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主角
2018-03-07叶舟
叶舟
给我一颗手雷吧
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笑,怎么说呢,可能有些反社会吧。
但我没计较自己,继续开怀。几个支队的头儿照本宣科,通报完一例,下一例接着开始。几个头儿肤色黝黑,长相也不突出,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子,扔在人海里无波无澜,引不起什么惊讶。可在业界,他们大多是一等一的高手,个个天罡地煞,霹雳身,摧碑手,令人望而生畏。不过,今天也够难为他们的了,自从一把手上任,开始实施“透明公安”的措施以来,这等规模的新闻通报会尚属首次。武将客串文臣,枪弹换作讲稿,一时间,几个头儿进入不了角色,纷纷汗下如浆,头顶冒烟,像刚从水池子里捞出来的那样。
我跑这个口,跑了多年了,跟几个头儿熟得可以拍肩膀。此刻,我笑的就是他们的囧样儿。坦白讲,交道了无数次,我还没见过他们穿制服。平时,他们都是以便服示人,夹克居多,偶尔也有西装,制服和大盖帽一般挂在衣架上,鲜有这么隆重和正式。刑侦的,禁毒的,特警的,治安的,防爆的,我用目光捋了一遍,一不小心失笑了出来。这时,主持人敲了敲话筒,笃笃笃,这意思分明是说:严肃点儿!
我收住了笑,觉得周围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让我很另类。
的确,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笑有些不合时宜。刑侦方面的通报了三起案例,一个是杀人沉尸案。嫌疑人因为投资失败,迁怒于合作伙伴,便提前设计了一个死局。案发当晚,嫌疑人约请合作伙伴,去市郊的一座水库夜钓。因为此前就有过类似的休闲举动,被害人不加设防,只身赴约。夜钓时,双方都喝了不少的啤酒,但被害人中了招,他已经被大剂量的安眠药控制住了,一头栽倒岸边,瘫软如泥。嫌疑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捆住了合作伙伴,绳套上挂了几只哑铃,将受害者沉入了水底。人在做,天在看。这桩案子的侦破,却是从一起车辆剐擦的纠纷开始的。案发后不久,沉尸浮出了水面,报章上也刊登了“认尸启事”。那几日,嫌疑人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刚从濬源寺里烧香祷告出来。不巧,身后的一辆车子刹车不及,咔嚓一声,纠纷顿起。对方人多势众,嫌疑人刚开始吃了亏,便钻进车里找家伙。也算活该,他居然拎出来了一只哑铃。据嫌疑人后来供述,他原本买了两对,但在水库作案当晚,他惊惧无措,慌忙中用掉了三只,留下了这一枚铁证。要知道,这种专业级别的哑铃是有编号的,造型也很独特,果真是一坨铁证。案件由交警转给了刑侦,没费多少口舌,嫌疑人就全线崩溃了。第二起,则是一桩骗保案。嫌疑人此前在保险公司干过,有一定的从业经验,也经手过几例赔偿业务,熟稔其中的各种条款和规章。嫌疑人事前做过详细的推演,并逐一付诸实施。他先辞了职,撇清了关系,用实名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声称在郊外跑零担运输。某一天,嫌疑人在街上发现了一个乞丐。这乞丐高高大大,骨骼粗壮,蓬头垢面,正趴在垃圾桶上找吃食。嫌疑人观察了一番,知道这乞丐先天脑疾,流浪汉一个,做替死鬼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嫌疑人迅速做了两件事。首先,他将乞丐领进了一家私人招待所,洗澡,更衣,好吃好喝的供养了几天。再者,他迅速办理了几单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赔偿金额高达上百万元,受益人则是他的妹妹。妹妹下岗多年,没经见过什么世面,在他的撺掇下,便在“保险金领取人”一栏上,填下了自己的名字。案发那天,嫌疑人开车拉着乞丐,一头扎进了山里的备战公路上。嫌疑人在转弯处跳了车,车子摔烂在了坡道下,乞丐也昏迷不醒。嫌疑人在乞丐身上浇了汽油,点了火,表面上制造了车子坠崖爆炸的现场,实则是让乞丐毁容,死得不明不白。嫌疑人在现场丢下了烧掉半截儿的身份证,连夜遁逃。在妹妹求取赔偿金的日子里,保险公司发现了破绽,遂报了警。讽刺的是,在警察最后抓捕嫌疑人时,他居然打扮成了一个乞丐,藏在了垃圾桶里。第三例案子,说来和情感有关。他是一名公职人员,副处级,妻儿俱在,家庭祥和。但他出了轨,一直小心翼翼的,在外赁了房间,过着同居生活,却对妻子谎话连连,不愿回家。他不肯离婚,她也渐渐由爱生恨,扬言要去告发。某天,她追到了他妻子的单位,这个无辜的女人正在讲课。她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并将一包狗屎扔在了黑板上。这个突发事件,让他痛下决心,打算彻底了结这个麻烦。案发那天,他哄骗她去秋游,说告诉她一个喜讯。她天真地相信了。日暮时分,在一處著名的景点,他要给她拍照,让她退后一点儿,再退后一点儿。她本来想自拍,但拗不住他的央求,便站在了悬崖边上。他举起手机,蹲在地上,趁她不备,将她推入了深涧。他没辜负彼此的感情,也不曾逃离,而是第一时间报了案,指认说她在自拍的过程中失了足,这真是一件痛彻心扉的意外事件。她的家人接受了这个事实,拿到了一小笔安慰金,火化了尸体。岂料,苍天有眼,她摔烂的手机被一个采药人拾到了。警方修复了那一台机子,调取了内存。一段视频清晰地记录着那一刻的情景,就在他的肩膀顶过来的一瞬,她的手机恰巧处于工作状态。被讯问时,他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声惨叫,他自己主动伸出了手腕,箍在了冰冷的铐子里。真的,老天没瞌睡,老天其实一直醒着。
接下来,治安方面的通报了上半年以来的综治情况,包括几件社会影响巨大的案件,例如红星村拆迁时的聚众斗殴,例如几家动漫城里暗藏的赌博窝点,例如黑车运营中的抢劫事件,等等。这些不和谐的音符,犹如一股股浊流,已经被警方涤荡一空,却也不在我的兴奋点上。通报会接近了尾声,我回头觑了一圈,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开始收拾设备,准备去赶节目了。市局宣传口的几个警花,按名单派发通稿,仅有薄薄的两页半纸。不出意外的话,次日一早,各家媒体将是千篇一律。这是新闻纪律,我深谙其理,但我不打算这么干。拿到了通稿,另外几家纸媒的记者们也蠢蠢而动,虽说是竞争对手,同城德比,但我免不了鄙夷他们。在这个口上,我是一个有相当段位的人,小公鸡小母鸡们入行不久,岂能与我比肩。通报会的最后一项,主持人念了一份嘉奖布告,期盼事件的当事人携带有效的身份证件,来领取不菲的奖金。主持人拜托说,希望各媒体配合一下,把这个告示发出来吧。实话讲,主持人语焉不详,我刚开始也没太在意。
散会后,我跟台上的领导们都打了招呼,钻进卫生间里,拦住了禁毒支队的头儿。他跟我是老乡,两个村子一河之隔,还先后在同一个县中学念过书。他撇腿站在小便池前,尿声激烈,一副如遭大赦的轻松感。我站在旁边,拉开了拉链。他自嘲说:“大姑娘上花轿头,真是头一遭呀。我没露怯吧,秀才?”他一直喊我秀才,乡下人的尊称。我回说:“你们也不能老当幕后英雄,默默无闻,你迟早会习惯这种方式的。”我收起拉链,他还在继续,显然有一种释然。我掏出两张票,塞进他兜里,叮嘱说:“大剧院的,特紧俏,一个是海豚音王子维塔斯的,另一个是《大河之舞》。对了,你儿子那女朋友该毕业了吧,以后有票,我惦记着他俩。”他俯下身洗手,从镜子里看着我,讥诮说:“又给我灌迷汤呢!算我欠你的,改天请你一顿酒吧。”我适时地说:“给我一颗手雷。”endprint
他擦手,解开了领带,说:“现在是‘透明公安,刚才都摆在桌面上了,哪有猛料。”
“你知道,我不要那种大路货,我必须搞深度的,还独家。”
“我有纪律。秀才,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讲。”
下到一楼,日光像一场巨大的雪崩,铺天盖地的。恍惚了一下,我才认清天空。天空绷紧在头顶,充满了秩序和严谨,一朵云单调地挂着,像鸟。他伸手握我时,我问:“那个三十万的奖励是什么来头,好像挺神秘的?”
