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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上帝

2018-03-07陈仓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葫芦娃小青

陈仓

一、末日并未到来

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并未到来,人类仍将继续存在于地球之上。

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上海,据天气预报称,受重度雾霾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能见度不足一百米。即便如此,人间并没有丝毫毁灭的迹象。那一天,对其他人太普通了,对我与小青来说,却有些不好的预感。大概六点吧,小麻雀就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我们了。我们约好了要去医院检查,所以比往常起来早那么一点,带着空腹昏昏沉沉地出门了。

我们要去医院检查的不是什么病,而是检测卵泡,以此来预测一个最佳的同房日期。

与小青结婚之后,我开始是非常乐观的,认为生儿育女那是生命的本能,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而容易。小猫小狗,猪马牛羊,就连玉米小麦,都是自然而然的,何况我们这些主宰世界的高级动物,生个孩子那不是随随便便睡一晚上就有结果的事儿了吗?自从准备做父母的那天起,我们不喝酒,不抽烟,不接近抽烟的人,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如果感冒发烧了也会扛下去。小青有偏头痛,原来病情发作的时候都要喝可乐,为了保持健康的身体她连可乐都戒掉了。我们还选择了调理,没有接受西医,也没有接受其他,我们接受了中医。毕竟中医是自然的,是没有毒副作用的。我们每个星期一上午,便会早早地赶到医院,排队挂号、候诊和拿药,拿到药已经是下午了。回到家,小青再花费三个多小时来熬药,基本就是半夜三更了。

但是结婚多年之后,小青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随着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对未来我们几乎有些绝望了。我们去咨询医生,医生问,你们一般什么时候同房?我说,白天晚上都有呀。医生说,你们还是查查卵泡吧,这样会更加精确一些。我们才突然明白是一個叫卵泡的小东西在捉迷藏,于是每个月都会去检测一次卵泡,已经检测过多少次数都数不清了。小青把这些化验单夹在一起,装订成了一本书。她常常拿出来呆呆地坐在那里翻来翻去,看卵泡圆了还是扁了,大了还是小了。如果检测结果表示,卵泡即将达到十八至二十毫米的时候,小青就会叮嘱我,别和人吵架生气,还要做一点善事,比如给乞丐捐点钱,给小猫小狗喂点吃的,遇到路上有蚂蚁要绕道而行;还会叮嘱她妈妈买只甲鱼之类的,给我们滋补一下身体。然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净身沐浴上床睡觉。

当男欢女爱一旦变成了任务,交配变成了一种生产方式,男人与女人变成了一台机器,那种痛苦真的比加工一万个螺丝要无聊和辛苦得多。所以每次在预定的时间同房之后,我与小青的心情由失望转为绝望,再由绝望慢慢转为平淡。最后,我们的夫妻生活不再是由欲望推动的,更像被架上刑场的英雄一样,仅剩下了英勇就义的悲壮与神圣。

那天,拿到卵泡的检测报告之后,小青与往常一样并没有吱声。恐怕又是时机不成熟吧。如果这样最好了,小青要去浦东一所学校开会,而我得直接赶往虹桥火车站,搭乘下午的某班高铁去绍兴,领取一项颁发给我的文学奖。在开车送小青去浦东开会的路上,我问小青,还是不行吧?小青说,看上去不错,必须今天。我怀疑地说,真是今天吗?小青没有回答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座位上。她的偏头痛又犯了,不时地打开车窗呕吐着,因为从早上起一直滴水未进,所以她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我想,这一次应该放弃了吧?但是小青住进酒店之后,奄奄一息地说,你去洗洗吧。

这句话,其实就是我们同房的暗号。我说,你还行吗?小青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几年前的二月结婚,如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头发白了一半,牙齿脱落了一颗,脸像一张树皮。每每有陌生人和我打招呼,同龄的已经叫我叔叔了,年轻的已经喊我爷爷了。所以说,对于我这样的中年人而言,繁衍生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错过了这个月也许就没有下个月了,也许就真正地断子绝孙了。曾经与小青说起生孩子的事儿,我说我最大的遗憾,不是自己的钱财有没有人继承,而是担心自己一生写的文章,收藏的石头瓦块,没有一个人能够替我传递下去。小青则说,你死了我就把这些东西一起扔掉。我说,一个不剩吗?小青说,在你的坟里就留两个恐龙蛋吧。

我拉上了窗帘,去卫生间草草地洗了洗,回到床边久久地看着小青。看她昏昏沉沉的一副痛苦的样子,我不明白从何下手。我说,还是改日吧?我明天就回来了。但是小青闭着眼睛说,明天就迟了,还是开始吧。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心灰意冷。可以说,这是人世间最为糟糕的一次恩爱了。做完功课,我又去洗了一把手,坐在床边给小青按摩。每次她头痛的时候我都会给她按摩。这时有人打电话来,说去绍兴的高铁马上就要开了。小青听人催促,便对我说,这是到绍兴领奖,你还是赶紧走吧。她说着,自己也打起精神出了门,强忍着病痛开会去了。

当我走出酒店的时候,除了浓重的雾霾,外边又下起了小雨,那种昏暗和低沉让人十分伤感。我像疯子一样,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道,当我随随便便地停完车,冲进火车站的时候,唯一的那趟火车已经开走了。最后,万般无奈,我只好绕道杭州,当我坐着大巴从杭州赶到绍兴,欢迎晚宴已经结束了,大家早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独自一人清清冷冷地走在清清冷冷的街上。我是第一次到绍兴,不单单对三味书屋倾慕已久,还对陆游与唐婉儿那千古爱情哀叹不已。这一天,绍兴下了大雪,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枕河人家,青黛色的屋顶,雪白的石灰墙,才子佳人的打扮,如今再积一层白雪,似乎又披了一件袄子,添了一顶帽子与一条围脖,显得更加清爽而浪漫了。

找了一个小饭馆,一碟茴香豆,一个霉干菜焖肉,我真想再温一壶黄酒,像个文人骚客一般饮上一杯。可是想到了小青,想到一片茫然的前景,我还是自己劝慰自己,默默地念起了陆放翁的《钗头凤》。

从第五天开始,小青依然如故,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儿,是用早早孕试纸开始测试孕情。小青说,只有清早是最准确的。但是试纸上那条红线依然没有出现。小青有点不甘心。她总是不甘心,于是换成了测试笔,结果当然是预料之中的。空腹、偏头痛、雾霾,重度污染,还有双方的奔波与劳累。两个连肉眼都看不到的小东西,怎么可能选择在这个时候融为一体,创造出一个新生命呢?我安慰她说,还是再等一等吧,比芝麻还小,能给这个世界传递什么信号呢?endprint

第六天天刚亮,也就是一百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小青仍与往常一样拿出一支测试笔,然后坐在抽水马桶上反反复复看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小青突然摇晃着我说,你快起来看看,是不是有颜色了?我揉了揉眼睛,拿着那个浸有尿液的测试笔,贴着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摘掉眼镜,不停地转换角度,一会儿逆光,一会儿顺光,一会儿举到头顶,一会儿放在胸前。加上一部分自己的幻想,我真看到了一条红线。严格来说还不算红线,而是一点点反光而已。为了不让小青失望,我违心地说,是有一点点了。

小青立即给单位领导请了假,表示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去上班了。她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似乎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让这点生命的迹象消失。她躺在床上,仍然不停地盯着那根线,从早上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她都处于一种压抑的兴奋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小青都沉浸在那些测试笔上,好像自己真怀孕了一般。她在单位,每天要测试五次,每次都会发短信给我,有时说有了,有时说没有。她下班回家的时候,把一天中用过的测试笔,齐齐地摆放在一起,不停地跑过去看看,像一名将军在监视着她的部队。

直到第九天的早上,当小青再把一支测试笔放在我的手心时,我才真正地发现,确实有一条非常微弱的似有似无的粉红色的线条。我提醒说,会不会是误差?测试笔会不会是假冒伪劣?颜色还没有超过对比线能算数吗?小青被我问得也是一愣一愣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在不断加深,终于超过了参考线,专业的说法就是“强阳”——一个新生命最初的迹象。

那天中午小青打电话给我说,医院抽血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我沉默地等待了半天,然后哆嗦地问,是不是有了?小青是个低调的人,而且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我从她压抑著的语气中,无法判断医院化验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小青说,虽然是强阳,过几天还得再化验一次。小青用的是不太确定的口气,但是照着她的说话方式,我判断已经是十之八九了。

我三十五岁的小青怀孕了,而且怀的是我这个四十岁老男人的血脉。我不得不惊叹,生命的坚强与伟大了。我急切地想看到那张化验单,只有那张化验单是可信的。但是还没有下班,我带着这个消息飞奔下楼,在新闸路,在陕西路,在常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新闸路有阮玲玉爱巢,陕西路有童话城堡,常德路有张爱玲故居,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就是面带灿烂的笑容,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和陌生的人。最后在安远路,我停了下来,这是玉佛寺所在地,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无所不能的菩萨。

我对菩萨说,我们家的小青怀孕了!请保佑我们吧。

二、我们的舍弃

经过三次抽血化验,明确小青百分之百怀孕之后,我们最纠结的是关于养了将近一年的范二。

范二不是人,而是随着小青姓范的一条小狗。它的品种是泰迪,其实也不是泰迪,而是土洋杂交出来的。它棕色的卷曲的毛发,蓝色的透明的眼睛,像个通人性的小精灵,不仅有着超高的智商,还有很强的自尊心。如果我教训了它几句,再抛过去一根肉骨头,它肯定是理也不理的。这志气,让我也有一些自卑了。

范二的经历很不一般。据说,它先是坐着奥迪车,然后坐着飞机被送来的。我不明白这是不是别人编排的,反正在十分看重出身的上海,这种夸大其辞的事儿处处存在。对于范二,如果不是出身好,恐怕真就没有人会收留它了,尤其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流浪狗,带出去见人那是要遭人嘲笑的。

范二被带到我们家时,确实很有教养,会与人握手,会直立行走。当你把食物抛向半空,它不会急切地跳起来接住,也不会视而不见,一扑一咬总是适度自如。它也有不优雅的地方,在家里不会定点大小便。丈母娘说,人家原来住的别墅院子大,是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如今住在楼上,自然是委屈它了。

范二在我们家,开始吃的是大米饭,后来还添加了狗粮,自从尝到排骨的味道,它厌弃了米饭与狗粮,竟然是无肉不欢。丈母娘每天外出买菜的时候,会顺便着提一只鸡回来,专门用高压锅炖了给它。自此范二一日三餐基本就是鸡了。我们吃炸猪排的时候,丈母娘会挑选一些骨头多的,而且是咬得动的软骨头,就为了让它也饱餐一顿。

有一天晚上,我冲进厨房找吃的,发现有几只煮熟的鸡蛋,蛋黄不见了,只剩下了蛋清。我问,蛋黄呢?小青说,喂范二了。我才知道,我们家的一条狗,它的菜单里边,除了鸡鸭鱼肉之外,每天还有两个鸡蛋。而且它还挑三拣四,只吃蛋黄不吃蛋清。我十分恼火地说,在这个家里,这只狗比我都重要了。我一时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儿。那是一个夏天,我在河边割草的时候,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鸭蛋,小伙伴们十分羡慕地劝我吃掉它。但是我一直犹豫着,是吃掉它呢,还是把它卖掉。那时候,一只鸭蛋可以到小卖部卖一毛钱,用这些钱足可以给家里换回几把盐。我把这只鸭蛋揣在怀里,无论上山砍柴,还是到学校上课,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它打烂了。揣了十多天吧,看到大姐抱着家里的盐罐子愁眉苦脸。我明白盐罐子空了,淡而无味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于是我把这颗鸭蛋掏出来,交给了大姐。大姐带着这颗鸭蛋跑到小卖部,小卖部的人拿着这颗鸭蛋,对着初升的太阳照着。这是我们检验鸡蛋鸭蛋好坏的办法。当他照完了以后,还给了大姐。大姐对着太阳也照了照,开始也很沮丧,但看着看着,她就兴奋起来了,说是你们来看,里边有一只小鸭子,快孵化出来了。家里没有抱窝的老母鸡,所以大姐从那天起,就把这枚鸭蛋捂在自己怀里,捂在她身体上最暖热最安稳的地方。二十一天后,真的有一只小鸭子破壳而出,它淡黄色的羽毛,叽叽喳喳地跟在大姐背后。大姐总是护着它,真像是一只老母鸡似的。这只鸭子在那年夏天还真长大了,长成了一只会凫水的鸭子。随后有没有下蛋,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概不知了,因为我到外地上学去了。其中回过一次家,返回学校后在书包里翻出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还是说狗吧。因为小青很喜欢范二,自从家里有了范二,她每天一下班,很少再去外边聚会,急着想回家了。回家时总会给它带一点好吃的,还会带一两件玩具,比如皮球与布娃娃。小青一回到家,范二就会扑上去,围着她使劲地跳啊跳,而且在家里疯跑,从大厅跑到卧室,从卧室跑到阳台。跑累了就与小青一起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彼此抬眼相望着,那种感觉真是幸福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范二老往床上爬,被教训了几次,便哪里也不去,静静地伏在小青床边。小青说,在这个世上,只有这条狗对她是最真诚的,它见到她的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endprint

我们回陕西探亲,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小青也执意要带着它,不放心寄养到宠物医院。说寄养到宠物医院无异于坐了一次监狱。我们要带着它,是不能上飞机的,所以只能开车,让这条狗跟着我们,开着车游遍了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等四个省的名山大川。在扬州城,吃了笋肉烧卖、桂花糖藕粥和野鸭菜包子;在云台山,游了红石峡、子房湖、猕猴谷和茱萸峰;在嵩山少林寺,走过三皇寨,膜拜了塔林。心想少林寺乃佛门净地,让畜生入内是大为不敬的,我便独自留在外边照看范二,谁曾想这只狗比人还机灵,不等人回过神的时候,它早从栏杆下边窜入寺内了。回到塔尔坪,范二更是自由处在,随我们到田野里捉鸡,到小河里摸蟹,玩的吃的应有尽有。回上海后,范二的眼界宽了,经历丰富了,变得更加聪明了,有时候感觉它不是一只畜生,而是一個不会说话的感情丰富的人。

但是小青怀孕了,怀上了自己的血脉。朋友一再叮嘱说,狗身上有寄生虫,绝对不能与孩子一起养。我想到了养狗后的一些生活细节——家里确实有生机了,小青确实变得快乐了,但是家里到处都是狗毛,扫也扫不干净,我有几次喉咙里痒痒,咳着咳着就咳出一根细小的卷曲的毛发。而且丈母娘是个爱干净的人,范二每天傍晚从外边放风回来,进门都要给它擦脚与洗屁股。吃完饭后,还要把它的食盆子,拿到厨房里一起洗掉。每个周还要把它拉到我们的浴缸里,给它洗一个热水澡。范二是条母狗,一旦来潮的时候,把血流在家里的地毯上,弄得到处一股子腥味。

不管怎么样,小青再热爱再喜欢,畜生与人还是不同的。我们与丈母娘商量了好多天,大家决定为了孩子能够健康出生,还是决定把范二给解决掉。开始的方案很多,第一种是送到南通亲戚家,但是小青说,南通有很多打狗队,说不定哪天就被打狗队抓走了,杀掉了。她小时候养过一条,便被人投了安眠药,卖给了外边的狗肉店;第二种是送回陕西塔尔坪,陪陪我孤独的父亲。但是丈母娘说,父亲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顾得好好养狗呢?而且乡下的野狗多,又特别凶猛和粗鲁,这不是苦了范二?第三种是放到宠物医院去,全当它上了幼儿园,一个月几千块寄养费不是问题,问题是上次寄养过一天,不明白是被虐待了,还是被吓着了,出来时跟出了监狱似的,半个月都痴痴呆呆的,没有回过神儿;第四种是关到我们家另一套房子里,丈母娘每天去喂它一顿,试着这样关了一天,范二一直凄凉地叫着,跳起来拍打着门板,有时候竟然要从窗口往下跳。

有一天,我们去逛中环百联商场。宠物是不能进商场的,所以我带着它留在车上。当小青离开后,我打开车门透透气。范二像疯子一般一下子跳下车,一转身就冲进商场不见了。我心想,狠狠心丢就丢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时候,我们觉得流浪是一种悲剧,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我问过一个流浪汉,他给我的答案是,流浪的日子无拘无束。在一个还没有彻底解放的社会里,安于一隅有时候更是一种枷锁,是对灵魂和人性的更大折磨。如今不再是一个食物缺乏的时代,而是一个食物过剩的年代,处处都是盛会宴会,到处都是暴饮暴食,填饱肚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具体到流浪狗流浪猫身上来说,也是一样的,它们钻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啃不完的骨头。

我们家楼下有两只流浪猫,邻居有时候送点吃的,它们还爱理不理的呢。所以,对于人类的圈养与宠爱,畜生们无须有太多的感激。我们家的范二,不会为填肚子而摇尾巴,不会因为别人扔一根骨头就随你而去,丰富的食物已经让它学会了自尊——不吃嗟来之食。每每看到那些流浪狗流浪猫,快乐地在草地上打滚,看到它们在黄昏的时候,在许多人类禁止的桥上漫步,这不就是回归自然吗?我不明白它们对人类的看法,但是每次给范二理发,给它洗澡,给它擦屁股,给它穿鞋子,它都会拼命地挣扎,说明它们并不愿意过上人类看似文明的那种生活。

所以,对于范二来说,给它自由,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

我到商场外转了一圈,再去商场里找了一通,大家都说没有见到一只狗。我开始是非常着急的,因为它是小青的另一个“孩子”,也因为它就是另一个我。当我准备回到车上等小青的时候,远远地发现一只狗,一只棕色的卷毛狗,从商场背后飞了过来,然后惶恐不安地蹲在我们的车前,向商场的出入口张望着。有几个路人,看到它,上前招呼它,有人吹了口哨,也有人扔了一块饼干,但是它都无动于衷。

它在等待它的主人。我们几天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天,几个月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个月,一直等到终老。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同意了小青的做法——给它找个好人家寄养着,等孩子平安地出生了,长大了,再把它接回来陪着孩子,像兄弟姐妹一样,或者像朋友一样。

小青为范二联系好的人家是一位同事。这位同事是个女的,她与男朋友到我们家串门的时候,各自牵了一条雪白雪白的萨摩,感觉像是成双入对的白狐狸。后来听说,其中一条萨摩由于营养过剩患上了脂肪肝,住院,做手术,最后还是死了。那位女同事流过多次眼泪,还给它办了一个葬礼。我不明白这个葬礼,会不会放哀乐,会不会鞠躬,会不会念悼词。反正有一点是确切的,它死后被火化掉了,埋在宠物的墓地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碑,墓碑上写有生卒年月,也有名字和照片,与人并无二致。

把我们家的范二交给她,小青是十分放心的。最后一晚,小青与范二坐在一起,四眼相望着一直到半夜。范二从来没有过的安静,不再四处蹦蹦跳跳,也不再到处打滚。它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甚至带着人类少见的忧伤。小青说,它明白它要离开了。

听丈母娘说,那天晚上范二一夜未睡,坐在门口透过房门的玻璃,一直看着我们的房间。偶尔迷瞪一会儿,就发出几声尖叫。丈母娘说,它应该做噩梦了。

把范二送走的时候,小青把范二生活用的盆子、项圈和棉被,几十公斤狗粮和一些零食,甚至还有范二的摇篮,统统地都准备好了。同时还为女同事准备了一个红包和两瓶洋酒。这期间,小青打过来好几个电话,问范二有没有送出去,有没有与人家的萨摩狗打架。我说,范二根本不在乎,与人家亲热着呢。但事实是在我出门的时候,范二蹲在门口叫了两声,眼泪汪汪地目送着我离去。endprint

女同事结婚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一是为了道喜去的,二是为了看看范二在它的新家过得如何。这时才明白,范二住上了青砖红瓦的大别墅,别墅隐藏在一片树林之中,四周种着枇杷树,已经结满了厚厚的青果,前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杨柳依依,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在别墅前站了一会,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接亲的奔驰宝马就到了。随着新娘子下车的,除了新郎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只雪白的萨摩,十分稳重而优雅,像是引路的天使;還有一条不起眼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泰迪,它就是我们家的范二。它欢快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咬咬新娘子拖地的婚纱,一会儿回头嗅一嗅抛在地上的花瓣。

小青与丈母娘远远地喊了一声范二。也许是太吵闹的缘故吧,范二似乎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我们的身边停留,而是随着欢乐的人流钻进了别墅。有个老伯伯,他轻轻地对着范二说,蹲下。范二就听话地蹲下了。老伯伯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拣了拣它身上的炮皮。看来,他已经喜欢上了这条狗,这条狗也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

住在一幢宽大的别墅里,顺着一个红木的旋转的扶梯,爬上一个可以眺望的阳台,坐在一把藤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别墅外有一个可以务花弄草的院子,有一块可以随时漫步的草坪,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理想生活吗?我们家的范二却提前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真有点羡慕范二了,不明白为什么一条狗,总能轻易地实现人的梦想。是因为它们并无这样的梦想呢?还是一条狗在这个时代要比人幸运?

回家的路上,小青有点不甘地说,再过上几个月,等我们家孩子出生了,就去把范二要回来。我心想,要回来的这条狗还是当初我们养着的那条狗吗?

三、名字的意义

经过多次抽血化验,确认怀孕无疑之后,小青不敢再开车上下班了。她有点邀功请赏的意思跟我说,请个专职司机吧。我说,那自然的,而且要请个帅点的。这么个光荣而幸福的美差,我哪里舍得让给别人?于是,每天一早一晚,我就开着车送小青上班下班。在那条来回二十公里的路上,我们不再因为堵车而无聊和烦恼了,开始一边开车一边给十天的小生命勾画起未来——我不明白这算不算生命,或许他只是一种生命的迹象。

第一个能体现未来的自然是名字了。名字可以说是寄托着父母的厚望,也含着对一个人一生的暗示。有一天,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我突然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蚁”字——蚂蚁是我最喜欢的生命了,它卑微而不放弃,它渺小而团结一心,它敏感而神秘莫测,它无论走多远都会回家。我经常会遇到蚂蚁,有的在中午,有的在半夜,有的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有的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它们扛着大它们几倍的食物,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它们为什么不就地解决,而要扛着食物奔跑呢?它们心里装着的,恐怕是大家,是群体,而不是自己。不像我们人类,在外边发了一笔横财,便偷偷地远远地藏起来了,甚至连妻儿老小都抛弃了。

如果有来生的话,其实我最希望的,就是托生为一只蚂蚁。

小青又提出了一个“正”字。“正”是我们陈氏的排行,排行是祖先留下来的,代表着支脉相连。而且“正”字,在新华字典里有十几层含义:跟“歪”相对,跟“偏”相对,跟“反”相对,还有“正直”、“正当”、“纯正”,以及“合乎法度;端正”、“基本的;主要的(区别于‘副)”、“大于零的(跟‘负相对)”、“表示恰好”。等等。小青还说,眼皮底下就有成功的案例,比如上海市领导里边,起码有两个是带“正”字的,谁能否定他们没有沾一点名字的光呢?

