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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不熬夜

2018-03-07李世成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芦笙朝阳哥哥

李世成

我在像“七”这一构造的过道里穿梭,人们在开某人作品研讨会,或是上面有人来办公地点调研。人群熙攘,没一个人认识我,我也没有必要跟谁打招呼。我决定下楼梯。在“七”的内角处我碰到躺在地上的孩子,他发高烧,很难受的样子,时有抽搐。我默默抱起他,没有任何重量。没有谁前来帮忙。凭着印象我抱他去临近的山上,我应该救他。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老妇人何时接近我,我并未觉察到,黑影形如一根粗壮的黑色竹笋立身探头,化作人形,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沉默像根手杖坚实地甩尾过来,她带我走向那个寺院,途中拉着我的手反复告诉我,那里有个僧医。我们匆匆忙忙向寺院走去。她没有一句安慰我或者安慰小孩的话,到寺院大门前她停住脚步,扯住我衣袖不放,说老僧看病不要钱,你把十五块给我,我二话不说给了她一张二十的。踏进院内,老僧肚腹被巨大的龟壳包裹着,他站立在我面前揉着指头说,意思意思。我把孩子让老僧抱着,孩子立刻从我手中弹出,变成一条黄鳝,接着黄鳝长条形的前躯弹出一只壁虎来,它们连在一块,壁虎剧烈地摇晃着脑袋,挥舞着脚爪。我把兜里的钱挨个掏出来,面值较小的揉成团的纸币攥在我的左手心。我默然无话,妖僧也有足够的耐心,他手中的黄鳝以及壁虎越来越躁动。我真切感受到自己脊背发凉,一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样子,我们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壁虎或者黄鳝还在不停动弹,妖僧退到黑暗中等待某种于我来说是危机的契机。

孩子不救了?守在寺外的老妇人截住我。你应该哭泣,她说,或者讲故事给我听。你讲得让我满意我把钱还你。我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印象了,为什么到这儿,这是什么地方?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我是你祖奶奶也是可以的,可你祖奶奶不会这般逗你。说吧,正好我想听听一些故事,我太闷了,人就是一阵烟,你这会儿见到我,下次——下次不知道是几百年后了。老妇人一直催促我快一些。

我有什么故事?我有点生气。

我出了一趟远门。我找谁,不知道,要找村里一个教过我的老师?村里我还能信任谁呢?后来遇到芦笙,芦笙是我堂兄,我们上初中时睡过一张床,他真诚并且有些担忧地向我倾诉他的第一次梦遗。我说不用担心,精满自溢,这是健康的。影子向我走来时我拦住他,我说你是谁,他说他是芦笙,脸单薄得我都不认识了,只有脸型和声音还像他。你帮我藏这一两千块,我一个月用了四千多,心情不好,我说。别说四千多,就算一万多也是他们的,真的好相似,我也是这么个情况,芦笙说。哥哥不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我只是心烦了就出来走一下,出来哭一下的。家里就只剩我和哥哥了,父亲几个星期没有归家,在山上度日,母亲,母亲出走了。我现在越来越怕他,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屋里一直待下去。我难得回来,一回来就发现他自我禁闭。他说,我们就是给人打工的,生命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时间应该完全用来陪伴自己。这些语气,我从来没有听到哥哥说过。除去少年时期我们一起玩耍的时日,长大后我们分道扬镳的日子,通话间最频繁的用语也只是——好,就这样,就这样,好——之后我们就挂电话了。无业游民,赌博成性,这样概括哥哥的生活状态再恰当不过了,他彻底扔掉在工厂带班的工作,跑回来以赌博为生,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白天,我们的房屋被一切亮色光线拒斥了,所有暗色的东西处于混沌状,将瓦房包围着,哥哥的被子不止一次掉落,我走过去给他盖被子,他睡觉的时候总发出老鼠咀嚼食物般的声音,那种声调还带有某种窃喜的意味。

