址是洛杉矶市欢乐林荫道一五三九号。祝你们身体健康。另:昨天我去了找公证人。如果你让小西玛继续跟我姓,根据我的遗嘱她会收到遗产。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西玛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父亲,问:

“米沙,我们去吧,啊?”

我以吉塔老太的方式一阵呻吟,重新闭上眼睛。我已经很久没和奶奶外婆住在一起——十三岁起住寄宿学校,而后是大学,再是研究生。如今要颠倒着重温一遍童年:只不过不再是老太太们接管我,而是我不得不学习怎么接纳她们。

就在那一刻,某些东西又找回了我,某些东西在体内滚烫复燃。我不知道,这是对没有父亲的小女孩的怜悯,抑或是在这冰冷的好似宇宙般的异国他乡,寻找亲属靠山的热切渴望。如此迫切的渴望在一片未知的虚空中触碰到了底部,虽说不敢对这块基石有任何非分之想,却仍旧希望能踮一脚再出发。

我睁开眼睛,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去吧!”

西玛点点头,将父亲的照片贴近嘴唇。

此时阿琳娜嘶哑地说:

“我不想一个人留下。”

“她不想一个人留下,”西玛重复道。“我同戈洛索夫克说过了,他嘱咐让所有人一起去。”

一小时后我们已经出了城,经过南郊的戴利城,沿着蜿蜒的灰色海岸公路在宽阔多丘的平原上奔驰。西侧,绛红的晚霞深处,一片无际的空旷蔓延半个地球——那是太平洋。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得以多次去往那些地方——半月湾,蒙特雷,那被些海狮占领的峭壁殖民地,那些从海浪中显露出武士旗帜般鱼鳍的鲨鱼,或是鼓起座座水山,喷出刺耳喷泉的鲸群,翻身露出有沟纹的肚皮,从小艇下一潜而过,用喷泉齐射惊吓游客,而小艇在翻起的巨浪下摇摆着,朝岸边驶来。

一号公路沿着大洋无尽延伸,攀升,下坡,在往圣巴巴拉的方向积攒下许多蜿蜒曲折。沿这条路一直開往洛杉矶,大概只有三十年代的雌雄大盗邦妮和克莱德认真尝试过,他们不在乎:相爱的人不会在意时间。陡立的峭壁,拍击的海浪,荒凉的山丘和天空,这一切的组合映射在视网膜上。走在一号公路上需要格外聚精会神:它太过蜿蜒,四周景色太易分神,还时常起雾,因为大洋寒流紧挨着海岸涌动。在清晨与黄昏时分,山丘上会流淌出光与影的河流。多年以后,我奔着其中一条冲了出去:连自己的引擎盖都看不清,而时速表上已经接近一百公里每小时。

奶奶西玛坐在我身边,仍旧将手提箱抱在腿上,细细抚平她父亲的照片。我斜眼瞧她,心想,这种折磨了她整个童年的父爱缺失,也传递到了我父亲身上。我的爷爷,她的丈夫,战死在白俄罗斯第二方面军的前线——而后所有这些又通过新生儿产伤传给了我。猛然间,我泛起一股惋惜——对她,对她的父亲,对她的儿子。意识中某个未知区域潜藏的,对我自己父亲的抱怨,开始消散。西玛的失常言行此刻唤醒我心中无可解释的惋惜与同感,我双手握紧方向盘,将油门踩得更深一些。endprint

我们一路不语,收音机从中波听到短波。最终,当我们驶上一处高耸的海崖时,我忍不住侧脸去问西玛:

“怎么样,奶,漂亮吗?”

当然,我并不指望西玛会走出自己不安的遐想状态。很显然,将与未知的过往重逢,这让她心神不宁。但她转过脸来,我听见她的声音:

“二六年的时候,我们住在高加索山区的弗拉季高加索市。继父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到第比利斯出差。我们走的是格鲁吉亚军用公路。自那时起,我的心便容不下其他景色了。”

偶尔我会瞧瞧外婆阿琳娜,她小小的身躯几乎隐没在宽阔的皮座之中。从后视镜中看到她又在哭泣,眼泪在嘴边的皱纹中闪落,而她,同往常一样,用自己因白内障而褪色的眼睛凝望着窗外。