所以,我们的孩子还在腹中,就有了让两个人都满意的第一个名字——陈正蚁。如果不出意外,在这个世界上,又会多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将叫陈正蚁。一只正直的、正当的、纯正的、端正的蚂蚁,一只主要的、大于零的、恰好的蚂蚁,一只卑微却有着积极心态的蚂蚁。

毕竟不是二十岁,小青怀孕之后,我看到任何人总是面带得意的笑。有人问我,你最近买彩票中奖了吗?不然怎么总是笑嘻嘻的?小青提醒我说,在未满三个月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丈母娘提醒我说,否则会引起胎神的不满,孩子不高兴会“走掉”的。无论她们怎么吓我,但是我忍受不住。我希望把这个消息告诉天下每一个人。我虽然牙齿掉了,头发白了,进入不惑了,但是一个还有繁殖能力的人就不能称之为“老”,就依然还是年轻的,是值得去炫耀的。

有人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让我发言,谈谈自己的文学创作,主题应该是说诗歌的。但是我却没有说诗歌。诗歌于我而言,那阵子已经退为其次了。我于是告诉大家:我老婆怀孕了,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陈正蚁”,“陈”是我的姓氏,“正”是他的排行,“蚁”的意思就是一只小蚂蚁。大家不知所云,纷纷迷茫地看着我。我于是告诉大家,读了某某诗人的作品,其中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尤其让人感动,我孩子的名字就是受到了诗歌的启发。而且诗歌永远是青春的艺术,像生儿育女是年轻人的能力一样,我们要用让老婆怀孕的心态去对待诗歌,去创作诗歌。或许一个优秀的文字,应该都是怀孕了的。我的解释赢得了掌声。

我遇到了几位同事,也笑着告诉他们,我孩子两个月了。有人问,你抱孙子吗?有人说,你是第几胎了呀?我还陆续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老家的亲戚们,包括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我对他说:你要抱孙子啦。父亲一高兴,就一句话没有了。小青以为,父亲对抱孙子并不十分起劲。姐姐事后告诉我说,当时父亲是流泪了的。

从此,每天早上迎着阳光,晚上面对华灯初上,我们唯一的话题就是孩子了。我们不仅仅谈孩子的成长,谈孩子的爱情,谈孩子的事业,还谈孩子的为人处事。小青起初有这么几个观点:第一,不让他太累,不上培训班,要让他写毛笔字,能顺便画个画最好,因为毛笔字是中国传统文化,一支毛笔一瓶墨水便可以行走天下了;第二,不让他太伟大,要顽强而快乐地生活,因为照着我们半辈子的体验,快乐是人生的真谛,再伟大的人如果不快乐,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第三,要懂得享受人生,不能只谈一次恋爱,她就只谈过一次恋爱,实在太亏待自己了。我说,你现在再谈也不迟吧?她说,当然迟了,有孩子了哪还有精力呀。第四,让他(她)娶个或者嫁个有别墅的,我们这辈子想住上大别墅,恐怕希望渺茫了,只能靠着孩子他(她)媳妇或者老公了。endprint

所有的话题,都落脚到了对孩子的美好期望上,最后我们发现“陈正蚁”三个字根本无法囊括我们所有的期望。在继续给孩子起名字方面,我与小青做了简单的分工,大名由我这个父亲做主,乳名就由她来负责。

第十天的时候,我们确定了孩子一生的追求,就是写毛笔字与画画,所以小青想到了上海名人陈十发,加上我父亲的名字叫陈先发。乳名很快就取出来了,“九发”太小,“十发”重名了,“后发”不吉利,最后敲定了“十一发”。小青解释说,我们期望不大,就是比陈十发“多一发”,也不在于“先发”与“后发”,关键是希望他的人生是“连发”。

我对于这个乳名一直是不满意的,因为“八”就是“发”的关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车牌子与手机号码喜欢带“八”,买房子喜欢“八”楼,就连选个墓地也要挑个第“八”排。所以“发”字,太时髦了,太俗气了,被用得太滥了,变成了一个太累的字。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至今都不明白,小青的“十一发”是什么意思。是发财的发呢,还是连珠炮式的十一发子弹,那样的话火力也真够威猛的了。

有一天,小青突然抚着日益隆起的肚皮说,从今天起,我们家的孩子要改乳名了,不叫十一发了,而叫葫芦娃了。小青说,她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家的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无数次似的。她与B超测试出来的几个数字对照了一下,在一张白纸上把梦里的样子绘了出来。这时电视中正好在重播《金刚葫芦娃》的动画片,她突然明白了,孩子长得原来像一个葫芦娃。

我说,我没有看过这个动画片。小青笑话我说,你还作家呢,这也没有看过啊,我小时候起码看过三十遍。小青一边唱起了主题曲,一边给我进行了知识普及:传说有位农民,种下葫芦籽,结了七个葫芦,七个葫芦成熟了,相继落地变成七个男孩,穿着七种颜色的衣服。红娃是大力士,橙娃是千里眼和顺风耳,黄娃刀枪不入,绿娃会喷火,青娃能吞吐江海,蓝娃有隐身术,还有迷失本性的紫娃。

我问,葫芦娃有七个呢,我们是哪一个?小青说,你最喜欢哪个,他就是哪个了。我说,有的力气大,有的耳朵好,个个都有缺陷。小青说,有一个是合体的,他就是金刚葫芦娃,七颗葫芦娃的心都溶在他的胸中,七个葫芦娃的本领都长在他的身上。我能理解小青,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最贪心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完美的一个。

把葫芦娃确定为孩子的乳名之后,小青从网上下载了一套葫芦娃的方头、方眼睛、方下巴的照片,彩色打印了出来,两张压在书桌下边,一张装进相框挂在了冰箱上。每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们两个人便一遍遍地唱起了《金刚葫芦娃》的主题曲,不过我们把题目改成了《葫芦娃之歌》。大意是: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两个瓜。一个是他爹,一个是他妈。葫芦娃,力气大。左手不是鸡,右手不是鸭。左手扶着爹,右手扶着妈,葫芦娃,真是一个孝顺的娃。

每唱一遍,词都在变,调子也在变,一会儿是评弹,一会儿是二人转,一会儿又变成了京剧或者豫剧。那种幸福之情,恐怕只有父母才流得出来吧?

有几个人听了这个乳名,也问了与我相同的问题,你们家孩子是什么娃?小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金刚葫芦娃!

对于大名,小青说,你是一个大作家,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就好好完成这部三个字的作品吧。你写了半辈子的诗词、小说、散文,四处获奖,到处发表,牛烘烘的,现在考验你真本事的时候到了。小青说着,还从她的百宝箱里翻出了她学生时期用过的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全唐诗、一本成语大词典。

对于孩子的大名,小青提出了几条基本原则:一是必须通俗易懂,没有生僻字;二是意思不能太娇贵,不能不可一世。比如“天一”,老子天下第一,那个叫“天一”的,不就闯下大祸了吗?比如“万豪”,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三是名与姓应该融为一体;四是不要让人有歧义,成了别人取笑的把柄,比如范统,人们就会喊他“饭桶”。还有,写出来要好看,有些字不规整,孩子以后签名的时候写不漂亮。后来,小青还提了一条,关于生辰八字,金木水火土都不用管了,但是这个名字把姓氏笔画加起来,必须通过有关算命网站的测试。

那几天,我在单位里总是开小差,碰到每一个同事,就研究他们的名字;走在回家路上,看到一只麻雀、一只虫子、一片叶子、一只蛤蟆、一块砖头、一颗石子,甚至看到一个肉包子,都会让我联想到孩子的名字。我会念叨:陈麻雀、陈蝴蝶、陈叶子、陈蛤蟆、陈砖头、陈石子、陈包子、陈飞机、陈垃圾。念着念着,就有点晕乎乎的了。别人听了,以为我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我们陈家的,要给他们一个个取个名字似的。

一旦下班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会想到陈米,洗碗的时候会想到陈碗,洗手的时候会想到陈手,莫言的小说《蛙》里就有一个人叫陈手。甚至上厕所擦屁股的时候,我还会想到陈纸。吃完饭,在网络上搜索与“陈”有关的诗词,但是在古诗词中,含有“陈”字的句子实在太少了,可见“陈”这个姓氏实在太难以入诗了。

有那么几首诗,“陈”字全在标题上,温庭筠的《过陈琳暮》,卢照邻的《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典父老》,韩愈的《落叶送陈羽》,白居易的《朱陈村》,已经是人家的名字了。关于李白《将进酒》中的“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韦庄《小重山》中的“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虽有了“陈”字,在诗词中却是毫无轻重的。

我还查了与中药材有关的,因为我与小青都是中药的推崇者。中药为小青治好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些小毛病,怀孕之前我们还用中药调理了多年,而我的家乡塔尔坪满山遍野都是中药材,我就是采着天麻、灵芝、苍术、柴胡这些药材,把自己给一点点养大的。

查到陈皮、陈艾这两样,我感觉有些亲切。有一年我去重庆出差,舍不得吃饭,就花了两块钱在农贸市场买了两斤小食品。它有月饼那么大,红色的,看上去挺不错。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还没有吃过橘子,所以不明白那是橘子皮,因为当时整整吃了两天橘子皮,如今一闻那种味道还会反胃。我刚刚入行当记者的时候,第一篇文章写的是有關部门悬赏四十万抓一个贪官,我就用了“陈皮”这个化名,第二天见报是头版头条,正得意间却因为那个化名被批评了,大家说“陈皮”当记者不严肃。陈艾是我们老家山坡上到处生长的一种野草,尤其是坟头上,妈妈的,哥哥的,长得更加茂盛。农村人不太洗澡,更不会把艾草放在热水里来熏蒸。所以一年四季就用一次,便是端阳节那天,大家采回来,插在门楣上用来辟邪。endprint

这两味,说是中药,其实就是废物,用来给孩子取名字明显不合适。

丈母娘多次插手说,如果孩子生得快,就叫陈快,生得慢,就叫陈慢。而且经常会提出几个名字,供我们挑选,比如多多,比如甜甜。小青听了,赶紧劝说她妈,起名字的權力,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孩子他爸吧。但是,丈母娘是上海丈母娘,是爱管事的上海丈母娘,而且又是孩子的外婆,对这个孩子的热爱不比我们少,所以她在公园里跳舞时,跳着跳着,就蹦出一个名字,说是叫陈好,与那个女演员一样。在玩电脑游戏时,玩着玩着,就蹦出一个名字,说是叫陈顺,顺子在斗地主这个游戏中,是变化最多的。

我随手准备着一个红皮子本本,把一个个随时想出来的名字记下来。有一天晚上,小青在旁边提醒说,什么东西越陈越好?我说,那只有酒和瓷器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不怕时间的,时光流逝得越快越好。酒越陈越香,茅台三十年陈酿,已经几十万元一瓶子了;瓷器越陈越值钱,家里若有个清朝的青花瓷瓶子,恐怕就能换一套房子了。于是我提出了几个相关的名字,陈酒、陈酿、陈醇、陈瓷、陈瓦、陈陶。

小青说,陈酒太直接了,像个酒鬼;陈酿,容易把酿与娘念混,有些娘娘腔;陈醇很是满意,可这个名字已经被上海一个艺术家用掉了,步人后尘而难超之,这是很悲哀的;陈瓷,感觉有点反应迟钝的意思,像是个傻瓜,上海话叫港督;陈瓦,宁让玉碎不要瓦全,瓦永远都是一个牺牲品,而且瓦太脆弱了。

我与小青对陈陶是非常满意的,陶与瓷一样值钱,不怕老,不怕旧,而且多为艺术品。于是就上网搜索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同名同姓的。一查就傻眼了,陈陶竟然是唐朝一个有名的大诗人。百度词条这样介绍陈陶:字嵩伯,自号三教布衣。《全唐诗》卷七百四十五“陈陶”传作“岭南人”。诗人早年游学长安,善天文历象,尤工诗。举进士不第,遂恣游名山。唐宣宗大中时,隐居洪州西山,后不知所终。有诗十卷,已散佚,后人辑有《陈嵩伯诗集》一卷。其《陇西行》四首之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把残酷现实与少妇美梦交替在一起,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至今仍脍炙人口。

我说,那就叫陈小陶吧。小青说,我们家葫芦娃怎么可以叫陈小陶呢?起码应该叫陈大陶吧。小青又提醒说,衣服怕旧,食物怕旧,房子怕旧,人更怕旧,连石头也是怕旧的,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怕旧的呢?

我突然冒出了三个字——陈不旧。

这三个字,一下子涵盖了人世的一切,不管什么东西,无论是酒也罢,瓷器也罢,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受到伤害的,至于酒越陈越香,陶瓷越久越值钱的说法,都是人们一种欲望的体现。在时光中,谁也躲避不了“陈旧”,但是“陈”了没有关系,只要依然“不旧”,俞旧而弥新,这才是人生的大哲学。

陈不旧成了我们首选的一个名字。小青在网上把这三个字测试了一下,四句话为:陈不旧(吉):能获众望,成就大业,名利双收,盟主四方。

当我与小青抚着肚皮“不旧儿,不旧儿”叫得正欢,有一天外出散步时,在电梯里碰到一位老太太,她伸手摸了摸小青的肚皮,然后说,这么硬,是个儿子吧?旁边的邻居也问,你们超了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与小青突然醒悟,果真是个少爷也就算了,如果是个千金小姐呢?难道对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也叫陈不旧吗?当时离预产期已经不到半月了,再起一个女儿的名字预备着,肯定是来不及的了。

我与小青干脆咬咬牙,一律就叫陈不旧。因陈而不守旧,还管什么男女呢?

四、男儿的眼泪

葫芦娃出世之前,害得一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哭过两次鼻子。“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的哭,并非明朝李开先的《宝剑记·夜奔》所能代表的。我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多数时候流眼泪并非伤心。除了看电视听戏时哭,自己写文章进入角色时哭,平时太想自己老父亲与那一片玉米地时也会哭。早些年,看林黛玉葬花,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有些矫情,后来所经的事儿太多了,再看到“花飞花谢花满天”,自然就想到了“红消香断有谁怜”,尤其“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设身处地地联系到流落异乡的自己,不免也会暗自流泪。

自进入不惑之年,不明白是心硬了,还是眼泪少了,就哭得少了,即使真要哭,也是无泪的了。但是为葫芦娃哭过几次后,才明白人类的泪水,在不同的年龄味道是不一样的。为陌生人哭,是同病相怜,是寡淡的;为亲人哭,是担心,是咸的;为爱情哭,是缠绵,是甜的。唯独为孩子哭,更加让人揪心,是血腥的。

二月五日是个阴天,是小青怀孕整整一个月的日子,我们需要到医院去例行检查。这时候既有期待,又提心吊胆,和探访藏宝洞差不多,既对那些宝贝充满好奇,又怕妖魔鬼怪突然冒出来。在医院做完B超,小青拿出一张化验单让我看。我看不懂那一串串数据和图形,小青就给我讲解,孩子仅有十九×三十二×三十三厘米,上边长着一个七厘米的胚芽。B超还绘了一个图像,看上去像一颗发了芽的蚕豆,但是小青说像一只小小的虫子。虫子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东西,大米里长了虫子意味着霉烂,身上爬了虫子会吓死人的,庄稼上长了虫子一定要杀掉,在路上碰见虫子基本是一脚踩上去,很少有人会绕道而行。

大家对待虫子的态度是反感的,是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的。但是对于小青的比喻,我还是接受的,因为蚕豆属于植物,是麻木不仁的,一年一年发芽,它撑破了天,长大了不过一根藤蔓。虫子属于动物,是可以到处跑的,是有生命迹象的,许多是有血液的,是有知觉的,是会疼痛的,而且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它们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最后又变成了什么,有没有灵魂与来生,我们是一概不知的。

据说,人类就是由虫子进化而来的。比如蝴蝶,本由虫子生的,长着长着就长出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还被认为是某些亡人的化身。

小青告诉我,我们家的孩子是扁的,一起进去检查的,人家都是圆的。我以为扁的有什么毛病,因为月亮残疾的时候就是扁的,苹果没有长好也是扁的。但是小青很开心,说扁的要生儿子,圆的要生女儿。我问,这是哪里来的理论?小青说,全是那些妈妈们,从网上论坛里总结出来的。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儿子调皮捣蛋,哪肯规规矩矩,女儿乖巧安静,自然是安分守正。像玩气球,调皮者会把气球挤扁压破,乖巧者会把气球抱在怀里呵护着它的圆。endprint

小青对我说,胎儿的心跳通过扩音器放大的时候,嘭嘭的声音分贝很高,像有人在敲一面牛皮鼓,而且每分钟可以跳动一百二十多次,正常的成人每分钟仅有六十至一百次。我不免肃然起敬,好想听听这生命起源时的声音,听听那击鼓传花的节奏。后来小青再去做检查的时候,我也往B超室里冲过几次,都被护士拦住骂了一顿,说是男人不准入内。

隔着门,我还是听到了嘭嘭的胎心,一个小生命正在向世界发出强有力的信号。我感觉自己有一点伟大了,这颗生命的种子是自己孕育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拥有的太多太多,有亲人,有爱人,有朋友,有花草树木,有功名利禄,但是他们统统都是身外之物,唯独这个小生命是离开我的身体而存在的,成了我游离在外的再也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三月三日,是个周日,照样是一个阴天,偶尔还下一点毛毛雨。我因为加班,凌晨三点才回到家里,所以睡得有些过头,没有及时起来给小青准备早餐。正在梦意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被吓了一跳,一下子掀开被子,光着膀子坐了起来。我以为家里出现了蟑螂,只有家里出现蟑螂的时候,小青才会大喊大叫的。

小青冲到床边,手上握着一块卫生纸。纸上有两块桃红色的血迹,分明是新流出来的鲜血。如果在以前,还有老大妈,血并不足为奇,可是现在是妊娠期,怎么会有血呢?我恐慌地问,哪里来的?你哪里受伤了吗?小青已经说不出话了,拿着餐巾纸又擦了一下下身,又一片血迹在我的眼前出现。

我感到十分不妙,没有顾得洗脸刷牙,更没有心情来吃早餐,拉着小青立即向医院奔去。一路上,我看到的天空,一片阴沉而低矮,像拆迁的工地,到处是残垣断壁。去医院要经过静安寺,当我看到那金色的寺院与金色的佛塔,我默念着“大愿悉成满,百福自庄严”的警句,在祈祷着我的孩子——一个比蚕豆还小、比虫子还弱的生命,愿我的孩子能够吉祥平安。

我们尽量回忆着前一天,她都做了什么,都吃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隐藏着陷阱,伤害是防不胜防的。走路有伤害,吃饭有伤害,就连不吃不喝,仅仅呼吸一下空气,也会因为污染而受到伤害。小青说,她中午走了一些路,去了一趟朋友家,朋友已经怀孕七个月;在家吃了两个芒果、四个橘子和一个橙子。除了这些,都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们跑到医院,因为是个周末,所以门诊不开,平时人山人海,现在显得十分清冷。好多门都是锁着的,窗口也只开了一个。我跑到挂号处,工作人员有点漫不经心,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慢腾腾地挂号。

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上帝提着一个箱子,对一位死者说,应该上路了。死者说,箱子里装着什么?上帝说,装的是属于你的东西。死者说,是我的衣服和金钱吗?上帝说,它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地球。死者说,是我的记忆吗?上帝说,它们属于时间。死者说,是我的才华吗?上帝说,它们属于事件和情景。死者说,是我的朋友和亲人吗?上帝说,他们属于你人生旅途的经路。死者说,是我的妻子与孩子吗?上帝说,不,他们属于你的心。死者说,那一定是我的身体。上帝说,不,不,它属于尘土。死者说,那肯定是我的灵魂。上帝说,错了,你的灵魂属于我。死者流着眼泪、满怀恐惧地接过箱子,打开了——箱子竟然是空的。死者说,我从来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吗?上帝说,是的。死者说,什么是属于我的?上帝说,每一个你活着的时刻都是你的。

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一直认为自己活不过六十岁的男人,意味着生命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二。所以,我是一个更加珍惜当下的人,每一束光线一旦消失就不会重新再来,此时此刻永远只有一个。当我看到十字路口倒计时的红绿灯,以及每一片不停摇晃的叶子,我能感到生命在一秒一秒地咔嚓咔嚓地消失。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个早晨 ,时光的流逝让我如此心痛。此时的每一秒都关系到我的孩子,关系到我的血脉,关系到我的生命是否可以从头再来。

在我把病歷卡递进窗口的时候,看到挂号的小伙子迟缓的动作,听到打印机缓慢的转动声,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显得从未有过地伤心。这个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寄予了两个中年人甚至是暮年人的多少厚望,如今却流血了。大人的血可以流一些,一颗蚕豆的血,一只小虫子的血,是万万流不得的。多流一滴,就干涸了,就衰竭了,轮回就结束了。

但是有谁能顾及我此时的感受呢?挂号的过程,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汇集了一些小水滴,从我的脸颊上往下流,遮掩住了我的泪水。在急诊室的门口,坐着三五个男人,他们一律比我年轻,比我充满了活力。他们也是来看急诊的,他们怀孕的爱人也流血了,但是他们显得悠闲自得多了。恐怕因为他们正处于繁殖的高峰期。小青经常对我说,人家多简单,一个晚上,两个人睡一觉,肚子就大了,就怀孕了,哪像我们这样,不是复制一种产品,而是在发明一种产品,难度系数太高了。

好不容易轮到小青进入B超室,我站在走廊看着三月的天空。雨停了,乌云散了,有一片白云,像一团散淡的人形,从天际飘了过来。我虔诚地盯着这片白云,双手合十地祈祷着。我明白这片白云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时带来了神灵。

小青进去了三分钟,但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仍然没有听到B超室里的任何动静,甚至连病床扭动的吱咛声也没有。小青进去前说,如果孩子没了,她会当场晕倒的。

小青会不会晕倒了呢?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确切地说是五分二十八秒,B超室的门打开了,小青走了出来。她什么话也没有,拿着一张纸递给我。我没有在意那张纸上的那串数字代表着什么,但是从小青稍微温润一些的脸色和眼神,我已经明白孩子暂时还是安全的,还依然在我的体外在他母亲的腹中。他像一根藤蔓长在悬崖边上,紧紧地抓着,努力地向上爬着。

小青随后又去听了听胎心。隔着急诊室的门,别人家孩子的胎心听上去清脆、萌动、有力而富有节奏,但是我们家孩子,只听到嗞嗞啦啦的声响,有点像收不到节目的收音机。小青出来后说,是先兆性流产,就是还没有流产。

在医院里开了些药,又打了一针黄体酮,我带着小青回家了。回家后,小青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咳嗽,为了解决上厕所的问题,我们准备好了马桶。我到处翻阅朋友们送来的各类育儿书籍,而且上网搜索相关资料,希望能够找到流血的根源。我还给几个医生打了电话,一个是妇产科的教授,一个是同事的妻子——有着生育经历的女人。但是他们都没有一个明确一点的说法,也没有什么好的处方,只是叮嘱卧床静养。endprint

我下午应该再去单位加班,但是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便在家里陪着小青慢慢地熬着。中午过后,小青又流了一点血,还是桃红色的。看着沾有血迹的刺眼的白纸,我又一次次地流泪了。如果他出生了,长大了,可以说话了,我还会这么担心吗?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小青再去擦拭时,血终于停了下来。但是整个晚上,我彻底地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一,医院正常门诊。按照急诊的吩咐,得再去仔细地检查一下。门诊里里外外全是病人,比菜市场还要拥挤。菜市场与医院有时候其实一样,菜市场是专门维持生命的,医院是为了延续生命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扒拉开人群,冲到主治医生的身边说,我们家的小青流血了。主治医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我又说一遍,我们家的小青流血了,昨天看了急诊,让今天再看门诊,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只要他告诉我怎么办就行了。要挂号,我立即去挂号;要换别的医生,我们立即换人;要回家继续静养,我们立即回家。但是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挂我的号也没有用,我这里还有四十个人,看完了应该已经下班了。

他的态度很明确,小青流不流血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好像根本不是一个医生,不需要一句安慰也不需要一丝同情。我十分生气地质问:你没有时间,是否应该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办吧?但是他,沉默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人安慰我说,这些医生什么生死没有见过?他们已经麻木了。我心想,如果我是医生,是绝对不会如此冷漠的。其实越是看到了太多的生死,越应该体会别人的不容易,因为生命是一次性的,是容不得重复和倒退的。

我吵了一架就离开了。再找到其他医生的时候,或许因为快下班了,或许因为忙碌一天太疲倦了,他们都是轻描淡写地说,不流血就没事了。有几个孕妇也说,他们也流过血,当初都挺过来了。我想,挺过来的人都在医院里,那些没有挺过来的人如今又会在何处呢?