这几天我都是趴在房梁上睡。天黑了,我掀开瓦片,看到几颗星星,有些耀眼,我把瓦片一角掰碎,朝一颗星星扔去,被它旁边的另一颗星星射出一束星光击落,星光像掷向远方的刀片,发出轻微的震颤声。我将身体收缩,蹿到房顶上,一只母猫坐在房顶的另一端,警惕并且哀伤地看着我。母猫翘起尾巴,动了动两条前肢,我的耳畔飘过猫刮门板的声音。喂,你在磨指甲吗?我听到声音了。母猫伸了个懒腰,向我走来,蹭了蹭我的膝盖。我盘腿坐在房顶上,星光发蓝,母猫靠着我,它也和我一样抬头望夜空。喵——母猫轻叫一声,撒娇,坐到我腿上。我抚摸着它冰凉的脊背,我手上的温度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将它抱起,抵住我的脸颊,它发出了类似于打鼾的声响。我说,猫啊,你吃饭没有。它眼睛睁开一半,又闭上。我脱掉外套将母猫裹住,放在我昨晚趴着的房梁上。我得去办事了,我说。

我在去往果园的路上遇到芦笙。我差点就认不出他来了。芦笙说,太累了,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很多事情想不通,我们每天都要吃饭,不吃饭就饿死。最难过的不是这个,我说。是什么?芦笙问。每次上厕所我都无比绝望,我们的生活不如意就算了,还要闻屎的味道,每次蹲厕所,我都感到很伤心。芦笙瞪大眼睛看着我,他确认我的认真后开始沉默。

芦笙蹲在土路旁,背对我,前面是一条乌黑的干沟。芦笙说,我们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你还记得那个外公吗,姓王,我们祖上的一个太奶从他家来,她娘家那边的后辈,有被我们叫外公的,有被叫舅舅的,還有几个姨娘。我很久没见到他们了。在外打工这么多年我们就没遇到过。你还记得那个外公死前的模样吗?我亲眼见过他断气,我说。说来听听,我好奇人死前都是什么模样。有哪些呼吸是要走下坡路,有哪些呼吸要攀楼梯,有哪些呼吸要在云上盘旋……朝阳,你的脸色不好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没有回答。孩子们好吗,芦笙,我说。我一直叫他名字,我们同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奶粉,玩具,自行车,电瓶车,上学,补课,他们需要的东西逐渐升级。粉末,铁制品,抽象事物。我现在想休息一会儿,我几天没吃东西了,不想吃,有时候吃饭令我感到伤心,每天按时吃饭更让我伤心,挣钱没有意义,吃饭让人伤心。我这次来是要来找你,刚好在路上遇到,你就像没看到我一样,我要是不和你打招呼,你是不是就当作没有见到过我,你不抬头,不看身侧,我和你错过了怎么办?我要是和你一样,低头走路,只知道走路,我去你家准要扑空。

芦笙转身递给我一根烟,我接上,他点起火柴,我吓得滚到沟里去了。芦笙用一根竹子把我掀起来,轻轻一挑,我弹回路面,摇摇晃晃。拿好,芦笙说,不要怕,火柴是个好东西,我不喜欢用火机,咝咝的声音火苗就跃起来,这样有趣味一些。我刚才落到沟里时,右手碰到一块大石头,有些疼,右脸颊却是奇痒无比,我伸手一摸,有深深的刺痛感,伴随着阵阵瘙痒。碰到毛毛虫了,芦笙说,他伸过脑袋向我倾斜,快点,把它们蹭掉。我双手按住芦笙的肩膀,用右脸去蹭他的浓密的头发。小时候我不小心摸到毛毛虫,我也是将手插到土里,再把伤处蹭头发,痛痒减缓了,有毒的毛发不知道去哪了,应该有一部分还留在肉里。我握着芦笙刚才把我掀起来的那根竹子,我不断摩挲着。昨天还是今早,我没印象了。时间应该才过去不久,我的左腋下仍然有什么东西梗着。那是适才,我夹着一个米担子去算命,就夹在左腋下。我走到两个布依族姑娘跟前,两姐妹,两个小巫婆,他们没有用头巾盖住头,妹妹一脸关切、诚恳,她长得像一个我见过的姑娘,也许就是我以后妻子的模样——她们拨弄火堆,炽烤我的双腿,腿毛好像烤焦了。姐姐对妹妹说,把火弄大一点,不大不小的,我都快要打瞌睡了。妹妹说,姐,先给他看手相吗?不用,姐姐说,你看他这扁担,就一劳碌命。你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姐姐你快别说了。你心疼了?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害死你的你忘了?没有,那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他要是那会儿会游泳,你会死吗?姐姐你记错了,是我们自己落水的。他怎么一动不动,内疚还是傻了?姐姐近距离贴近我的面庞,我能感觉到脸上细小的绒毛竖了起来,一丝冰冷的气息扑过。我像一条死蛇蜷缩在火堆旁,说不出是准备安逸烤火还是真的变傻。少年时的那次溺水,水只齐我腰部,可我把头埋在水塘里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气抬头,我快要窒息了,一条泥鳅亲了我一口。我被那种突降的温和感唤醒。我抬头,哥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怎么样,你能在水里闭气多久?哥哥心不在焉问。实际上他也在担心,回去怎么跟妈妈交代,瞒着大人我俩到水塘玩。妈妈仓皇失措地在村子里奔跑,一路喊我和哥哥的名字,朝阳,朝辉,朝辉,朝阳——听到最后,都不知道她先喊谁的名字了。朝辉和我的屁股被妈妈打了十几个巴掌,有点火辣的感觉。他动了,叫醒他还是让他再休息一下?妹妹的眼神也一并向她姐姐问询。哼!姐姐没有回答。太热了,我的手腕被火星烫了一下。妈妈以前曾用绳子捆过我。那次我和哥哥打架,我们一周至少打两次。我想挣断麻绳,怎么可能呢。手腕处传来的就是屁股挨揍的热辣的感觉,只不过这种疼痛感更加结实也更加短暂,如此而已。endprint