他眉毛一挑,揶揄说:“你个老狐狸,真有你的。”
准备好了吗
每天早上,嗓子都是破的,喊破的。
也就奇了怪,豪布斯卡的业主们非但不责怪,反而当成了一景,纷纷跷起大拇指,夸赞不止。那一刻,遛弯儿的,打太极拳的,买了菜蔬回家的,大都围拢过来,站在快递点门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一幕仪式。工友不多,总共三十一个,齐刷刷地列成三排,高矮不一,参差错落。快递小哥们穿着工装,脊背上镌着一枚黑色的公司标识,拔长了脖颈。领唱者每周一换,站在台阶上,先喊稍息,再喊立正。
准备好了吗?
众人附和:准备好了吗?
再喊:准备好了吗?
又和:准备好了吗?
这样的呼号,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一众快递小哥,脸红脖子粗地开喊,将夜晚的浊气和梦魇统统扔掉,脸上敷满了一层霞光,透着年轻、昂扬和倔强。有些业主也禁不住诱惑,一边敬礼,一边七老八十地站起来,加入到了呼号中,好像回到了往昔火红的年代。准备好了吗?不是喊一遍,也不是八遍,却是一百零八遍,循环往复,嗓音拔地而起,声震豪布斯卡。按经理的说法,这里就是聚义厅,将来得有一百单八将。他手里有计数器,掐得很准。准备好了吗?这一句喊声短促有力,从胸腔里喷出来,快递小哥们顿时骨骼紧凑,肩胛耸起,像极了一只只好斗的鹰隼。另外,从营销的角度上讲,类似的仪式无疑是一幕幕广告,广而告之,也难怪这里的生意一直风生水起,门庭如市。
这家快递来者不善,开张伊始,便盘踞在了社区的中心部位,像一枚楔子那样引人注目。社区叫豪布斯卡,挺洋气的名字,摊开了说,就是集酒店+办公楼+生态公园+购物+会所+高档住宅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特别的拗口。快递公司是新成立的,总部在外省,后来居上,一出手就扣住了豪布斯卡的命门,占据了中枢。待顺丰、圆通、汇通和中国邮政这样的业界大鳄们醒转过来时,店面告罄,租金飞涨,只好含恨撤离,退居在了大门之外,天天招徕一些零客。这天早上,经理掐着计数器,却出现了混乱。混乱不是来自他,而是领唱者,居然声若蚊蝇,战战兢兢。每次张嘴,声音都像一枚针丢进了湖里,声息皆无。好在,其余的小哥们都威风八面,将这个失误及时抹平了,让围观的业主们毫無察觉。
仪式已毕,马上就开工了,小哥们忽地散开,各自为阵。
领唱者叫李某红,瘦削,单薄,面颊绯红,显然知道自己演砸了。经理却没责怪,拍了拍他的肩,说以后会好的,这次也不错。李某红压低了帽檐,没吱声。经理叮嘱说,瞧见没,今天来寄件的人还真不少,快去收货吧。李某红却没照办,一抬脚,径直跑进了店里的卫生间,咔嚓锁上了门。李某红捧起自来水,敷在脸颊上,慢慢降温。这一周轮到他领唱了,他焦虑了许久,暗中也练习过多次,可一切化为了乌有。他想哭,没哭出来,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门锁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王川哐啷进来,瞄了一眼李某红,站在了一个小便隔断里。尿声沸腾,像一种抗议似的。李某红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去了墙角的马桶间里,销上了门,只不过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其实,李某红并无尿意,听见外面的尿声渐渐稀了,便按下了水阀,哗的一声,完成了一个程序。再一想,又按下了第二次,这才放心。出了门,李某红见王川尿毕了,一阵哆嗦,在系皮带,在拉拉链。李某红俯身净手时,王川过来,突然袭击,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李某红恼恨地剜了对方一眼,抬脚离开。这时,王川扯住了他,做个鬼脸说:“准备好了吗?”
“当然!”
岂料,王川捏了一下李某红的脸蛋,恶毒地说:
“准备个××,傻瓜。”
李某红怔了怔。王川横过来,堵在了门口。王川在小哥们中间霸道惯了,打过好几架,次次见血,谁都躲着他走。他要不是经理的远房亲戚,早就被开除十几回了。王川说:“妈的,准备个球。咱们挣的可都是血汗钱,划不着这样子。老板坐在金字塔尖上,你喊破嗓子,他也听不见!”李某红反驳说:“我知足了。不管咋说,干好自己的一份工,晚上睡觉也踏实。”王川凿了对方一个钵儿,挖苦说:“妈的,我可不比你,你有一手好字,专门在店里收货,我可是风里来雨里去,四处赔笑脸的。”王川递来一支烟,李某红没接。王川自己喂了火,喷出一枚烟圈,在空气里滑过来,箍在了李某红头上。王川用脚顶住门,要挟说:“老子今天断了顿,黄鹤楼不错,你孝敬我几盒吧?”恰在此时,门外电话响了,一个工友接听后,喊说:
“李某红,范冰冰出货,赶紧接客。”
王川嘻然一乐,忙掐了烟,说:“我跟你去吧,见识一下大美女,我饶了你的黄鹤楼?”
“川哥,我没那个面子!”
