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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时惊妾梦(外三章)

2018-03-07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芦苇蚊子

郭建勋

昨天,有个战友,给我留言,叫我写点部队里的事。这么多年,码文字为趣码文字为生,真的假的写尽了,唯有一块,三年戎旅,未着一字。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早些时候,写过一段没头没尾的绕口令似的东西:

世上的事情,有些是说得清的,有些是说不清的。比方说,月亮什么时候圆花什么时候开?这说得清。要问,月亮什么时候开始圆的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开的?还真有点说不清。所以,说得清的事就说,说不清的事就不说。可是,有时候,说得清又不好说的事也不要说,说不清又非得要说的事也要说。不要说的事说了,说得清的事也说不清了,说了说不清的事就更说不清了。

绕来绕去,绕得我自己也饶不清。在绕不清的情绪里,岁月经年,离开部队己24年。仿佛那一段从未有过。想想,我也是个残酷的人。

说起来,今年的5月,曾到过当兵的硚口营房九村一次。去武汉大学参加培训。我的三舅陪我去的,是晚上。车越过长江,又越过汉江,七弯八拐来到营房。那里已变成民宅,灯光黯淡一无觅处。武汉监狱的围墙合抱高耸,几个哨楼孤零兀立。每个哨楼我都站过,白天黑夜,24年前。它不记得我,我也懒得记它。

上午载老唐去大道,聊到文学,我说:“写个鸟!穷其一生,我们都留不下‘打起黄鹂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复到辽西’。”这是一首哀兵的闺怨诗。唐有蛮多这样的诗,另一首有名的是: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辽西也好,封侯也好,都比不上春闺少妇的眸子里的忧伤。从这一点,唐诗就不知道比我们的诗高出千儿八百倍。依我看,仅“啼时惊妾梦”,就抵得上现如今半个诗坛。

慵 态

上午,坐了回过山车,蛮累。下午,睡了一大觉,蛮饿。蛮累且蛮饿,晚上,带家人出去吃饭,菜又合口味,一下子就吃撑了。也许年岁大了,不知了饱足。不知饱足是人的病,年老尤甚,所以,有人怕老来贪的诫条。人老了,去日不多,该明白了万事皆空的,为什么偏偏越难舍呢?这也是人性吊诡之一种吧。为什么?我不懂,留给智叟解题。

吃撑了,躺沙发上,诸事不做,懒懒的,谓之慵态。吃饱了饭的男人版的慵态没鸟意思,像59岁的某局长贪污了在法庭上的痛哭流涕,只能添笑话。我说佳话版的,女人的慵态。以《红楼楼》为例,三种:林黛玉春乏了,咯了血,在暖阁里小睡醒,腮挂了红,是一种;史湘云喝多了花雕,和衣卧大观园的石凳上,钗掉下了髻,是一种;鲍家媳妇偷了贾琏的腥,鱼煎白肉、被翻红浪后的,又是一种。三种,各有各的好。第一种是诗美的,只可远观;第三种是色情的,大可亵玩;第二种则二者之间,颟顸的邻家小妹,淡淡的情色。男人的心理,是坐三望二想一的。那一,还真只能想想那慵态的美,捉到怀里,那是捉了一只虱子。

二十七八岁的那年,春二三月的时光,有一天,我从朋友家下楼,忽见树边草丛里站了个年轻的女人。说站,都不准确,那不叫站的,风随时要吹倒她,像风中的杨柳。穿淡绿色拖鞋,肉嘟嘟的十个脚趾头,玉琢似的,趾甲涂红了,艳如桃。一袭睡衣,腰半哈着,双手抚腰环带似的插腋肋,那两页肩就戳起,如歇枝头的鸟的双翼。发蓬松,黑瀑布一样,风一吹,发丝摇曳摇碎了阳光。目光痴痴的,望了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后来,朋友告诉我,那是一个香港人的二奶。那天,她把这个世界都弄成了慵态,让我铭忆至今,20年。