我们回到家,当天晚上,吃完饭妈妈还不忘教训我们,死了才好,说什么都不听,不是打架就是去玩水,别家孩子怎么就那么懂事,你们打架怎么不出去打,怎么不在寨坝上打给大家看,啊?打架,玩水,一天喵呜哇啦吼,你们把脸藏哪了?接近凌晨了,我抱着哥哥睡,可我睡不着,我要想些什么才能睡,我不知道一躺下就能睡着的滋味。她们的哭声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把哥哥抱得更紧一些。白天,那个水塘,布依话是“潢哪牢”的音,“哪牢”是那片田地的名字,“潢”是针对水塘说的。

你不爱说,我也不拦你。你说你在贵阳上班?你真以为是你带孩子来看病?是小孩带你过来的,他姓黄,叫黄善虎。师傅把他收养在后山,每一个阴天的傍晚他都要穿草鞋从坡上下山,用草叶编出一尺厚的坐垫,从坡上梭下去,有时也顺着陡坡滚下去,滚烦了就把脖子扭断,把手指仍在路边。经过河边他都会朝河流流向跪拜,磕七个头。这有点像你家祭祖时你妈妈总是点七根香。你们是不是很喜欢七这个数字?你家现在过节就没人点香?你妈妈呢?你爸爸总该在家吧?你哥哥呢?我知道每次你妈在偏屋的砖灶点燃香,要么叫你爸上香要么叫你,三支插在神龛竹筒香炉里,一支插在供阴阳先生的神位前,一支插堂屋神龛下接近地板的竹篾缝里,称敬土地,还有两支,分别插砖灶边和大门旁。香的味道很好闻对吧,我很喜欢。你知道吗?芦笙回家了,他说他要去你家找你,你这会儿去果园能在路上遇到他。你是不是还有一两千块钱,藏在哪里你好好想一想,二十年前你第一次藏钱的时候,把那一角钱塞进石墙的某个缝隙,后来你忘记塞在哪个位置了……

黄善虎每天跑去河边跪干吗?我问老妇人。——谁知道,他喜欢呗。——那他没头了还拜什么拜?——噢,刚才忘了告诉你了,他犯了一些病,具体什么病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和忘事和无聊有关,他想起脑袋扔哪了才又折回去捡拾安上,手指也是沿着来路找寻一番,如果顺利,他很快就会找回原来掰掉的手指。通常,他扔手指前都会生出一丝疑虑,他也害怕找不回。有几次,他找不到他的手指扔哪了,就坐在路边大哭,到深夜,他师傅从水缸里听到他的哭声,从山上直立翻滚下山——就是那种头、脚着地翻滚,知道吧?——确实让人心疼,他害怕回去见到他师傅,他师傅会一直盯着他,不说话,也不问他的手指扔哪了,干吗掰断手指扔着玩。——你也能猜到啊,就是这样,老僧滚多了也会觉得无趣,后来就不再管他的徒弟了,是徒弟吧,要么是养子。说山上的事干吗呢,说说山下的事情吧。你和芦笙几年没见面了?五年?有这么久吗?