半年前加盟这里时,李某红跑过一段业务,送货居多,接货较少。那时候用的自行车,加重,二八的,李某红骑在车上,货比人高,工友们笑话说像只瘦猴儿。李某红没少栽跟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都忍了。难心的是万一车胎爆了,他便束手无策,在电话里哀求工友来救援,代价是一顿麻辣烫。经理有次抽查货单,一眼瞧上了李某红的钢笔字,中规中矩,大方得体,还带着一股灵秀。此后,李某红得以解脱,不跑单帮了,而是待在店里,重新誊写工友们的单据,再录入到电脑里。闲来无事时,他还接附近一些豪布斯卡业主们送上门来的货,礼貌有加,频获好评。李某红拿的是平均工资,但免了风吹日晒,满城乱窜,他自己也没怨言。工友们犹记得,劳动节的那天放了半天假,经理叫了火锅外卖。三只锅子摆在店里,除了牛羊肉,菜蔬都是大家从市场上买来的,便宜不少。吃喝了一阵儿,大家就开始闹酒,沸反盈天的。李某红却不合群,拿着一本书,照例躲在角落里,哑巴似的,头也不抬。endprint
这时,半挂的卷帘门响了,进来一个女子。
后来,除了李某红,谁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反正,当她站在门口莞尔一笑时,大家觉得她就是范冰冰,太美了,甚至比范冰冰还范冰冰。当时,范冰冰尴尬一番,说了对不起,不知道你们在会餐。有一种美能让人哑掉,也可以让人窒息。范冰冰转身欲走,李某红却迎了上去,喊了声姐。这一声姐,让两个人在此后半年多的日子里,彼此信任,愉快万分。范冰冰自我介绍,她住在C区,一直做微商,主要是化妆品。李某红瞄着她,倾慕不已。范冰冰的确适合做这个生意,她的肤色便是最佳的代言,白里透红,细腻挺括,好像一指头能弹破,涌出来桃花春水似的。那一刻,业主妖娆地说着话,铅笔裤,束身衣,蓬松的头发如一团黑雾,凝注眼前。李某红听明白了,范冰冰的生意渐好,最近业务量比较大,天天要出几批货,自己拿不过来,请求快递点的小哥帮忙去取货。闻听此话,其他人又开始闹酒,火锅比美人实在。李某红没吱声,打开了卷帘门,跟业主走了。
半年多了,范冰冰的业务量愈发激增,跟快递点彼此双赢,李某红也几乎成了她的半个马仔,一个电话,随喊随到。经理也没责备,相反却乐见此事。
到了C区楼下,李某红用门禁卡开了门,坐电梯上去。门禁卡是业主替他办的。敲了门,李某红候了半天,也不见业主出来,跟平时大不一样。李某红拨了电话,范冰冰讶异地喊了一声,又等了五分钟,门才打开。范冰冰歉疚一番,自称不太舒服,刚在卧室里睡着了。李某红进了客厅,蓦地,像一枚钉子那样,钉在了地上。以前每次来拿货时,这里都像一座仓库,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几乎快码上了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胶带的气息。可眼前,偌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猫跑了过来。李某红认得这只猫,名叫普拉达,黑得如同一块墨锭,眼睛却是一对蓝宝石。业主弯腰,将普拉达拾起来,抱在胸前。业主乳房发达,像另外的两只白猫,探出了半拉脑袋,忽忽颤颤的。李某红瞄了一眼,问货在哪儿?范冰冰凄艳一笑,不作答,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脉动,青柠味,塞给了李某红。李某红打开瓶盖,兀自灌了一口,荒凉地站着。业主忽然说:
“喊你来,就为了告别一声。”
李某红说:“姐,好端端的,你干么?”
“我租了这里一年,也没续约。哦,倒不是生意不好,你知道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业主蹙着眉头,接着说,“我要去外地。我总这样的。我习惯了。”
眼泪快孵了出来,李某红不舍地说:“姐,这么突然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难受。”
普拉达忽然从业主的怀里蹿下来,踮起脚,摸到了墙边。墙壁上有一块光斑,对面的玻璃反射进来的,跳来跳去。普拉达耸起腰,扑了过去,却被墙壁打了下来,一脸委屈。光斑犹在,普拉达不长记性,又打算做二次进攻。范冰冰嗔怪道,它等着叫你捉呀,它才不傻呢。让李某红惊惧的是,范冰冰忽然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将他往卧室里推。范冰冰说:“你帮我那么久,我还没谢过你,我送你几样东西吧。”李某红四肢僵硬,双脚戳在了地板上,却又拗不过一阵阵香氛。香气缭绕,当然是范冰冰身上散发出来的,还带着一丝温度,洋气极了。李某红放弃了,进了卧室。这是他头一次进来。果然,李某红看见了几只拉杆箱,收拾停当,鼓鼓囊囊的。业主蹲了下去,在掰衣橱的拉门,可能是滑轮卡住了,几次未果。李某红瞄了一眼,见床上乱纷纷的,单子上印着两道凹槽,像两个人刚离开不久。又试了一下,拉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衣物淌了下来,五颜六色的。业主撩着头发,抱憾说:
“千万别嫌弃!有的压根儿就没穿过,瞧这个,连牌子都没撕掉。”
“姐,这太可惜了,你再打一个箱子带走吧。”李某红有些鼻酸,又说:“你这都是名牌,一只袖子就顶我一个月的工资。”
“瞧,瞧这个颜色,这叫马约尔蓝。”业主递过来一件裙子,介绍说,“我那年去了一趟卡萨布兰卡,这是在伊芙·圣罗兰花园买的,手工,只此一件。”业主扬起下巴,目光深邃。
李某红说:“姐,今早上太忙,你的货呢?”话虽如此,手却伸了过去,像一个贼那样,叼住了裙子。这时,业主的下巴又扬起一寸,露出一丝豁然的笑意。李某红见状,忙缩回了手,臊得彤红绯赤,很不自在。
恰此时,一个声音蓦地开口,帮李某红解了围。声音说:“你呀,你这是在难为他。”
业主乖巧了,介绍说:“哦,我男友。”
李某红退出卧室,站在客厅里,这才看见了业主的朋友。当然,他不是大牛,但也跟大牛相仿。他穿着短裤和篮球背心,一双耐克鞋,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额头上敷了一层汗。李某红思忖,他一定去了河边跑步,现在晨跑是一种时尚。李某红发现,他腿上的毛很茂盛,仿佛穿了一双黑袜子。不待李某红开口,这个家伙鲁莽地扑了过来,将他搂在了怀里。他的臂膀很结实,肌肉疙瘩像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箍得李某红简直透不过气来。他拥抱着,用巴掌拍了几下李某红的脊背,慨然说:
“小弟,谢谢你呀,你一直照顾她。”
李某红听明白了,这是一种暴力的感激。李某红挣扎说:“应该的。”
“她脑子糊涂了。她竟然把女人的衣服送你,她神经。”
“……姐也是好意。”
挣扎中,李某红觉得他贴得更紧了,不仅胸脯鼓动着,连下身,下身也顶了过来。他的汗液刺激了李某红,后者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从他的禁锢中滑脱了出来。打第二个时,李某红看见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范冰冰眉头绽开,忽地笑了,有一种默契似的。业主辩解说:
“哪里送他呀。我记得他有一个妹妹,送他妹妹的。”
“哦,我误会了。”
范冰冰娇嗔地说:“快点儿收拾吧,时间不早了。”
“走不了了,航班延误了。”
“怎么?”