“我要吃饭,”我的养育者说。

我们在半月湾的鸡肉王国——肯德基吃了午饭。我仔细查询地图,发现如果我们还慢吞吞的,不赶紧转道一一号公路,那么开上一天也到不了洛杉矶。于是一小时后,我们向东翻越了大陆架上的峰峦叠嶂,而后重新南下。我忧心忡忡地瞧瞧两位老太,又瞧瞧曾祖父那漂洋过海穿越半个世界,中转日本橫滨最终到达欧亚大陆深处的照片。他的目光凝重而忧郁,仿佛一名站在船鼻上的瞭望手,那目光给予我决心,我不再犹豫,无论是照顾两位老太的重担,还是回程的路途。

我们能否顺利抵达,能否安然返回——只有上帝才知道。

欢乐林荫道毗邻洛杉矶最古老的一条公路——圣安娜公路。曾祖父房子的所在区域曾是上流社会的专属,现在住的则是中产阶级。内衣内裤,当然,不会晾在院子里随风飘舞,但停在屋前的汽车中,也见不到一辆宝马。

终于,门牌号一五三九找到了,而从这一刻开始往后的十二小时,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十二小时。

欢乐林荫道上唯有两座宅邸无人居住,曾祖父的宅子便是其中之一。它坐落一条土堤之上,后者大概是修建公路的产物。长满紫茉莉,铁线莲,夹竹桃,乔木的树冠遮天蔽日,栅栏上绑着一块招牌,写有“代售”以及弗雷德地产公司某个经纪人的电话,它正在等候买家。栅栏门是用铁丝绑上的。我解决了这道障碍,同两位老太走上一段不长的凉台,来到门廊前。西玛似乎对房子不感兴趣,只顾抓紧栏杆匆匆攀上几级台阶。阿琳娜几乎抬不起腿,每登一步我便让她喘息片刻。

窗户有些地方的玻璃被打碎了,侧屋上挂满了杂乱松散的电线。我把两位老太留在门廊,自己绕着这座油漆崩裂的蓝色两层楼转了一圈。自一九五二年曾祖父死后,它便为另外三到四位合伙人所有。我没有发现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却在侧屋旁险些跌入一处边沿长满野草的,被茂密无花果丛所掩盖,几乎被枯叶填满的小游泳池。

当我返回时,阿琳娜坐在台阶上晕厥过去。

西玛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神情严峻地仔细辨别她的脉搏。

我着实吓得不轻。

“阿琳娜·格拉西莫夫娜,您没有死亡的权力,”西玛厉声说道,打开行李箱,取出听诊器,一小瓶氯化铵,一瓶硝化甘油片以及血压计。

阿琳娜双唇顺从而无力地抿过她指尖的药片,又闭上眼睛。西玛将血压计的袖带缠在她手臂上,迅速摁压打气。侧屋似乎是个车库,里面有一张从某辆限量版汽车上拆下的座椅,我们将阿琳娜扶进去躺在在座椅上。西玛将她的双腿垫起高过头部,自己坐在她身旁。

稍后,阿琳娜清醒过来。

我赶忙去找肯德基,买些鸡腿。一小时后,天色已抹黑,我们三人津津有味地垫了垫肚子。在夜色中往回赶不太现实:别克车昏暗的前灯只能照亮自己的保险杠,我决定留下过夜。西玛在一堆破烂里找到另一张汽车座椅,小心翼翼地将突出的弹簧塞回蒙皮,将自己也安顿下来。我从车里拿来毯子、睡袋、防潮垫,将老太们盖好,为自己打好地铺,又悄悄溜出来给叔叔马克打电话。

“白痴!”在我哀求他不要告诉我父亲时,叔叔一声叫骂,挂断电话。

当我返回时,老太们已然入睡。我也躺倒,却辗转反侧,思索着这一天对于我的意义。彼时的我一片混沌,时至今日也说不清道不明,但知道这一天有着某种无法以言语表达的重要性。

