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诗”的套路
2018-03-07黄维盈
黄维盈
“机器诗”是我个人使用的一个概念,指那些与机器人创作的诗歌高度相似的诗。这些诗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句子各自为政,能够随机分行。它的“最高纲领”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以炫技为荣,以晦涩为高。
提出“机器诗”的概念,不仅是理论需要,更是大势所趋。因为,“机器诗”问题不解决,真正的优秀作品就会被无情遮蔽。多年来,一些诗歌编辑习惯了用“机器诗”的标准选稿,而如果诗作缺乏“机器诗”那种“深度”,真正的好诗就往往会被“枪毙”。
“机器诗”创作,貌似复杂、有深度,其实很容易写。我曾和一位“国字号”刊物的诗歌编辑打赌:你出题目,这种诗我一天能写一百首,要怎样的难度就有怎样的难度,能读到你忘乎所以。具体操作如次:随便复制一些获诺贝尔奖的诗人的诗作,把它们换了主语再换谓语;你向东,我就向西;你吃香,我就喝辣;你歌颂熹微,我就诅咒落日……还可以这样写:你向东,我就吃西;你吃香,我就筑辣;你歌颂熹微,我就吞服落日。无非是闭着眼晴,不着边际地依样画葫芦,套写一通,修辞愈混乱,愈经不起推敲,就愈通感、愈时髦、愈有高度。有的诗人,终其一生都靠写一首诗包打天下,这首诗的名字,就叫“机器诗”。表现手法永远同质化,文字永远同一套路——说白了,“机器诗”就是《人民日报》批评过的“洗稿式原创”,是变相的抄袭:“‘洗稿’就是对别人的原创内容进行篡改、删减,使其好像面目全非,但其实最有价值的部分还是抄袭的。”
修辞手法照搬照抄,思想灵魂荡然无存,“机器诗”正是“洗稿式原创”捣鼓出来的怪胎。意象是现成的,修辞也是现成的,随心所欲地植入词汇,换汤不换药,完全与“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陆游《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的传统背道而驰。所有“机器诗”基本上是同一路货色,没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写这种诗的人,底气往往严重不足,于是先发制人,炮制出一大堆自欺欺人的歪理邪说来搪塞悠悠之口,实际上是贼喊捉贼,此地无银三百两,害怕读者揭穿他的“洗稿”把戏。
“机器诗”本质上只是一种文字游戏,它根本没有表达什么,我们却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它表达得够不够好,甚至无限挖掘它的深度。这是诗歌批评亟待填平补齐的“理论陷阱”。蜀犬吠日和吴牛喘月,是动物与生俱来的生理现象,你何必硬要将其上升到“社会批判”的高度?对待“机器诗”也是这样,过度阐释机器文本并不存在的东西,继续让它们在诗歌版面尸位素餐,损害的是真正的诗歌创作。
判断一首诗是不是“机器诗”,有一个办法最简单易行:一首诗如果正读、倒读,或者将诗句随机打乱重新组合,仍能读得通,这种无头无尾、无因无果、无情无义,可以随便搅拌成“语言浆糊”的诗,就是典型的“机器诗”。
“机器诗”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句子与句子之间,永远是并列关系。它可以叙事,只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纯属东拼西凑。将文字的主谓宾搭配好了,就万事大吉;搭配得不够好,也许瞎猫遇死鼠,还会歪打正着。碎片化的无机组合,依赖汉语本身的诗性,会产生一些陌生化效果,出现一些惊人之语。而真正的好诗,句子与句子之间,除了并列关系,还隐藏着递进关系。源源不断的思想注入,给读者以无穷的遐想,无尽的启迪。“机器诗”可以随便打乱来读,但真正的好诗,你就不能随便打乱。这就是“机器诗”与常态诗的区别所在。