芦笙也挺让人心疼的,有三个孩子了,三个都是男孩。这次回来,是听从他妈妈的意见,回家看看犯了什么,怪哪里。你幺娘打算带他去桥边看看,桥边算得可准了。芦笙为什么总是不想吃飯。就在昨晚,他已经昏迷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喊寨子里的仁先给喊魂,仁先是后辈中把这技艺做得最熟练的一个了,却也没有办法。你幺娘只好自己“立筷”看看,用三根筷子放在半碗水中立着,这会儿她倒不着急了,她知道筷子总有立稳的时候。是王家外公念到芦笙,您老人家就站着啦;是罗家姑奶挂欠小儿,您老人家就站着啦;是从萧家岭来的太太回来,您老人家不要轻言,老人家挂欠孩子受不了,是您老人家和孩子问话您就站着啦;是和太公结为义兄弟的苗家太公和孩子说话,您就站着啦;爷爷在世时总是护着芦笙,是您老人家回来看看您就站着啦……不知道是哪位亲戚,还没到过节就来串门,我念到名字您老人家就站着让我看看啦……

你猜不到吧?你幺娘念到你名字时,筷子就自然立起来了,对,你心存疑问也是合理,你幺娘每回都把筷子顶端涮一下水,到你这儿刚好立住。你就不好奇,或者稍微怀疑一下,是别的什么原因?你幺娘说,朝阳小时候经常和芦笙去河边玩,冲撞哪里,哪里就给个提示啦。这下倒好,只是提起你名字而已,不过这有什么呢?像你这般年纪,噢不对,比你还小,小很多,十岁左右,我经常做梦,梦到比真的事情可怕多了。想听听?你不用担心,你幺娘只是念起你名字而已,不碍事,没有对你做什么。我那会儿的梦,相信有部分也是你们经历过的,梦境中,天空下起了一种像雨一样的东西,发出嘶嘶嘶嘶的声音,但更像针尖,绵密的针尖从天上刺下来,也许起始时段,它们大一些,如钢钎,如铜柱,又或者是,起先它们如针尖一样细小锋利,扑到你眼前时,愈加放大倍数,你的眼睛在躲,你恐惧的双目在床板上紧闭,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滚动……还有哪些,我们的梦境会是雷同的,你告诉我。小时候我也怕,害怕梦到彝族的老妇人,害怕梦到显得妖气的和尚……我妈妈说,梦到彝族人,尤其是彝族的老奶奶,就是见到自己死去的祖上亲戚。我倒不是害怕她们会把我怎么样,每次梦到她们,她们都想要把我抱住,或者背我到什么地方,我拼命跑啊,就是迈不开步子。有时我正沿着石墙上走,就看到她们了,她们张开怀抱,或者默不吭声在远处,在一旁看着我,我当然要跑啊,可就是跑不动,我想要开口喊,也发不出声来。好不容易跑脱了,却还是说不出话,看到寨子里的熟人,想要喊他们帮我一把,与他们同行,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旁边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你也喊不出声来。

“潢哪牢”你知道吧,你听说那里淹死过一对姐妹吗?他们十一二岁时就被淹死了,大的十二岁,小的那个十一岁。人有时候就像一只蚂蚁,一只只蚂蚁。人如果当初不把自己称为“人”——应该可以叫“蚂蚁”或者其他,但“蚂蚁”这个符号也有可能不会出现,或者不会适时出现——“人”还会是“人”他们自己,但不一定会想起,噢,我们是“人”。我们就像一群蚂蚁。彼此陌生的蚂蚁。我就在你面前,你也正好经过我身边,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就这样,一个个“你”从我身边经过。

对了孩子,你知道你在贵阳的时候,那天爬黔灵山,你从山上被猴子推下山去吗?好好好,你只是落床了,我是骗你的。

姐姐,他好像醒了。

两位姐姐,这是哪里?

扑哧,他叫我们姐姐。

别和他逗。这里是桥边。

我来桥边做什么?

