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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能解构吗?

2018-03-07

文学自由谈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意洛夫解构

铁 舞

我在中学做诗歌拓展课程,一个同学拿了洛夫的 《唐诗解构》问我:“什么是解构?”又指着书里的诗问,“这是翻译吗?”

这个问题提得好。

这是位六年级的学生,作为一名参加诗歌拓展课的学生,应该对中国的诗歌有起码的了解,比如《诗经》第一首的篇名应该说得出,《关雎》的开头四句必须能脱口而出,至于唐诗宋词更是要了解多多,那可是中国最美的文字江山。他是听了我的话才去书城 (我特地关照一定要到实体店里去挑选自己喜欢的书),没想到他选了这一本,给我出难题来了。我的课程是以诗歌为载体,激发灵性,挖掘潜能,还常有当场作诗的即时训练。他的提问,让我陷入了沉思。台湾有两位诗人被称为“诗魔”,一个是余光中,另一个就是洛夫。他们俩对大陆诗坛影响之大,是有目共睹的。一个六年级的学生拿着这本书,想知道何谓解构唐诗,这让我有点兴奋:他一定感到里面的诗很有趣(洛夫在每一首古诗下面写的白话诗应该不是翻译吧?)才来问我的,到底什么是解构?

我可以根据现成的一些关于“解构”的词条,向他作一番解释,那肯定是没有效果的;我这篇文章是给众人看的,也不能耍学术腔。我不想简单地从定义入手。我们自己先打开脑洞,回过头来再讨论那些既有的定义。

我们先列举一首诗看看: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

与月最近?

还是与水最近?

我把船泊在荒烟里

与水近就是与月近

与月近就是与人近

而更近的是远处的箫声

我在船头看月

月在水中看我

江上有人抱着一个愁字入睡

——洛夫

看清楚了,这不是一字一句意义上的翻译。我对学生说,这不是翻译,是创造。当然洛夫没说自己在创造,是解构(在序言里洛夫有另一个说法,即“古诗新铸”的创新作品,离创造不远)。确定这是解构,问题也就接踵而至:唐诗可以解构,楚辞可以解构吗?诗经可以解构吗?宋词可以解构吗?纳兰性德的词可以解构吗?想想是完全可以的。但谁敢这样说呢?

哲学家赵汀阳告诉我们,解构会导致任何试图把意义、思想和知识固定化的结构发生消散,从而产生新意。(赵汀阳:《思维迷宫》)从结果“逆看”何谓解构,这比解释定义有效得多,就好比我们问什么是诗,你只要去读一首诗,这首诗就会告诉你什么是诗,兴许你也会写诗了。说解构会导致任何试图把意义、思想和知识固定化的结构发生消散,从而产生新意,这句话至少有两层意思:一、凡导致任何试图把意义、思想和知识固定化的结构发生消散的行为都是解构;反推,则是凡试图把意义、思想和知识固定化的结构的行为皆可称为建构。解构也好,建构也好,都是行为;行为应当有目的,故有第二层意思——产生新意。如果没有产生新意,就是破坏。发明解构这个词的人是否想让它担戴破坏这个罪名,我不知道。哲学家说解构不是破坏,而是一个不断产生新意的动态思想状态,这是哲学家在说对思想的思想;这个逻辑不能简单地套到文学上来,不能说一首诗对另一首诗的反思,这是没有道理的。但以下这个话是可以说的,即解构一首诗的过程中会产生新意,从而可以重构一首诗,如洛夫所为,这是可以的,这相当于说:你的意思旧了,不适应了,我要来点新的;即使你的意思很好,我也要来点新的。如这首《宿建德江》,我偏要说出一点新的意思出来。洛夫解构唐诗产生新意多多。解构李白《将进酒》,他会说出“佛的笑,与不笑之间/还是干杯吧/谁说醉了就不记名/不可说/不可说就不说了”这样的话来;解构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他写:“孩子,别说不认识我/这乡音/就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洛夫解构唐诗,我们解构洛夫,还有人解构我们,依次证明:艺术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据说,现代诗是以对传统剧烈的破坏为特征的,西方的现代主义就是这样认为的。中国的白话新诗也是以破坏为特征;只是有先觉者认为,传统不能全部放弃,所以还有一个如何继承的问题。于是就有了洛夫这样以作品来呈示的解构行为。只是,在许多人不认为问题的地方,我们还会发现问题——无论解构、建构,都有一个“构”字。不知其“构”,何来解?这就需要好好讨论一番。