我在慌恐与无奈中,让小青平躺在车后的座位上,然后把她送回了家。在单位里,一整天都无法安心上班,跑到同事那里诉说了一下,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指点,但是他们同样都很平淡。生孩子的事,对亲生父母而言是天下大事,难道于别人而言,哪怕救死扶伤的医生,都是微不足道的吗?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大概是八月初的时候,上海遇到了几百年不遇的高温,每天都是四十多度,周边的某些地区烧到了四十三度。我见识过沙漠地区的五十度高温,明显能看到空气中的火苗。那火苗不是红色的,因为掺杂着水蒸气,只能看到火苗的波涛,看不到火苗的颜色。上海那几天,就出现了这样的火苗,大家都惊呼,这是大难临头的天象。

有一位朋友来上海旅游,是我与小青一起全程陪伴的。那天去的是烏镇,早上十点左右出发,一路开到乌镇时,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我们在镇上的居民家用餐,推开临街的木门,古色古香的厢房里,摆着江南的旧式家具,桌子椅子都是那般古朴,桌子上沏着西湖龙井。推开窗子,便是乌镇河,河边杨柳青青,河水轻轻荡漾。朋友是个文人,所以对于乌镇真是欣喜不已,连连大呼,来对了,来对了。因为朋友喜欢,我们在乌镇多逛了一圈。顺着北街,吃了几样小点,尝了多年不遇的冰棍,试了试中国胭脂谢馥春,还逛了逛昭明书院;顺着南街,看了看茶馆,拜谒了茅盾故居。天黑后风凉爽了,有一轮上弦月挂在千年古镇的屋檐上,加上一盏盏红灯笼掌了起来,把一条石板路照耀得有些迷离。我们坐在石拱桥上,都舍不得离开了,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走出了乌镇。

由于迷路,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小青很痛苦地对我说,葫芦娃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连续剧烈地运动了几个小时。我说,从什么时候起?小青说,从上车前就开始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坐车时间太长了。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时就应该躺在车里。小青说,毕竟是陪客人的,我怕说出来朋友有压力。

我很心疼又很生气地说,朋友很重要,但是孩子更重要吧?但是小青一再交代,以后也不要说,说了人家会内疚的。小青在生活中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她对待朋友,对待家人,全部都是那样掏心掏肝。对于这件事情,我对她是有意见的。腹中的孩子才七个月,如果因为一时的情义而造成了早产,这对我们、对孩子将是多么大的灾难呀。

我坐到小青的身边,看着她的腹部一下子被惊呆了。她的腹部不停地扭曲着,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一会儿上边,一会儿下边。小青躺在床上,几乎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袋子里装着一条巨蟒。这条巨蟒在袋子里快速地蠕动着、盘旋着、撕咬着。我感觉这条巨蟒很快就要突破这只袋子,从里边钻出来似的。

我被吓哭了。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青的肚皮,一边流着泪水一边轻轻地念着,葫芦娃乖呵,葫芦娃乖呵。但是这种扭曲一直没有减轻,频率也没有减缓。小青说,我们大人运动两三个小时,恐怕都累死了,何况一只虫子呢。我有了更加不祥的预兆。在人生中多少次面死亡,别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也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晚上十一点半,我哭着拨通了一位朋友的电话问,怎么办啊。这位姓滕的妇产科专家说,还是去医院吧。

我准备带着小青去医院的时候,小青担忧地说,本来就因为太折腾了,我们再去医院的话,恐怕又要折腾几个小时,而且去医院挂急诊有意义吗?我认为她说的有些道理。为了让小青好好休息,我把灯全部关掉,拉上了窗帘,躺在她的身边。我不敢翻身,不敢咳嗽,甚至不敢呼吸。

不知半夜几点,小青终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再到凌晨窗外泛白的时候,趁着小青上厕所的机会,我问她,孩子还跳吗?小青说,已经不跳了,也许睡着了吧。我问,多长时间不跳了?小青说,不知道呀,跳得太厉害肯定不好,但是如果一直不跳的话,情况可能更加糟糕。第二天早上,我着急地问,孩子跳了没有。小青说,跳了,已经不那么剧烈了。

自此之后,每天早上一起来,我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葫芦娃跳了吗?大部分时候小青说,跳了。我便明白孩子还在健康地成长着。如果她说,还没有跳呢。我想孩子也许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就十分地担心起来。小青后来发明了一个妙招,如果孩子长时间不跳,她就用手电筒对着肚皮照一照,或者用手轻轻地弹一弹,葫芦娃立即就会跳起来了。而我,一旦碰到孩子的跳动,就轻轻抚摸一阵子,直到他安静下来为止。endprint

那是我与这个未出世的小生命仅有的交流方式。

为了孩子的安全,有朋友再从外地来上海,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自己一个人带着他们,夜游黄浦江,登临明珠塔,闲走陕西路。孩子在一次胎监时,情况有些不妙,胎动十至二十分钟两次;波动:平坦;宫缩:不规则;加速反应:无。医生说,加速反应“无”,就是没有呼吸。呼吸是生命的保证,没有呼吸还是生命吗?人死了的主要特征就是“断气”。这又把我吓了一跳,医生的补充解释是,没有呼吸肯定是不过关的。但是胎儿在母亲的腹中是不需要呼吸的,他们的氧气是靠着脐带来传输的。

在医生的要求下,做了一次生物物理评分。胎动:二分;肌张力:二分;羊水指数:二分;呼吸运动:〇分。医生分析的结果,仍然没有过关,需要继续进行胎监。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青饭量出奇地大了,不仅吃了一碗馄饨、两个面包和两份青菜,还喝下了一瓶可乐。她说,早上没有过关,恐怕是早上没有吃饱的原因。

我不明白吃饱了与胎儿呼吸的关系,但是有一条道理我是懂的——母子连心。但愿我的孩子好好地饱餐一顿,然后恢复他的生命力,继续朝着这个世界奔来。

五、衣裳的花样

在一个物质过剩的年代,衣裳是穿不完的,而且没有一个补丁。

如果有,那些补丁不过成了装饰,那些破烂不过成了炫耀。

小青叮嘱我,离预产期两个周左右的时候,要腾出一个周末专门用来浆洗葫芦娃的衣裳。

九月十三日,天气出奇地好,高温已经远去,早晚二十多度,天蓝得让人发疯,阳光稠稠的,风凉爽得有些醉了。早上六点多,窗外响起了老人们晨练的舞曲《好日子》。平时觉得有些吵闹,如今却成了很好的背景音乐。我随着伴奏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把阳台与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把外边的阳光与风请进来,然后喝了一杯牛奶,准备开始清洗葫芦娃的东西。

我问小青,要洗的衣裳呢?她指了指沙发说,不太多,就这么一堆吧。我朝沙发上看去,上边摆着四个大箱子。一个绿色的,两个红色的,一个蓝色的,把葫芦娃的衣裳分门别类地装着。我吃惊地问,都是葫芦娃的吗?小青说,是呀,这才几件呀,我们同事还没有怀孕呢,准备衣裳、鞋子和围巾,早就花了几万块了,我们相比之下哪有做父母的样子?

除了小清疯狂地给葫芦娃准备的生活用品,自从小青怀孕的消息被不断地扩散,许多朋友同事亲戚都松了一口气。随着我头发不断地苍白,牙齿一颗颗地脱落,脸上皱纹不断地加深,脸上的表情日益地疲倦,他们对我的繁衍能力失去了信心。有位朋友还安慰我说,做丁克很时髦的。如今突然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說,我老婆怀孕了。这种意外与冲击力,不像我射出了一枚小蝌蚪,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投放了一颗原子弹。

比我大的,已经抱了孙子,比我小的都已经为人父母,有的已经是儿女双全了。为了表示祝贺,他们一波波地快递礼物给我,开始送一些育儿手册和怀孕须知,前前后后达到了二十多本,最厚的竟然有六百多页。他们后来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给我,全是孩子的衣袜鞋帽,而且全是新的。这些新东西,极少数是刚刚花钱买的,大多数是自己孩子当年剩下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样样艳丽;西装唐装旗袍裙子,款式样样奇特;绒的毛的线的皮的,面料五花八门;一月半岁三岁五岁,各个年龄都适合。

丈母娘有个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让人从新疆捎了几十斤上等棉花,撕了几丈全棉的布料。布料上印着天鹅、企鹅和北极熊,专门给葫芦娃做了两床被褥。之所以要棉花的,而不要蚕丝的,据丈母娘介绍,桑树都见不到一棵,哪里会有蚕呢?蚕怎么会吐丝呢?所以那蚕丝全是假的。选个黄道吉日,我开车把被褥拉回来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哎呀,那个绵呀,那个软呀,是我这辈子感觉到的最暖和的东西了,超过了四月的阳光十月的火苗。

其中有人送了两双鞋子,都是半岁前穿的,一双米黄色的,一双黑色的,比一只肉包子还小。小青看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竟然是真皮的,那么光亮柔滑,应该不是牛皮,而是狐狸皮,或者是兔子皮。

那两双皮鞋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拥有人生第一双皮鞋是十八岁。十八岁之前我穿着的,全是姐姐一针一线给我纳的布鞋,更小的时候没有布料纳鞋底子和鞋绑子,我穿着的是用葛条或者玉米衣子编成的草鞋。有一年,我考入城里一所学校读书,学校对面是一家皮鞋厂。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工厂,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那么漂亮的院子。房子一排一排的,多得几乎看不到边,都用红砖砌成的,房顶不再是倾斜的,神秘得像一个童话城堡。每次放学后,从皮鞋厂经过时,我都会使劲朝里看,对两个门卫肃然起敬,觉得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不是老师,而是门卫了。我常问同学们,皮鞋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皮鞋的皮子真是从牛呀羊呀身上剥下来的吗?

我放过牛喂过猪,也杀过牛杀过猪,觉得牛皮与猪皮,不像肥肉那么油腻,又不像瘦肉那么干巴,嚼起来是味道最香的。我想象不出来,这么香的东西怎么会做成皮鞋,那么光亮,那么漆黑,形状那么漂亮,而且是臭兮兮的。如果真用牛皮猪皮做的,岂不是可以煮着吃了?这事儿,从几本关于万里长征的书中得到了答案,说革命前辈在爬雪山过草地时,太饿了,把皮鞋和皮带放在锅里煮了。

当时除了我还是布鞋之外,同学们脚上基本都是皮鞋,每天晚上他们脱掉皮鞋,成双成对地摆在架子床下边,尤其是有月光透进来洒在皮鞋上,感觉像两只停泊着的小船。我想,皮鞋穿在脚上应该很舒服吧?所以晚上起夜时,有意无意地踢踏着别人的皮鞋,试一试。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是没有看到过皮鞋的,或者说已经有皮鞋了,也许我们老师就有皮鞋,但是除了作业本与课本,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包括女同学踢毽子,穿着绣花鞋还是什么鞋,我一点都不清楚。

天天从皮鞋厂经过,看到从皮鞋厂进进出出的男女,我真是羡慕极了。那年夏天,有个穿着一双暗红色高跟鞋的女孩,每当她从我们宿舍外的小径上悠悠穿过,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我给她写过信,信中表达了爱慕之情,也表达了对她那双高跟鞋的赞美。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用她的皮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endprint

我发誓要买一双皮鞋穿穿。有一个周末,我像一个小偷似的,拐进皮鞋厂门外的门市部里,问一双皮鞋多少钱?一个女服务员说,你要多大的?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两砟长吧?服务员说,三七的?还是三八的?要不你先试试吧?我不明白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所以又问了一句,需要多少钱?服务员说,十二块左右吧。听到“十二块”这个数字,我几乎有些崩溃了。

第一次逛鞋店,也可以说是第一次逛商店,我几乎没有敢正眼打量里边,碰到那些出售的东西眼睛就挪开了,真像一个小偷被识破了似的,一下子溜了出来。

十二块,在如今几乎算不了什么,顶多一盒档次不高的快餐,一包不上档次的红双喜香烟。但是在那个年代,尤其放在一个放牛娃出身的穷孩子身上,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举个例子吧,我们村的孩子大部分因为交不起两块五毛钱的学费辍学了,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念书,全靠着自己放学后砍柴与采药。从山上砍下松树枝子,以每一百斤三毛钱卖给镇上的人,烧砖烧瓦盖房子;能采到天麻那些名贵药材,得挖遍半座山,运气不好的时候,恐怕连天麻籽也见不到几粒。常规情况下,夏天采五味子,秋天采柴胡与苍术,应该一两毛钱一斤吧?我考上的那所学校是国家供应的,每个月三十二斤饭票,女同学吃不完,会拿着去小卖部换卫生纸——那个年代还没有卫生巾。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卫生纸,擦屁股少数时候用的是作业本,多数时候用的是树叶子。

有几次回家,见到父亲吃不饱穿不暖,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拥有一双皮鞋的梦想并没有就此破灭,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马上要恋爱了,严格意义上说是暗恋了高跟鞋。她是我的学妹,属于同县的老乡,家住贺家村,所以姓贺——如今已不知长相的一个漂亮女孩。最后我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挣一双皮鞋回来。

那年暑假,我留在了学校。父亲左顾右盼,见我没有回家就十分担心,骑着一辆自行车翻了几座山,趟过了丹江河,来回一百八十里,撵到了学校里。晚上,父亲住在宿舍里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是嫌弃家里穷吗?我说,不是的,是想挣钱呢。父亲说,城里要柴没有柴要药没有药,你一个孩子能挣什么钱?

我确实茫然极了,放假时学校已经停伙了,连开水也不供应了。我白天借了个煤油炉子,自己下一点白水面条,晚上则像兔子似的,摸入学校外边的庄稼地里,偷吃生的西红柿与卷心白。碰到有月光的晚上,认得哪些西红柿红了;如果没有月亮,只好黑灯瞎火地挑一些比较大的,不管青红枣白地坐下来啃。

父亲在学校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骑着自行车走了。临走时,父亲说,我明白你想买一双皮鞋,但是我只能给你十块钱。父子两个在学校外边推让了一阵子,我趁着给父亲绑裹脚布的时候,把十块钱悄悄塞到了他的裹脚布里。我明白,在一百八十里路上,父亲口渴了会扒到河边喝生水,肚子饿了会跑到地里啃几根玉米秆子,十块钱应该是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这样的钱,我怎么可以用来买皮鞋呢?

父亲走后,有位老师找到我问,有个累活愿不愿意干呢?我问,什么活?老师指了指对面说,皮鞋厂里边有个烤胶厂,专门制造鞋底子的。有一大堆的橡胶渣,对他们来说是废物,对学校来说是宝物,可以用架子车拉回来,等到开学后给学校烧锅炉。我听了,两眼放光,这有什么累的呢?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就答应了。

正值三伏天,气温很高,橡胶渣刚倒出来还冒着热气,所以就特别不容易。从皮鞋厂到学校又是一个斜坡,那年暑假一个月时间,我一个人在这条倾斜的道路上挣扎着。老师要给我开工钱的时候,我说,给我一双皮鞋吧。老师当时十分吃惊。不明白是工钱不值一双皮鞋,还是这个学生的要求有点怪。九月开学,我就穿着一双皮鞋,敲门撞进了高跟鞋的宿舍。我不明白从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正是人生中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吧。

那双皮鞋我穿了三个学期,鞋绑子就裂开了,鞋底子磨出了洞。有一次回家,干脆扔在了家里。随后又被父亲补了补,穿在自己的脚上——同样是父亲一生中的第一双皮鞋。

除了皮鞋之外,在我身上还发生过许多有关穿戴的故事。比如在衣裳方面,一岁之前,基本是光着屁股的;十岁之前,我穿着的总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已经补丁加着补丁;十七岁之前,我只有一套衣裳,每个周末回到家,换上大人们的衣裳,把自己仅有的一套衣裳,拿到河里洗干净,晒干了再穿一个星期。缝到阴雨天,晒不干,只好连夜烧火烘干。

最让人痛苦的是裤带了。小时候没有裤带,穿的是开裆裤子;长大了比较雄壮,懂得羞耻了,就得用裤带系着。那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有皮带,清一色的是麻绳子,好一点的是用旧布搓的。麻绳子好处是摔跤呀干活呀不容易断,坏处是难解开。有时候想拉屎撒尿了,一慌乱就拉成了死结,扯又扯不断,脱又脱不掉。因此尿湿裤裆是大有人在的,光我身上就有三五回吧。

我第一条皮带,是带扣环的那种,是我大姐夫送我的。在我进城上学的第三年,大姐夫去韩城煤矿挖煤,带回来两条皮腰带,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那条皮帶两指宽,一头是亮晶晶的扣环,一头打着四五个眼眼。我系着皮带上厕所的时候,一脱下裤子总是磨磨叽叽,舍不得系上,专门等着让其他人看的。晚上睡觉时,我就把皮带解下来,挂在宿舍的床头上,有几次吓得同学以为挂着一条蛇。而且在我屁股后边总要露出那么半截,像一条尾巴。有几个同学见了,都羡慕地问,是不是牛皮的?我会拉过尾巴说,当然是牛皮的,黄牛皮的。

那天,连午饭也没有吃,一家人一起清洗葫芦娃的衣物。直到太阳落下的黄昏,才把葫芦娃的生活用品全部清洗了一遍。包括婴儿床、儿童椅,还有几十个尿片、几件毛巾、浴巾。看着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有裙子,有褂子,有短衫,有长裤,真像一面面生活的小旗帜。我在想,这些衣裳,葫芦娃每天换一件,起码能穿半个月吧?恐怕有些衣裳还来不及穿,葫芦娃就长大了,长高了,长胖了,不合适了。有些衣裳是五六岁孩子的,等葫芦娃长到五六岁会不会褪色呢?会不会过时了呢?葫芦娃会不会又有一大堆更新更好的衣裳呢?

对比那个贫穷年代,有关衣裳真是刻骨铭心。有些是伤感的,有些是欣慰的,有些则是心酸的,让人忍不住直掉眼泪。但是这种记忆,其实与衣裳的款式、花色没有太大关系,现在能够记住的已经不是穿了什么,而是怎么穿的,冷不冷,热不热。endprint

不管是衣裳、鞋子,还有裤带,它们之所以诞生,从树皮草叶,到布,到皮,再到披金挂银,原本是为了遮羞的,保暖的,护体的。无论发展到什么时代,衣裳的本质应该不会变的。当物质生活发展到富足甚至是过剩的年代,人们对孩子是爱得起的。但是衣裳穿在孩子们身上,对于孩子而言,除了保暖、干净之外,赏心悦目的应该不是孩子。小青看着阳台上滴着水的大大小小的衣裳,对我说,葫芦娃真是太幸福了。

孩子生活的富足,或者说是过剩,是幸福还是负担呢?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等着孩子长大了,把这些衣裳都穿过了,再一件件地抛弃了,也许才会有答案的吧?

说实话,葫芦娃选择小青投胎作为他的母亲,应该前生是做了很多善事的,没有救过几只狐狸的话,应该也是救过几只兔子的。

其实,比起准备衣物,小青在没有怀上葫芦娃之时,早就在不经意间开始准备礼物了。

第一个礼物比较普通,是从狗嘴里抢回来的一只纯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熊。有一天小青参加一个聚会回来,是带了两样玩具的,另一个是橘黄色的布娃娃。那时候葫芦娃不明白在哪儿云游,还没有想要投胎转世的意思,更没有葫芦娃这个代号了,但是有一只进门不久的取名范二的泰迪。小青一进门,从包里兴冲冲地掏出一只玩具,说是太对不住范二了,人家原来住的大别墅,坐的奥迪,到我们这个穷家来受苦了,所以聚会的时候顺便就买了两个玩具。小青说,可怜的范二还没有一件玩具呢。于是她把一只布娃娃朝着范二扔了过去。范二迅速地跳了起来,从空中叼住了布娃娃,送回到了小青的脚边。小青坐在地板上,再远远地抛开,范二又扑上去,再次叼了回来,像一场奇怪的垒球训练。玩了几圈,范二就改变了玩法,不断地又扑又咬,像对待一只濒死的猎物似的。见布娃娃丝毫未动,它站在不远处叫上几声,然后扑上去使劲地撕着,不一会儿就把布娃娃的两只胳膊撕了下来。

小青从范二嘴中夺过了布娃娃,一下子扔进了垃圾桶。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扔掉呢?小青说,你没有看到已经烂了,范二吃下去的话是会生病的。我一直在旁边观看着,开始被她们的欢快感染了,有时候也参与其中。但是随着布娃娃被撕烂,露出了里边的棉絮,我感觉这不仅仅是一只玩具,而是有血有肉的长期蜗居我心间的一个生命。

我从垃圾桶里捡出这只受伤的玩具,有点忧伤。范二瞬间撕掉的,不是一只玩具,而是我童年的一个愿望。连一只狗都有玩具了,而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至今还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一件自己的玩具。童年时,我曾经试图为自己制作一个玩具,用柳枝做成了一个弹弓耀武扬威地挂在胸口上,却因为没有一条橡皮筋,所以发不出一颗石子;用梨木做了一把手枪别在自己的腰间,却因为没有一根火柴,所以从来没有听到枪响;在放牛的时候,从一头老黄牛身上一撮撮地收集着夹带着腥味的牛毛,揉成了一个球,但是它软乎乎的,拍在地上根本没有办法弹起来。

从我六七岁起,家人交到我手中的永远都是放牛的鞭子和上山割草的镰刀。父亲已经年近八旬了,母亲去世三十年了,两个姐姐已经远嫁他方,在他们的概念里永远就没有玩具,只有生活的工具。

小青没有发现我内心的波动,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只纯白色的小熊,朝着范二开心地抛了过去。这一次,我抢在范二的前边,一把接住了小熊,然后抱在了怀里。小青说,快点抛起来呀。我没有说话,带着这只小熊进了房间。小青说,你多大了?还和一只狗抢东西?好意思吧?我对小青说,不是我要玩的。小青问,我们家除了小狗,还有谁?我说,我要把它留给我们的孩子,等你怀孕了就有孩子了,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个小熊玩具的。小青听了,摸着自己的肚皮笑了,好像已经怀孕了似的。她把撵过来的范二一脚踢开,拿来一个塑料袋子把小熊封了进去。

自从葫芦娃意外地拥有第一件玩具之后,小青就接二连三地为没有任何音信的孩子准备玩具了。她有意识为孩子准备的第一个玩具是千纸鹤。她從外边买回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彩纸,每天一下班就开始折叠千纸鹤。她叠得很专心,不放过每一根线条,不放过每一道工序。每迭出一只,她都会把它轻轻地放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我问她,孩子要这些千纸鹤干什么?是送人吗?还是拿到风中自己放飞?