谁知道你。

你们像我见过的蚂蚁。我说出这句话,那位妹妹脸上露出了愁容。为这,我姐姐刚才还怪过你,她说你见死不救。你们是说潢哪牢?那次我确实听到哭声,声音从水底传来。我把脑袋伸进水里,我不敢在水中睁开眼睛,我害怕,只能用耳朵去听。哭声愈加凄苦,我不能犹豫了,猛地睁开眼睛,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眼睛并不疼,在一层层透明的暗绿色液体包围中,我看到两只蚂蚁在水中挣扎,它们逐渐向深水区陷去。救我,我听到声音,可我不会游泳。endprint

这不怪你,妹妹说,我们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吗?这里是去桥边的必经之路,信得过我们的人可以找我们姐妹俩算算时运,算算姻缘。那年我们深陷潢哪牢,我们也不想哭,可在水里待着实在太冰冷了,那儿就是一个水牢。我们要筹集八百一十个人的同情的意念,才能解脱。太难等了,我们足足等了三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收到我们求救的信号。每年夏天都有一群群孩子到潢哪牢玩水,要是其中有一个不会水的人把我们捞上来,我们就不用等那么久。会水的把我们捞上来这不算,我们还会被踢进水里,要怪就怪我们落水的时辰不对,泥鳅产卵时节,因为我们的缘故,水塘被搅乱了,它们没个安宁日。我们受到惩罚也在情理之中。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都是命运,这是我们姐妹需要经历的劫难。

你拿起扁担,这是要去哪里?姐姐开口。不知道,遇到你们我就在你们身旁坐着了,我可能走了很久的路,很困,就想歇一会儿。我的后脑勺有些僵硬,脑仁时有阵痛感,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烤火,也许我可以好好睡一觉,然后继续赶路。也许我走错路了,我应该是要去找我堂兄,或者是其他人。我们寨子里,我一个也不信任了。有没有什么办法,一眨眼我就可以回到来时的路,从某个路口走回去,我从哪里来,就可以回到哪里去。可能是我睡觉时没用枕头,我好像是落枕了,我记得我身边还躺着一只猫,今天还是昨天早晨,我真的忘了,好像又是某个大白天里。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们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能算最好了,我害怕和你们道别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能自救啊。你犯的事不太严重。可既然一切由你开始,你生命历程,某一个按钮脱落了,自然得从你的记忆开始补救。你闭眼试想一下,现在有什么东西可以刺激你?我无法闭眼,却开始盯住姐妹俩的胸部。姐姐脸上现出愠怒之色,右手握住我放在她身旁的扁担,被妹妹给按住了。妹妹用眼神指了指我涣散的眼神。姐姐轻呼出一口气。我脑子里出现棉花的形状,小时候我在小王寨的河边,第一次见到棉花,我的姨娘们在欢快地摘棉花。晚上睡觉,我私藏几朵棉花放在枕头下,有阳光的味道。我开始闭上眼睛,发现其中一条走往达长寨口的路。

大年初一,达长一年一度隆重的出行祭神时段,途中经过一片橘子林,村里的老先生,有声望的长辈以及大量的青壮年都去了,四散在大人们中间和周围的是一群小毛孩,少年朝阳是其中之一。这天,他路过那片橘子林,被橘子花香吸引了,自甘落于人后,他一直注视着某一朵橘子花,眼睛一点也没有眨,期间一只蜜蜂飞过来停在那朵花上,他笑着看蜜蜂,看花朵。透过花朵,一个朦胧的身影慢慢朝这朵小花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一个漂亮的姐姐,他看清了。陌生姐姐面无表情靠近他的方向,从她身旁走过,消失于那条他适才经过的林中小道。他没有回头看她。少年朝阳注意到同村的姐姐,胸部看起来是那么绵软,因为同村姐姐胸部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用棉花做成的。

同村姐姐走在回村的路上。少年朝阳无心跟随大人们出行祭神,且随同村姐姐走回村,仍旧是一百米的距离,走走停停,走走停停。

起风了。哥哥起床有一阵了,在砖灶那里拨弄着,火早就熄灭了。

他把火钳丢在一旁,上竹楼,把一袋苞谷核丢到堂屋。火燃得最旺的时候他把精块煤错落搭在上边。这些煤块,发亮发亮的,妈妈以前说,这是我们家买得最好的煤块,以后留给我结婚时烧。哥哥在发呆,他可能有些饿了,整个白天都在睡觉,不饿才怪呢。哥哥自言自语,有人在哭。他朝着墙壁走去。有人在哭,你想去安慰他。首先你得忘掉自己的事,忘掉“难过”。他在墙壁上哭。哥哥用耳朵贴着砖墙。你看到吗?哥哥说,他紧贴着墙壁,双脚拒绝任何支撑,指甲陷进墙壁。哭声从他的发梢传来。他的影子开始发白,哭声照亮影子……你想在他躯体完全陷入墙壁内前——拽住他的哭声,这无异于是一场抢救。你截获他的哭声,他顽固地拒绝你,溜进墙壁的怀抱。哭声不哭,你抓住的是什么?你紧盯着哭声,它也在看你,闪动着它略有僵硬的触角。它的双耳,在等你说话。你的难过不见了。它说,别人的悲伤来了。