何谓“构”?就是结构,一首诗可视为一个构成。我经常读到一些人讲诗歌结构的文章,甚至以此名义出版类似的点评本,但由于这些作者(或许是评论家)缺少起码的逻辑能力,有辅导别人写作的热情,却常常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千言万语说不到结构这个点上来,有的说到这个点上了,却不能展开,可见思维的能力跟不上;但妄谈解构的却不少,动辄一个“解构”,连结构都说不清楚,解什么“构”啊!

一个做建筑的朋友拿着一本《形态构成解析》告诉我,“构”就是构成,“解构”就是解析形态的构成。我十分赞成。他说了一个李白的例子:李白的《静夜思》的构成,与平面构成中“线构成”的方法相似,它的基本方法是:形的重复与聚焦。怎么讲呢?他说,李白的这首诗基本单元是“月光”,“疑是地上霜”,是对“月光”的深化,“举头望明月”是“月”的重复,“低头思故乡”是溢出。这个解释倒是十分清晰,但这是建筑形态分析的思维方法,不是文学的方法。文学批评不应该采用这种方法;但偶尔听听业外人士的意见,也有新鲜感,不无启发。一个盒子不止八个角,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只有一个角呢?

想起一个农民工兄弟也曾经把一首《静夜思》改成白话:

一片冷霜

落在地上

我坐在床上

看这是一片月光

走出屋子

抬头看天上月亮

月亮挂在头上

唉,一低首

便想起故乡

我发现两个问题:一,构型上,白话解构了文言;二,内在的文脉没有变。这个解构可以说是不彻底的,如果打乱基本元素,重新组合,写成:

霜落在床前,

月亮挂在窗外,

一只狗跑进屋子,

舔地上一片白。

这也许算是解构了,形变意也变了。

我发现总是有人非常愿意认真探讨这类问题的。我的一位朋友创作了一首短诗,拿来给我看,说是已经发表在某诗刊上了,问我喜欢吗?

夜 航

夜的船

在海上航行

想驶出

黑的城堡

月光

渗进船舱

终见一块

清澈的

我用一把斧

把它磨圆

他说这首诗的结构是学了李白的《静夜思》的。他从青岛乘船回上海,第一次夜航,像是航行在黑色的城堡里一样,头上一轮明月……我认为这首诗是解构了李白的《静夜思》而后产生了新意,除了“月”的元素没变之外,意和境都变了,从原诗里脱胎换骨,可惜这种努力不为人知,名位、权位未到矣,怎会得到评价?

我插入上述例子是为了说明,解构唐诗这种行为,不仅是洛夫所为,其实许多人都在做,只是大家不自觉而已——原来“解构”这样一个高深的东西其实须臾未离我们身。读洛夫的诗集,读郑愁予的诗集,读余光中的诗集,肯定能找到更多的例子,我只是用身边的例子作说明,不要把解构看成高难度的事情……这样说,似乎是对洛夫的解构行为作了一次“解构”,哈!

那个晚上,我和建筑师争论了几个小时,关于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这首诗,他说“泊”是基本单元,“日暮”是对“泊”的时间深化,“野旷”是对“泊”地“烟渚”的重复,“江清月近人”,是对“日暮客愁新”的溢出。我和他争得昏天黑地,我说基本单元为什么不是“烟渚”呢? “日暮”是“烟渚”的深化,“客愁”是溢出,可以吗?……尽管谁也说服不了谁,毕竟也是一种认真的探讨,不无益处。诗歌是文学,文学不能完全用建筑的道理来说明,但这二者还是有相通的地方。比如,闻一多就提倡过诗歌的建筑美。这自然是从构型上说的。接着我们就讨论洛夫的白话“新铸”。我们稍稍改变了方法,似乎简单得多了。在这首“新铸”的白话诗里,“人”“月”“水”是主要元素,讨论的是远和近的关系,“更近的是远处的箫声”和“江上有人抱着一个愁字入睡”,这两句有微妙的勾连,也是作者在解构原诗以后产生的新意,那“箫声”的元素是原诗所没有的(但原诗可以隐含),这是洛夫发展的。原诗仿佛是一出涵义无限的高明的情景剧,“新铸”则是洛夫语式的抒情诗;坦率地说,我喜欢孟浩然的原著胜于洛夫的“新铸”,虽然洛夫的解构是产生了新意。如果没有孟浩然的诗在,洛夫的“新铸”作为一首洛夫自己的作品,或许有种种理由会说这是一首优秀的作品,谁也不会去反驳;然而,美是真理的微笑,是真理总会笑出来的,当她在完美的镜子前揽镜自照时……孟浩然的诗在,洛夫的诗就相形见拙,这是显然的。超越了,但总还有点不令人满意,就好像我们今天开创了新诗,但在整体上对新诗创作不满意一样。当然,你也可以说非常满意,说好得不得了,也没有人阻止的,只要你愿意这么说。

