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故事
2018-03-07任芙康
任芙康
四川渠县,是我老家,很久很久的从前,便被异地人轻蔑,唤作“稀饭县”。少年记忆里,老家传来的故事,不是田薄地瘦,就是缺油少盐。打柴、割草的难,是孩童忧恐的启蒙;苕窖、米缸的空,是大人叹息的主题。
三年前,适逢秋果下树,赴一场文学聚会,平生初次,我走进老家县城。
当晚饭桌上,有人起哄,鼓动一位笑嘻嘻的人讲故事。年过半百的他,推辞不过,慢条斯理说将起来。先是一段爹妈相拥,博得满堂叫好;接着一段叔嫂巧遇,煽起群情振奋;最后一段娇妻卖萌,终叫现场失控,一片拍桌子打板凳。
名叫李明春的此君,以令人乐不可支的讲述,让我深切知道,老家的故事,早已推陈出新,远离吃糠咽菜了。
此后两三天里,始终有李明春的故事作伴。看得出,头天晚上,因熟人较少,出手的,多为雅俗共赏的轻喜剧,随拥趸增多,渐入佳境。他的摇唇鼓舌,库存丰富,似乎取之不尽;揉搓方言,娴熟准确,堪比能工巧匠。或是社会的不幸,或是时弊的不堪,或是生活的幸运,或是世道的温暖,段段谈资,对应当下,犹如面面明镜,叫人五味杂陈。
接触中,居然曾有念头一闪,李明春的口头讲述,若是转换成文字,该有何等精彩。仿佛“想有就有”的童话,活动结束头天,获赠他著作两种,全是谈天说地的中、短篇小说。当晚展读,不忍释卷,李明春铺陈故事的从容与机趣,并未随唾沫飘散,而以白纸黑字“存档”。欣慰之余,再生欣喜。他的小说与口述相比,起承转合更有章法。文字弹跳,视角刁贴,取材讲究,无不有斤有两地,敲击出阅读的兴奋。到了这般地步,对李明春的刮目相看,亦就顺理成章了。
北归不久,又收读他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仍是地地道道的故乡传闻,耳熟能详的方言土语。这样,他的作品,无论短长,通通让人偏爱不已。我两岁离乡,然数十年来,改不掉的毛病是,乡音入耳,端详对方,能瞬间缩短距离。最近几年,别有所悟,年纪愈高,视野愈窄,淡漠了先前的关注天下,常常心回老家。故而,我与明春,有一见如故的亲近。说得功利些,他能用他的故事,帮助一名漂零游子,每每跨越时空,忆想老屋已不复存留的鸡鸣狗吠。
前不久,李明春小说《山盟》面世,被归类于“扶贫”题材,遂由成都叫响,京城两番研讨,再反弹回四川,波及开来。回看十好几年,文坛对扶贫的反应,向来迟钝,即或有“配合”式的触碰,至多隔靴揉痒。不少闭门造车的写手,自说自话,只拿扶贫字眼儿为应差的标签。而《山盟》新奇,社会进步与田园凋敝的矛盾,人口增长与人气萧索的反差,给人莫名的困惑。李明春点染真切的乡村景观,想必就是为告诉读者,为民众谋取权益的扶贫,不应视为单纯送钱赠物的扶危济困,更要紧的,是精神撑腰,是扶弱抑强、扶正祛邪,努力营造农舍、田畴的兴旺与详和。高妙的文字里,鲜活的人物,有我乡亲的原型;意外的冲突,有我熟悉的缠斗;触目的病灶,有我曾经的思虑。尤为可贵的,作品贡献的帮扶套路,契合蜀地民情,顺乎百姓心思,具有现实操作功能。小说结尾,虽已浮现出脱贫告捷的亮色,但亦让人萦绕前路漫漫的感伤,从而消融你的无动于衷,引领你滋生一种“乡村敬畏”。
三四年前的四川文坛,业余作者李明春,名不见经传。他周身浸透的故事天分,尚不曾有过纸页的展露,因入错了行,数十年间,辗转于若干岗位。而他权力在握的那些职务,可以干事情,但不方便写小说。这对于擅长故事的人才,客观上成为尴尬的耽搁。但李明春特殊,有志不在年高,终于归队,大器晚成,以骄健步履,入得小说高手的行列。通览悄然问世的百万字作品,区别于不少川籍作家的,是他素朴而执着地,延续了现代巴蜀文学传统。其遣词造句的作派,悲天悯人的气象,虔诚敦厚的情怀,大有李劼人、沙汀、艾芜、周克芹的遗风。
对李明春创作的观感,多位文坛一线评家,丢弃惯有矜持,不吝各抒己见。在一个评论人坐无虚席的场合,施战军字斟句酌地认为,“突然”冒出的李明春,对乡土小说题材、主题、内容、手法的把握,让人有久违之感,显然超越了不少鲁奖获得者,甚而超越了某些茅奖获得者。闻听此言,我下意识地直视施氏。因这类场合,耳闻目睹,盛行逢场作秀、草上添花。施战军干净的目光,素静的语气,让人确信,他对基层作者的理性认可,自会多层面地,搅动起许多同行心潮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