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视域下的“海盗”文化浅析
2018-03-07廖艺舟
廖艺舟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这颗星球上有覆盖面达70%的海洋,智慧生命从海洋中孕育,智人从森林中走出,随着“我要去哪儿”的永恒追问势必重归“海洋”。海盗题材作为西方文化中的重要母题,是一块常新常青的灵感来源地,以其独具一格的传奇色彩与诸多领域碰撞出了艺术激情。在资本市场和文化产业的推手下,当下的“海盗”已然成为一种亚文化现象。
一、源远流长的海上劫掠史
寻源上溯,“从船被发明的那天起海盗就出现了”并非戏谈,这一“非法”职业的诞生与发展,有着相当久远和漫长的历史。
早在公元前27世纪,腓尼基人的航海路径与商业版图,就抵达了今天的西西里、北非、西班牙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南北岸,他们依托强大的造船业,制造出“投石战船”“弩炮战船”,在爱琴海和地中海水域进行劫掠和贸易活动。海盗的产生与海洋文明几乎同步,但在这一时期,人们对于这些杀人越货的海上强盗并无太多负面评价,希腊文化认为欲望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之一,“古希腊人会将去远海航行以寻求奇遇和虏获物的男人都称为 ‘海盗’,并把海盗活动同游牧、农作、捕鱼、狩猎一起并列为五种基本谋生手段。”[1]《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就对自己带领手下出海劫掠埃及的经历直言不讳,这毫不妨碍他被视作英雄来赞颂。
比起远古时代“先行者”们,北欧海盗的出现要晚得多,主要活跃于公元8世纪至公元11世纪这300年间。英语中的海盗是“pirate”,北欧海盗则有个专属称谓:“viking(维京)”,该词汇于18世纪被收入英语,还蕴含着“浪漫的海上英雄行为”意蕴。语言是文化的最佳载体,这些大胡子、牛角帽、高大强壮、从北方冻土渡洋而来的“野蛮人”确有资格享受这种“特殊待遇”:他们带有浓厚的组织化乃至国家化色彩,掀起了一阵波澜壮阔的海盗寒流。793年6月,有组织的丹麦海盗抢占英格兰东北部的霍利岛,摧毁式地洗劫了林迪斯法恩修道院,“上帝的殿堂遭亵渎,圣徒的遗体像街上的粪土一样被践踏,至少有三个主教区消失了。”[2]自此,维京海盗们频繁袭击西欧和南欧,他们“借助海潮上涨迅速登岸,疯狂劫掠并肆意杀人,物质的损失,男人与妇人的屈辱,对尚未稳固确立的文明造成莫大威胁。”[2]维京人大规模大范围的血与火行径,可谓真正将海盗这一职业“发扬光大”。
历史上最著名、对当下影响最大的,当属15-17世纪的“大航海时代”。随着哥伦布、达迦马、麦哲伦们开辟了通向大洋彼岸的新航路,海盗们也把舞台从地中海搬到了新世界,在这个自由与荣誉共重、炮声随海风齐飘的时代里,开启了属于海盗的“黄金岁月”。
海盗风头之盛与政府的变向扶持脱不了关系。先后出现的海洋霸主如西班牙、葡萄牙、荷兰都有类似的半透明政策,最典型的当属英国,时任女王的伊丽莎白一世就被称为“海盗女王”。通行做法是给海盗们颁布“私掠许可证”[3],由是杀人放火、沉船越货的海盗活动便完全“合法化”了,原本处于社会道德边缘的海盗,经过政府的消魔化处理,也就光明正大地、英雄般地跨入了人们正常的生活。这种“国家即海盗”的状况产生有两个主要原因:其一,经济考量。海盗行为自诞生起就包含着商业性,在重商主义的刺激下,开拓殖民地、掠夺原料、倾销商品是国家需要。据统计,“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英国从海上劫掠的财物总价值不少于1200万英镑,这成为英国资本原始积累的重要来源。”[4]其二,军事考量。火力迅猛、船只先进的私掠船海盗是国家海军力量的重要组成,也是打击敌国商船、舰队的庞大力量。1588年,英军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夺过制海权,82艘战舰中的大部分便由英国各地的商人和海盗的私掠船组成,德雷克、霍金斯、劳雷这些著名海盗成为舰队的实际指挥者。
