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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荔浦方言的几个本字

2018-03-07覃远雄

梧州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江苏教育出版社客家方言荔浦

覃远雄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就目前所知,广西荔浦县境内有官话、客家话和粤语三种汉语方言。本文所说荔浦方言指的是荔浦官话,属西南官话桂柳片,是县境内各民族通用的交际语。下边我们讨论荔浦方言的几个本字。荔浦方言材料来源于笔者调查,其余方言材料来源见文末参考文献。

忤逆

荔浦方言不孝顺的说法是“忤逆”,读作[u5321],前字上声,后字阳平。“忤”《广韵》五故切:“逆也。”又写作“啎”。遇摄合口一等去声暮韵疑母,意思是违逆、抵触。《淮南子·人间》:“故圣人先忤而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汉书·萧望之传》:“繇是大与高、恭、显忤。”《新唐书·李义府传》:“凡忤忽者,皆中伤之。”《说文》:“啎,逆也。”无“迕、逜、忤”三字。五故切按例荔浦方言应读去声,却今读上声,不合,来源应为古上声。“忤”今读来自古上声的方言还有许多,比如:

扬州[1]——忤逆u42·lie

太原[2]——忤逆vu53ni2

娄底[3]——忤逆子u42ni35-5·ts

贵阳[4]——忤逆u53li53|忤逆不孝的u53li31pu31iau24le-55

南昌[5]——忤逆u213i11

上述5处方言“忤”都读上声,与五故切不合,按例也应来自古上声。

另有一字“仵”,《广韵》疑古切,遇摄合口一等上声姥韵疑母。意为逆,违背。《管子·心术上》:“自用则不虚,不虚则仵于物矣。”上述荔浦方言和其他几处今读上声相合,本字就是古上声的“仵”。

现在说后字“逆”。“逆”,宜戟切,梗摄开口三等入声陌韵疑母字。扬州、太原读入声,娄底读阴去。贵阳两见,一读上声53,一读阳平31,前者应是校对之误。这几处方言声韵调均符合演变规律。南昌今读阳去,韵母声调不合条例,作者说:“逆,古入声字,此处读阳去可能是受早期官话的影响。”[5]

从意义上看,“逆”当违逆、不顺或违背讲,古已有之。《尚书·太甲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史记·留侯世家》:“且忠言逆耳利于行。”《管子·牧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由此看来,“逆”就是荔浦方言“忤逆u5321”之后字的本字。读音比较特别,是因为保留了早期的读法。前字本字为“仵”,鱼部,“逆”铎部,意义相近鱼铎对转,有同源关系。“仵逆”是两个同源字构成的并列复合词。

“许”古虚吕切,遇摄三等鱼韵晓母上声字,荔浦方言今读[hy53]上声,例如:没~乱讲话不准乱讲话|~可证。读音符合演变规律。今读[h53]上声,声母韵母显出例外。这是古鱼韵字早期读法的残留。同为鱼韵字的“去”文读[k‘y24],但白读[k‘24]。对比可知“许”的两读跟“去”是平行的。今读[]韵母属白读层,这是早期读音的残留。

人们不知道本字为“许”,原因之一是意义发生了变化。“许”可以表示约数,比如《后汉书·皇甫嵩传》:“赴合死者五万许人。”吴均《与朱元思书》:“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郦道元《水经注·渐江水》:“山有石壁二十许丈。”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由此又构成“几许”,表示多少,即几多,比如韩愈《桃源图》诗:“当时万事皆眼见,不知几许犹流传。”贺铸《青玉案》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表示“这么”的意思,比如杜甫《野人送朱樱》:“万颗匀圆讶许同。”刘克庄《沁园春》:“天造梅花,有许孤高,有许芬芳。”由此就可以演变出程度高的意义。《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许2”条释:“表示程度:~多|~久|少~”。“许多”“许久”分别释为很多、很久[6]。此可为证。