那么,中国究竟有多少诗人靠写“机器诗”滥竽充数、沽名钓誉呢?我曾对一本专业诗歌刊物做过粗略统计,发现该期将近半数的作品都可归入“机器诗”之列。此外,还有一些青年诗歌大赛的获奖作品,也大都是“机器诗”充当主角。
和纸媒发表的诗歌相比,网络诗歌也好不到哪里去。国家级的诗歌网发表的“每日好诗”,有相当一部分是“机器诗”;一些网络诗选,评出来的所谓“好诗”,绝大部分也是“机器诗”。因为这些诗选,自诩“民间”,天天批口语诗,不整点“难度”出来,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机器诗”就成了“好诗”首选。因为批“口水诗”而推崇“机器诗”,褒此贬彼,无异于矫枉过正,避坑落井。不管出发点如何,都是对新诗的伤害。
然而,对“机器诗”大声喝彩者,却大有人在。诗人梦亦非曾撰写《AI诗歌写作:新诗的创世纪》一文,大言炎炎地把人工智能写诗吹捧为“新诗创世纪”。作者的逻辑,和那些招摇撞骗的“气功大师”的手法几乎毫无二致:故意夸大世界的不可知性,进而鼓吹不可知论,以此吓唬和蒙骗吃瓜群众。更可笑的是,梦亦非甚至提出了“人类的出路在哪里”这种大而无当、离题万里的反问,令人喷饭。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类既然有能力制造出机器人,当然有能力掌控它,人类不会因为机器人的出现而断了自己的出路,这是最基本的常识。而我们的诗人,却在那儿大喊大叫“人类的出路在哪里”,纯属杞人忧天的无稽之谈。
“机器诗”乱写,评论者乱评,这就是当下常见的诗评乱象。我曾试着把一位诗评家对几首“机器诗”作品的评论,做了“移花接木”,重新组合,把评论A诗的文字,全部套用来评价C;把评论B诗的文字,全盘移植过来评价A;把评论C诗的文字,全部用来评价B……比如下面这几组诗和评——
第一组:
诗:钟摆倒向夜的一侧/我吞下黑暗,也被黑暗吞没/在彼此的身体里,我们陷落,陷落到更深的黑里/某一刻,我们是一个人/食指抵在唇上。嘘。不说“影子”“空”/或更多(来小兮《哑默》)
评:这里的意象,“影子”与“空”,废弃的词,乃至肉身、唇上、食指等,不仅奇绝、浓缩,而且它们的串连,兔起鹘落,急剧地移换、街接与流转。然而,恰是这样的意象和意象组合,表达了诗人的灵魂在夜的咬噬和“更深的黑里”,随着“钟摆倒向夜的一侧”,在一次次吞没中,终于敞开了生命的本真,直面人生的空茫与虚无……
第二组:
诗:夜在咬噬/瓦罐里传来我的呜咽/我废弃的词,一遍遍跳入深水/人群里,有我无处安放的/肉身。它褪下红裙/斜睨我的窗口/我窘迫,与盛大的空了。(来小兮《听雨记》)
评:这首诗,从“夜在咬噬、瓦罐里传来我的呜咽”,到“我废弃的词,一遍遍跳入深水”全过程,象征了人的青春易逝、好景难再的悲慨与自己疗救。适应此种情境,她的话语是跳脱的、激荡的,充分挥洒了动词、名词的作用,并且长短句搭配灵活,婉转有致,从欢快、热烈,到沉寂与哀思,表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生命的绽开、跃动与沉落……
第三组:
诗:在伤口里。沉醉/风,打开殷红的那支/五天里,涂唇,涂心,涂指甲/二十天里,沉然,失血,一点点溃破/经过那里的葱笼,和爱/这易碎的,小狂欢/怂恿她一生的雨水,来。去/四月里,她将惊醒于一场分娩/她抱着空壳子,成为自己的类症/——白药片(来小兮《花瓣》)
评:诗人创造的这一“白药片”的意象,在隐喻中,揭示了伤痛是世界的唯一真实,也是生命在“失血”和“溃破”之外唯一的存在:我痛即我在!映现灵魂的挣扎、奔突、撕裂与纷乱,意象突兀、并置、连接,跨跳与转换,叠加与对峙。由此意象群落形成不规则的组合方式,造成了一种新异的、奇特的、多维立体的时空感。这种意象架构,摆脱了生活原样的局限,在更广阔的虚幻中,多侧面、多层次地聚合诗人的主观意绪和心态,使她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