小青问,孩子出生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谁?我说,看到的当然是你了,你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呀。小青说,这是当然的,接下来呢?他会看到什么?我说,接下来就是我了,我是他无比丑陋的父亲呀。小青说,真笨,除了人,还有这个世界,我们家宝贝一睁开眼睛,你想让他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抓着头说,如果是春天,应该让他看到蝴蝶,如果是夏天应该让他看到蜻蜓,如果是秋天应该让他看到萤火虫,如果是冬天只能让他看到满地落叶了。小青很不满意地说,他出生是在医院里,哪里会有蝴蝶和蜻蜓呀?所以说,我叠的这些千纸鹤,到时候串起来挂在他的床边上,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千纸鹤在飞,赤橙黄绿青蓝紫,应该多好呀。

小青到底叠了多少,我已经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叠千纸鹤了,把剩下的彩纸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问她什么原因,她愤愤不平地说,你闻闻,这纸是不是有味道?电视里已经说了,这种彩纸是用化学药水染的,挥发出来的气体有致癌作用,我们不能让这些颜色欺骗了孩子。

千纸鹤本来是装在玻璃瓶子里边的,但是在小青查出怀孕之后,她竟然把自己辛辛苦苦叠出的东西全部倒掉了。我有些不解地问,在瓶子里装着,气味又不会出来,还是可以摆着看看的吧?倒掉了多可惜呀!起码留到孩子出生,让他放到小河里去。小青又愤愤不平地回答,你真是什么都不关心,我们家的孩子属什么的?我说,今年是蛇年,孩子属蛇的呀。小青问,那不就对了!小青平时爱看动物世界,明白蛇是仙鹤的美味,仙鹤是蛇的天敌。仙鹤在空中盘旋着,一旦发现了蛇的行踪,就会俯冲下来把蛇吃掉的。

在葫芦娃出生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命,我们把家里的花花草草,修剪和清理了一下,好多可疑的苦命的植物,比如绿萝,比如滴水观音,有几棵枝繁叶茂,都长到我们家的屋顶了。小青总害怕它们有毒,让我统统搬至门外的走廊。走廊不仅没有一丝自然光,还被野猫们当成了自己的乐园。endprint

有一只猫来路不明,把花盆当成了它的厕所。我清理过一阵子,今天清掉了,明天又有了,怎么也弄不干净,尿骚味熏得人头晕眼花。小青说,好不容易弄走一条狗,如今又来了一只猫。况且猫是有九条命的幽灵,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对孩子是十分不利的。

有邻居装修,扔了一块三合板,两面席子那么大。我用它,把整个楼梯堵住过,不清楚这猫哪来的能耐,还是一如既往。我怀疑不是野猫,是谁家养的宠物,挨家挨户敲过门,在楼道里张贴过“告同胞书”,可是没有一位邻居承认。那阵子,我天天爬楼梯,从一楼爬到十八楼,再从十八楼走到一楼,想捣毁这只猫的老巢。每爬一次楼梯,都出一身汗,累个半死。后来,我改变了策略,凌晨三点在走廊里守着,有一天果然发现了肇事者。它是黄色的,体形较大,走路威武雄壮,像一只微缩版的老虎。我提起一根棍子便追,哪能追得过一只畜生。从一楼追到顶楼,眼看着走投无路了,但是它一个折身,便从我脚下溜掉了。我折身追至一楼时,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大门是紧闭着的,唯有电梯上上下下。我喘着粗气走进电梯,发现搞清洁的阿姨,在电梯里低头拖地。

我说,有一只猫你见过吗?阿姨说,没有啊。我说,猫会乘电梯吗?阿姨说,应该不会吧?我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丈母娘已经起床,正准备下楼买菜。我说,猫会乘电梯吗?丈母娘说,你以为她是猫王吗?我说,它不会飞,如果不坐电梯,不可能逃走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终于下了一系列的狠招。第一招,是在花盆里埋进了油泼辣子。油泼辣子是朋友送的,我平时享用的时候都被辣得直翻白眼。我心想,它用爪子刨坑的时候,不辣它个泪流满面才怪呢。但是我埋了这个花盆,它换到那个花盆,我埋那个花盆,它换到这个花盆。最后,干脆直接方便在地上。

第二招,撒上琉璃渣。我们家阳台打碎了一块琉璃,我便把琉璃渣全撒在上边。玻璃碴十分锋利,还没有弄好呢,把左手就扎破了,流了一些血。若是猫站上去,应该能把它的屁股扎烂。但是猫似乎天生就练了轻功,是武林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或者它不怕痛,根本挡不住它。

第三招,用粘鼠板。在上海多年,真没有见过老鼠,有阵子以为老鼠在城市活不下去,所以灭绝了。有一天,听同事大喊大叫,说有一只小动物,坐在一张椅子上模仿她。她照镜子,它便照镜子,她伸个懒腰,它便伸个懒腰。那阵子,她正追捧《精灵鼠小弟》,我以为她走火入魔。不想,第二天我上班早,走进办公室果然看到有两个小东西,躺在我平时休息的折叠床上。它们还尿床了,把我的折叠床尿湿了一片。

我终于明白,乡下老鼠会四处乱窜,而城里老鼠是养尊处优的。我跑到外边一问,杂货店与超市里均有粘鼠板出售。我买了三张,回到家,放在一条必经的通道上。第二天,粘鼠板上果然留下了一串脚印。丈母娘说,听到过猫惨烈的叫,恐怕被粘住过,不过还是让它逃掉了。我本不想置它于死地,逃掉就逃掉了,哪里明白第二天,它避开了粘鼠板,仍然痴情地来此如厕。不就撒个猫尿拉个猫屎吗?不理解它为何要冒生命危险。

第四招,老鼠药,也就是投毒。虽然据传猫有九条命,我还是纠结了好几天,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最后,这畜生似乎在故意戏耍我,不仅仅拉屎撒尿,抱几根骨头来此享用,而且从老鼠那里偷师学艺,把几棵植物的皮也啃掉了。我恼羞成怒,便打电话向物业求救,物业经理嘿嘿一笑,在我耳朵边说,一包老鼠药不就解决了?我说,要是人家养的宠物怎么办?物业经理说,谁知道你干的?

我跑遍了外边的超市与小卖部,竟然没有老鼠药出售,因为无证销售属于违法行为。并非生活在法制社会,老鼠就是侥幸的。在小区里,碰见了居委会阿姨,她告诉我说,老鼠药可以免费提供,只要到居委会登记一下。领到两包老鼠药,我先用卫生纸和报纸,再用塑料袋,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即使如此,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身上装着的,是两颗沉重的原子弹。

我向小青汇报了自己的投毒行动,并交代丈母娘买两条鱼,要新鲜的。丈母娘说,一个畜生要新鲜的干什么?但最终带回来的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切就绪,只等天黑。小青历来心善,开始一言不发,后来慌慌张张,端茶杯子的手不停地发抖。

我说,杀只猫,又不是杀人,你怕什么呢。小青說,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尤其是猫,它东不去西不去,偏偏跑到我们门外,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再看看它们的眼珠子,是蓝色的,是深不见底的,谁明白会通向何方?所以当天晚上,计划并没有实施。不过,第二天十分神奇,第三天更加神奇。第四天,第五天,花盆里再没有见到屎尿了。我相信我要投毒的消息,不是物业或者居委会传出去的,那么这个消息是谁吐露出去的呢?我恍然大悟,要么是神灵,要么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在家里大声议论之时,有意无意地其实是在向它传播着福音。

人猫大战,不战而和。几盆放在楼道里的植物,原以为能给他人带来一点美,由于长年不见光,如今已经残败了,放在公共空间里,只会让大家不舒服,所以被我清理掉了。恐怕也是那只猫的初衷吧?

忙完这个有趣的插曲,我们把家里的木地板、书桌饭桌、被子衣裳、窗子阳台统统擦洗了一遍。添置了一台新冰箱、一个消毒碗柜、一个水曲柳的书柜,还有一个迷你型的洗衣机。新冰箱专门给葫芦娃储存奶粉和冷冻食品,比如水果泥和稀饭。小青说,与大人的东西混在一起容易串味;消毒碗柜是改装上去的,主要用来消毒,怕有什么病菌传染;书柜放我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刊杂志;迷你洗衣机专门洗葫芦娃一个人的衣裳。

之外,我们决定把家里认真地布置一下,尤其是光秃秃的墙上要挂一点书画作品。我们对葫芦娃未来的规划,就是让他写毛笔字,他有兴趣的话可以再画点画。这种规划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不想让孩子的人生太累,二是实现梦想时的代价不要太大。一台钢琴恐怕要几万块吧?而毛笔仅仅十几块钱一支。再说了,我连钢琴有几个琴键都不明白,要学的话得请老师,据说一小时也得几百块。但是毛笔字,我写不好,起码会写,万一不行,十几块钱就能把“二王”请回家了。

我家里字画倒是非常多,有长安城的大作家书写的一副对联,有老诗人洛夫来上海时给我的题字,有在同觉寺禅修时方丈曙提法师为我写的“佛”。另有一幅是卞增年的漫画“对酒当歌”,卞先生已经失去联系近二十年了;一幅是福州画家许廷干的“秋收图”,画了一个大大的南瓜,因为当年我有一个网名叫南瓜;一幅是中西融汇的油画“贵妃醉酒”,是画家刘令华的代表作,市值有八千万元了吧?我这一幅当然不是原画,而是一幅乱针苏绣作品,八年前拍卖价已经五万元了,如今又值几何了呢?无论是哪幅书法,还是哪幅绘画,都可以当成我们陈氏的传家宝。endprint

请装修工人来的时候,小青东也不行西也不行,偏偏挑了一幅来路不明的“荷塘”要挂在客厅里。我问,为什么要挂这幅呢?小青说,你傻呀,你看看画的是什么?我说,是荷叶、莲蓬和池塘呀。小青说,上边还有什么?我说,似乎是败了的荷叶。小青说,你站远点看,是不是有两只青蛙?我离开一米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两只青蛙,如果说真是两只动物的话,有可能是两只被撕碎的蜻蜓。为了不打击小青,我连连头头说,是青蛙又能怎么样呢?小青说,蛇爱吃青蛙呀。原来她把这幅画当成了食物,不是能吃的那种食物,而是能给人带来吉祥命运的食物。这幅不足一米的无名画,从此挂在了客厅里,有人问起来历,她说是北京一位著名画家送的。我天天看着,慢慢发现那上边确实有两只青蛙,神似而形不似的青蛙。

离葫芦娃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与往常一样趴在小青的肚子上,来感受一下葫芦娃的存在。小青问,孩子还缺什么呢?我想了想,似乎什么都缺,又什么都不缺了。

六、未知的遗产

我与小青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不是我们夫妻天生善良的话,我们家葫芦娃一出生一根草不带,至少就有五套房子。

我的丈母娘,就是葫芦娃的外婆,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原住在静安寺附近的愚园路上,据说那边拆迁的时候家家都是一夜暴富。丈母娘是知青,下乡到了南通,退休后回城的时候,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早就不明白被谁继承掉了;我的岳父,也就是葫芦娃的外公,原是南通第一大户,范氏花园亭台楼阁,如今成了南通有名的古代园林。范氏家宅堪比宁荣二府,如今似乎是中山路或者人民路,解放之后就全部被收为国有了。

即使不计算这些,岳父去世之后我们去查户籍档案,发现小青的爷爷当年在上海一家医院工作,住在陕西南路靠近南京路的地方,可惜岳父从小被南通的姑奶奶领养了。南通的姑奶奶,我去串门子的时候见过,老太太一头银发,行事十分优雅,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门对门有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全部归了她的亲生女儿。这些枝枝叶叶,根根蔓蔓,单从法律角度讲,都是有合法继承权的。

我有些好奇,问过几次小青,小青要么不语,要么就两个字:算了!

我在西安时,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住在城墙附近的农宅里,每天步行上班下班,都要穿过小北门。那时没有自行车,更没有小汽车,一个单程要走半个小时以上。但是那时候并不觉得烦,感觉自己不是在上班下班,而是唐朝一个文官在上朝下朝。出租屋很破,是二楼的一个阁楼,上下是要搭梯子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连把椅子也没有,平时写个东西看个书,只能坐在床沿上。也没有厕所,好在那时年轻,膀胱特别能憋,一晚上不上厕所一点问题也没有;更没有水龙头,冬天一月洗次澡,夏天一两个周洗次澡,都是去澡堂子,至于洗脸,已经忘记了,不清楚自己每天到底有没有洗脸,反正牙齿是几天刷一次的,也许连牙齿也不刷了吧?

这么个破房子,推开窗子,能看到城墙,如果从这里纵身一跳,就会跳到城墙上去。所以,我對这个房子特别敬仰,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演的,直接住在城墙下的掌管城门的卫兵。房东是一对夫妻,男人老家是河南人,女人据说是我的老乡,他们是我最最崇拜的。崇拜他们,就因为他们两个外地人,凭什么弄到了这套宫殿一般的房子。

早上或者是黄昏,我上班下班的感觉非常奇妙,一直顺着城墙根子走,再从小北门拐进拐出就到了。觉得像是巡城的卫士一般。每每碰到在城墙下打太极或者是跳舞的老人,我都会笑着打个招呼。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西安城谣言四起,说是要地震了,大家疯了一样向外逃难,其实这个谣言的根源就是我。有天早上,我和一个打太极的老人打招呼,这个老人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西安要地震了。回到单位,我每遇到一个同事,都重复一遍说,听说西安要地震了。没有想到,到下午下班时,每碰到一个同事,他们都对我说,要地震了你明白吧?第二天,有些同事就不来了,有的说是去上海出差,有的说是到杭州旅游。不几天,这条消息就上了报纸,是地震局出来辟谣的。

在西安城里,我换过几套出租屋,不在城墙边上。换房子的原因是自己拿了工资,想住得宽展一点,有一室一厅的,也有两室一厅的,基本有一个可以半夜三更有事没事敲门蹭口水呀借把刀呀的女邻居。但是再没有城墙根下那个小阁楼住得自豪了。后来,重回西安,故地重游了几次,没有找到当初那栋房子,原地上已经盖起了一座大厦。一问才明白,房东已经搬迁了。大厦的保安说,那个房东呀,早就发大财了。

十几年间,我在多个城市租过房子,总共租过十二次房子,有两次租得有些豪华。二〇〇一年在广州工作,开始住在五羊新城,每个月是八百块。有一次,西安几位老同事到广州玩,大家坐着轮船一起游了一次珠江,同事们被珠江两岸的景色给镇住了。他们看着江边被打上荧光的绿树,看着江中的波光艳影,特别是两岸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上,一盏盏探照灯晃来晃去,像一只只巨大的手电筒,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

有人问我,这光从哪儿来的?他们在照什么呢?会不会是在抓坏人呀?有人羡慕地对我说,广州真漂亮,你来广州真是选择对了。坐完船,大家从江边的石板路返回。看着从附近的小区里,有人推着童车,有人牵着宠物,还有一些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在凉爽的江风中漫步。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也住在这里,窗户朝着珠江,大门直通江堤,应该是多么浪漫啊。

这个梦很快就实现了,单位搬到了广州大桥南边,我在五羊新城的合同也到期了,于是下了血本,以每个月一千四百块钱的价格,在广州大桥西南侧租下了一套两室一厅。房子在三楼,装修得十分古朴,家具全是暗红色的。厨房与客厅之间有一个吧台,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温酒或者煮咖啡,就坐在吧台上烧开水。客厅里有一个米色的沙发是布的,坐在上边很软很暖和,当时也不明白是什么材料,反正从此再买沙发的时候,我对真皮沙发就很蔑视。

朝南的一个房间直接通向一个大露台,上边种满了各种植物,有美人蕉,有月季花,也有栀子花。朝北的那间房子以及客厅,窗子外边是没有围栏的花园,花园边上是石板铺成的江堤。珠江的大堤与地面是齐平的,除了小小的栏杆与铁链子之外,与珠江之间是没有任何遮挡的。这与上海有些不同。上海无论是苏州河还是黄浦江,大堤都是高出路面很多的,人走在路上根本看不到河水。所以苏州河与黄浦江就成了旅游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一部分。endprint

坐在这间出租屋里,能清晰地看到珠江上的游船,直接面对对岸的星海音乐厅,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到演出散场后的喧哗。即使躺在床上,也能透过落地玻璃窗子看到江面细碎的波浪,感觉自己就躺在珠江中间一般。这么一套房子,在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中出现的房子,当时险些就变成了我自己的房子。

房东是一个生意人,开了几十家超市,据我所知,他在广州有五套房子。他见我住得十分满意,而且又是一位诗人,所以就对我说,你喜欢的话,我把这套房子卖给你吧?我问多少钱?他说,三十万吧。我每月的工资是七千块左右,是人们普遍羡慕的天文数字,我在银行里的存款是两万多。我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呢?房东却说,你可以按揭呀?在青春时代,一切都是无知的,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按揭,所以从此不再过问这套房子了。

后来,单位不再为我补贴房租,自己实在心疼每月一千四百块钱,又舍不得离开这如梦如幻的房子,便又找了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夫妻与我合租。我出八百,他们出六百。再后来,我前往北京工作,就由他们独自负担。再再后来,他们是搬走了还是买下了,已经不再联系了。只从广州的老同事嘴里知道,这套房子应该值五、六百万了吧?关键是房源稀缺,有钱也买不到了。

没有想到的,上海成了我漂泊人生的最后一站。娶了上海女人,将有一个上海孩子,自己的名字已经雕刻到了上海的墓碑上——虽然是以生者的名义雕刻在岳父的墓碑上,同样是再也抹不去的,所以我必须在上海定居。

开始还是租房子,第一次租在延平路,一室户的老石库门,二十平方米左右,二〇〇三年底的时候,一月一千四百五十块。房子里有一张床,是用木头打的,被子褥子是自己带的,没有书桌,也没有书柜,有一个坏了的小电视,还有一只老式电话机。没有专门的厨房,也没有专门的厕所,厕所与洗浴间是在一起的,可以一边淋浴一边拉屎撒尿。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小隔间,放了一张钢丝床,床上堆着房东自家的破铜烂铁,散发着霉变的气味。第一天,一位朋友,也是一位老板,进来看了看,原以为能喝个茶,还没有进门呢,便捂着鼻子退了出去。

虽然简陋了点,但是地处静安区,到康定路的单位步行也就半小时,坐公交车的话也就两站。背后是静安区体育场,站在走廊里,透过一扇窗子,能看到有人踢足球,有时也有几个老外,带着孩子在扔飞碟。每到周末,清早开始就有人挥着拍子打球,不是羽毛球,也不是皮球,有点绣球的样子,是十分时髦的网球。后来才明白,这是中产阶级的运动,不是我们能打得起的。我们连羽毛球也打不起,羽毛球不贵,拍子也不贵,但是没有地方打,马路上风太大,车来车往也太危险。

有个周末,一时兴起,翻出一套短衫短裤,想去体育场跑跑步,顺便在人造的草坪上打几个滚,但是刚进去跑了一圈,就有人过来收费。说体育场是要收费的,每人每小时十五块,这让我翻了半天的白眼,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学着小狗小猫打几个滚,也得留下买路钱。

出租屋对面是自然美大厦,是生产自然美化妆品的蔡燕萍女士盖起来的。天天在这栋几十层的大楼下边生活,仰望着一块块蓝色的玻璃窗子,仰视着金色的尖尖的楼顶,我一直十分好奇,在我们老家磨一袋子面粉,也会弄得红尘四起乌烟瘴气,心想没有一台机器,没有一个烟囱,没有穿着蓝衬衫的工人,出入的皆是花枝招展的美人,那一盒盒的胭脂红粉都是怎么生产的呢?我借机溜进去过一次,仅仅允许在大堂转了半圈,从保安那里得知,这个大厦并不是什么工厂,而是最大的美容院。保安说,进去做一次美容,要消费几百块几千块,简直吓我一大跳——顶得上十袋子面粉钱了。这是我对美容的第一个昂贵的感受,大姐用的蛤蜊油,才多少钱呢?即使这样,她只有出嫁和走亲戚才涂过几次,其余时间都是素面朝天的。

出租屋周围除了自然美,朝南拐几个弯子,穿过几个巷子,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静安寺。第一次出门,在南京西路上碰到了金碧辉煌的静安寺,同样觉得十分稀奇。在我们老家,方圆几百里寺庙很多,全部都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也都是在偏僻安静的地方。山越大庙就越大,山越偏香火就越旺盛。在上海这么繁华的文明的不讲迷信的不信鬼神的大街上,却有一座寺庙,寺庙对面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百乐门舞厅。

我朝北摸索了一阵子,竟然来到了苏州河。一来到苏州河畔,我的心态就乱了。原来别人问,你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延平路的自然美,人家不明白我住的是石库门,以为我住的是高楼大厦的蔡燕萍。别人再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我只要不言语,人家以为我住在自家房子里。有一天黄昏,也许是农历十五吧,我来到苏州河边的梦清园,这是一个开放的亲水平台,有片竹林和一只大水车,还有几座小木桥,桥边系着木舟。登上木舟,可以坐着欣赏苏州河两岸的景色。

苏州河北岸有一个小区,后来知道叫中远两湾城,有几百座高楼,有几万户人家。华灯初上之时,临河的窗户一扇扇次第打开,就把整个苏州河也点亮了。低头看波光粼粼的河水,也是万家灯火,一滴滴清明的河水,在水下复制了又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而且是一輪圆月,与人间的灯火一比,显得有些猥琐和消极。我数了数窗户,最低的有二十二层,最高的有三十二层。特别是三十二层的窗户一开,感觉直接能够抓住天上的那轮圆月,起码是可以撩到几片白云的。

中远两湾城的大门口,有一辆红色小车缓缓驶了出来,在一个亭子边与保安争论着什么。能清楚地看到,开车的是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我身边,有一对男女,应该是专门到梦清园约会的吧?他们相依着坐在木桥上,呆呆地仰望着对面。一个带着河南口音,一个带着安徽口音。女孩子迷离地问,你看那辆小车,是啥牌子的?男孩子说,应该是奔驰吧?女孩子说,奔驰前边是个十字,我们老板就有一个十字。男孩子说,难道是奥迪吗?女孩子说,奥迪是四个环,比奥运标志少一环。男孩子说,那应该是宝马了。女孩子点了点头。男孩子说,等我有钱了,我也买个宝马给你,你喜欢啥颜色的?女孩子说,我也喜欢红色的。两个人说着,他们似乎真拥有一辆宝马,紧紧地搂在了一起。endprint

我在心里想,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情不是买辆宝马,应该是在这样的小区里买一套房子。这么个小区,这么多房子,这么多窗户,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所以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到那时候,我就不是坐在河边数窗户的人了,而是打开窗子、拉开灯的人了。我在延平路的出租屋,窗子玻璃碎了一片,心想不是自己家的,所以就没有及时补一片新玻璃。有一天晚上,小偷从这里钻进去,偷走了我的电脑和手机。手机里有无数朋友的电话,电脑里有我多年写下的诗歌与小说,没有发表,也没有备份。我痛苦万分,拥有一套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修修补补的房子的决心更大了。

我拥有第一套房子的时候还不认识小青。当时我们单位进了一位新同事,他除了上班之外,整天都在密谋着投资。他给我的第一个忠告就是,如果一个人身上的现金超过八千块,人生就是很失败的。而那一年,我银行的账户上有二十八万元的活期存款。这不是失败,简直称得上败类。我问,投资什么呢?他说,买房子呀。我说,钱不够呀。他说,按揭呀。我开始问,什么是按揭呢?他说,就是银行贷款呀。我说,银行贷款不是欠债吗?他说,欠债有什么不好?用银行的钱来买房子不是很好吗?我才知道,他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在重庆买了一套房子,当时正在考察北京的房子。