诗人、翻译家王家新说:“原创论是值得怀疑的神话!”把这句话和解构这个话题联系起来思考,解构而后创意,写出新的诗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既然原创论是值得怀疑的神话,许多号称原创的作品都可能不是真的,都可能是在别的什么作品解构的基础上产生的,如此说来,解构就变成了一种创作的基本能力了。这样,我们就很能理解洛夫的一整本《唐诗解构》是一种基础能力的自我训练。这样去评价可能是正确的:对文化资源的再生利用,即文化再生产。不排除作者也可以把几十年来对生活的体验渗透进去,但几十年来对生活的体验也早已是现成资本了。当然也可能有当下的经验,但总不能算是直面生活的。这种再生产,根不在生活本身,这一点必须看清楚。一般来说,首先在生活中发现写作需要,然后自觉地把传统的营养自然而然地渗透在写作过程中,这和直接从文化资源中发现新源,以一己生活去补充,效果显然不同:一是有原发动机,二是后制,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很喜欢洛夫的这本《唐诗解构》。它利用了唐诗的剩余价值,进行发酵,配以书法绘画,是一次成功的艺术制作。在工业文化的生产步骤中,这个现象不能不看到,正确界定它的位置,也就能看清楚它的功能了:在思考新诗如何继承传统的时候,用什么方式练练基本功?好像没有人提出来过。一些成功的诗人只是默默地在做,从不告诉别人他们的秘密。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把古体诗翻译成白话体诗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徐志摩、郭沫若他们都做过。修辞学家陈望道甚至说过这样的话:“翻译外国文或古文,也是积蓄词汇的一法。”(陈望道:《作文法讲义》)这种文字的基本功,现在有几个新诗人练过?用解构方式创造新意,用白话方式表现,这回老诗人洛夫为我们做了一次后制式的实验。至于本人的创作如何自觉地汲取古诗的营养,这不仅在洛夫的创作里,在余光中那里,在郑愁予那里,我们都可以找到例证。

洛夫在《唐诗解构》的自序里说:

近年来我写了一系列的“古诗新铸”的创新作品,冠以总题“唐诗解构”,乃我个人从事诗歌创作以来另一项突破性的实验工程,一种谋求对古典诗中神韵之释放的企图。我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寻找新的美,发掘所谓“意在言外”的“意”中潜在的诗质。无疑的,这是一种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一种试以现代语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与节奏,来唤醒、擦亮、激活那曾被胡适等人蔑视、摧毁、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新的艺术生命。这种思考与做法也很可能被视为一种徒劳,不过我相信,这是翻新传统、建构中华新文化的一项值得一试的工作。

像洛夫这样的老诗人是有资格这样说的。作为写诗的后生们,应该首先要从这段话里领略那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更多的时候要把这段话好好消化一下,在寻求新诗出路的今天,洛夫向我们指示了些什么,发出了什么样的信息。

在这里我试图提取几点:

一,翻新传统、建构中华新文化。我们的新文化还没建立起来,需要建构,而这种建构需要翻新传统。“新文化”这个词还是五四那个年代的。这么多年了,经洛夫这么一提醒,这个新文化竟然还没健全起来,如今需要进一步建构,还要靠翻新传统来帮忙。