弗朗西斯·德雷克、“黑胡子”爱德华·蒂奇、“黑男爵”巴塞洛缪·罗伯茨、威廉·基德、安妮·波尼、亨利·摩根……这些大海盗均因其各自的特色与传奇经历名噪一时,也给后世各类文艺文化产品留下了可塑性极强的宝贵素材。
二、自由、冒险与异化:海盗作为文化
历代的海盗传说都有大量的文艺衍生品,比如系列电影《驯龙高手》中的维京人便取材自北欧海盗。但更具改编潜质、更具故事性的,无疑还是活跃于加勒比海的这批近代海盗。随眼望去,具备世界级影响力的大“IP”就有:迪士尼的《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全球销量赶超《龙珠》的《海贼王》,和游戏界评价颇高的“大航海时代”系列以及《刺客信条:黑旗》。
现在提及海盗,人们脑海中的形象定然不是挥舞着刀剑棍棒的古腓尼基人或者皮革战斧的维京人,而是三角帽、铁钩手、木棍腿、鹦鹉和眼罩,是斗剑、走木板、藏宝图和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在大众传媒兴起之前,海盗传奇随着畅销文学作品的推介而广为人知。19世纪英国作家罗伯特·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对海盗生涯进行了直接描写,塑造出首个独腿、肩上站鹦鹉的海盗船长形象。20世纪初詹姆斯·巴里的《彼得潘》中的反派虎克船长再次为这一形象增光添色。不列颠及其辐射文明热衷于塑造海盗,自然与他们屡受海盗侵扰又化身“国家海盗”的历史关系密切。
时至今日,海盗的魅力经久不衰,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再度刮起全球性热潮。海盗精神的内核为何大受追捧,流行之下必然折射着某些文化魅力,如果将繁复多元的大众产品看作一个整体文化现象,至少能解剖出以下维面:
其一,海盗活动包含着对自由的渴求。“自由”是海盗精神的核心词,也是人类永久的价值追求,在任何时代都能激发受众的共鸣。历史上的海盗充满浪漫气息:他们勇于创造人生,超越法律与政府,从劳务工作与社会束缚中解放,扬帆航行在自由的海上乌托邦。早年《海贼王》因为尽人皆知的影响力与《火影忍者》《死神》合称三大民工漫,随着后两者均告完结,它在长篇连载番中大有一枝独秀之势。比起《火影忍者》试图思考世界战争与和平的解决之途,反而使其后期风格变得滞重僵硬,《海贼王》的定位更清晰明快:主人公路飞从不试图改变或改善既有的社会体系,不试图通过话语或行为规整出新秩序,既然是人人自由的航路,选择可以多元,“挡路的,一拳打飞你”就好了,热血贯穿始终从不沾染半点冷色。《刺客信条:黑旗》对“自由”命题进行了更深的探索。该系列交汇历史与科幻,游戏植根于刺客兄弟会与圣殿骑士横贯整个人类历史的斗争。两派的目的殊途同归,只是一方希望通过“秩序”引领,一方崇尚“自由”救赎。《黑旗》中的主角爱德华·肯威原本只是个享乐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满怀对金钱的向往和出人头地的愿望作为纯粹的海盗行事,掠夺、航行、无法无天。爱德华们在拿索成立的海盗共和国原型是历史上的巴哈马海盗帮[5],当英政府以无罪私掠作为筹码希望将他们纳入管控时,爱德华也断然拒绝。但在经历屡番失去之后,接触到刺客兄弟会的爱德华反而对“刺客教条”提出了质疑:“如果万物皆虚,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如果万事皆允,那我们为什么不追随自己的欲望呢?”自此将单纯的个体自由升华为更宏阔也更具乌托邦色彩的集体自由。