在这里,我之所以把诗评家的话进行套写,将文字“乾坤大挪移”,不是偷懒,而是为了让大家看清那些“悬浮评论”的本质。评论文字和作品文本完全脱节,能够随便张冠李戴。司空见惯的解读套路,充斥一些纸媒和平媒的版面,一些头头是道的点评,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充其量只是说了一大堆正确的废话。读完这些腾云驾雾的评论,你会发现,评论老鼠的诗,拿来套评大象,并没有什么不妥。
中国新诗之所以把“机器诗”推上神坛,西方诗歌功不可没。在一些人眼里,西方的刀叉永远比中国的筷子先进、时尚。追本溯源,西方诗歌才是“机器诗”的初始源头。无原则的“诗道尊夷”,让“机器诗”披上了理论的合法外衣。
一些诺贝尔获奖诗人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可算作 “机器诗”。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许多读者喜欢的诗人,他的一些作品,就带有明显的“机器诗”特征,其代表作《愤激的沉思》,堪称“机器诗”创作的范本。这首诗完全可以随机打乱,无论正读、倒读,还是混读、乱读,意思基本差不多,都能读得通,句子之间,并没有构成任何关系。诗中出现了意象,但并没有生成相应的意境。每个句子比喻中的本体和喻体,模棱两可,含糊不清。至于它要表达什么、隐喻什么,悉听尊便。所谓“愤激的沉思”,实在不知道诗人到底“沉思”了什么。诗人传递给读者的,俨然是一张张语法修辞的“空头支票”。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把《愤激的沉思》搜出来,自己动手,随机排列出N种读法,亲自验证一下我的说法。
诗歌创作的最终目的,是言志缘情。一千五百年前,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批评过那些“鬻声钓世”“言与志反”的虚伪之作。他认为,辞藻是用来美化言辞的,而文章的巧妙华丽却本源于性情的真挚。
针对那些泛滥成灾的分行文字游戏,诗人北岛认为,在商业化与体制化的合力围剿下,诗歌放弃了对现实和历史的关注,丧失了苦难意识和精神向度,词与物脱节,沉溺于无意义的语言狂欢——这种诗就是“机器诗”。古代有“采滥忽真”的诗,现代有空穴来风的“机器诗”。真正的好诗,不论新诗还是古诗,都能够让读者感受到诗人的思想脉络、精神路径,而“机器诗”是没有思想灵魂,没有生命力的。
为什么我们要花大力气认清“机器诗”的真面目?因为它已经涉及到了现代诗歌的评判标准问题。“机器诗”的深度是子虚乌有的。机器诗的“深度”,就是句子随机分行的“深度”,所以那些喜欢写“机器诗”的作者,拼命向读者鼓吹“第二次创作”。打个通俗的比喻:“机器诗”就像瘸子,走路一瘸一拐,天生的缺陷大家心知肚明,但你偏要把瘸子走路的姿势美化成小品表演,吹捧成“大师”,这就是人品和诗品问题了。不掀开“机器诗”的面纱,读者就不能看清它的尊容,看透它的本质,诗歌批评就不可能提供令人信服的判断,诗评权势化、圈子化、人情化就会大行其道,真正的好诗就会被屏蔽。
当然,文学创作中的探索和尝试,谁都难免不走弯路,关键是有没有发现的眼光,有没有纠错的勇气。《礼记·中庸》云:知耻近乎勇。写过“机器诗”不要紧,明知故犯、文过饰非才是诗人的耻辱。只有彻底扯下“机器诗”的面纱,抽出“机器诗”的底牌,揭穿它拙劣的炮制套路,才会举一反三,将那些同质化和程式化的诗歌理论打回原形,重新建立诗歌的评判标准与尺度,发挥甄别、遴选的作用,让真正的诗歌拥有一席之地,让更多的优秀作品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