“哦,航空公司来短信,说气象条件不允许。”
“是嘛。”
见他们腻在了一起,李某红顿感多余,忙说了再见。这一瞬,大牛对着范冰冰努了一下下巴,业主立马领会了,忙扯住了快递小哥。业主说,差点忘了,还剩最后的一批货,今天必须发走的。言毕,业主拎来了一只手提袋,又忙着数了几张钞票,塞进李某红的手里,委婉地告知他,不用找零了。endprint
下了电梯,李某红站在小区里,觉得天空很深,像一座大坑那么深。
我是你的下册
一大早,督导部的打分就出来了。
报社的门厅里,挂着一块本月的业绩榜。不出意外,许力君一栏里新挂了三面红旗,一张笑脸。红旗代表了深度报道,笑脸则是独家稿件的代名词。有人递烟,有人拍我的肩,也有人计算分数,说我全取六百分,今天绝对是“许力君日”。熬了一个通宵,我的脑浆有些锈,但基本的算数题还行。一分三块,这意味着一笔结实的奖金,李苗没不高兴的道理。其实,经济效益还在其次,主要是社会效益和竞争力,这点起码的操守我懂。同城德比,你死我活,我捋了捋快报、晚报、日报和经济报上的相关文字,大多是一锅烩,将“透明公安”首场新闻通报会上的内容揉作一团,主次不明,直接编发成了一条会议消息,龟缩在版面上,黯然无光。最脑残的是导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干脆将那一纸通稿粘贴复制,只填上了两颗字,他自己的名字。客观讲,在这个口深耕多年,那些小公鸡小母鸡们想跟我玩,还是太嫩了一些吧。
闹心的是,给李苗发了信息,想跟她分享一下此刻的光荣,她却哑巴了。
毕其功于一役,疲倦不请自来,这就跟性爱之后的睡眠一样,泰山压顶。孰料,恶心和败坏也适时而来,冷眼对我。坐在值班老总的桌前,他先是给我泡了一杯普洱,又云遮雾绕地谈了一番云南山上的一棵古茶树。他很心灵鸡汤地说,这种茶越酵越香,就像人生一样,刚开始嫌苦,后来一定会回甘良久,令人咂舌。接着,他让我拿出了记者证,查看了各个年头的年检标签。这种防伪的标签,有一种幽幽的荧光,很权威,也很气派。值班老总说,关键时候,还得你这样的骨干挑大梁,知道你昨天一直在连夜赶稿,报纸签字付印之前,你还在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攥着一叠报纸,分量很重地说,瞧瞧,为了你许力君的深度和独家,昨天还扩了三个版,一纸风行,满城争睹呀。我心里热乎,但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手腕和技巧。他发问说:
“谁说现在是纸媒的黄昏?一派谎言!”
我静等下文。
“哦,越是在这个唱衰纸媒的时候,咱们越要内容为王,独家的,深度的,就像你今天这样霸气外露,让几家同行黯然失色。”值班老总不吝赞美,梳理了一下我从业生涯中的几篇代表作,显然记忆深刻。他又说,“郁闷了很久,今天总算扬眉吐气了。”
我说:“我一直在找这样的手雷。”
“说手雷太谦虚了,应该是炸弹,三个专版,等于三颗炸弹。这不,鸡贼一样的商家嗅见了气味,明天申请广告的电话都快打爆了,刺激的一天呀。”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老虎也会打盹,老将偶尔也马失前蹄,你把手头的工作停下,去督导部配合调查吧。”
“文章失实了?”
“目前只是投诉。”
他打开抽屉,将记者证没收了。
我苦笑说:“这算停职么?”
“哦,已经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这是惯例,也是纪律。你知道的。”
“阵前宰马,冤杀功臣吧。”我浑身凉了下来。
“一定要相信组织,许力君同志。”
私下里,报社的同事们都说我喜欢舞文弄墨,浪漫,神经质,跟他们不在一个区间里。就像此刻,我站在楼下,抬望了一眼家里的窗口,帘布紧闭,一种深沉的倦意蹿上来,攫取了我。其实,倦意不像一团黑雾,去笼罩你,也不像一本破书,把你合上。我想入非非,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墓碑,布满了青苔、鸟粪和斑斑锈迹,被人從荒郊野外盗掘而来,格格不入。一种逼真的预感,但当时我没料到,因为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年猫的生日。
年猫是李苗的女儿,五岁了。这样说吧,我跟李苗是二婚,年猫是她带来的。
我掉头钻进了华联超市,买了一组芭比娃娃,一盒心形巧克力。又去了菜市,买了鱼虾、青菜和一些熟食。当然,鲜花是不能少的,尤其是生日,但我搞不清给一个小女孩送什么合适。老板娘说,既然是女孩子,那还是玫瑰吧,别一种颜色,多插几样。上一礼拜,李苗就开始蠢蠢欲动,提前策划这个日子,决定不去外面订餐,就在家里过。我跟李苗结婚后,她经常打趣说,许力君你赚大了,买一送一,我们娘俩儿可亏本了。我喜欢年猫,这建立在我对李苗的感情上,一点儿也不复杂。但我一直反对李苗的另一句话,她说,许力君你没出一丝力,就白得了这么大的女儿,以观后效吧。我从善如流,不会错过这个好日子。即便我被投诉了,如蒙冤屈,我也不能将这种灰败的情绪带回家。
日光狰狞,小区喷泉中的一尊仕女雕塑也奄奄一息,似乎快被烤化了。我拎着大包小包,在凉亭里歇脚时,几个打麻将的停下了手。点头之交,她们是李苗的同事,也凑巧知道我的职业。闲聊了两句,秦老师啧啧说,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咱们警察可真是不一般,连破了这么多的大案要案,你的文章我可认真拜读了呀。物理课的李老师问,小许,你写得那么生动,栩栩如生,抓坏蛋时你就在现场吧。我敷衍着,临走前,麻弘老师又问:
“真给那人奖励三十万呀?”
我说:“真金白银,错不了的。”
“哦,他露面了么?”