那样一个女子,是鲍家媳妇的命,却偏偏有史湘云的美、林黛玉的诗。

蚊 子

再忙,也会不时去五斗堂坐坐。五斗堂,甘志伟兄的斋号。老甘是个有趣人。如好色多过好德的,这年头,有钱人也多过有趣人。有趣只能看美人痣,有钱才买得美人笑。

前晚去老甘那。暖冬多蚊,胳膊上咬了两个坨。没白咬,有了一句诗:别人养狗我养蚊。蚊子成群袭来了,灭了诗意,今天早上才续了油:

别人养狗我养蚊,

自在行藏自在身。

耳畔殷勤常寄语:

秋来也不打秋风。

不一会儿,老甘就作了画。还把我的诗后面两句改了:若能悟得此中意,不用坐禅也修身。说实话,就诗言诗,我嫌他改的有点硬。诗忌涉理路的,但我仍觉得他是有趣的,为个鸟蚊子费这么大的工夫,这得偷多大的闲。趣,恰在那点闲上,谓之闲趣。

李叔同其实也是个有趣的人。妆扮了容头演茶花女是有趣的,写“芳草碧连天”也是有趣的,甚至,好好的红尘里混着,咣啷一声削发做了弘一法师也是有趣的。唯在蚊子那一节不如了老甘,落了个没趣。说是,有蚊子咬他了,不拍,而是手掌扇了风赶走。这个做法,是佛教里谕世劝人的烂故事,一箩筐,小的是这类赶蚊的,大的则是饲虎。这就为奉实用主义为圭臬的吾人带了个坏头,似乎信佛就是吃点青菜磕几个头赶几个蚊子的事。以弘一法师的学术功底,弘扬佛学或成巨擘,其身入佛门却只赶了几只蚊子,蚊子固幸,佛门则不幸。

再说,咬人的蚊子是母蚊子,她要吸了血养卵巢,孕后代。要较真的话,赶都不能赶的。喂她的血,方是大慈悲。

菰 蒲

2014年去了趟洞庭湖。正是涨水的季节,好大的水,刮浑的。还到了茅草街,一个有名的古镇。它是洞庭湖的锅底,地势比水位还低,外围是垸,内围是闸。水都超警戒线了,但城里的生活还是安详的,树底下有人打牌,食摊上有人喝酒。还看见了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吵架,都很凶。对女人来说,吵架排在第一位。男人是打牌和喝酒。女人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比男人走得远。

茅草街之所以叫茅草街,这是茅草的集散地。茅草就是茅苇,造纸的材料。砍芦苇的时候,到处堆成山垛子,船运了四面八方去。人多得抓成把,形成各样的营生,就有了洞庭第一街。这是原来的事,小时候听我爷爷说的。

1944年还是1945年,爷爷到茅草街做过木匠。日本兵打过来了,他连夜挑了箱担跑路。“枪子声煮粥一样的,耳朵边梭梭梭的。”爷爷说。爷爷又说:“边上一个人倒了,又一个人倒了,砍树一样。”日本兵在厂窖杀的人,血把河汊染得殷红。那是我最初听到的茅草街。

看到的茅草街没看到茅草。坐船去一个村。一路上,不少房子淹得只剩了屋顶盖。船老板指着一些青绿的尖儿说:“全是芦苇。一大片一大片。”我仔细地看了那些看不见的芦苇,觉得自己真看到了。很长时间,到茅草街砍芦苇是我地男人外出谋生的一种方式,他们带回去很多故事,故事里还有女人。芦苇荡里的男女,是文学的好话题。只是,现在,故事和女人全淹在刮浑的水下了,如三峡移民的故居。没看到芦苇,我觉得茅草街之行有点虚枉。

不虚枉的是,某地某处有个二号路。那里没芦苇,却有芦苇的兄弟——丝茅。芦苇和丝茅都是从《诗经》里出来的,那时叫蒹葭,有时候也叫菰蒲,诗意有得卖的。二号路也蛮诗意的,除了丝茅,长得好水灵颀长的丝茅,还有铁丝网、一棵枯树、草丛里的虫鸣,以及一轮冰盘似的明月。从春天,到夏天,再到初秋,丝茅一直在那儿,绿绿的,直直的,像一排排兵,艳羡地看着经过的人。深秋了,丝茅飘絮了,在下午的阳光下扬扬撒撒。转眼冬天,那天下了雨,丝茅更干净素洁,在风里摇曳,仿佛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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