后来的日子里,米歇尔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博士后研究结束了,因为她的缘故,我不止一次来到洛杉矶。值得一提的是,并不是我不爱洛杉矶这座城市,只是仍旧放不下戒心。于我而言,自我和老太们第一次到访洛杉矶的那刻起,它便沉入了照片的黑白剪影,没入了老旧底片里如暴雨般的漫天划痕之中。每个我在洛杉矶不得不接触的人,都让我退后半步,坠入过往的回忆,都无可避免地被付诸遗忘,弃至某座被遗荒的房子,偶尔风起,满园枯叶瑟瑟如歌。整座洛杉矶城犹如被拭去,几乎见不到一栋新房子。而那栋曾经属于曾祖父的房屋,早已被出售,被拆毁,在它的原址上建起一栋水泥与玻璃构成的别墅,盖着现代的红色瓦片,崭新的游泳池上搭起了优雅的遮阳棚,皮肤黝黑的中年夫妇在一旁享受日光浴。

在那第一个夜里,我从难以遏制的尿意中醒来,千钧一发之际冲出屋子。水压仍未减弱,我打量着冬日夜雨中漆黑的房子,朦胧月光下如白翳般挂满灰尘的窗户。就在那时,我发现屋檐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后心一阵发凉。那是西玛。在我解决完毕,正要朝她走去时,一阵引擎轰鸣传来,一辆汽车在院门外停下。从花园中看不清是什么牌子,但从引擎的轧轧声与轮廓来看,这是一辆三十年代产的老式福特。车门打开,从驾驶座上站起一位高个子。强烈预感的应验差点让我吹出呼哨。来人戴着一顶意大利博萨利诺式帽子,身穿老派的宽肩风衣,活脱脱一个电影中的黑手党。他拉开后座车门,从里面钻出一位蓄着胡子的男人,身着西装三件套,手持手杖。他走向院门,高个子赶在前面为他打开。我看到西玛急急忙忙迎上前去。笼罩的恐惧让我动弹不得,一个软弱地想法窜上心头,还好我已经解决完毕了。

留胡子的男人拥抱亲吻了西玛,他们站着,匆匆聊了三分钟。大胡子退后一步,我看见他的双眼在闪烁。此时,西玛将一张硬纸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转交给高个子,后者脱帽向西玛躬身致敬,奔向台阶,拿起那支整段旅途中她唯一一次放任不管的手提箱。大胡子再次拥抱了西玛,便急忙跟在高个后面走向院门。endprint

我终于从恐惧中醒来,奔向凉台。但还没冲出两步,便发现面前一空,整个人跌入填满泳池的枯叶垫中。

當我先克服眩晕,再攻克大坑时——他们早已没了人影。

但我至今——你们听见了吗?——我至今还能听见那逐渐远去的,放荡不羁的引擎声。

西玛坐在台阶上。她又是哭又是笑。我在她身旁坐下,撞击的眩晕依旧让人眼冒金星,如此一跤竟然没有摔碎下巴。

那一晚,西玛身上发生了某些事。那是否就是纠缠她许久的病症给出的最后一击,抑或是偶然的一起抢劫带来的精神震动——我无从知晓。自那之后,她一蹶不振——失去了父亲的照片与资料——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她最后的支柱,她逃离现实的依托,她仅剩的理智的基石。从此以后,她再未发出过一个清晰的音节。沉静而幸福的微笑再未离开她的嘴角。一年后她已完全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时光却并未吝啬,她继续活了十年。

西玛去世前一个月,我正好回家看父母。我去犹太之家养老院探望她,坐在身形已经干瘪,孱弱得仿若雏鸟的奶奶身旁,陪她几分钟。当我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弯腰亲吻她时,她一阵战栗,吓得连忙躲避。之后一名医生告诉我,对于被阿尔茨海默症带入无生界的病人来说,这样的反应是个奇迹:那是已经消失的情感在猛烈激荡。

第二天深夜,我们返回了旧金山。西玛再也帮不上手。阿琳娜中途昏迷过去几次,装急救药包的行李箱不知去向,我曾想过将老太们拉进医院,但某些东西阻止了我,大概是怯懦。

我们是翻窗户进的房子,阿琳娜被我抱在手上。

将老太们安顿好后,我倒头就睡,直至傍晚才醒来。

黄昏时分,父亲的打来的电话将我吵醒:他说母亲又做了一次手术,一切安好。电话挂断后,我听见叔叔嘶哑地嗓音:

“上来。”

楼上,我见到坐在桌旁面色阴沉的马克叔叔和伊尔卡婶婶。伊尔卡用哭得肿胀的眼睛看我一眼,问道:

“想吃东西吗?”