“我没得到消息。反正公布了警方的电话,想必他会联系的吧。”
也不怪她们,中学教师就这么点刺激,丢下麻将,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李苗不打麻将,也不爱扎堆儿,我当初就看上了她的这一点。去年夏天,我去采访一次消防演习,总队和蓓蕾幼儿园联合搞的。演习模拟了一次突发火灾,意在教导小朋友们如何自救,如何听从指令,安全有序地撤离。意外发生了,年猫胆小,又被一只板凳别了腿,摔在地上。我当时在拍照,扔下单反,抱起年猫就跑。下了楼,李苗就从家长们中间奔了过来,一边哭,一边捂住了我的额头。我没昏迷,但血水糊住了眼睛时,我及时抓住了李苗的手,以防跌倒。大夫取出了指甲皮大小的一块碎玻璃,缝合了伤口。那以后,李苗来报社看过我几次,我没提单反的事儿,只问年猫怎样,有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中秋假期,李苗邀我去家里做客,我恰好孤身一人,倍感荒凉,便欣然来到了这个小区。这是教育系统的经适房,李苗分到了一套,刚刚装修完,开着窗子,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甲醛味儿。夜色撩人,我搂着年猫,给月亮献完了鲜果和月饼,三个人便围坐在一起,像标准的小家庭那样。endprint
一切都自然而然,既没有少年时的激烈心跳,也没有成年人的那种万般纠结。饭后,年猫去睡了,我跟李苗一起喝茶,也喝酒。李苗说,你也不问问我。我的病又犯了,我舞文弄墨地说,有时候读书,我偏喜欢先读下册,这样读下去,就可以猜出上册的大致内容。那我猜猜你吧,李苗说。我喜欢李苗的诚恳,也喜欢她月色下的那一张脸,这不光是酒的缘故,肯定还掺杂着一点儿貌似浪漫的因素。李苗说,你有过一场锥心的恋爱,可缘分不够,也没迈进婚姻的门槛,她去了美国、加拿大,或者澳洲也说不定,你从此不再相信爱情,天天沉迷在工作中,你只相信你的文字。那一瞬,我绝对像一只三百瓦的灯泡,李苗像灯绳,啪的一下,我心里亮了。我说,只有一点你错了,她去了英国,而且嫁了人,当了詹姆斯太太。李苗跟我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恳切地说,我比你大三岁,这不会错。我思忖了一下,幽默地说,以前还有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现在可都是苹果,还是苹果好。后来,我们结了。
一打开门,家里黢黑一片,我摸黑放下了东西。
暑假期间,年猫和李苗应该都在,我喵了一声,捧起了芭比娃娃。恰在这时,李苗从黑暗里闪出来。她这根灯绳坏了,我看不清她。李苗从身后环住了我,脸也贴紧我,把我送进了书房,天光大白。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求欢的信号,李苗喜欢白天做。接着,我知道自己被投诉之后,又摊上了大事,妈的,坏运气总是马不停蹄。李苗嘤咛完后,羞愤地说:
“真抱歉!委屈你,你只能待在这儿了,别去客厅。”
我给她看了看芭比娃娃。
“力君,你能理解我么?”
“小寿星呢?”我又喵的一声,这是和年猫的暗语。
“哦,你这样子,我就没法活了。”
我意识到了李苗的怨怼,忙解释说,昨晚上遇上了硬骨头,都是急难险重的活儿,别人一般会粘贴复制,但我将刑侦支队的几个案例拆分开来,写了三个长篇侦破通讯。另外,我窥破了一份奖赏布告中的深言大义,又写了一篇独家。我煽情地说,熬了一个通宵,我现在只想抱住你和枕头,怎么李苗你的眼睛也像兔子一样?
“他来了!”
我狐疑:“谁?你说谁来了?”
“我前夫,年猫她爸。”
“呵呵,他来得正好,还算有一点点良心,这么多年对母女俩不闻不问,今天却想起年猫的生日了。”我怕李苗的眼泪掉下来,便故作轻松,大度地说,“快给我围裙,也许我去做几个小菜,一碟红烧鱼,再开一瓶酒,这才是待客之道嘛。”
“力君,你别这样讲。他昨晚上来的,我还真怕你回来。”
我明白了,这是跟李苗失联的症结所在。我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反社会,但心里塌了一角,妒意横生。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些恶劣的画面,觉得在这个天花板下,也许藏着一些诸如旧梦重温、颠鸾倒凤之类的僵尸破词,也许现在复活了,这个家恍惚成了病菌培养室。李苗何等聪慧,一眼瞧出了我的不良,将舌头塞进了我的嘴巴。
“真对不起!他说他只想来看看年猫,我不能撵他走,我做不到的。”
我拥抱了一下妻子:“你做得对,应该让他和年猫团聚一下。”
“力君,我心惊肉跳了一夜,你总算来了。”
“李苗,我有一个想法。我干脆去登记一个酒店,他在家住几天,我就避开几天。”我恳切地说,“毕竟,你们三个人曾经有那一种缘分,不能对他太见外了。”
孰料,李苗断然说:“不成。这是你的家,你不能逃避。”
“不是逃避,成人之美嘛。”
“瞧瞧你,亂嚼舌头,你现在需要的是一场睡眠。乖,听话。”女大三,就是这个口气。
我终于像一座墓碑似的,沉沉睡去,被倦意和黄昏彻底席卷了,不知今夕何夕。事实上,我睡得很浅,浅到了想收一下腿,想抱住自己,蜷缩起来偷偷哭一场都不可能。我四肢乏力,像一份昨天的旧报纸那么轻薄,那般软弱。后来我放弃了,甘心做一块墓碑。对于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来讲,如果选择的话,那我愿意做一块唐朝年间的墓碑。我被搁置在长安郊外,埋在十里长亭一带,无人盗掘,没有人冲着我溺尿,即便飞鸟和枯叶来过,我也不发一语,天荒地老地枯寂下去。偶尔,李白在我附近说过醉话,杜甫踩着我,绑紧了靴子,白乐天在密林里朗诵过他刚写毕的诗稿。我没站起来,也没跟他们打招呼,我的碑身上有一些深刻的笔画,有这个时代的烙印,只好彼此擦身而过。我被魇住了,乱云飞渡,这么念叨时,枕边的手机鸣叫起来,一下子将我变成了一具肉身。
我爬起来,问是谁?
“哦,是我投诉你的,我早上给你们热线打过电话,报社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跟你直接交涉的。”
我苦笑说:“拜托,我一直在联系你,可你始终关机。”
“你,你干么,”对方嗫嚅着,但口气很平淡,又说,“你干么这样写我?”
“能见面谈谈么,就现在?”我请求。
“不!”
我开了窗,见世界一派混沌,一丛丛霓虹灯光将这个城市装饰起来,炫目至极。我还嗅见了门外炒菜的味道,葱段虾仁,红烧鱼块,蒜蓉青菜,李苗一定在精心烹制这一顿晚宴。我再次恳求见见对方,地点时间由他来敲定,但他的拒绝不容置疑。慢慢地,我丧失了耐心,我强硬地说:
“你不该投诉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公安局,领取三十万的奖金。”
“我没做什么,真的。我也不配去领这个奖金。”对方沉静极了,让我猜不出他的身份、年龄和心态。末了,他又说,“可你不该这么写我,我不是报纸上的那个样子。”
我捕捉住了问题的核心,忙问:“什么样子?”
“我没那么高尚,也不勇敢。”他顿了顿,又说,“我那样做,绝不是举报。”
“那算什么?”
“就算,就算心碎吧。”在他快要崩溃的一瞬,挂断了电话。
李苗系着围裙进来了,一脸温柔,并没瞧出我的异常。李苗吞吞吐吐的,说年猫跟他爸去了蛋糕店,她早上在好利来预订了一块,快回来了。李苗的意思是让我看在她和年猫的份上,拿出男主人的热情,过一个滴水不漏的生日。李苗是我的妻子,我本该答应她的。可那一瞬,我恍然明白,我只是她的下册,我刚刚被她翻开不久,但前面的故事还没有完结。我告诉李苗,有一个紧急采访,十万火急,晚上的版面还等着我补缺呢。李苗挽留再三,说:endprint
“好歹见个面吧,别让我太难堪。”
我莫名地说:“不了。我怕我诽谤自己。”
“什么?”