二〇〇四年五月,我们共同看准了北京东二环的一套房子。他对房子的周边环境以及房子的配套设施做了半个月的研究,而且在一个周末,专门带着老婆去北京实地进行了考察。他回上海后下决心说,值得投资。这个小区叫米罗公园,位于北京东二环,对面是龙潭湖公园,离天安门广场打车仅要十五块钱。房子是精装修,有两室一厅的,有一室一厅的,二〇〇六年交房,平均单价是五千八百元一平方米。我糊里糊涂地跟随着他,把两万块钱的定金打到了开发商的账户上。房子是通过公开摇号销售的,我也不明白什么叫摇号,反正现场气氛十分高涨,与彩票开奖时是一样的。摇到号的人高兴得直流眼泪,没有摇到号的人则痛哭流涕。我当时还没有下决心,但是很快被这个场面感染了。当我被摇到之后,选了一个十二层的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

在这个世界上即将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既非常奇妙又十分恐惧。购房手续都是售楼小姐帮着办的——首付了十二万元,从银行贷了四十多万元,每个月还银行本息两千六百块。之所以说有恐惧,是因为父亲一直都在存钱,每有五十块或者一百块钱,他都会拿到银行存起来,有时候缺个十块八块的,就千方百计卖一根木头,凑齐一个整数再存起来。我自己从小到大,也是在存钱中长大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贷款。如今,每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要交给银行,并且一直要持续三十年,交到我六十岁——我一直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六十岁。

似乎从那年起,北京的房价开始节节上涨。两年后房子交到手中,我专门买了一套乳白色的家具,安装了乳白色的窗帘子,在里边睡了两个晚上。那种不需要花钱就能住在北京城的感觉是伟大的。晚上的夜色都是为自己而来的,早上推开窗子看到龙潭湖的景色,感觉每一根小草都是为自己而绿的。

三个月后,房子以每月三千二百元租给了一个云南女人。她做茶叶生意,也很漂亮。她说自己喜欢这种乳白色的很干净的基调。我不但不用还贷款,而且租金还有节余。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上房东。做上房东之后,便被中介公司,特别是我爱我家给盯上了,不停地打电话问,房子卖不卖?我每次都开一个很高的价格,先是每平方米八千,后是每平方米九千,后来干脆翻一番,直接开到了一万二千元。

二〇〇七年,也就是奥运会开幕之前,我有一个计划——买两张跳水比赛的票,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去欣赏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运动员。可是,同事给我的说法是,北京房价之所以暴涨,是要举行奥运会的原因,奥运会结束之后,房价应该会跌下去的,投资应该转向二线城市。很快,他以九十三万元处理掉了北京的房子,我以一百三十万元也处理掉了北京的房子。

买我房子的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河南女孩,我们在中介公司会面之后,她一会儿递杯水,一会儿抛个媚眼,有种迫不及待的样子。我并非帅哥,也不是慈善家,于是感觉到了不妙,立即就反悔了。当时,她父亲陪着她。她父亲是位老干部,说闺女要结婚呢,结婚证都领了,人得讲诚信,大家以后还是朋友,我给你留个电话,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在中介的提议下,我加价三万元,心一软就成交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个老干部简直就是个感情骗子。房子成交后,他一个电话也不接了,有一次想办北京暂住证,打过几次电话都被他按掉了。其实真正要怪的话,只怪自己天生太善良,把这套房子弄丢了。

关于我的第二套房子是发生在成为房东之后,其实这才是葫芦娃可以实实在在继承的第一套房子。当成为房东之后,我在上海世纪公园旁边又考察到了一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米,三室两厅,精装修,总价一百万元。北京的房子还没有出手,我还没有那么多的资本,希望与另一位同事合资的时候,他却遭到了鼠目寸光的老婆的反对。但是我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计划,很快就中环与外环之间相中了一套,房子位于上海西边,一百多个平方米,随后成了我们的家,也是葫芦娃的家。葫芦娃将在这个家里出生、长大,或者还会一直到老。

在五套房子中,最不值钱的是位于陕西丹凤县塔尔坪村的三间平房,祖先遗留下来一间,父亲先后续接了两间,除了合抱粗的大柱子,房梁上并没有雕刻龙凤,屋顶上也没有铺盖琉璃瓦。如今里边住着父亲一个人,隔个三年五年就得翻修一次,每逢下连阴雨还会漏水,山墙裂开了一條一指宽的缝隙,父亲用一根柱子顶了起来。每次回家,父亲都要提起盖房子的事情,说是他出两万块,我出五万块,就能盖起一层的青砖大瓦房了。但是这个计划遭到姐姐们的反对,说是盖这么个房子有何用呢?父亲一走,就空了,不就成了别人的了?房子前边,原来种了两棵桑树,因为不养蚕就死掉了。房子背后,原来有一棵梨树,因为山上大树都被砍光了,已经没有什么打棺材了,就被叔叔给砍掉做了棺材。如今叔叔已经去世,睡的就是这口梨树的棺材。

第三和第四套房子,在江苏南通市港闸区塘闸镇,属于小青的出生地。这里是个古镇,因大生纱厂的张骞而有名。丈母娘是上海知青,跑到南通与岳父结婚。岳父原在南通造纸厂工作,单位分给他们两间房子,在通扬运河岸边。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是需要保护的古建筑。在这两间房子里,小青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我抽空去看了看,一间房子隔成了两层,是供亲戚朋友来住的,还有一间算是小青的闺房。房子的窗户外边,搭着一块木板桥,直接通到一大片屋顶,摆着很多花盆,种了许多青菜,还栽了一棵树,当时正在开花,白花散发着清淡的香味。endprint

小青说,这是栀子花。从此我认识了栀子花,有点像白玉兰。

塘闸古镇近年开发,岳父家那栋房子,是古香古色的小楼,计划要建一个博物馆。搬迁时,小青一家回上海已经八年,两间房子空了八年,岳父也早就去世多年。在收拾东西那天,我从老房子里翻出一个大茶壶,彩绘有一幅松鹤图;一对青花瓷的棋罐,各绘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在他们上海的家里,有一对太师椅,有一只方桌子,有一个茶几子,有一个梳妆台,全都是红木的,重得像铁疙瘩,上边雕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图,都是从南通搬运到上海的。

这就是大户人家,虽然经历了几度飘零,底子还在那儿摆着,你不信都由不得你。

南通两间房子搬迁,拿到了两套安置房,一套一百平方米,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是跃式的阁楼。房子是期房,办手续时只有一块荒地,还没有房子的一点影子,不久就建起了一片小区。在南通这样的小镇,住着的多是农民,更是顺民,并且十分讨厌平房,大多数人盼望着住楼房。镇上有位亲戚,家里住着一栋三层的大别墅,别墅后边是一条小河,前边是一块菜地,春天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把一条小路都给淹没了,关键是有一个大院子,可以养花花草草和小猫小狗。但是,他们看到我们要拆迁了,显得十分羡慕,总是念叨着问,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拆迁啊?

他们心里盼望的,是一旦拆迁了,就可以住楼房了,也就是住到空中去了。

在这里拆迁没有钉子户,也不会讨价还价,政府让什么时候搬,大家就什么时候搬。所以,我们拆迁的时候,每套房子只补偿几万块,大头必须自己掏腰包。说是动迁,与上海没有办法比,在上海动迁是发财的同义词。而这里,只给你一个买房子的资格。拆迁办的人说,这个不在限购范围,不然你就没有资格在南通买房子。

小青说,还是算了吧,这么贵的房子,与市价差不了多少,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呢?我说,这是你的根,没有一间房子在这里,你的根就断了。我们咬着牙,签订了两份不平等条约。至葫芦娃出生,房子盖到什么程度,我们一概不知,也没有任何消息。所以,对葫芦娃来说还是虚幻的。

第五套房子,是岳父在世时为了回上海而购置的,几乎掏干了一生的心血。他从住进新房子起就患病了。不得不说,他一辈子,开过船,跑过码头,当过造纸厂的采购,最终落下这么一套房子真是令人敬仰。虽然只有八十个平方米,却是真正的坐北朝南,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窗户。所以,阳光充足,通风透气,养过蜡梅、吊兰和绿萝,长得都十分茂盛,成了小麻雀最好的零食;还种过丝瓜、朝天椒,都得到了大丰收,丝瓜吃了好几顿,朝天椒摘下来制成了一瓶子辣椒酱,夹馒头吃真是十分爽快。尤其是小区外边,有一个宽大的绿化带,里边不但树木参天,还有几个湖泊,湖泊里长着芦苇,常常能看到三只野鸭子,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在芦苇中间游来游去。

这套房子属于嘉定区,我自己的房子在普陀区,但是属两区交界,仅仅隔着一条马路,叫祁连山南路,来回只要十多分钟。我买房子的时候,还不认识小青。两家安得如此之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大家都说这是缘分,也是我能与这么漂亮、贤惠的上海姑娘结婚的动力之一。小青是独生子女,所以近在咫尺的这套房子,随着葫芦娃的出生便改朝换代了,成为我陈氏财产的一部分。

在衣食住行方面,食是有限度的,吃得太好会营养过剩,得高血压脂肪肝之类的疾病;穿也是有限度的,再好不过金项链银手镯,何况人们衣裳越穿越薄越少,用不了多少布料。只有房子好像是越大越好,住着更舒服,心情更开朗。房子多了,不但可以出租,还可以换着住,山里住得腻了,换到海边去住,海边腻了就换到乡下去住。比如我吧,在农村时,想进城,进城了想房子,有了房子还想别墅。别墅现在是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想要别墅,其实想有一个独立的大书房,可以站着写字,卧着看书,不受外人干扰;写字看书累了倦了,到院子里种种萝卜白菜西红柿,如果可以再养一头小马驹,清晨的时候骑着在马路上遛一遛,也算过上了田园生活。

大家的房子全是葫芦娃的,但是葫芦娃的房子应该也是我的。现在年龄大了,不管好坏大小,房子有了这么多,基本花去大半生的精力。我带小青到医院产检,去时要从陕西路的马勒别墅经过,回时要从东湖路的大公馆经过。那座漂亮的童话城堡和那栋富丽堂皇的公寓,如今全是喝酒吃饭的地方,出入的有谁还是当初的主人?

不由得不想一个问题:这些房子还在,但是大亨杜月笙与犹太人马勒的后人今何在呢?

我在塔尔坪的几间土房子,父辈们为了一点地界,为了一堵院墙,为了院外一棵桑树,争来争去,你的我的,你死我活的,再过几年就不明白是谁的了。传到葫芦娃头上,父亲在世的时候,顶多每年回去一次,住一晚的可能性都很小。父亲一旦离开了,我们还会回去吗?在南通的两套房子,不仅离得远,谁明白盖好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有钱买下来吗?上海的两套房子,小青说,其中一套必须拿出来,等我们老了病了,无依无靠了,得用来吃药打针。如此算来,传给葫芦娃的,仅剩下一个安身之处——他未成年之前一家几口住着,他成家立业之后还能继承多久呢?这是商品房,合同写得明明白白,土地归国家所有,我们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也就是说,葫芦娃不到七十岁,房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前几天,与一位姓叶的同事争论,是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好。我说,还是生儿子比较划算,因为你生个女儿,节衣缩食买来一套房子,要还大半辈子的贷款,但是很快就不再姓叶了。说得同事一阵悲怆。

随着斗转星移,房子会破旧之外,最终又是谁的呢?还会是我陈氏的遗产吗?

面对时间,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

七、被改的生日

熬过了十月怀胎,上海從冬天进入夏天,再由夏天进入秋天的时候,葫芦娃终于想和我们见面了。

我提前设计了一个见面方式,要待在产房里做“导乐”,见证葫芦娃一点点的降临。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像外国元首访问一样,在他必经的道路上全部铺上红地毯,并且奏乐,鸣放礼炮。奏乐就奏《葫芦娃之歌》,礼炮要鸣放二十一响。endprint

我想,待在产房里握着小青的手,亲眼看见葫芦娃先是一个光头,然后是一个光屁股,最后是两只光脚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这个世界,而我则像他检阅的士兵,那应该是幸运而自豪的。其实出生,像元首访问一般隆重,更像太空旅行的返回舱,定会有一些眩晕和不适,我要站在他第一眼能看得到的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抓得住的地方。我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把头发剃光,把皮鞋擦得锃亮,神气地去迎接他。

我想把结婚的时候添置的一套西装拿出来再穿一次。小青问,穿西服打领带,不怕热吗?我说,举办婚礼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个温度。小青问,那么她进产房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穿上婚纱?

但是人生之中,除了上天之外,其余是自己设计不了的,生儿育女更是一样。好多事儿看似顺理成章,是可以一一推断的,也是可以设计的,比如根据生辰八字算命,根据人的面貌看相摸骨,遇到了灾难要向神灵祈福,但是结果往往充满了未知。在葫芦娃出生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神秘的不可预判的现象,我相信都是一个个预兆,只是不明白这些预兆会印证在什么时候、印证在什么地方罢了。

葫芦娃预产期是国庆节左右,我与小青开始考虑过剖腹产,最后还是放弃了,原因是不想有违天意。在哪天出生,在什么时辰出生,生在什么地方,是下雨还是刮风,这都是上天提前布置好的。而且我们希望这个小生命是瓜熟蒂落的,凡是瓜熟蒂落的东西都是健康的。我种过南瓜,如果提前摘下来,肯定水叽叽地,如果等到秋天,南瓜蔓枯了黄了,南瓜便会滚落在地。把这样的南瓜抱回家切开,瓜子是饱满的,是成熟的,是可以当种子的,而且蒸出来,不但是面的,还是甜的。瓜熟蒂落,其实就是顺应自然,都蕴含着命运的逻辑。一旦剖腹产,一刀下去,其实是切断了他与上天的联系,不就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或者是有意吐露出来的天机吗?

我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塔尔坪村,那间屋子成了我们家生火做饭的厨房,降落的地方现在安着一口大锅。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烙我喜欢的锅盔,他一边翻着锅盔一边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出生的。我看着那口被烧得火红的铁锅,发现自己真像那个被翻来翻去的锅盔。有一次,我借机问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因为遇到迷茫的时候,经常有占卜的欲望。父亲想了半天,然后告诉我,应该是九月二十二日,应该天刚黑下来,应该是酉时。面对一个“应该”连着一个“应该”,父亲解释,那个年代家里没有日历,也没有钟表,整个村子也没有钟表。父亲说,应该不相上下吧。我说,不相上下是什么意思?说明我的生日是不准确的。

所以这辈子,遇到许多算命先生,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有瞎子,也有智者,有说我是土命,有说我是金命,有说我大富大贵,有说我一生穷困,我都是一笑了之。我唯独相信的是看相,上天造人时,想造个尖嘴猴腮的小人,还是想造个耳大目慈的善人,提前是打过草稿设计过的。不管是麻衣相术,还是摸骨术,我均偷偷地试过,在同事身上试,在朋友身上试,在公众人物身上试,我看不出在某年某月,具体有何灾何难,但是能看出命运的大趋势,等个三年五年基本都应验了。

有一位朋友,我在心里给他看过相之后,等了不到三年时间,他果真就出事了,从一个处长被降为庶民;还有一位朋友,我感觉他的寿命不会太长,几年过后再打听这个朋友,说是早就得绝症去世了。听到这些消息我被吓了一跳。还有很多案例,与我看的基本八九不离十,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就失明了呢?好在我仅限于放在心里,从不泄露天机,上天罚我一个近视眼而已。

我不是剖腹产的,在那个年代全是顺产的。我有一个堂弟生在一个碾盘上,所以他叫石头;还有一个堂妹生在山路上,所以她叫小路。也有生在厕所里的,只能起个乳名叫狗子。那个年代没有医院,也不用人来接生,孩子一旦落在炕上,自己拿把剪刀,放在灯焰上烧一烧,算是消了个毒,然后咔嚓一下,把脐带剪断了事。大家还相信托梦,我母亲托了什么梦,没有人告诉过我,葫芦娃临产那几天,家里一直很忙,也很累。小青说,倒是做过梦,不过每次眼睛一睁开,就把梦一干二净地忘记了。

对于葫芦娃的生日,我们希望上天最满意的一个安排,是九月二十二日。即使我的生日是不确定的,我还是特别希望葫芦娃生在这一天,起码我们两个的身份证号码比较接近。小青说,你又不记得自己生日,葫芦娃生在这一天有什么用呢?我说,起码可以与他一起过生日了。

正在这个时期,有一个同事添了新丁,他给我发来的喜讯是,八月二十八日早晨八点二十八分。八月二十八日,又是八点二十八分,按照中国人对数字的迷信,他孩子的生日是多么吉祥。接到他的喜讯后,我当时也心有所动,立即向小青汇报,九月二十二日恐怕不好。小青说,为何呀?我说,看看我的命,四处漂泊流浪,吃过草皮树根,简直太苦了。

我建议,在预产期左右,我们还有几个日期可以选择,一个是九月二十六日,有一个“六”预示着一生顺利;一个是九月二十八日,有一个“八”预示着一生不会太穷困;或者干脆拖到十月十八日,用上海话说,就是“又灵又发”。事后才明白,同事那个八二八,是花了几千块钱,找了算命先生查出来的。查好了黄道吉日,再把老婆推进手术室,在肚皮上开了一刀。

我不明白,倒过来走路的做法是否有效。

如果这么一颠倒,就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那还是值得的吧?

可惜命运是不可支配的,如果命运就这么简单,那真是太好办了。岂不是不用办医院,不用盖寺庙,养一帮算命先生,世界不就没有任何苦难了吗?

家里准备妥当了五大件,只等葫芦娃一声令下。第一件,婴儿床是同事送的,上边配有蚊帐,四周设了床围,高低可以调节,不仅是全实木的,而且被用过一次,油漆味全部散尽了,剩下一股子树木的清香。第二件,婴儿手推车是朋友送的,他在江西有个几万亩的果园,全部种着上等的脐橙,已经是位千万富翁了,手推车是他富二代的儿子用过的,跟新的一样,能推,能躺,还有刹手,我们对比过,简直算得上是婴儿车里的劳斯莱斯;第三件,有一只大提蓝,是交了三百块押金租借的,我起初不明白用它做什么,还以为是装婴儿用品的,后来才明白是专门提婴儿用的,仅仅从医院回家用过一次;第四件,包婴儿用的布单很特别,是用丈母娘的床單改造的,无须剪刀,轻轻一撕,就撕成了四块。这蓝色的床单是她结婚时做的,上边印着一朵朵荷花,经过几十年时光的打磨与搓洗,不仅已经褪色,而且十分柔软;第五件,在房间里重新安了窗帘,原来的窗帘有些薄,透光,因为婴儿不能经光,产妇也不能经光,光线太亮会伤害他们的眼睛,于是把丈母娘家的窗帘子全部卸下来,安在了我们这边。endprint

丈母娘很心疼地说,还没有出生呢,就开始抢我东西了。

我则笑着说,包括你家的房子,终究不都是他的?

有一天吃完晚饭,小青把我与丈母娘叫到一起,拿出几张银行卡与一张纸,纸上写着许多数字,是银行卡的密码。小青说,葫芦娃快出生了,我得给你们交代一下。我说,交代什么?小青说,交代后事呀。我说,这是生孩子呢,又不是上战场。丈母娘抹了眼泪说,你们男人不清楚,生孩子比打仗还危险,我养了这个小囡一辈子,还没有真正进过医院呢。小青也哭了,对我说,万一医生让你决定,要大人还是要孩子,你明白怎么做吧?

我说,当然要大人了,只要兔子在,还怕没肉吃? 小青说,错了,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而且在冥冥之中,左右都是高门大户,他不嫌弃我们家,投胎到我们家,这多么了不起,所以首先要保孩子。我说,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上天把葫芦娃交给我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小青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一个要求,你明白是什么吧?我说,你有什么尽管说吧。小青说,我父亲不在了,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希望你能够好好对待她,不要因为没有我了,你们之间就散掉了,希望你把她赡养到老。

小青说着,把银行卡与那张写着密码的纸交到了我的手中。

九月二十四日,按照医院要求,是去做胎监的日子。那一天,似乎下了一点小雨,是时有时无的太阳雨,所以雨是金黄色的,像小金鱼一样游来游去。吃过午饭,我开着车,陪着小青去了医院,排了一个多小时,做完第一次胎监之后,数字显示十分不好。我不明白这之间的利害,但是小青通过十个月的怀孕,她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她说,靠着胎监,看子宫内是否缺氧,判断胎儿的安危,现在检查下来的情况,说明葫芦娃在肚子里不安全。

根据医生建议,两个小时后重做一次,大意是胎儿也会睡觉,一旦他在肚子里睡着了,胎心率与胎动次数肯定不达标。在休息的时候,小青让我去买几瓶红牛。我说,红牛里有兴奋剂,还是喝橙汁吧。小青说,你别那么小气,不是给我喝的,是给你家葫芦娃喝的。我说,那更不能喝这个,他上瘾了怎么办?小青说,喝红牛,又不是吸毒,你就养不起了?小青指了指等候在一边的孕妇们,说喝了红牛,葫芦娃一兴奋,数据就正常了。

我放眼望去,很多孕妇在喝红牛,有的在喝可乐。小青喝了两瓶红牛,一边在楼道走动,一边摸着肚皮,说葫芦娃呀,你个贪睡的家伙,快点醒来玩会儿吧。但是胎监的结果更差了。天很快就黑了,医生换班了,根据新医生的建议,为了胎儿的安全,先在医院住下来,一是方便继续监测,二是有什么情况也好紧急应对。我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住进了医院。那天晚上,小青全是在胎监室里度过的。她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旁边连着一台打印机,像一只怪物不停地吐着曲线。产房正好在胎监室对面,门口的人在焦急地张望着。有的等候了三个小时,有的等候了十个小时,有的已经等候了二十个小时。一个夜晚,一个属于睡觉的时间,但是每个人无论等候多久,脸上都没有一点倦意,反而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在人生的任何时候,都无法与迎接生命的到来充满了期待。

楼道没有为等待的人们设置座椅,也许等待本身的姿态就是站着的,只有站着才有利于张望,才有利于缓解紧张,才能在第一时间冲上前,给生命一个迫切的拥抱。

到后半夜的时候,胎监室已经空无一人,医生让我坐到了胎监室内。当我看着那只怪物吐出一根根线条,意识到这不是绘画的曲线,是一个小生命的生存状态,是我们家葫芦娃在说话。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和我做着静静的交谈。我的心,随着打印机左右摇摆着,我明白上边每一条曲线的意义,代表的是胎儿的心跳和生命力。于是我紧紧盯着打印机,像盯着葫芦的嘴巴,期待那吱吱啦啦的诉说,弧度再大一点,弯曲再多一点。

我默默地在心底说:加油,加油啊葫芦娃!