昨天夜里,吉塔在睡梦中走了。明天是葬礼。孩子们已被送到伊尔卡的妹妹那里。伊尔卡又哭了起来,一只手无力地从桌那边伸过来。我看见一小撮石头,躺在她手中发黄的破布上。

那是几颗黄中略带淡红,半透明的光玉髓,以及一小根断裂的天然六面水晶。

我望向马克。

吉塔的珍宝原来是孩童的石头宝藏,是她的妹妹们战前从克里木半岛的费奥多西亚带回,并埋在花园里。她返回家乡就是为了它们,此后便珍藏一生。她似乎也渐渐相信,这些就是钻石和祖母绿,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未碰触过它们。

外婆阿琳娜维持了相对清晰的神智,直至她生命的最后几日。我飞过去送她,在法兰克福转机时,我边喝边尝试在笔记本中记下儿时她为我讲的故事。那些醉中书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可以很明确地说,所有人都爱阿琳娜。她从不说人坏话,对他人从不心存恶念,并且以此为荣。她快乐爱笑,即便在弥留之际,还叫我母亲为她播放日万涅茨基的笑话磁带。我记得她儿时的故事,她的乡间生活,那些我无法亲眼见证的日子。我记得她讲述关于鸡蛋的故事,小姑娘的她从茅草屋顶上收集鸡蛋,兜在裙摆里:母鸡在那里做了窝,她爬上去,同鸡蛋一起滑下来,打碎了几个,裙摆里还剩下几个放进铁罐里。我记得关于狼的故事,哥哥们割完草后把她放在草垛上,她吓得一直哭到半夜,看见一群狼从田野里逼近草垛,大哥骑马飞驰而来,连开数枪把狼驱走。关于鼻上套着铁环的种牛跃过有她两倍高的围栏,吓得她赶紧躲开。关于集体农庄里被领导点名的“醉鬼和懒汉们”,在后来的饥荒时期尤为残暴地挨家挨户没收充公。关于丈夫、母亲以及她的两个孩子如何在她怀中死去。关于濒死的公公让她去找他的儿子要些面包,因为后者与农庄主席有姻亲关系,不给,她空手而回,而公公看到她两手空空,没有问话,只是一叹——叹出最后一口气。

阿琳娜在大饥荒后去往巴库,她再婚,生下我妈妈并养育成人。妈妈在莫斯科生下我和妹妹,她便去帮忙。之后,她来到加利福尼亚,又碰上了自己的曾孙。如今我们全家一起去将她埋葬。

妹妹开车,我坐在一旁,满眼彻夜飞行的倦容。母亲和父亲满脸悲伤,精疲力竭。妹妹忽然说起在预订棺材和其他东西时,殡葬服务的管理人员在挂电话前对她说:

“OK,那就这样,我们会为您呈上白马。”

妹妹悲伤过度,没听明白也没有继续追问,白马到底是什么,要马来做什么,便挂了电话。但到夜里却惊醒了:她梦见我们用一辆板车载着亲爱的阿琳娜,由一匹白色的驽马牵引招摇过市,身边汽车在飞驰,阿琳娜双腿垂在车下坐起来,边摇头边笑道:

“不行,到不了的!”

妹妹跳起来,叫醒丈夫,让他去跟儿子睡。自己则开车到父母那里,说因为她的失误,我们不得不用四轮大卡载阿琳娜去墓地。母亲迷惑不解,大哭起来,而父亲稍加思索后问道:

“好的。那我们谁来赶车?”

早晨八点,妹妹打电话到殡仪事务所。

“抱歉,但我们决定还是不能用马车将外婆拉去墓地。”

“马车?什么马车?”

“您昨天自己说的——白马。”

电话那边沉默了,正在思索。

“白马……白马——是指灵车!就是这种说法,亲爱的,您明白吗?”

阿琳娜被葬在毗邻军人公墓的地方。

三年前,我再次回到加利福尼亚,洛杉矶,那座我们同阿琳娜一同前往的城市。出城的路上,我顺道去找她。那一天,一名在伊拉克牺牲的士兵葬于一栅之隔。

当我离去时,身后传来武器齐射的声音。

(责任编辑:哨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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