航班飞了没有
往往,忙乱就是一阵风,刮过去之后,人也就消停了。
先时,门口的凉棚下还停着几十辆电动车,待小哥们分批分次领走了货,驶出豪布斯卡,这里便安静了下来。李某红进门时,经理诧异地盯着他的手,不像往常那样大包小包,居然只有一个手提袋。在经理的眼中,当然效益第一了,他恨不得天天有十八吨的大卡来投寄,那才解恨。经理戏谑道,怎么,连范冰冰都不景气了,没戏拍了?李某红不太想透露姐的事儿,敷衍说,她飞了。飞了?飞好莱坞了?经理问。
李某红没作答,停下脚,又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空,干干净净的,啥也不见。
后来经理走了,说去市政府开一个行业会议。李某红将手提袋搁在自己柜子里,打开电脑,抓紧录入昨天预留的单据,又接收刚刚发来的业务信息。早上买了菜盒子,薄薄的面饼,里头夹了洋芋丝、胡萝卜丝、豆腐丝,今天还特意夹了一个煎蛋,多花了两块钱。不为别的,因为今天要领唱,本想犒劳自己的,孰料却演砸了。菜盒子凉了,李某红一边吃,一边录入,嘴里还含混地喊:
“准备好了……”
这一喊不要紧,李某红只觉得神经骤疼,嘴巴洞开。他看见王川从里头蹒跚而来,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王川没觉察出他的异常,埋头在剪指甲,嘎嘣,嘎嘣,声音刺耳,让人觉得暗器四射。李某红将食物吐在了餐巾纸里,发现了一根细钢丝,明晃晃的。又吐,血水粘连,满口的咸腥气。显然,祸首是刷锅的钢丝球留下的,卖菜盒子的女人太粗心了。李某红扔掉食物,跑了三趟卫生间,才漱净了嘴巴,但一丝隐约的痛楚流连不去。李某红不纠结这个了,继续整理信息。王川对付完指甲,点了烟,一枚枚烟圈荡漾着,从空气里滑过来,令李某红不胜其烦。呸,丧气鬼!李某红心里嗔骂着,又不愿意跟恶霸翻脸,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嘛。这么一想,李某红便以柔克刚,讨教说:
“川哥,飞机延误是因为什么?”
霎时,王川的兴奋被点燃了,骑坐在桌子上,解释说:“太简单了。这延误有很多原因,比如飞机有毛病了,机器坏了,仪表不准确了。又比如驾驶员头痛脑热,感冒发烧,身体扛不住。往坏里想的话,万一乘客当中有人图谋不轨……”
“哦,也可能是气象条件不允许呢?”
“当然,如果老天爷不给脸,那也就没办法了。”王川用一种讨好的口气说,“等你坐过一次飞机,你就明白了。飞机一旦到了平流层,开始巡航阶段的话,天上的云彩都在你屁股下,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什么的,统统拿你没办法。”
李某红盯了一眼窗外,撇嘴说:“大晴天的,还说天气不好,飞不了。”
“飞哪里?”
“呃,我不清楚。”
“那等于白说。”王川被噎了一下,仍报以笑脸,诲人不倦地说,“咱这里好,不等于海口好,上海好,北京好,当然也不等于美国、俄罗斯和埃及好。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哪一片云彩能下雨,哪一根雷电会霹死人。对吧?”
李某红起身,灿烂地说:“我再去看看天,像不像川哥你说的那样。”
带着一丝孩子气,李某红跑了出去。王川又叼起一根烟,脸上诡谲一笑。隔着窗口,王川看见李某红跑远了,跑到了豪布斯卡游乐场一带。那里视野开阔,天空一览无余,恰是一处问天打卦的好地方。王川收回了目光,突然握住了鼠标。
其实,看天仅仅是一个借口,避开快递点和王川,才是真正的目的。过了游乐场,李某红钻进植物园,这条小径直通豪布斯卡的后门,鲜有人来。李某红脱掉工装,摘下帽子,一头的短发,尽可能像自己一些。刚才,父亲打来过电话,碍于王川在一旁,李某红便挂了。他用短信问原因,父亲说家里有事了,要见李某红一面。父亲以前也来找过,但像今天这么突然,却是第一次。李某红心慌了,说老地方见吧。
后门外有一座垃圾站,此刻歇工了,但气味恐怖,每一脚都像踩在了狗屎上。
李某红顶着恶心过去,站在建筑物的一片阴影里。父亲蹲在地上,正在捣鼓那一台二手摩托车。引擎轰鸣着,刺刺啦啦的,排气管里打出一个个黑屁。李某红听了一耳朵,便知道毛病所在,冷然地说,密封垫烂了,将就着骑回去吧,早就说该报废了,还骑出来丢人现眼呀。父亲习惯了被数落,立刻关了引擎,用抹布擦手上的黑油。即便恶臭袭人,李某红仍闻见了父亲身上的一股酒气,忽地拉下脸来。说实话,父亲脸皮厚,在郊区的一家机械厂打工,闲来就喝酒,绝对是一个资深酒鬼转世而来的。每次酒驾,父亲都会大言不惭地说,警察不稀罕抓他,抓了也没钱。话虽然硬,但父亲每次来找李某红,百分之百是冲着钱来的。当然,这回也不例外。父亲汗颜地说:
“哦,明天是农历十五,普济寺有法会,我去烧个香。”
“烧啥香?”
“给你弟弟呀,求菩萨保佑他嘛。”
一瞬间,李某红的眼泪下来了,哀伤地说:“烧香是个幌子,给弟弟保佑也只不过是你的借口。每次给了你钱,你不是喝酒,就是赌博,你以为我是傻瓜呀。”父亲挠着头,晒红的脖颈和黝黑的臂膀,又让李某红心中不忍。李某红说:“爸,我再叮嘱你一声,求佛求菩萨,真的不如求自己。弟弟现在这样了,咱们不能奢求什么,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渡过这个难关的。”他掏出钱,数了二百,心猜烧香总够了吧。父亲接了,犹有不甘。李某红又塞去二百,恓惶地说:“也别光给弟弟烧香了,顺便给我妈也烧上一炷高香吧。你念叨念叨,就说我忙,回不去了。”父亲照例接了,转身去发动摩托车。李某红叫住他,将剩下的二百也给了,厌恶地说:“去买一件衬衣吧,别天天贪杯,叫花子一样寒碜了。”口袋里一下子空了,空得只有几声自己能听得见的叹息。
摩托车打着黑屁,突突突地走了。司机连头也没回,像个过路人。
普濟寺在老家,离省城尚有一百七八十公里。小时候,李某红去过一趟普济寺,见了罗汉和金刚,吓得不敢抬头,也没啥好印象。后来弟弟出事,母亲害上心疼病死了,家里的耕地也被钢厂征用,他和父亲相继离开了老家,在城里做工。最近几年,普济寺慢慢火了,香烟炽盛,名声也传到了省城,据说求啥来啥,煞是灵验。盯着父亲的背影,李某红泪眼婆娑,揣测他到家的时间,忽然有一阵缺氧的症状。李某红蹲在地上,干呕了一会儿,舌头又破了,血水咸腥。endprint
“咋样,天上有动静么?”