哥哥继续自言自语。

其实赌钱只是一种消耗生活的方式,我们很多时候被生活消耗着,反过来,我们就不能主动消耗生活一次吗?我也不喜欢赌钱,以前在厂里,那时候下班最热衷的事情就是,邀约一帮青年,大多是没有成家的,我们聚赌并不在乎输赢,即便如此,我们谁都没有真正赢过,赢了的去酒吧几趟,就没了,我们赌钱,实际上是轮流看钱,谁赢了谁负责那几天的吃喝玩乐。我们一个个是穷光蛋,可是我们对这乐此不疲,还能找到其他更好的消耗方式吗,谁能告诉我?

朝阳,以前你问我,是不是在赌钱,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害怕你伤心。可每一次问你要钱,我心里都有着巨大的负罪感。我不应该让你承担……你总是对我说,好好规划生活,生活还是可以相信的,我们一起努力。就算我现在答应你,明天立马出去挣钱,你能出现在我面前?你倒是回我一句话看看?外面风很大,朝阳,这让我想起十七年前,我们跟随妈妈去帽坡基锄地,临近傍晚,要下暴雨的节奏,暴风雨就快來临,经过横岗鞍,风大到什么程度?就算我俩抱在一起,风也能把我们吹飞,就像那头老泊寨的牛,它在山顶悠哉闲逛,突然来了一场大风,把那头骄傲的公牛给卷走了。妈妈用她几近一丈长的头巾——朝阳,你说妈妈的头巾有没有一丈长——妈妈用她一丈长的头巾拴住我俩系在她腰上,顺着横岗鞍的土坎走,风从汪海方位扑上来的,妈妈不能走山冈无比光滑的土路,下了一个坡坎,顺着坡坎走回家。那次你我吓坏了,脖颈快缩到锁骨往下了,我这么说你是清楚的吧?妈妈今年有些心事,重返沿海那边打工去了。爸爸也有些心事无法释怀,住到帽坡基上,自己搭个草棚,他在山上几个月了,我没有去山上找过他,也不见他回家收拾什么必要的物什。

这几天,我睡觉总听到房梁上有猫在撒娇,太惹人厌了。哪天我得自制一把土枪,给它射个四脚朝天。这些天,我老觉得赌桌上的钱湿气太重,我总是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像两只蚂蚁在我的两只耳朵内打架,四只蚂蚁,你感受到吧,它们在我的耳朵里扑、撕、咬——非常刻苦——这几天我总是输钱。我连续一周没有赢钱了,一切不会无缘无故吧?还有,最近总有个老妇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念叨什么我没法听清,我输钱不要紧,赌钱有输就有赢,这就像我每一次回忆起我们小时候,我每回忆一遍,你就多在我面前笑一次,我多叫一遍你的名字,你就能再叫我一声哥哥。可你个王八蛋,我忘了你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再叫我名字了,老是朝辉朝辉嚷个不停。endprint

我们有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聊天了,朝阳?芦笙把手上的竹竿扔到沟里。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有个声音在喊我,可我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想了几天,我终于听清楚,那是你的声音,你在叫我。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再叫我二哥?不对,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二哥,我们同岁,你说同岁不必分那么清楚。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芦笙二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朝辉哥哥。我倒是想好好叫几声。不过有什么必要呢?我拔起一棵斑竹,把夜色拨亮一些。我们的头顶上覆盖着老树的枝枝蔓蔓,藤藤条条。一只松鼠高兴地翘起尾巴,前脚更换抹着嘴巴。松鼠吃盐吗?芦笙笑着问我。我们的情绪一下子畅快了许多。不知道,你看,松鼠嘴边的胡须,你能看清吗?有点模糊,芦笙说。你的火柴呢?我问芦笙。我怕它被吓到,芦笙说。没事,它既然敢在这儿跳,就说明它不怕我们。下来,我说。松鼠扭头看了我一眼,犹豫着。我把斑竹顶端伸向它,它不再犹豫,几步就跳到我怀里。我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这家伙可爱干净了,我说。它们的窝儿也特别干净,有机会我真想邀约它们一家,它的所有亲戚,给我搭个大窝,以后我就在树上住了。芦笙对我笑了笑,它叫什么名字?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怀里的松鼠,它叽叽两声,用迷茫的眼神看我。你叫大猫好了,我说。大猫,亏你想得出来,芦笙说。有没有什么是你害怕的,朝阳?芦笙问我。