九月二十五日,我已经不清楚这一天还有没有下雨,还有没有太阳,阳光是否把小雨镀成了金黄色的,像一条条小金鱼一般在空气中游动。

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我不在乎全世界,只在乎那一条曲线。

医生对整个晚上的数据进行分析之后,建议尽快进行剖腹产手术。上天造人的时候,原本只给了一个通道,那就是母亲伟大的阴道,那就是生命的出口——这个世界的入口。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用一把刀子改变了这唯一的通道,在母亲的腹部切开一条口子,成为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路线。

顺产与剖腹产,如果说有差别的话,一个是从器官里出来的,一个是从伤口里出来的。从器官里出来的,会是自然而自由的,从伤口里出来的,只能是疼痛而无奈的。這好比一间房子,原来是安了一扇门的,从门里出去是天经地义的,而我们从墙上开了一个窗子,如今把他从窗子里揪了出来,这种情形似乎发生在偷盗者身上,或者是侠肝义胆者的身上。

我和小青进行了商议,决定还是听从医生的,接受剖腹产手术,而且手术定在了当天下午两点。

我们的预想落空了,我们的葫芦娃没有能够从门里走出来,而要从一个窗子里被揪出来。他的生日不是二十二日,不是二十六日,不是二十八日,不是子时,不是丑时,不是寅时。而是未时。

公元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农历八月二十一,癸巳年,辛酉月,甲午日,属蛇,长流水命。忌:开仓、出货、伐木、纳畜、开市、上梁、造屋、破土、启攒、栽种;宜:嫁娶、祭祀、理发、进人口、作灶、移柩、冠笄、会亲友。

这么个被迫的日子,竟然成了“进人口”与“会亲友”的黄道吉日。

恰恰就是这一天的这个时间,我预订了一张从上海飞往青岛的机票。我在一个月前就接到了通知,我的诗集《艾的门》获得了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这个奖是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家乡设立的,颁奖典礼就在九月二十六日早晨。工作人员说,在电视剧《红高粱》开机仪式上,将有一万元奖金会直接放在我的手中。我想,这种被迫无奈的选择,这种双喜临门的巧合,不就是天意吗?endprint

何为天?天应该由芸芸众生组成;何为意?就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愿望。

靠着我们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的事儿,其实就是一种天意。

小青是八月底的生日,我和葫芦娃是九月的生日,丈母娘是十月中旬的生日。小青说,以后我们家在夏天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好几个生日了。我表态说,从现在起我要改生日了,改在九月二十五日,起码要与葫芦娃一起吃蛋糕、吹蜡烛。小青说,那么以后她的生日也要推迟。我说,推到哪一天?相差一个月呢。小青说,自然是葫芦娃这一天了。

其实靠着我们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就是一种爱。我们把自己的生日,统一改到九月二十五日来庆祝,就是为人父为人母对孩子的一种迁就。人一旦来到这个世上,仔细想想生日与其他任何一天,都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天天都是生日,天天又都是祭日,又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呢?

怀上葫芦娃的那天,我要去鲁迅的故乡绍兴;葫芦娃出生的这天,不左不右遇上了我要去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去绍兴领奖晚到了半天,错过了欢迎晚宴;去山东高密领奖又放弃了一场晚会。我在心里盘算,是葫芦娃给我带来的幸运,还是他的命与我的命相克了呢?不管多么曲折,我得到了应该得到的,至于一顿晚宴与一场晚会,不过是浮华与云烟而已,摒弃了又何妨呢?

一个生命的诞生才真正称得上是盛宴与狂欢。

八、第一次离别

机票是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

小青劝我说,你还是乘飞机去高密吧。

正是葫芦娃降生之时,我怎么可以离开呢?我没有再关注航班的信息,而是预备各样东西,迎接葫芦娃来这个世界。先是办理入院手续,预约手术时间。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一会儿要挂号,一会儿要交钱,一会儿要去准备一些药品。碰到每一个人,我都十分开心,主动和人家说,孩子要出生了,人家都会笑一笑。在交款的时候,我对着前边排得长长的队伍说:孩子要出生了。前边有个少妇,挺着大肚子,脸上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恭喜啊,你要做爷爷了吗?

放在以往,我会十分生气的。但是现在,即使有人过来无缘无故地扇我一巴掌,我也不会计较的。看在我即使出生的孩子的面子上,我要原谅所有人,原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过错与误会。我笑着回她说,你误会了,我要当爸爸了,我四十多岁了,工夫不错吧?少妇尴尬地笑了笑,以为我要插队,主动把我让在了前边。

以往经常去医院检查身体与抓药打针,也因为感冒发烧在医院住过几次,觉得医院这地方是十分恐怖的,到处都暗藏着不散的阴魂和无孔不入的细菌。所以在医院里的时候,不敢去比较僻静的角落,不敢接触医院的任何东西。按电梯时,会用其他东西戳一下;上厕所时,会拿餐巾纸垫着水龙头。也难怪,除了医生护士与工作人员之外,不是有病的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大家多多少少也是带着病态的。

恐怕没有人无端地跑到医院来玩耍。所以,到处都是呼救声,到处都是呻吟声,到处都是阴暗的情绪。即使是那些病愈出院的人,也都带着被药物疯狂浸泡之后的萎靡气息。还有一些人,自从踏进医院那天起,再没有机会离开了,从这里直接走向另一个世界。其实,大多数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出口,不是殡仪馆,也不是火葬场,而就是医院,他们的灵魂是在医院里与肉体进行剥离的。

没有生过孩子的人,或者没有来过产科医院的人,是万万没有另一种体会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肯定对应就有一个明亮的地方;有一个悲剧,肯定应对就有一个喜剧。并不是所有医院,都是那么恐怖的,都是悲剧色彩的,比如我所处的产科医院,在这里出没的人,他们的呻吟多数是快乐的呻吟,他们的尖叫多数是喜悦的尖叫,甚至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也是幸福的血——说明有一个新生命孕育了出来。

办完了手续,我急急地回了一趟家,拿一些生孩子的东西。在整个回家的路上,我不撞红灯,不按喇叭,不超车。我不停地礼让三分,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妇女,主动招招手给她投去了五块钱。在我们家楼下,我倒车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一辆面包车,如果是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我也多次被人撞过,都没有找到肇事的人。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撞在一辆车上,也不想追究这辆车是怎么横在路中央的,反正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我都要一一承担下来。

我主动跑到了大门口的保卫处,告诉保安们,我把人家的车撞坏了,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我现在要去医院,我的孩子马上要出生了。我留下了一张条子,条子上是我的电话号码与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把撞车的事儿告诉小青,也没有告诉丈母娘,我觉得这些都无关痛痒。我怕她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影响了她们美好的心情,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個不祥的预兆。

反正我感到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我对这个世界十分满意。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吉祥,这就是所谓的黄道吉日。原来幸福是一种感觉,吉祥同样也是一种感觉,是可以自己去营造的,就如听到喜鹊鸣叫的时候,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喜讯一样。

终于接到通知,手术定在了下午两点,为我们做手术的,是一个姓刘的女医生。我开始四处打听刘医生的下落,找到了门诊部,又找到了住院部。有人说她在开会,有人说她去了另一个分院,有人说她正在手术室里。我包好了两个红包,每个红包里塞进了一千块钱。社会上流传了很多信息,要给主刀医生与麻醉师包红包。我还打了一个电话,问那个刚刚生了儿子的同事,他吐露说,这个当然需要呀,医生刀子稍微给你偏一偏,麻醉师稍微给你多注射一点,那还了得啊,即使人家没有那么缺德,但是我们送个红包可以图个心安。

我认为他说得有些道理,于是我一直守在住院部的楼下。每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我都会拦住人家,问是不是刘医生。直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刘医生,她是我见到的医生当中最美的——其实她穿着宽松的白大褂,根本看不清身材,除了她喜气洋洋的笑脸,根本看不到别的,但是我仍然以为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医生。我匆匆地冲了上去,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刘医生,是你给我爱人做手术,我找你想说点事儿。endprint

刘医生说,不是已经约好了两点吗?还在犹豫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吗?我看了你们的胎监报告,还是尽快手术吧。我说,不是这个,是我下午还要出差,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在场,便像个小偷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提前预备的红包。刘医生视而不见,低垂着眼帘,喜气洋洋地跨入了电梯,算是把我给拒绝了。

在小青进入手术室之前与之后,我都试图找到刘医生,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但是再也没有遇到她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据护士们告诉我,那天她一连要做七个人的手术,也就是说她要用自己喜气洋洋的笑脸,一连把七个孩子安全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小青是下午一点半前进入手术室的,既然自己不能像顺产那样随着“导乐”陪着小青,是否可以亲自把她扶进手术室呢?問下来的结果是让我失望的。一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彪形大汉推着一张床,来到了我们的病房里,把小青给带走了。我问,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你去外边买一条止痛带吧,如果胎盘你们要带走的话,还要在小卖部里买两个专用的塑料袋。我不明白这个止痛带是干什么的,还是挑了一个最贵的最好的带了回来。当我回来的时候,小青已经不见了。丈母娘说,已经进去了。我着急地敲着手术室的门,但是一直没有人应声,门一直紧紧地关着。有两个产妇又陆续被推了进去,我借机从门缝中向里边钻,护士训斥我说,这是手术室,你以为是菜市场?我说,我老婆在里边,马上要手术了,我要送止痛带进去。

我希望自己能够混进手术室,我甚至后悔没有借一套白大褂假装成医生,如果这样的话也许就可以陪在旁边了。

护士收下了止痛带,扔在一张桌子上,又把大门给关上了。手术室外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涌满了守候的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雪白的墙上,还有人在吃着泡面。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眼睛都是死死地盯着门缝。而手术室十分安静,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手术。我们守着的就是一个出口,类似于有一名宇航员在太空行走,其他人都在地球上做着无谓的苦苦的张望。

时间是有长短的,有时候一秒钟是一分钟,有时候一分钟是一秒钟。时间就像一根橡皮,人在受难的时候,会被无限地拉长,人在喜悦的时候一松弛,就会被缩短。我站在走廊里,想象着一把刀子,在小青的腹部划过,像拉开一条拉链一般,同样会发出滋啦一声,随即腹部会裂开一个口子。只有这个口子足够长,足够宽,足够深,才会成为一条路。而这条路,其实就是一个伤口。

任何一个伤口都会流血,即使是不小心划伤的,都会流出红色的血液。我相信小青的伤口,此时正在流血,红色血液漫过她的腹部,漫过她的腰,染红了她雪白的皮肤。有一只大手,伸进这个伤口,穿过皮肤,穿过肌肉,与五脏六腑擦边而过。在一片温热中摸索着,抓住了一只小手,或者抓住了一条大腿,然后把一个小生命给拽了出来。

这一幕像什么呢?像在河里摸鱼吗?像在池塘里采莲藕吗?像在抢救一名溺水儿童吗?还是像宇航员在太空中漫无边际地走着,最后终于抓住了另一个星球?

这个小生命从时光的泥淖中冒出个头,扭扭脖子,伸伸懒腰,肯定也有血液,一点点滴下来。他肯定会发现天地不一样了,不再那么踏实和狭小了,于是他开始放声大哭——这是他带来的秘密武器之一。他的哭,或许是对世界的控诉,或许是对世界的赞叹。

走廊里的光线是暗淡的,不明白经过了多久,一扇门被推开了,一张床终于被推了出来。有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白色床单,由于全都是白色的,很容易忽略人的存在。我一时认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小青。床上的这个人,用游丝一般的、有些悲怆的声音对我说,儿子,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七斤二两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感人肺腑的表白。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感到整个世界一阵颤抖,忽然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有树的世界不再空洞,不再单调而苍茫,不再停留于洪荒时代,人类开始有了花红柳绿的四季,有了仁义礼智信这样的知觉。

我哭了,泪流满面地哭了。那一刻,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此生也不能伤害她,要好好地疼爱她,因为她是最伟大的人——人类的母亲。此后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能把一个女人生育的过程,拍录下来制作成纪录片,不停地放给女人自己看,放给孩子自己看,关键是要放给男人看。这应该是最有效的最生动的教育课。我相信看到这种场景的男人,灵魂与肉体都会深受洗礼和净化,教他们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忘恩负义。

我们没有拍下纪录片是遗憾的,但是每当看到小青肚子上那一道五寸左右的伤疤时,我的心就会感受到她当年遭受的疼痛。

跟随着小青,一位护士抱着一个婴儿,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在楼梯上拦住了护士,说让我看看他吧,他是的我儿子。护士稍微停顿了一下,让我看了一眼。红彤彤的脸,稀薄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既像个老头,又像一只猴子。原来,一个人的老是天生的,随着慢慢地成长,我们用时光抹去了皱纹,再用时光恢复了皱纹,重现了当初的老。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轮回吧?

我没有看出这个生命有什么特别,有什么不一样的标记。一旦把他放在一群孩子之中,我恐怕再也认不出他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像小青曾经比喻的样子——一只巨大的正在做梦的虫子,或者是一块刚刚割下来的肉,七斤二两的心头肉。我不敢要求抱他,我明白他刚刚到来,还十分脆弱和纯洁,还经受不住我的拥抱。因为我的拥抱是不得要领的,是慌张的,是粗糙的,甚至是肮脏的。

他现在只适合躺在一个天使的襁褓中。

我犹豫了一分钟,还是匆匆地离开了他。虽然我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半步,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像一个奴仆对待他的主人,像一个保镖对待他的元首,像一个影子对待他的身体。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他,我要去照看另一个人。我不能因为有了他而抛下了她。不到两分钟,当我返回手术室外的走廊,已经看不到我的小青了。我很慌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点点时间,让我陪着他就错过了她。

仍在守望的人们告诉我,她已经上了电梯。我不明白一个产妇生完孩子,还需要不需要检查或者打针,我顺着台阶追下去,从二楼追到一楼,从一楼追到院子,从院子返回病房。小青已经躺在了床上,麻药还没有过去,还处于麻醉之中,所以她感受不到她的疼痛。endprint

她说,看到你儿子了?

我说,看到了。

小青说,他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啊。

小青说,那你再去看看他吧。

我说,我要陪着你。小青说,有妈妈在呢,你赶紧去找找小家伙吧。我不舍地离开了病房,向护士打听着孩子的下落。初生的孩子都被抱到另一座楼上的育婴室洗澡去了。我终于找到了育婴室,门上贴着一张告示——不允许任何人入内。但是我还是敲了门,敲了很久的门,门被打开了。我对护士说,刚抱上来一个孩子,我是他的父亲,我想看上一眼。护士说,在给孩子洗澡,洗完澡就会还给你们。我说,我马上要出差去了,在去机场前求你让我看上一眼吧。我说着,自己已经哭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护士看到我哭了,莫名其妙地问,多少号?我说,刚刚出生的那个,还不知道多少号。护士折回身查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已经洗好了,给你们送下去了。

我又错过了。

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儿子果然好好地躺在了他的小床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次次错过,一次次错过又会预示着什么呢?里边有什么天机存在吗?是不是所有人都会错过呢?如果我一直守着小青,或者是一直守着儿子,是不是就不会错过其中一个呢?不错过其中一个是否意味着就会一直错过另外一个呢?这两个人,可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最最需要珍视的两个人。

儿子入睡后,我静静地坐在小青身边,心疼地问着手术的事儿。我实在不明白这么大个婴儿,是如何从一个伤口里掏出来的。小青的描述是这样的,进去之后,先打麻醉,打完麻醉之后,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当刀子从自己腹部划过,除了有丝绸被撕裂的声响,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感觉到一点冰凉——按说刀子经过的时候是冰凉的。小青说,大约过了几十分钟,医生平平淡淡地问,知道是男还是女吗?小青回答说,是个儿子。医生于是笑了笑,捧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送到小青的面前说,你亲一口他吧。

小青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十分缓慢而平淡的,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无法确定,或许平淡就是麻醉的状态。我没有问她,是怎么亲吻儿子的,亲吻了额头还是亲吻了小手,当她的嘴唇接触到他的皮肤之时,有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会不会也是麻木的呢?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麻醉的只能是肉体,永远无法麻醉一个人的精神,永远无法麻醉一个人的灵魂。小青说,那一刻,她泪流满面,不明白为什么会泪流满面。

新生儿出生后,靠自己体内储存的营养,一段时间是不需要喝奶的。我给小青带了一些外买,又租了一只躺椅,一切安排妥当后,在小青的催促下,我便启程了。我要乘坐前往青岛的航班,再转车赶到高密去。在那里,有一场盛典正在等着我。

当我赶到机场,已过航班起飞时间,但是由于天气状况不佳,受大风与雷暴的影响,那趟航班仍没有起飞,不仅不需要改签,每人还领到了两百块钱的补偿。我在机场等待的时候并不着急,因为航班会不会起飞,对我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航班起飞的话,我会顺利地参加颁奖,如果航班不能起飞,我就留下来,回到医院陪我刚刚出生的儿子。无论是什么结果,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

我坐在机场,开始编发儿子出生的喜讯。我是以儿子的口气说话的,大意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乳名葫芦娃,大名陈不旧,于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向你们正式报到来了。我群发了这条短信,无论朋友还是同事,无论有仇的还是有恩的,统统都发了一遍。我相信有葫芦娃的加入,会给我带来好运的。从他怀胎腹中之时,我就一直好运当头,万事十分顺心。我把这个功劳统统都记在他的名下。让我意外的是,没有任何人回复我的短信,于是我开始打电话,接到电话后他们说根本没有收到我的短信。

这事非同小可。说小吧,芝麻大一个事儿;说大吧,关乎是否吉利的问题。于是我拨打了中国移动,咨询的结果让我目瞪口呆,他们把我群发的短信当成垃圾给拦截了!他们口口声声表示,我的短信像是推销喜蛋的,或者是推销婴儿用品的。

到晚上十点的时候,飞机终于起飞了。当我打着出租赶到高密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二十六的早晨了。在走下领奖台的时候,我看到了莫言,他坐在第一排。他用孔子一般的面目,冲着我点了点头,似乎是鼓励,似乎是祝福,似乎向我喜添新丁而道喜。

按说下午还有一个关于莫言的研讨会,晚上还有一个大型的颁奖晚会,但是我接到了小青的电话,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你赶紧回来吧。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小青说,反正你赶紧回来吧。当我回到上海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沉,儿子仍静静地躺着,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离开过,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小青说,你看看孩子吧,身上都出疹子了。小青急急地把我催回来,原来是孩子出疹子了。他满身都是红红的大片大片的疹子。我不知道它的严重性,但是小青告诉我说,严重的话会引起哮喘,哮喘发作的话会造成窒息,邓丽君就是因为哮喘而丧命的。我的儿子,刚刚出生的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我们太疼爱他,给他盖得太厚了吗?还是因为我有脚气和其他的疾病,已经传染给了一个初生的生命?

总以为我这个父亲的不干净,使我的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隐隐地预感到,随着生命旅程的启动,有一场磨难同时铺开。

或者说,磨难是构建生命的元素,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磨难。

九、月子房的秘密

月子房是个什么样子?

准确点说是个病房,但是我不喜欢病房这个词。因为生孩子根本不是病态的,反而是天大的喜悦。原以为人生的第一站,天使落脚的地方,像春天的一个小花圃,小苗苗们从泥土中露出个头,惊疑不定地摇晃着。四处都是为他们敞开的胸怀,四处都是他们吮吸的小嘴巴,生机盎然、温情而静谧。可事实不是的,倒像个鸡飞狗跳的农贸市场。

小青说,你确定这里不是农贸市场?

我说,当然不是,而是一个屠宰场。

我终于明白,月子房的反义词就是屠宰场,月子房的同義词也是屠宰场。虽然它们一个为了生,一个为了死。但是,它们的用途与过程是一样的,我们看到的生与死那只是结果,与这个空间是毫不相干的。endprint

我们的那间月子房是利用走廊隔出来的。它位于二楼的尽头,不到三十平方米,摆着八张月子床,一张连着一张,仅仅用帘子隔着。有个小小的窗户,还开在厕所里边。要想打开窗户透风,就得把厕所打开,屎尿味会夹带在风中,气势汹汹地灌进来。正是火热的夏天,室外已有三十多度,里边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丈母娘说,不用空调电扇,是为了保护产妇。产妇为了生孩子,已经耗尽了气血,都是最为虚弱的,不能受凉,也不能经热。受凉会落下一身的毛病,太热以后喝口热水都会牙痛,而且这些疾病是一生的。

我想起自己读到过的一篇文章,考古专家从地下挖出一堆骨头,立即就能辨别男女。如果是女人,还能判断这个女人,有没有生育过孩子。如果她还没有生育过,那么她的骨头是黄色的,而且密度很高;如果她已经身为人母,那么她的骨头就会是苍白的,而且十分脆弱。因为经过十月怀胎,孩子已经抽干了母亲身体里的精华。

按照原来的设想,我在月子房里,哄哄葫芦娃,陪陪小青,中间还可以写点诗,生活应该是浪漫而温馨的。前几个小时,初生儿要通胎便,是不用吃奶的,我只需喂喂白开水,给他换几回尿布;在他醒着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哼哼歌,当他睡着了,静静地看着他,欣赏他的眉毛,欣赏他的嘴巴,欣赏他的小手。小青刚刚做手术,麻醉很快就会失效,疼痛要重新回到她的身上,我可以给她熬碗粥,给她削一个水果,在微波炉里转一圈,一口一口地喂给她;还要扶着她去上厕所,盯着她及时吃药和喝水;在她睡着后,悄悄地躺在她身边,给她掖掖被子,帮她翻个身,甚至给她按摩一下手脚。在丈母娘照看他们的时候,我可以悄悄地溜出去,逛逛北边的马勒别墅,逛逛南面的淮海路,顺手给小青买一杯果汁,给孩子买一个气球,如果有灵感——我相信,这时候应该文思泉涌,就找一家麦当劳坐下来,写诗,甚至是写小说。万一没有灵感——人在幸福而快乐的时候,灵感这个小东西很容易溜走,我就坐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读书,我已经预备好了马尔克思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是,现实的一切毫无浪漫可言,都是之前的美好想象罢了,告诉我也在告诉葫芦娃,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煎熬,我们得学会忍耐和坚守。在月子房里,也可以说在屠宰场里,别说什么浪漫,别说什么温馨,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证——无论是产妇还是陪护人员,不管几天几夜都是没有办法睡觉的。

首先是没有床。一张三尺宽的钢丝床,小青一个人都有些勉强。于是大家以每天三十块的价格,从外边租来一张折叠床。折叠床是帆布的,半仰半卧的形式,半条腿悬空,不能翻身,稍微动一动,就会吱咛吱咛地响。其次是没有空间。在难以招架的时候,把尿盆子屎罐子推了推,又请人家让了让,好不容易支好折叠床,头是顶着厕所的,半夜三更总有人从头上跨过去。我在月子房第一个晚上,就是葫芦娃出生后的第二个晚上,有个小伙子把尿盆子一下子扣在我身上。大家都是初为人父,也不能失了和气,只能笑着安慰别人说,好兆头,要发财了。三是吵闹声。除了磨牙声,呼噜声,产妇的尖叫声,主要是婴儿的啼哭声,一个接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似乎啼哭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

其实大多数婴儿哭起来基本是一个腔调,有几次听到哭声,以为是葫芦娃,赶紧摸过去一辨认,纯属是一场误会。婴儿的哭也比不得大人。大人是有情绪的,要么为疼痛哭,要么为悲伤哭,还会为喜悦哭。你竖耳一听,立马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哭,可以上前安慰几句,也可以给他倒杯水,吃上几粒药片子,那疼痛或者悲伤便化解掉了。但是你根本不明白婴儿他到底为什么哭。我们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护士听到抱怨,说这能怪谁呢?这些孩子为什么睡得这么香?我四周环顾一下,不仅每个孩子睡得香,还有两位阿姨也睡得很香,几乎一觉可以睡到天亮。孩子睡得香不稀奇,恐怕他们还没有听力,或者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吵闹;两位阿姨又是为何呢?仔细一打听,她们既不是孩子的外婆,也不是孩子的奶奶,更不是什么亲戚,她们的身份是保姆,保姆是她们的职业。孩子与保姆其实一样,他们之所以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唯一的态度就是不在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忽视。