其二,对更广袤世界的探求欲与始终追寻着未知的冒险状态。电影《加勒比海盗》系列的缘起不过是迪士尼公司希望宣推旗下的同名主题公园,剧本的雏形也就是个老套的英雄寻宝故事。然而主演约翰尼·德普却执意塑造一位反英雄,继而为杰克船长设计出一套惊世骇俗的形象:烟熏妆、兰花指、走路摇摇晃晃、像个嗑药的娘炮。第一部上映前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物正是系列的生命力所在。杰克船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后现代角色——其行为的意义正在于无意义,人格的魅力正在于不可理解。这一形象多情而不薄情,贪生却不怕死,生死乱战中有闲情去找帽子或吹吹别人头上的羽毛,寻到宝藏又抛弃,抵达不老泉又放弃,“最好还是别知道何时是生命的尽头,这样在生命的每个瞬间都能感受到生命无限的奥秘。”杰克船长怀中的罗盘从来不指南,掌舵信风乱转,目的地在哪航程有何意义早被消解,他梦寐以求的只是能一次次乘坐“黑珍珠号”出航而已,在意的只是未知的冒险状态本身。
其三,魔幻、非人与人的异化。如果按照历史一板一眼地纪录片式重现,这些大众文艺作品恐怕不会像今天这么受欢迎。幻想题材无外乎两个模式:“人”与“非人”的对抗,或是“非人”与“非人”的对抗。正如魔幻扎根于现实土壤、是现实的扭曲折射一样,“非人”也是从“人”异化而来。例如来自氪星、有如上帝降世的超人身上散发着最质朴最美好的人性;X战警前三部曲讲述人类与变种人的矛盾,实则暗示着社会属性更浓的“正常人”与各种“边缘人”群体之间的关系;而《蝙蝠侠》中的操纵欲望的小丑尽管不具备任何超能力,却早已是“非人”范畴了。在海盗题材中,哪怕是力图还原真实的《黑旗》也是生长在“刺客信条”这片虚拟土壤之上,更毋宁提《海贼王》里五花八门的“恶魔果实”了。仍以《加勒比海盗》系列为例的话,影片中的加勒比海是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不死人、北海巨妖、美人鱼、能操控船缆的黑胡子等等奇幻元素层出不穷。每一部的反派实则都是被异化的“非人”,第一部里的巴博萨船长被金钱异化,成为骷髅;第二部里的戴维·琼斯被爱情异化,变成了章鱼脸、巨钳手的怪物;2017年最新上映的第五部中萨拉查船长被荣誉和好胜心异化,成为幽魂一样的不死人……这些与《百年孤独》中人长出猪尾巴、《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都异曲同工——人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或者被内心的欲望所主宰,成为了浸染着幻想色彩的“非人”。按照原型批评的观点,这种对抗模式大概从神话时代的勇者屠恶龙就开始了(龙也是邪恶力量的具象化,或者干脆由人受金钱欲望蛊惑所变)。而以杰克船长为代表的主角们则会一次次被卷入冲突与危险的漩涡,再一次次在争斗中化险为夷,加勒比海的浪涛永无尽头。
综上,不论是对自由的渴求、对冒险探索精神的推崇这些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还是正常对抗异化这一幻想类文艺作品亘古有之的原型模式,满足人类愿望加之符合文艺创作内在规律,这些文化维面的内涵恐怕才是海盗题材大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三、星辰大海:从现象到民族心理
某个题材/类型的大众文艺作品会格外流行,一般有两种原因:其一是在社会变革的进程中反映了某个热点问题;其二则是技术的进步突破了瓶颈。
新世纪以来,以海盗题材为代表的若干类型化作品的井喷式发展与后者关系密切。最典型的当属时下大行其道的超级英雄电影。漫威公司一度穷困潦倒濒临倒闭,迫于无奈出售了旗下若干漫画角色的版权。当好莱坞发现技术的突破已经可以在银幕上展现壮丽的视觉奇观时,福克斯公司的《X战警》系列、索尼公司的《蜘蛛侠》系列赚得盆满钵满。漫威见到自己的版权人物活跃银幕,穷则思变,进军影视打造电影宇宙,“漫威宇宙”一跃成为全球票房最卖座的电影系列。