李某红回说:“没啥。再说了,那也不归我管。”
“哦,你再去看看,我好像听见飞机了。”
刚一进门,王川忽地丢下鼠标,站了起来。李某红净了手,没给他好脸,径直往桌前走去。岂料,王川横在了他面前,左遮右拦,一副发急的样子。王川又掏出钱,让他跑跑腿,去买一包黄鹤楼。李某红警觉了,问王川你在干什么。王川嬉皮笑脸地说,在打游戏,骗你不是人。这时,李某红看见机子上插着一只U盘。屏幕界面是一座雪峰,有几只蓑羽鹤在努力飞渡。我知道,你在拷贝资料,一定的。李某红说。
王川让开一步,诡笑说:“AV,干脆一起看吧?”
“看就看,能死人呀。”口气强硬。
“嗬,敢对我咬牙齿,妈的反了。”王川出手如电,突地扼住了李某红的脖子,令后者窒息了一般。王川威胁说:“你敢断了我的财路,我就能砸掉你的饭碗。信不信?”
松了手,李某红跌坐在凳子上,双颊煞白。王川知道下手重了,怕闹出事情,口气也软了下来。这时,有豪布斯卡的业主进来,嚷嚷着取快件,王川查看了身份证,很快就打发走了。缓了片刻,李某红方说,倒卖客户信息,这是犯法的事,我不能被你拖累了。王川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信息存在电脑里是死的,是废品,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数字而已。仅这一个快递点,每天收发的快件就成千上万,谁还在乎丢失一两件呀。为佐证自己,王川拿出手机炫耀说,瞧瞧,这是新出的华为9,老子没掏一个子儿,扣下了一件快递,让失主去投诉吧,等黄花菜凉了,这玩意也就过时了。王川揶揄李某红,就你傻,这里手脚干净的真没几个,马无夜草不肥,谁都在动心思。李某红初闻内幕,简直骇然极了,哆嗦不止。王川也不客气,直接亮出了底牌,说一家公司找到他,让他私下里提供一些客户信息。家贼,李某红瞬时想到了这个词,刚想脱口,又硬是咽了下去。我用人头担保,人家是合法的企业,主要想用这些资料开拓市场,并无不法的勾当。王川甚至建议说,价钱很好,而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你配合我,事成之后,你拿四,我拿六,一切都神鬼不知的。回答王川的是一声爆笑,李某红拿起电话,款然说:
“好呀,我给经理说一声,让他授权。”
“什么授权?”
李某红说:“没有授权,我就进不去。我职级低,没权限。”现在,球在脚下,李某红陡然占据了主动,讥笑说:“你刚才偷偷摸摸拷的这些,都是打包作废的,你拿去也没用。”
“这么说,只有等他回来,给你授了权,就可以?”
“也未必。”
王川灰败极了,一拳砸在了玻璃板上。按王川的说法,他上个礼拜就拿了对方的定金,钱早就花光了,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他改口说,对方可是有背景的,失约的话,要么卸他一条胳膊,要么砍一条腿,人家不会客气的。李某红拔下了U盘,交给王川,但后者没有接。李某红宽慰说,川哥跟我在一个锅里吃饭,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一份工。王川木然许久,递给李某红一根烟,又喂了火。李某红点了,刚吸了一口,不料却呛在了肺里,缩成一团。情势在这一刹起了变化,王川将U盘塞在了李某红的口袋里,替他拉上工装拉链,又把帽子整理端正。王川咧嘴笑,认真地说:
“你一定会帮我的。等经理来了,授了权给你,你全部都拷贝出来。”
李某红怔忡说:“川哥,你难为我了。”
“哦,我查过你的底子,你不叫李某红,你是另外一个人。来招聘时,你拿着别人的身份证,说不定是捡来的。”王川抬手,捏了一下对方的脸蛋,说,“听着,我不想撕破脸皮的,你还想干下去的话。”
“别讲!”
“嗯,这样好,大家发财嘛。”
你的鼻子
一旦睡足了,这个夜晚就变成了蛮荒的旷野,神经也嶙峋起来。
出门时,李苗哭了,但哭了没用。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我知道她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索性正话反说,成人之美。我自诩舞文弄墨,知道上册如果写毕了,下册的情节也只能跟风打浪,苍白如水。我不能把这本书写坏。我想让他们三个人,过一个没有包袱的生日宴。进了电梯,见麻弘老师一紧张,将手里的一袋垃圾藏在了身后。气味不爽,彼此有些尴尬,麻弘说了对不起。我问原因。麻弘解释说,她一般在夜里,趁没人时处理掉这些生活的垃圾,现在打扰了我,很抱歉。我喜欢她的说法,包括她脸上泛出的那一种优雅,以及对生活的笃信和从容。下了电梯,站在垃圾箱前,她用一个兰花指将塑料袋挑起,抛了进去,仿佛割掉了白天的阑尾。麻弘说:
“哦,好像年猫她爸来了?”
我点头。
“太可惜了,他要是不那么自负,不想入非非,对生活死心塌地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麻弘望了望自己的窗户,忽然说:“我得走了,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呢。对了,那个人现身了么,三十万奖金的那家伙?”
“快去吧,小心炉子熄了,不安全。”我叮嘱道。
好利来在大门外的街角,老远就能闻见一丝奶香。我避开了蛋糕店,却没躲开年猫。达美发业是这一带手艺最好的,美发师都是靓女,我也是常客。店家精明,在门前摆了茶台,供大人排队,娃娃们却在一座充气城堡里玩耍。年猫撅着屁股,刚从一个恶魔的嘴里爬出来,就被我提溜了过来。破孩子,脏得像一块抹布,给李苗看见的话,我非得拿上卡去多买十吨水。李苗喜静,平时就不爱下楼,窝在家里。整个暑假,除非我哀求她去散步一下,否则她难离半步。这当然也殃及了年猫,对外面的景致炯炯有神,一俟觅见了机会,疯了,也野了,没一点女孩儿的那种傲娇。我拍净了她,用一瓶矿泉水洗了小手,她这才规矩下来。爸爸,她这样喊我。我怔忡了一秒钟,抱起她,她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鼻子。年貓尚幼,对这个世界上的爱与离弃知之甚少,李苗一教她,她就喊惯了。爸爸,揪你的鼻子。在我的怀里,年猫猴子似的乱蹿,质问我今天有没有说谎。我想问问她喜欢那一组芭比娃娃么,还祝她生日快乐。岂料,年猫揪住我,惊讶地说,你说谎了,你的鼻子长了。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无奈地保证,我真没说谎。坦白讲,那一刻我心虚,也有些窘迫。我知道年猫的亲生父亲就在咫尺之距,我不好掠人之美。闹完了,年猫开始想妈妈,嘴角抽搐着。我问:endprint
“蛋糕呢?”