小时候,每次出门,妈妈都告诉我,不要踩别人在路上“搭桥”用的石板。搭桥,实际上那不能称作“桥”,就一个大小适宜的石板而已,人们称,孩子身体不太好,或者想让孩子顺利成长,就选一条道路“搭桥”——实际上那是他们攒运气的一种愿景。尤其是刚铺下的石板,更不能从上边踏过,要从旁边绕过,遇到那种将大红花放路边某个石板上的,更不能捡拾。那又是什么一种情况?芦笙笑问。那种“红花桥”,一般是不会生育的青年铺的,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少时被大人们用一种神秘的、暗含威慑的腔调给唬住了,人们有愿景是好事,不是吗?

小松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的右手还是没有停下,一直抚摸它的腰身,这盈盈一握间,干净,温暖,踏实。我找不到其他感触了。我送你回去吧芦笙,我说。芦笙出来有些时候了。不要紧,你回去怎么办?芦笙问我。能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也有愿景,我想在那片橘子林过去,搭上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石拱桥,昔日滑坡地段,现在有一个缺口,人们需要爬上走下,给他们搭一座石拱桥,像河北的赵州桥那样,我想要这么一座桥。过桥来,就走进橘子林。石桥烟雨,橘子花香,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对面山上,流水寨。那是什么?芦笙笑。鬼火,我笑。

小时候,每次看到对面山上有人点火烧山,我们总会说,那是鬼火。天真的何止这些呢,我甚至以为,我们寨子后的大山,天穹就像锅盖一样扣在山顶,我想,站在山顶,伸手就能摸到天穹了吧。对了芦笙,你怎么想到要来找我?找你还需要理由吗?我们不再说话。小松鼠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怀抱。我顺着斜搭在大树枝丫上的斑竹看去,小松鼠在那儿蹦来蹦去。大猫你醒了?我说。小松鼠朝我扮鬼脸,回过身去,将屁股对准我们的方向摇摆。看它可爱的样子,我们好气又好笑。我出来他们会不会着急?芦笙问。当然会了,我说。幺娘一向疼你。我不知道,算是我自找吧,很多事情,我们都是自找的,不是么?有时我觉得生活让我无比尴尬。芦笙说。尴尬?我犹疑了一阵。你不觉得吗?芦笙说,让你觉得尴尬和无措的,可能就是一些本可避免抑或杜绝的事变得“应该”了。而你,还得随时为这份“应该”做准备,为尴尬做好应接。比如呢?我问。比如,芦笙说,比如单方面的爱的热情,无缘之恋的怨的讽刺……甚或你这边,久住的颓废与悲观……

你发现了?

什么?

悲觀?

不是吗?

……

朝阳,怕什么就梦到什么,你信吗?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一场梦,是吧,大猫?芦笙呆望树上的小松鼠。

其实也没什么,很多时候,一个闹钟,一幅窗帘,就可以解救你我。让你重设闹铃,你想要哪一首歌?芦笙问。

运动员进行曲,我说。

芦笙说,我们都害怕,我到你梦里找你,你往我梦里找我,在某个交汇处,我们遇到了。我们此刻在闲聊。我们一起等天亮。天亮就好了。你信吗朝阳?大猫你信吗?

回去就好了。闹钟。窗帘。清风吹拂窗帘,我们就撤。回去就什么都不同了,你可以继续放荡人生,浪荡江湖。芦笙说。

我沉默。

你昨晚几点睡?芦笙回过头问我。

昨晚——我想想——不是昨晚了,今天凌晨四点我才睡——下午,我依然很乖巧地躺在床上。白天没有理由熬夜。对吧芦笙。对吧大猫。

(责任编辑:王倩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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