而我们,刚刚新晋的父亲母亲,让我们如何不在乎?让我们如何忽视呢?每次葫芦娃哭起来的时候,我一会儿觉得他受凉了,一会儿觉得他太热了,其实冷冷热热,我是根本猜不透的。比起在小青肚子里肯定是无常多了。小青的肚子是恒温的,世界无论多冷多热,她都会为他调节成恒温的。

而我很无奈,根本调节不了这个世界。我只能用毛巾,把他从头至尾包裹一遍;我一会儿觉得他会不会哪儿不舒服?一会儿觉得从娘胎里出来经历的就是刀光剑影,会不会把他给吓坏了?他总以为这个世界是不安全的。如果他哪儿不舒服,我只能给他喝白开水。喝了水还是不起作用的话,就四处缠着值班的护士。

护士都是爱理不理的,她们习惯了在哭声中泡着,把哭声根本不当哭声。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葫芦娃哭的时候,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他用这个小小的体态语言,似乎在告诉我他不踏实。在小青肚子里,世界是有限的,是极度踏实的;如今那么柔弱,那么娇嫩,像一滴小水珠,却给了他这么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像是给了一滴小水珠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理解了他的不安,于是无论躺着还是坐着,我都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希望给他一点依靠和信赖。不到半个晚上,我摸索出了一些葫芦娃的脾性。民以食为天,在婴儿身上体现得最为突出。不管他为什么哭,给他喂点奶水,基本就止住了。无论是婴儿还是成人,靠什么维持生命呢?是遮羞布吗?肯定不是——不穿衣服是不会死人的;是房子吗?肯定不是——上无片瓦下无草席,照样可以生存下去;是虚荣心吗?肯定不是——没有哪一头牛哪一头猪是靠荣誉而活着的。尤其对于婴儿,本是赤条条来,还不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还不明白什么是房子什么是家,还不明白什么是荣耀什么是羞耻。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乎,他唯一需要的,在乎的,只有吃,天性就是吃。生命的本質意义其实就是吃。

除了吃,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阻止生命的自然延续。endprint

在医院里,奶都是统一供应的,问是什么品牌的时候,护士告诉我是营养师根据配方专门调制的,每三个小时供应一次,每次都是固定在三十毫升。深夜两点,凌晨五点,早上八点,中午十一点,下午两点……就这样循环往复着。供奶点在月子房外边的走廊里,没有人提醒你,也没有人等候你,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大多数人是错不过的,大家会带着奶瓶子,提前半个小时站在走廊里排队。供奶后一个小时,才有片刻的安宁,像战争之后的间歇,会传出大人们的欢笑。那笑声是疲惫的,是左顾右盼的。

葫芦娃恐怕天生容易饿,每次刚刚喝完奶睡上一小会儿,就会继续参加啼哭比赛。我是挨过饿的人,排队等奶的时候,是最令人期待的时光,每次都要掐算好时间,提前一小时就跑出去。每次取奶,我都会讨好护士,有时候是笑一笑,有时候是夸奖一下,说他们服务态度真好。有护士在玩手机,我就说手机屏幕好大啊,像个小电视一样,是不是男朋友送的;有护士在抄写门诊日志,我就说字写得太漂亮了,是不是练过书法的。

夸奖使人容易相处。每次夸奖完了,我就会说,能多给点吗?护士就问,为什么呀?我说,我儿子比较卖力,比赛得了第一名。护士说,什么比赛?我说,还能有什么比赛,哭鼻子大赛呀。护士基本都笑喷了,一边笑一边说,第一名?谁给评的。我说,他外婆。护士一高兴,小手一倾斜,会稍微给加个十毫升。

当个勉强的奶爸,先得学会几门技术。有包孩子的技术,有抱孩子的技术,工序最为复杂的是洗奶瓶的技术。起初听了,势必会嗤之以鼻,自己五岁就会穿衣戴帽,六岁就会生火做饭刷锅洗碗,七岁就会替人家照看孩子。但是一旦做了父亲,面对脆弱的儿子,不亚于拆解一触即发的定时炸弹,没有技术那是束手无策的。我的几项技术,是从我们月子房的一位阿姨处学的。阿姨四十多岁,各科室怎么走,热水在哪里灌,医生护士叫什么,她都一清如水。我问她,是不是抱过几个孙子了?阿姨笑着说,有个闺女还在上大学。后来才明白,她就是传说中的月嫂,每月工资一万多,遇到了国定假日,还得翻上几番。

我对阿姨说,你猜猜我是干哪行的?阿姨說,听你丈母娘说了,是个文化人呀。我说,你猜猜我这个文化人一月多少钱?阿姨说,三五万应该少不了吧?我说,不瞒阿姨笑话,我一月还没有你拿的多。阿姨说,你叫穷干什么?这次去山东领奖,是诺贝尔还是奥斯卡?诺贝尔有一千万奖金,我们这些下人侍候多少人能赚这么多啊?

我听了,一阵羞愧,正给孩子喂水呢,手一抖,奶嘴就扔地上了。我从地上捡起奶嘴,甩了甩,在衣袖上擦了擦。这个小动作,被小青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青气愤地说,你就是这样对待儿子的?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多喝水有好处呀。小青说,水能这么喝吗?把你远远地叫回来,还是指望不上啊。小青说着,就哭了。她哭着说,我伤口痛,起不了身,不然就自己来。我觉得莫名其妙,一瓶开水一慌张,又洒在自己身上。

阿姨看我一把年纪,如此笨手笨脚,便点拨我说,地上不脏吗?我才意识到,要用开水把奶嘴冲洗一下。阿姨无奈,让我带上奶瓶随她出去。阿姨把我带到小卖部,买了一个大玻璃缸,一个小锥子,一把小刷子,一只大镊子,都是抗高温的。阿姨又把我带到一楼,那里有个开水间,正热气腾腾地排着长队。第一道工序是清洗,把奶嘴取下来,用小锥子把奶嘴的小孔捅一捅,用小刷子把奶瓶边边沿沿的都刷一遍;第二道工序是消毒,把奶瓶奶嘴分开,放入大玻璃缸,用开水浸泡着,塞到微波炉里,高温转上十分钟,充分煮沸之后,再用大镊子夹出来,把奶瓶奶嘴安装好,放在玻璃缸中,干净地密封起来,就算完工了。

我问阿姨,这个工序是谁设计的?阿姨说,书上写的呀,别以为月嫂没有文化,我们也是有教科书的。我说,每次你都这样认真吗?阿姨说,当然了,那些小不点,那么娇嫩,那么可爱,我们哪敢不仔细啊,万一染上病什么的,一辈子不就毁了?

阿姨一番话,让我有些感动。凭着她的这个良心,一个月赚那么多钱真是应该的。世界从来就是污秽的,面对一尘不染的小生命,我们能做的,最为重要的,就是为他们把世界清洗清洗,让他们尽量少受一点污染。

接下来,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半年一年,每次给儿子喂完奶,吃完饭,无论是他吃进肚子里的,还是他用的餐具和衣裳,我们都是这样给他消毒的。开始都是纯手工的,用刷子刷,用水冲,用微波炉煮,我、小青和丈母娘三个,都有被开水烫伤、蜕过几层皮的经历。小青后来干脆花了血本,专门给他置办了一套餐具,玻璃碗,银筷子,铁勺子,尤其是买了一台消毒碗柜,一台专门的高温消毒器,一台专门的小冰箱,一台专门的可以杀菌的洗衣机。就连儿子吃饭,都是单独做的,不和我们混在一个锅里。

不是我们太过小心了,是因为我们对世界真是太恐惧了。

阿姨照顾的那个孩子,第二天下午就吃上了母乳,而小青一点迹象都没有。临离开之前,她过来帮忙揉了揉,发现无济于事,就笑着告诉小青,吸一吸就出来了。小青问,是孩子吗?他这么小。阿姨说,最好让大人吸呀。小青说,我自己够不着啊。阿姨又笑了说,孩子他爸怎么样?让他用点力,保准见效。

我与小青相视一笑,这么小个空间,这么多人,当众之下自然是不方便的。当小青拉上帘子,躺了半天,发现我并没有什么动静,便瞪着眼睛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说,哪有什么意思呀。我在想,万一我吸了,会不会有问题啊。小青说,都是为了孩子,你以为干什么?以为是那个啊。我说,我怕你。小青说,你怕我什么?怕我忍不住了?你脑子能不能单纯一点?我说,我不是怕你,是怕我万一有什么病,这不是污染吗?小青听了,一时没有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小青笑着说,这倒是有点道理,你老在外边混,万一有不三不四的病,不就害了咱们儿子了吗?

直到我们出院时,小青依然没有一点奶水。阿姨就说,你们是不是害羞啊?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们怎么办的,现在就怎么办呗。我开玩笑说,我们做了啊,好像没有效果。阿姨说,你使的气力不够吧?我说,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

最后,阿姨给了我一个开奶师的电话。几天之后,我打过这个电话,竟然是一个还没有开过怀的姑娘,上门给小青按摩了半小时,收了五百块钱就走人了。发现什么效果都没有,再打电话过去,人家说,这不是家电维修,还有个保修期的,如果再上门,得再收五百块。此都是后话了。endprint

月子房是没有秘密的,家长里短的比较多,仅仅隔着个帘子,多数时间为了透气,都是敞开式的,之间说个什么话呀,基本是清清楚楚的。

我陪护的第一个晚上,半夜住进来了一个产妇,闹腾了整整一个通宵,天空泛白了还不得消停。产妇自己介绍说,怀孕前只有一百来斤,腰围也就两尺,如今已经两百多斤,翻个身呀什么的,把床压得要散架了似的,一家人担心难产。但是子夜一点推出去,几个小时就回来了,抱回来一个大胖小子,九斤八两。她逢人就嘻嘻哈哈地亮出个小鸡鸡让人看。

丈母娘听了,似乎有点不高兴,之前我们葫芦娃是这里的唯一。

在这个繁殖也按计划进行的年代,生个小鸡鸡是光荣的,生个小辫子是焦心的。葫芦娃还没有出生时,我们一家讨论过生儿生女之事。我的意见是希望有个女儿,如果是女儿的话,可以给她穿上小裙子,梳着一个马尾巴,让她漂漂亮亮地跟在我的屁股后边。有一次,丈母娘或许是开玩笑的,说如果生个丫头,哪有养她的劲头呀,与朋友跳舞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带着了。

我以为丈母娘不高兴,是关于婴儿体重的,人家一出生,比我们凭空多了两斤多的肉,于是安慰丈母娘说,郭晶晶刚给霍启刚生了个儿子,和我们一样是七斤二两,肥大儿其实是不健康的,爱得心脏病与糖尿病。丈母娘听了,情绪还是不高,说她已经尽力了,坐月子的时候,鲫鱼汤肉丸子地侍候着,母子两个吃了,就是胖不起来,不能怪她了。

小青贴在丈母娘耳朵边说,都长着个小鸡鸡,那是不一样的,我们家葫芦娃出生才两天,都预订了好几个小媳妇了。小青俯下身子亲了一口儿子的脸蛋蛋说,葫芦娃,你快告诉外婆,要娶个局长的千金呢,还是要个大别墅呀。丈母娘一听这话,顿时高涨地说,乡下的不要,丑八怪不要,阿拉就挑两个,一个有权的,一个有钱的,一定得是上海小囡。

月子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产妇很神秘,一个男人很神奇。

神奇的男人是个新疆人,起初我以为他是陪母亲来生小弟弟的,虽然留着个小胡子,但是走路有时候还哼着歌,蹦蹦跳跳的。我感觉他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随后证实,他果然只有二十岁,不过人家和我一样,当爸爸来的。有天晚上,医生来给他媳妇做检查,很严肃地警告他说,这次生完了,你们要放慢一点。那个男孩顽皮地说,怎么慢啊,你教我吧。医生说,你这样下去,会要了她的命的。医生告诉丈母娘,别看这个小男孩,前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这次是生第三胎来的。我问,为什么不能生第三胎呢?是超生吗?医生说,少数民族可以放开生,但是要讲个间隔,前两个孩子间隔都不到一年,子宫还没有恢复,怀孕会有危险。小男孩凑过来得意地说,前两个,也都在这里出生的。

另外一个产妇就住在我们的床头上,她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不到三十的样子,人长得挺淑女挺娴静的,感觉不像刚刚生过孩子,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痛苦,也看不到一点身为人母的喜悦。说她神秘,是因为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陪着她,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期间有人打过电话,似乎是她的姐妹,她接电话的时候,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一点凄凉的情绪,仅有一点点孤单。她把孩子哄睡了,就盘腿坐在帘子里玩手机,玩一会儿手机就安安静静地睡了。我们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出院的时候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接走的,总之我们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听她和其他人说过什么。

她的安静与平淡,加上一点点孤单,让人一点也无法判断,她是以什么样的名义生出这个孩子的。是爱情?是婚姻?是交易?还是单身妈妈?什么都像,什么都不像。但她的身份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一位母亲。对于孩子,还有什么身份比这个更重要呢?没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生命,唯一需要的,唯一无法舍弃的,只有母亲。

第四天的时候,以为还得继续待在医院里,住满一周时间,但是早晨的时候医院就开始催着出院。我说,爱人的伤口还没有好,还不能动弹呢。医生说,不能动弹我们可以提供轮椅。我说,我儿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呢。医生说,让他睁开眼睛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公园,有什么好欣赏的吗?我说,爱人还不能经风,外边在下雨呀。医生说,哪里会没有风雨?你不能把窗子关上吗?下雨你不会给她撑把洋伞吗?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那破烂的不起眼的大门,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这家充满着喜剧色彩的醫院、对含着无限期待的月子房的理解,过去都是不准确的。那一间拥挤不堪的、有点野蛮意味的、嘈杂而无序的落脚地,它既不像一个生命出发时的火车站,也不像混乱的农贸市场,甚至都不如屠宰场的痛快和果断。它更像是一口熬粥的大锅,也可以说是熬药的大锅。我们都在这口锅里,被汗流浃背地熬了那么一回。

我的思绪从医院又回到了塔尔坪,回到了塔尔坪那间房子,落在原是一个土炕如今支着一口大锅的地方。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我的父亲如果在家的话,正是生火做饭的时辰,他会在一口锅里,翻来翻去地烙一种美味——我喜欢他也喜欢的美味,它的名字叫锅盔又叫生活。

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我的父亲他在哪里,按说他应该已经抵达了上海。

他在几天前已经动身,要来上海看望他的孙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唠叨着想抱一抱孙子。

这是他的希望所系,是他的血脉所系,也是他活着的最后一个寄托。

十、最干净的路

似乎捧着几个鸡蛋和一只青花瓷。

也似乎不是行驶在地上,而是行驶在飘飘的白云生处。

我从没有这么小心地开车,也没有把车开得如此缓慢。当我慢下来,任何事儿都变得相当美妙,舞蹈便是慢下来的结果,得道成仙也是慢下来的结果。我在想,如果人世间的路,都这么好好走的话,还会有意外吗?还会有灾难吗?

我又一次想起自己坐过的第一趟车。那是十多岁的时候,随着哥哥去河南灵宝淘金,汽车在清澈的小河边飞驰,四周的玉米林在向后倒退着,两岸的柳枝不时地拂过我的脸面。看到一群喜鹊擦过头顶飞过,我正想指给哥哥的时候,突然之间,小河倾斜了,玉米林倾斜了,柳树倾斜了。在七百二十度的倾斜之中,哥哥被埋在了车轮下,再没有爬起来了。他在最后一刻把我推下了车,救了我一条小命。事故原因就是超速,加上司机注意力不集中,当时在听收音机播放的小品。endprint

从医院出发前,我把车清洗得干干净净,去做了一次系统地保养,换了机油机滤和刹车油,换了几个灯泡子与一个水箱,连四个轮胎我也换了新的。说实话,我把接儿子回家,当成了一个仪式,生命开始的某个仪式。我一再提醒自己,必须把这条路走好。第一,小青毕竟还未痊愈,她的腹部还有一道伤口,经不起任何的折腾,儿子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头顶天空接触大地;第二,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家,这条路也不是一般意义的路,它是儿子漫长一生的起点,起点本身都是一个预兆,都有无尽的天意夹杂在里边,我不想因为自己一不小心,让这个预兆变得不安和颠簸起来。

其实这条路我走过好多年。这是小青上下班必经之路,她在过去十年间,从周一至周五,早上九点穿过这条路去上班,下午五点再穿过这条路回到家里。她对于这条路熟悉的情形,可以说是闭着眼睛,也明白哪里长着一棵银杏树,哪里长着一棵法国梧桐,哪里是长乐路,哪里是常熟路,哪里是武宁路。而且她随便瞄一眼,就明白是否到达了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玉佛寺,哪一扇窗户是张爱玲当年眺望过的常德公寓。

如今,这条路对我来说如此陌生。

丈母娘已经提前回家了,她要去一趟菜市场,像对待重大节日一样,神圣地准备一顿晚宴,起码得炒两荤两素,熬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温一壶上海石库门老酒。按照她的意思,得让柴米油盐动起来,让锅碗瓢盆跳起来,这关系的不是一顿饭,而是人丁兴旺的家庭。她还要把门外的地毯铺上,把婴儿床上的被褥铺好,把每一盏灯都要打开。提前一天,我已经在阳台上挂起了大红灯笼,在窗户上贴上了福字,在大门上和电梯口贴好了对联,在有些地方还挂了彩带。这是一个全新的日子,我们要营造一个吉祥而火热的氛围。

父亲、小姐姐、小姐夫三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带着玉米、木耳和核桃已经千里迢迢从陕西赶到了上海。父亲与小姐姐从未出过远门,他们出没的地方无非是山林、庄稼地和小河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一辈子还没有到过西安。他们不会坐公交车,不会坐电梯,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红绿灯是干什么的。他们一边搓着手,一边在电话里问我,要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做,比如让小姐姐洗洗尿片,让父亲挑挑水。他们以为这是陕西农村,只有农村才有尿片,乡下才要挑水。我不想说破这些,我笑了笑说,你们在家里待着,一旦我们进小区的时候,你们到门前负责放炮吧。

小姐夫长年在外边漂泊,山西的煤矿,陕西的工地,河南的金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果然自己倒了两趟公交车,很快就找到了医院。

把小青扶上车之后,我再次返回月子房,把葫芦娃严严实实地包好,轻轻地放进提篮里。在过去的岁月里,提篮对我一点都不陌生。我打猪草的时候用的就是提篮,装着挂面和红糖走亲戚的时候用的就是提篮,无论是掰玉米、挖土豆的时候用的也是提篮。还有村子的大嫂子和小媳妇回娘家的时候都会挽着一个提篮。那时候的提篮与现在的提篮形状没有太大差别,不一样的是质地,过去是自己用山藤编的,如今全是塑料的。

我感觉自己提着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炫耀夺目的奖杯。

穿过走廊,步入电梯,走出院子,我一直面带微笑,给每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点头致意。对于那些让道者,我一一弯腰鞠躬;对于每一个祝福者,我不停地说着“谢谢”。我走出大门时,天上又下雨了,还是一样的太阳雨,小水珠还是金黄色的,像一条条小金鱼在空气中游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季节喜欢下雨,喜欢下金黄色的太阳雨。我记不起来,在这个地球上还有什么地方,上天把气候安排得如此协调。

我在想,是我的眼睛不一样了吗?是大地与天空的颜色不一样了吗?颜色不一样的地方它的反光就不一样。我不想追究下去了,我不单独喜欢下雨,也不单独喜欢太阳——在夏天单独下雨太潮湿阴暗了,单独出太阳有些炎热。反正我喜欢又下雨又出太阳的天气,反正我喜欢这种金黄色的小水珠,它是富有生气的小金鱼。

我们的车,首先要经过长乐路。这家产科医院就位于长乐路。凡是在这个城市长期生活,他本人,他的兄弟姐妹,或者他的儿女们,总会有人在这里出生。所以这条路的名字,已经融入了生命之中,成了生命地理中的重要坐標。只要提到这条路的名字,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这家医院。但是,并不是谁想在这里出生,他就能在这里出生,据说早在一年前,就被预订一空。在这里,关系已经不起作用,钱财宛如粪土。你必须从几年前开始,在这里调理身体,在这里检测卵泡,在这里戒烟戒酒,然后直到怀孕。

因为有这家医院的存在,长乐路天天拥挤不堪,不过这里的拥挤与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一拥挤,大家就会烦躁,容易出车祸,还会打架和动刀子。在这条路上行走,大家之间很少有摩擦,偶尔有人着急,把车停在马路中央,也没有人按喇叭或者是骂娘,倒是交警不时过来贴罚单。大家一般不太计较这里的罚单,不就是两百块罚款吗?