技术的突破……人类的冒险精神……对更广袤世界的探索……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从小众走向大众的题材:科幻。它与海盗题材有诸多相似点,通过生存空间的拓展带来社会大发展,行为模式上利用人造交通工具,前往仅凭人力无法抵达的遥远疆域,“大航海时代”之后便是“大航天时代”了。上述三个文化维面,全部可以套用在科幻上:宇宙是比地球更宏阔更自由的冒险场,于是有“太空歌剧”,有“银河系漫游指南”,有“星际迷航”……外星人、克隆人、怪兽等是更彻底的“非人”,而人类想象出的宇宙生命、异己生命,理所当然地被打上了诸多人类的烙印。对抗也上升到种族与种族之间,异生物与异生物之间,于是有异形,有猩球崛起,有变形金刚,有星球大战……就像海盗也会上岸一样,关注地球本身、人性本身的科幻作品更是不计其数……
无独有偶,科幻也好,海盗也罢,在本土中国,都是弱势题材。相关原创文艺产品,优秀的更是屈指可数。科幻近几年倒还呈现上升态势,《三体》《北京折叠》先后斩获雨果奖为国内科幻迷打下了一针强心剂。海盗题材几乎一地荒芜,除开拙劣仿制的页游,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产品。
中国有没有海盗?答案毋庸置疑。在16-19世纪的明清时期,不谈两位郑姓的民族英雄,能被明确定义为海盗的起码有:汪直(一说王直),称号“净海王”“五峰船主”等,他的“生意”最鼎盛时,手下船队的贸易总量超过了当时明朝最重要的贸易省份浙江和福建。势力最大时,倭寇、海盗、军府都得敬他三分,以至于有“海上之寇,非受直节制者,不得存”之说。郑石氏,又名郑一嫂,鸦片战争前夕其队伍装备远胜大清水师,1809年出手击垮过英国舰船,《加勒比海盗3》中的女海盗王秦氏便是以她为原型。张保仔,自称“第二郑成功”,郑石氏的养子,《加勒比海盗3》中周润发饰演的啸风就借鉴了这个人物。
中国海盗的最活跃时期与海盗的 “黄金时代”有所重合,其中叱咤风云的著名人物论功绩经历也不弱于加勒比海盗们。国产海盗在文学、电影、游戏、时尚等等领域的集体缺席,在政策与技术原因背后,恐怕还得归结到深植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心理上。
辽阔无边、岛屿纵横的海洋,是海洋文明诞生的摇篮。海洋文化崇尚力量的品格,崇尚自由的天性,其强烈的个体自觉意识、竞争意识和开创意识都比内陆文明更富有开放性、外向性、冒险性。发源于两希文明的西方文化极早就培养了人本主义传统,天然对异世界、对未知领域有探索的渴求。而浸润在大河中的中国文明讲求天人合一,顺应自然,这势必导致民族性中较少含有热衷开拓探索的因子。另一方面,在“治国平天下”和“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文化影响下,中国人也更讲求实际、崇尚实用主义,无意义的冒险根本难以想象。能“激发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的神舟、嫦娥等太空探索,也都从属于政治诉求。
李泽厚在论述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时借鉴了荣格精神分析中的“集体无意识”,提出中国人在文化积淀的影响下仍倾向于拥有某个权力中心。[6]这同样可以解释:为何我国当代的大众文艺作品,最擅长最拿手的总是“穿越”去古代,去重构为人熟知的历史而非开拓未知域。
文艺现象的背后始终潜藏着文化心理。西方社会里的“海盗”意味着英雄主义、自由主义、冒险精神和实现梦想的传奇,而在全球化语境下身居东方文明古国的我们同样能感受到自温润的加勒比吹拂而来的阵阵海风,梦中启航,何乐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