二,试以现代语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与节奏,来“唤醒、擦亮、激活”那曾被胡适等人“蔑视、摧毁、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新的艺术生命。想以新的方式激活传统,这是建构的一个具体做法,在理念上与开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有所不同,需要重新梳理。

三,谋求对古典诗中神韵之释放的企图,从旧的东西里寻找新的美,发掘所谓“意在言外”的“意”中潜在的诗质。无疑的,这是一种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这是对激活传统表述的深化,回答了用什么去建构新文化,那就是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对这个谋求、尝试,很耐人寻味。谋求当然是好的,尝试,则是一个小心的也是大胆的行动,犹如胡适当年的尝试一样。老一辈诗人,都敢于说自己只是“尝试”。所以才有以下的清醒——

四,这种思考与做法也很可能被视为一种徒劳。看不到这种做法与思考(建构新文化)的距离,徒劳很可能是事实。一个老诗人,用心为我们作榜样,如果我们不能给予恰当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思所作也会慢慢淡去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它的真正的价值在哪里。新诗已经一百岁了,在这将近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它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令人喟叹不已,遭到了人们许多诟病。早在l934年,鲁迅先生就对它表示了相当的失望。他在写给杨霁云的一封信中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代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洛夫先生的《唐诗解构》是否翻出了“如来掌心”?好像是到了“如来掌心”的边缘了,如果真的翻出了,他就是“齐天大圣”;如果读者读了洛夫的“新铸”感觉不喜欢,真正喜欢的还是唐诗,那就是还没有翻出“如来掌心”。新诗的发展,要顺应时代的要求,一方面要继承传统,另一方面要重视未来元素,既要实验,又要守正,结果要出新——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所谓建构,必须有一个整体的思维,某一点上的努力,必须归属于整体,才是有效的。

现在我们可以稍稍说一下“解构”这个词了。我总觉得对西方的一些哲学词语不能太迷信。身为海德格尔在法国的思想传人,德里达一方面深受海德格尔反形而上学、反逻各斯主义的理论影响,另一方面,他又广纳新学,另辟蹊径,大胆从语言学、符号学的角度出发,提出了针对逻各斯中心论的一整套消蚀瓦解的策略。这就有了他20世纪60年代中期名扬天下的解构主义。我们要学习他的独立精神,开创精神,批判精神,但也要看到德里达的解构理论内容冗杂,前后矛盾,至今难有明确公认的统一解释——既然没有明确公认的统一解释,我们何必要求统一呢?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些概念与方法,诸如反逻各斯中心论、延异、替补等,我们能受之启发,用以我们自己的阐述就够了。与解构有关系的还有一个词叫“解构阅读”,倒是值得注意的。大体来说,解构阅读是一种揭露文本结构与其西方形上本质(Western metaphysical essence)之间差异的文本分析方法。解构阅读呈现出文本不能只是被解读成单一作者在传达一个明显的讯息,而应该被解读为在某个文化或世界观中各种冲突的体现。一个被解构的文本会显示出许多同时存在的各种观点,而这些观点通常会彼此冲突。将一个文本的解构阅读与其传统阅读来相比较的话,也会显示出这当中的许多观点是被压抑与忽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洛夫的解构唐诗或许对我们如何创造性地阅读还是不无启发的。

写完这篇文章,广东诗人王晓波打来电话说,洛夫已经90岁了,还能做这样的写作实验,真了不起。许多老诗人在这个年龄基本不写了。而洛夫的创造性(解构)写作,持续不断,是值得青年人学习的。洛夫说:

我并不冀望这项实验工程能给当代诗坛或后世带来如何的影响,但我仍未忘记我从事这项工程的初衷——一则籍以唤醒新世纪刚出道的年轻人对传统文化与古典诗的再认识、对其艺术价值的重估,再则,更为重要的是,在透过历代各种不同的解读、诠释、评析(当然也包括这次的《唐诗解构》),使古典诗的艺术生命得以持续成长,不断丰富,以证明诗艺术的超越性和用和永恒性。

读不读唐诗,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在今天,要有点唐诗心情,须有行为付出,不许胡思乱写。这样说来,唐诗能解构,宋词当然能解构,楚辞、《诗经》都能解构,就看你有没有雄心和抱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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