年猫嘟哝:“还没好,要等一个小时。”
“哦,那个爸爸呢?”
这是个难题,年猫不解,又揪住了我的鼻子。我亲了她,不想让她的天空有裂缝,但她立刻明白了我在问什么。年猫抬手,指着达美发业的落地窗说:
“叔叔,叔叔在理发。”
或许,以后的故事就在这一刻埋下了转折,我的退却和懦弱,加倍了此后的忏悔。玻璃窗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坐席连轴转,靓女们动作娴熟,施展着各自的顶上功夫。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我的前任,我的上册,我挥之不去的一个心中的暗疾,我的另一个影子。年猫踢踏着,我放下她,她指给我看,但她也一塌糊涂。客人们都被一块米黄色的围布裹着,犹如冬笋,只探出了脑袋。年猫语焉不详。是那个秃瓢么,剃刀刮过之后,有一片枯涩的青光?要么是那个瞎子,解下了围布,在摸茶几上的眼镜?或者,是那个入定的家伙,任凭推子在头顶咆哮,他也跳出了三界,五蕴皆空?年猫想拽我进去,爸爸,去找叔叔吧。她天真地觉得,爸爸和叔叔应该是她的左右臂,是今晚生日宴上的小丑,也是小公主的仆役。我没答应年猫,将她送进了门。我说:
“我去看看蛋糕。”
“嗯,可不许当匹诺曹呀,我要检查你的鼻子的。”年猫道。
“我保证!”
半小时后,我就和新媒体的同事们会合了。值班老总也在,见了我,一改早上公事公办的风格,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他有点性格僵,业务倒也不赖,正高职称。新媒体是报社的另一片天地,除了每日推送报纸的内容外,还卖过轮胎,卖过螃蟹,卖过手机壳,也卖过鼻炎膏,平时跟新闻和出版口鲜有交往。这些年,纸媒一再被唱衰,发行量下滑,广告收入骤减,人心惶惶。这不,最近上海倒了一家,成都关了一家,北京也合并了一家,都市报行业里哀鸿阵阵,新媒体便成了小路突围的一个尝试。玩新媒体的大多是小公鸡小母鸡们,雌雄莫辨,钉着鼻环,某些部位上镌着一块块刺青,像他们的二维码,等人去扫。见我们拥抱在一起,鸡舍里登时沸腾了,掌声像一群黄鼠狼袭来。我悄悄问,是谁放血?吃什么呀?值班老总答,吃你许力君呀。吃我?我松开了他。他笑说,有了你的独家和深度报道,明天的广告量激增,吃这家餐厅,千万别手软,广告抵顶过的。真的,我没有丝毫被赦免的快意,我还在停职阶段,心猜这是一顿鸿门宴。
“老许,祝贺你成为公号的第一个十万加!”
“什么意思?”
他指了指新媒体的家伙们,鸡舍里沸反盈天,七嘴八舌的。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的报道被刷屏了,还上了什么头条,一举拿下了这个制高点。我点了牛扒,三文鱼,鹅肝,又问有没有蒜瓣和老干妈,被服务员否决了。小公鸡小母鸡们跑过来,要扫我的码,要加我的微信。我落伍了,连连抱歉。酒酣之际,我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扒,求教值班老总,早上停我的职,晚上却为我加冕,这冰炭两重天的遭际,令人实在难以消化。这时,老总给我夹了一块培根,说味道蛮好。我还了回去,我的牙不可靠,吃不了培根。老总笃定地说:
“大胆地诽谤吧,有些话肯定能站住脚的。”
显然,这话里埋着一根针,我静候下文。
“哦,不是我的格言,这是英国的老培根讲的,大胆地诽谤吧。”老总被小母鸡们的风骚所感染,舌灿莲花地说,“十万加,这是历史性的突破,许力君制造。现在还在刷,人人都在跟帖,在乱喷,那三十万的奖金闹的。”
我窥见了破绽,便申诉说:“问题在于,我没诽谤,连一个字的敌意都没有。我的稿子里尽是讴歌,说举报人是一个高尚公民,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方及时查获了这一新型毒品大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诡谲的电影,夜雨缠绵,车灯闪烁,一条人影横过马路,站在市局的值班室门口。他身形敏捷,将一个包裹扔在窗台,掉头便跑。这是我在禁毒支队看到的视频,记忆新鲜。现在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但投诉人却避而不见,如何三堂会审?我被佛面剥金,怎么自证清白?我哀告说:“除了讴歌,我就是赞美,如果他投诉我这个,我真的百口莫辩。”
值班老总说:“现在还有人点击讴歌,拜读赞美之作么?”
“至少,这是事实。”
“哦,事实多了去,我要的只是关注度。”
“这条线索,是我独家挖来的,警方也首肯了的。”
“老许,形势所迫,纸媒只是一件过时的冷兵器,新媒体才是热核。就像阿里巴巴搞垮了实体店一样,子夜将近,报纸早就到了转型的时候了。”值班老总给我洗脑,慨然说,“狂欢,乱喷,脑残,群殴,这才是社会的G点,你是本报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这桌上另有一道菜,叫屈辱,但他们看不见。
“喏,聽听网上怎么说吧。”他发话了。
小公鸡小母鸡们查看手机,介绍说新媒体上炸了,即时互动的人达上千。此刻,如何领取三十万的奖赏,人人脑洞大开,推送着自己的脚本。有人说,喊单位的同事一起去,兑换了支票后,先给七八张结婚请柬交罚款,再供一年的房贷和车贷,给丈母娘买手镯手链,带太太去一趟马尔代夫,回来后信用卡刷爆了,倒欠了几万,于是顿顿吃泡面。有的说,阿弥陀佛,应该捐给福利院,本来就是一笔不义之财,花了会做噩梦。这个提议激起了众怒,板砖齐飞,说现在的和尚也不简单,有的结婚,有的包养,还在英国买了别墅,比如某某。一个帖子提醒说,既然是举报所得,那么漏网的贩毒分子一定会报复的,不如雇一台大疆牌无人机,直接空降在市局的楼顶,搬了钱就走,让坏蛋们怒发冲冠,仰天长叹。反对声立刻喧嚣而起,现在的微信支付如此便捷,别说这几张毛票了,一秒钟都能把王健林和许家印给脱个精光。还有人献上了膝盖,叮嘱领奖者千万别去股市,也不能去彩票店,要不怎么死的都不明白……小公鸡小母鸡们乐不可支,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鸡舍弄得像万圣节的晚上。哦,对不起,不是鸡舍,是餐厅。
我停箸不食,觉得尔等小公鸡小母鸡们,犬儒无比,被一台台手机圈禁了,坐入井底。嘈杂中,他们听见的只是自己脆弱的回声,轻薄的喝彩,却不知道我的文字被误解和被羞辱的境地,我的尴尬与时俱增。这一刻,我真有些替这个职业感到屈辱。我钳口。我似是而非的笑。我用酒水来表示反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