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这里是长乐路,在这里出没的,大多数都是为了迎接小生命。尤其从这里经过的女人,别在意她们走路缓慢,也别斤斤计较她们不守规矩,无论什么情况大家都会尽量避让一下,不仅因为她们撞不起,还因为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身体里怀着的是幸福与希望。

我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瞄一眼放在后座上的儿子。车开得十分缓慢,几乎是寸步难行。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突然有了写诗的欲望,我不能停下来写诗,不过我把这首诗静静地记在心中。

从这条街经过,尽量慢点

像穿过一朵雏菊

尽量小声说话,注意用词

不要冷冰冰,更不要带脏字

因为这里一个人长着两双耳朵

如果可能提前洗洗手,理个发

有必要擦点唇膏最好不过,因为

这条街随时都有一双新生的眼睛睁开

长乐路,这个城市的人都明白

有个巨大的卵巢在流血

有个腹部在隆起

呕吐不是病态

哭声不是悲哀而是喜悦endprint

女人从这条街开始拐弯

变成一个个乳汁充盈的母亲

从这条街走开之后在其他任何地方

再碰到一只蚂蚁

也会把它当成一个孕妇

葫芦娃并没有静静地躺着,而是哇哇地大哭起来,整整地哭了一路。

我明白婴儿的哭,不是大人的哭,不能代表什么。我的内心十分宁静,在即将进入小区的时候,我给丈母娘打了电话,让她通知父亲与小姐,准备好鞭炮,下楼迎接我们。但是丈母娘说,他们还没有过来,应该还在另一套房子里住着。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他们的行事方式不会这么平淡。因为另一套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性的设施,他们待在那里做什么呢?何况他们从来不看电视,也无任何其他嗜好,在他们过去的眼睛里,没有什么东西的分量会超过我,如今没有什么东西的分量会超过葫芦娃。

我提醒丈母娘,父亲与小姐姐如果在楼下,可能连门铃都不会按。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门。在老家会有一对门环,根本没有什么门铃。所以我让丈母娘下楼,去找找他们。丈母娘下楼后,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也不会乘坐电梯,他们会爬楼梯,也许早就爬上了楼,蹲在某一层的楼道里。所以,丈母娘又在楼前楼后找了一圈,连整个楼道上上下下也找遍了。

丈母娘告诉我,他们不见了,任何踪影也不见了。

在车上不能开空调,又不好开车窗。开空调太冷,开窗后风会灌进来,吹着弱不禁风的人。葫芦娃或许是太闷热了,或许是感觉到了异样——一个婴儿,往往像一片雪地,白茫茫的干净的雪地,他们总是敏锐而神秘的,似乎可以接收任何与亲人有关的信号,甚至是上天发来的预示。葫芦娃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他竭尽全力地哭着,像最后的一团火苗,稍不注意就会立即熄灭。

太阳还在,雨不明白什么时候走了。我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尽量停在林荫里,让梧桐树的影子把小青与葫芦娃身上的阳光挡住。

与小青相识之前,我几乎看遍了上海比较像样点的小区,不满意浦东的偏僻,不满意宝山的尾气,不满意闵行的土气。有一天,下着大雨,我的同事告诉我,可以去普陀区某某路上的某某小区看看。我赶到这个小区的时候,雨更大了,而且起雾了,几栋大楼像是握在护士手中的一支支注射器,深深地插进了肥硕的天空,显得十分气派而朦胧。尤其是合抱粗的银杏树,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的林子,林子中间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而且是五颜六色的,路边竖着形态各异的雕塑,有蟾蜍,有袋鼠,还有大象,不停地吐着水珠。大门外有个广场,中间有个池子,池子里有个喷泉,大门建成了海盗船的样子,有着十分浪漫的艺术气息。我一下子想到了法国威尼斯,其实整个小区就是按照威尼斯风情设计的。不到半小时,我就选好了房子,交了两万块的定金,把我的根扎在了这里,成了我的家,成了小青的家,也成了葫芦娃的家。

其实那都是假象,真正到了两年后,开发商把房子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又粗又大的银杏树移走了,换成了一人高的香樟苗子;雕塑被毁得所剩无几,干脆铲掉变成了停车位;石板路被挖掉了,铺上了灰色的水泥;连大门也被拆了,原来作为售楼处,如今房子卖光了,就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低矮的像是狗窝的小岗亭。

与小青认识后,我们每次约会,几分钟就见面了,才发现我们两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大家十分惊叹,说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向小青求婚的时候,小青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是当我说,看在我们一路之隔的份上嫁给我吧。小青就欣然地答应了。

她嫁给我,并不是看在上天的份上,也许是实在太方便了,她仅仅需要五分钟,便可以回次娘家了。在她出嫁之后,像蚂蚁搬家似的,今天一对红木椅子,明天一只清花瓷,后天再来一套清朝的茶具,不到半年,就把丈母娘那边一些值钱的好东西,顺到我们这边了。丈母娘有点生气地说,嫁到马路对面,原来全是为了惦记她的这么几件嫁妆。

我让小姐夫下了车,去另一套房子喊叫一下父亲与小姐姐。我想他们也许睡着了,也许记错了时间。小姐夫很快折了回来,说是按了门铃,家里并没有人应声。

我猜测,他们从一个家赶往另一个家的时候迷路了。隔着一条马路,对于我与小青来说,恐怕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但是在父亲与小姐姐的眼里,还没有见过这么宽的路,也没有走过这么宽的路,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迷宫。

我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落。我不明白他们的迷路意味着什么。我精心准备的仪式就这样收场了。葫芦娃只能悄无声息地回到他的家。虽然他在这里住了十个月,对这个家并不陌生,毕竟他是第一次以独立的个体踏进这个家门。

葫芦娃也许是想回家了,也许对这个环境早已适用了,当他一回到家里,被放进那张温暖的婴儿床,很快就不哭了,安安静静地入睡了。他的入睡也可以理解成另一个意思——他想让我安安静静地出门,去寻找已经迷路的亲人。

当我打开另一个家的门,里边果然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包没有开封的瓜子,还有一碗没有吃完的面条。说明父亲与小姐姐他们饿了,自己解决了午饭。我急急地下楼,左一条街,右一条巷子,仔细地寻找着,甚至把几个小区都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这么大个城市,这么陌生的地方,他们自己没有电话,不知道我的电话,也没有我家的地址。

甚至他们不会普通话,听不懂上海话,上海人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呢?

我站在路边,沮丧地看着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向人们描述着他们的样子: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一个双手插在袖筒里的妇女,他们脚上穿着的是布鞋,裤腿上应该还沾着泥巴。别人说,是农民吗?我肯定地说,是的,是两个农民,刚刚还在庄稼地里。人们怀疑地摇摇头。这是城市,这是不种庄稼的上海,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农民呢?我想报警,但是报警有什么意义吗?二十四小时里,警察不会帮助我们的。

而且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我不想引起这么大的波动,以至于若干年后,让我们回忆这一天的时候,浮上脑海的是那呼啸而来的警车和腰里别着武器的警察。endprint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出现了,在一条下沉式的隧道边出现了。这条隧道是这条路的一部分,由于上边有火车的铁轨,才把这条路修到了地下。他们离我并不遥远,离我们的家并不遥远,只有三百米的样子,但是大家走在各自的意识里,使得他们迷路了,使得我没有与他们遇在一起。

小姐姐说,咿呀,我记得是个红色的屋顶啊,跑到这里怎么就不是了呢。

我发现她指给我的,确实是红色的屋顶,但是这片地区的房子,哪个不是红色的屋顶呢?我带着他们跨过一条马路,仅仅用了十分钟时间,就回到了他们想找的地方。我指了指面前的大门说,记住吧,这里不但有红色的屋顶,门口还有一棵枣树。在城里枣树是不多的,在乡下枣树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可以不认识梧桐树,不认识香樟树,不认识银杏树,一定能认识枣树。

小姐姐看了看说,就是啊,下回不会再记错了。他们眼里已经噙着泪水,因为没有完成我安排的任务,所以瞒心都是委屈与内疚。小姐姐一直抱着一串鞭炮,她把鞭炮放在地上,父亲则掏出打火机。当他们准备放炮的时候,我安慰他们说,这次就算了,留着葫芦娃满月的时候吧。

这串两万响的鞭炮果然就留到了一个月之后,只是再放这串鞭炮的时候,父亲与小姐姐已经回陕西去了,而且葫芦娃已经睁开了眼睛。当我在楼下放炮的时候,丈母娘抱着儿子跟到楼下观看。不想却把儿子给吓坏了。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一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就往我们怀里钻,就使劲地哭,尤其是第一个春节,通宵的鞭炮声吓得他一夜都没有安宁。

如果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就放掉这串鞭炮的话,又会是什么情境呢?它还会成为他的恐惧吗?但是,这恐惧,对一个孩子来说,会不会成为一种经历?会不会演化为一种强大的力量?

十一、曲折的奶水

葫芦娃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个“奶妈”。小青说,叫干妈恐怕更舒服一点。

这个奶妈至今没有见过葫芦娃一面,葫芦娃也没有见过她一面,不过葫芦娃却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这个奶妈有个网名叫清风明月,是上海本土女子。上海已经没有清风,也没有了明月,人家举家移民瑞士十多年了,在瑞士首都给外国小囡教汉语。据说一年四季都是清风习习,月亮比上海要丰满,因为他们没有雾霾。

怀上葫芦娃的那阵子,三聚氰胺的阴魂还没有散尽,关于葫芦娃吃什么奶粉的事儿,我们家里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争论。我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进行心理分析。我分析的结果是,还是吃国产奶粉,不仅仅因为便宜,而且在眼鼻子底下,购买起来比较方便,真有点什么事儿,还可以找到厂家大门。三聚氰胺把三鹿都搞垮了,一大帮坏人被收进了笼子,恐怕没有谁敢顶风作案了。所有的奶企都加三聚氰胺,是有攀比心理在里边,当年你黑我也黑,如今你不黑我也不黑了。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君乐宝做宣传推广,君乐宝公司就与三鹿在一起,都在河北石家庄。我咨询她,她也是这个态度。她说,你儿子不是外人,马上给你空运十罐子,孩子爱吃的话,全部免费提供。朋友制造的东西,而且又是免费的,这十分诱人。我很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青,小青让我问问,朋友自己的孩子是吃什么奶粉的?我问了朋友,朋友说,她自己孩子没有吃过奶粉,喝的是维维豆奶,照样长大了,如花似玉。

小青有点气愤,她不相信中国人能改邪归正,关鍵在于中国人不走歪门邪道,你的生意就做不兴旺,就会吃亏。所以她说,我们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不能把他当成小白鼠,哪怕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咱葫芦娃吃上洋奶粉。小青最后说,万一吃出个大头娃娃来,看你怎么办?我说,头大的人都聪明,而且“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有雨伞,我有大头”。话一出口,就被小青指着鼻子训了一顿,说我这是没有人性的想法,如果真吃出个大头来,我们一辈子就毁掉了。不得不承认,文人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和人性善的一边,小青肯定比我更懂中国的国情与人性恶的部分。

给葫芦娃吃洋奶粉被小青确定下来之后,我们夫妻之间的争论并没有停止,那就是什么才叫洋奶粉,什么品牌才是洋奶粉。小青说,当然是国外的奶粉了。我说,我是个农民,一说到农民,人们就想到“土”,反义词就是“洋”,所谓的“洋”其实就是“洋气”,就是时髦一点的东西,我们塔尔坪哪有一个人出过国?除了我,甚至没有几个人到过上海,但是我们从小就吃洋货长大的,这个你知道吗?小青怀疑地说,你们从小就吃洋货长大的?!什么牌子?

我说,洋芋,洋柿子,洋布,哪个不是洋玩意?我去韩国的时候,行道树多是松树,老祖先姓李,博物馆里的雕塑穿着盔甲握着宝剑,人的相貌与看人的眼光,就连泥巴的颜色,其实与中国没有任何差别。所以,韩国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算不得“洋”的,“洋”是不能拿国界线来划分的。

小青说,美国你去过吗?德国你去过吗?澳大利亚你去过吗?不要一说国外,你就搬出韩国来,让人听了会笑话的。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买国产奶粉,忽悠我们葫芦娃吗?不就是舍不得花钱吗?我所说的“洋”,不是韩国,不是日本,是“西洋”!西洋在哪里你明白吗?就在大西洋那边!我说的洋奶粉,就是西方生产的奶粉,你别想拿你们作家的那一套来迷糊我。

我被小青训了一顿,有点小小的生气,于是顶了小青一句,你舅舅是西洋人?还是阿姨是西洋人?反正我的亲戚朋友之中,除了土豆是西洋的,西红柿是西洋的,再没有一个西洋的关系了。没有西洋的关系我们从哪里弄西洋的奶粉去?小青很郁闷,拿起手机立即拨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是关机的,一个电话已经成了空号。她应该是在联系她的两个同学,她有那么两个女同学,要死要活的嫁到了国外,一个似乎是嫁给了瑞典,一个似乎是嫁到了巴西。但是中国女人,一旦嫁给洋人,生活在国内还好,一旦移民国外,像用生化武器消灭掉了一般,就从人间蒸发了。

我们四处打探海外关系,恨不得从外边突然冒出个干爹干妈来。

我对小青说,可以让人代购吧?我们同事有做奶粉代购的。那阵子,有两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是达芬奇家具,还有一个就是奶粉,都口口声声说是洋品牌,其实都是在国内加工的。尤其是这个达芬奇,原以为是画《蒙娜丽莎》的那个老头,这件事儿发生后,我才明白人家是家具,一只沙发就是几十万元。之所以这么贵,就因为说是洋货,记者卧底调查的结果,是在国内加工的,然后漂洋过海,到国外吹了吹西洋的风,再坐船回到国内,就成洋品牌了。endprint

这和那些到外边镀金的专家是一个意思。

小青说,代购更不靠谱,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明白是在哪里加工的,用什么加工出来的。用面粉加工出来的还好吃,没有营养不要紧,起码是没有毒害作用的,如果用海洛因加工的,怎么办?我笑了说,你傻瓜吗?如果是海洛因加工的,我们就发财了。小青说,你才傻瓜呢,有些人往火锅里加什么?加的就是罂粟壳,图的就是上瘾。我说,往奶粉里加毒品,不可能这么缺德吧?小青说,这是你这个善良人的想法,三聚氰胺不就加过了?!

小青单位有个去澳洲出差的机会。小青说,你看看人家的海,人家的蓝天,人家的白云,这是奶牛低头吃草的环境,也是它们身上带着的花纹。葫芦娃能吃上澳洲奶粉那就太理想了。看小青那种羡慕的样子,似乎澳洲奶粉不是用牛奶加工的,而是用海中的清、天上的蓝、云中的白为原料加工出来的。

小青对于出国,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但是这一次,她好想得到这个机会。她在乎的不是去旅游观光,而是去为葫芦娃配备奶粉。我提醒她,出去一次也带不多,孩子吃上瘾了以后怎么办?小青说,以后再说以后的。结果,大家争来争去,小青自然不在这个名单里。她抱怨说,上天不公平,好事总轮不到自己。我安慰她说,你怀孕了,上天怕你不方便,这出去一趟,多危险啊,碰到个地震呀海啸呀,那不就遭殃了?

在这个时候,清风明月出现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在我的博客留言,说喜欢我的文字,她这些天正在上海,如果有空可以认识一下。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是我还是答应见上一面,因为她是个女诗人,也因为人家路过上海,给人家留点面子,还是有必要的。那天下午,阳光温暖得有些过头,在常德路一家咖啡厅,我们聊了很多诗歌,也聊了很多诗坛上的花红柳绿。

在中途,她递上来一张名片,我双手接了过来。

在我准备揣于口袋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的通讯地址不在国内,而是瑞士苏黎世。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一把刀子。我不清楚这个国家具体方位,但是在和她交流的时候,明白和德国、意大利及法国贴得很近,应该是传说中的“西洋”。她是上海人,嫁给了天津人,一家四口移民到了瑞士,成了真正的假洋鬼子。

我想到了葫芦娃的奶粉。于是问,在瑞士吃什么奶粉呢?清风明月告诉我,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吃母乳长大的,她也不太清楚瑞士人吃不吃奶粉。她以为我只是随意问问,等她回到瑞士之后,我又反复提起这个话题。她在社区网站里搜索了一下,告诉我说,销售量最大的奶粉叫adapte。

我问中文名叫什么?她说,还没有中文名,按照直译应该叫爱达特。我问她,销量有多大?她说,你不能与中国比,中国有几十亿人口,这是一个小国家,人口才八百多万,仅是上海的三分之一,加之不太爱生孩子,出生率小得可怜,又讲求母乳喂养,所以吃奶粉的并不多。当时,我也没有搞清楚,销量到底小到什么程度,心想只要是瑞士销量最大的,就可以放心了。

我说,求你帮我个忙,买点这个牌子的奶粉给我寄回来。

清风明月很痛快地答应了。大概过了两个周,她从瑞士发来消息说,爱达特给我买好了,通过邮局寄出来了,请我注意查收。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从瑞士寄奶粉到上海并不容易,有点类似于贩毒。一是邮局周末不上班,要去邮局她必须请假;二是不提供包装箱,不提供包装服务,而且很注意环保,为了找个纸箱子,她几乎跑了小半个城市。三是邮费很高,几乎要占三分之一的奶粉钱。为了节省邮资,她把奶粉外边的包装全部拆掉,来减轻分量。四是这是瑞士原装的,六百克一包,按照中国海关规定,每次只能邮寄五公斤。在瑞士销量最大的奶粉,供应量十分有限,想买到这五公斤的奶粉,是颇费周折的。瑞士每个超市一周的进货量也只有三包,五公斤就是三个超市。不像在上海,超市是遍地开花的,在瑞士超市十分稀少,所以几乎要跑半个城市。她最后说,为了当个奶妈你明白有多难吗?作家的想象力够丰富的了,你就大胆想象一下吧。

葫芦娃出生前,为了给葫芦娃囤积口粮,清风明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瑞士给我邮寄奶粉过来。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每天一回到社区,就去超市把人家一周的存货,全部扫空。我说,你可以和他们预订一下,让他们多进点货呀。清风明月说,人家配送量都是固定的,哪像我们国内消量大,所以商业很发达。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清风明月就要请假,就要跑一回邮局。清风明月为了给我节省一些运费,她与老公每次回国探亲或者是出差,都会换个大点的旅行箱,尽量少带行李。

有一次她回国过中秋,连孝敬父母的礼物也减掉了。我感到十分内疚,清风明月却说,正好找个借口,在父母那里省点钱,何况外边的东西,哪有我们中国的好啊。于是每次去拿奶粉,都想请她父母一起吃顿饭,统统被他们给拒之门外了,倒是我送的自己写的几本书,他们喜欢得不得了,都仔仔细细地读了,说是无论乡下人在上海混,还是上海人在外国混,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每次看到一袋袋奶粉,我在心里想,如果葫芦娃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让他对着她喊叫一声干妈,直接叫一声“妈”也是不过分的。

葫芦娃这小子,出生后胃口越来越大,开始每天三四百毫升,后来每天七八百毫升,几乎一周就要消耗两包。有一阵子,清风明月工作有了变动,给瑞士的学校编写汉语教材,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奶粉就迟迟没有消息,我又不好意思催讨,葫芦娃竟然断了口粮。也许葫芦娃喜欢这个口味,也许适合了这种口味,我們提前预备好了几包洋品牌,有的是朋友们送的,有的是自己专门托人出差时捎的。葫芦娃断口粮的那两天,我们用一种德国奶粉顶了一天,但是葫芦娃舌头很刁,立即就尝出来了,直往外边喷。

爱达特吃到快一岁的时候,清风明月给寄了最后一次。

她说,吃到一岁就可以断奶了,要以主食为主了。

我明白,这是人家断供的意思。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小青。小青说,奶粉是必要的营养,是万万断不得的,起码得吃到五岁,最好一直吃下去。我说,都一岁了,没有这个必要吧?小青说,为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你几岁了?每天早上为什么还喝牛奶?我一时无话可说,真是时代不同了,生活也是不同的。endprint

我小时候绝对是没有吃过牛奶的。我第一次喝牛奶,已经快三十岁了。喝牛奶常态化,是结婚之后,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是在小青的监督下才坚持的。我们吃的是光明牛奶,上海本地人基本要吃光明牛奶,他们是以吃光明牛奶为荣的。如果有人吃了外地牌子,那肯定就是外地人,外地人就是乡下人,乡下人是没有品位的,会遭到人家嘲笑的。

家家户户的门外,都会挂着个白箱子。丈母娘每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踢踏着鞋,用一把小钥匙拧开那个白箱子,把几个玻璃瓶子拿出来,再把昨天的空瓶子放进去。无论是白箱子上,还是玻璃瓶子上,都标着“光明牛奶”几个字,这是上海人自豪的源头,像是他们喝进肚皮的,不是牛奶,是第一缕晨曦似的。

我对小青说,我们给葫芦娃也喝鲜奶吧,鲜奶比奶粉应该更好。小青说,除非你弄一头奶牛回来,养在我们家楼下,葫芦娃饿了,就直接扑上去,这样我们才能放心。我说,你这个从小喝着光明长大的人,为什么对光明牛奶也不放心?小青说,我们天天喝鲜奶,这鲜奶从哪里来的?我说,当然是从奶牛身上挤下来的。

小青说,你见过奶牛吗?

上海几千万人都在喝这种鲜奶,但是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一头奶牛。每天早上无论起多早,那一个个玻璃瓶子里,都会装着白色的液体,放在那个白箱子里,让人感觉这种液体不是奶牛产出来的,而是从这个神奇的白箱子里产出来的。

我无奈地说,瑞士的奶妈撂挑子了,我也不好意思逼人家继续了。

小青一時显得很慌张,赶紧给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人家到家里来坐坐。这个朋友住在我们隔壁的小区,家里有个比葫芦娃大半岁的儿子,据说是一个网络达人。小青是向这个朋友求救的。我赶紧预备好了水果与饭菜,准备好好贿赂人家一下。朋友来了之后,小青与她寒暄了几句育儿经,然后求朋友教她如何进行海淘。我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海淘,以为是到海滩上捡贝壳,或者是到海里冲浪。

小青一连好几天都霸占着电脑,泡在网络上。我怕她弄坏了眼睛,劝她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听听音乐什么的。小青说,你以为我在网上与人聊天吗?我在给葫芦娃海淘奶粉啊。我有些不理解地说,海淘原来就是网购?网购难道比代购还安全吗?小青骂我说,你很无知。小青最后给我进行了知识普及,所谓的海淘就是直购,直接从国外的商店里采购,然后花钱委托运输公司,把东西邮寄回来。海淘也是网购,但是海淘并不是网购,网购与代购是从中国人手里买外国人的东西,但是海淘是从外国人手里买外国人的东西。

我说,我还是不懂,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中国人。

小青说,直销是多简洁的事儿,在中国人手里就变样了,一下子弄成了传销。你不会傻到相信传销吧?

网上没有原装的爱达特销售,小青第一次海淘以失败收场。她并不放弃,唉声叹气地海淘了另一种奶粉,还有液态钙、果泥,甚至是矿泉水,标签全是英文的,我不明白叫什么名字,也不明白是哪个国家生产的,更不明白它的用量与用法,只明白每次给葫芦娃冲奶粉的时候,严格按照小青的吩咐:三十毫升开水加一勺子奶粉,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误差。一旦有一丁点的误差,比如水多了两毫升,或者勺子太满了,都会遭到小青的批评。

对于被母爱冲昏了头脑的人,因为母爱变得疑虑重重的人,我不仅仅不生气,不担心,反而心头涌上了一丝温暖。

在一个被物欲主宰的时代,其实我也是一个多疑的人,我不但不相信中国货,不相信中国人,也不相信外国货与外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自己,还有另一个就是小青。不像老家塔尔坪,麦子是自己种的,面粉是自己磨的,面条是自己擀的,畜生是自己养大自己杀的,肉是自己炒的。从地上,到嘴里,六六三十六个环节,都是自己动手的,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相信了小青又有什么用呢?在一个不靠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是你亲眼所见,每一粒米都不是你亲手所种,中间隔着无数的工序与无数的人,人心又都是复杂多变的,在法制精神再完善的西方,又怎么能控制得了千变万化的人心呢?所以,无论是中国货还是洋货,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你根本不明白会在什么环节埋下了祸根。

有一阵子,食品接二连三地出事,农药超标,苏丹红,防腐剂。除了砒霜,食物里什么都会有。丈母娘为了一家人安全,也为吃得舒心一点,不辞劳苦地张罗着亲自包饺子。城里人包饺子,可不比乡下人包饺子。饺子虽然是亲手包的,馅是人家剁好的,皮是人家压好的。谁明白这馅里放的是不是老鼠肉?这皮是不是在厕所里压出来的?中间一旦有了商业利益,吃着也是不放心的。

小青买回来了一台大饼机,一台面包机,一台压面机,亲自开始烙大饼,做面包,压面,即使如此我仍然是不相信的。因为面粉里除了会添加增白剂,还会添加拉面剂,所谓的高筋面粉便是这么来的。做面包与烙大饼的时候,会加入发酵粉、黄油与其他一些调料,谁能保证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喂畜生的?是不是旧皮鞋加工的呢?

小青说了一句话,让我释然了许多,我们做父母的,只能尽心尽力,好中求好,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葫芦娃一直在吃奶粉,都是小青从外国淘回来的。有一阵子邮局与海关闹矛盾,海淘货积压在港口大半年时间,那阵子小青很心焦,天天听着敲门声,等着海外的快递。葫芦娃长到一岁多,各种体检下来,除了生了许多疹子之外,没有其他什么毛病,体重、身高都是符合健康标准的,而且皮肤白皙,智力超常,已经有过目不忘的气象,人人都夸我们把孩子养得太帅了。

小青奶水一直不好,奶粉成了葫芦娃的主粮。为这件事,她常常十分内疚地说,她对不起宝贝儿子,如果自己奶水充分,不至于让葫芦娃遭这个罪。不管如何,世上最干净的,还是从母亲体内流出来的乳汁。小青说,她的身体可以排毒,经过身体直接加工出来的,自然是最干净的了。为了早出奶水,多出奶水,不是女人你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这也是人比动物高级的一个侧面。

首先请了个开奶师。对奶水,其实我是茫然的,觉得也是十分神奇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生孩子就有奶水,男人为什么不会生出奶水呢?为什么奶牛不在生育期也有挤不完的奶水?关键是它们吃进去的,是干巴的、粗糙的、绿色的杂草,偶尔给它们改善了一下伙食,经过它们的身体再流出来,就变成了那么细腻纯白的、营养丰富的液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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