由于读音演变滞后,意义的引申,音义就失去了跟字形的联系,换言之,人们就不知道音义的字形了。

木屐的说法荔浦方言有两个,一是“板鞋”[pan53hai21],明白易懂;另一个是“板□”[pan53k‘ia53]。[k‘ia53]上声,本字是哪个,不清楚。假定本字就是“屐”,声韵调都不符合演变常例。“屐”《广韵》奇逆切:“履屐。”梗摄开口三等入声陌韵群母字。照例荔浦方言应读[ki21]阳平,声韵调均与[k‘ia53]不相符合。在方言自身内部得不到合理的解释。根据荔浦方言的语言环境,可假设来自客家方言。木屐荔浦客家方言正说的是“板屐|木屐”,其中“屐”读[k‘iak5]。客家方言古全浊声母清化后读塞音、塞擦音无论平仄一律送气。古全浊声母入声字今读阳入,是一个高而短的调子。“屐”今读[k‘iak5]完全符合客家方言演变常例。荔浦方言没有塞音尾韵母,这一语音构造的限制,“屐”由客家方言渗入后自然就成了开尾韵。荔浦方言四个调:阴平44、阳平21、上声53、去声24。“屐”渗入后高而短的声调自然就归入了调值53的上声。

荔浦县境内除了作为通用交际语言的官话,即本文所说的荔浦方言,还有客家方言和粤语。粤语人口较少。客家方言人很多,大多来自粤西、桂东一带。他们对内用客家方言,对外则用荔浦方言。“屐 k‘ia5”肯定是先由客家人从母语带入荔浦方言,然后为其他人群所接受逐渐扩散的。

看看其他地方客家方言“屐”的读音,就更能够使我们相信荔浦方言“屐k‘ia5”来自客家方言。先看广西玉林市[7]和广东梅县[8]:

福绵——□屐luk21k‘iak5

北流——木屐muk5k‘iak5

容县——屐鞋k‘iak5he11

陆川——屐□k‘iak5lk21

博白——屐k‘iak5

梅县——屐k‘iak5

上列7处方言“屐”都读[k‘iak5],而且都呈高而短调形。江西于都客家方言[9]“屐”读[t‘ia42],没有塞音尾,声调起点仍比较高,荔浦方言读法接近。

粤北土话靠近赣南客话区,所以也有“屐”这个字眼。比如乐昌[10]、连山土话[11]:

长来——屐k‘ei↘

北乡——屐k‘ia55

星子——木屐仔mau33k‘i33ts55

连州——木屐mɛ22k‘A22

上列6处土话的“屐”应该也是来自客家方言。今读无塞音尾,或者个别方言声调不太高,都是渗入之初受到土话语音系统的制约或者后来共同发生了演变的结果。

荔浦方言最常见的量词是“个”,读[ko24]去声。口语中很土的有一个也比较常用的量词读[tsi53]上声,与“嘴”同音。例如:那~人|买了两~鱼|养了两~猪|给他几~果子。本字不会是“个”,最有可能的是“隻”。“隻”之石切,古梗摄开口三等入声章母字,荔浦读[tsi21]阳平。例如:一~鞋子|船~。符合演变规律。可是读音[tsi54]跟“隻”韵母、声调都不相合。可以假设它不是方言自身纵向的自然演变,而是由异方言借入的读音。“隻”是清入字,调值客家方言普遍读得比较低,而且主元音开口度普遍比较大。比如广西[12][7]蒙山西河tʃak11|陆川tsk2|福绵tsak21|兴业tsak21|北流tsiak21|容县tsiak21|博白tsak31,广东粤西[13]阳西塘口tsk2|阳春三甲tsak21|信宜思贺tsak2|信宜钱排tsak2|高州新垌tsak21|电白沙琅tsak2|化州新安tsk3|廉江石角tsak2|廉江青平tsak21。粤语“隻”作为量词,也是很普遍的,但调值普遍比较高,而且主元音开口度普遍比较小。比如广西蒙山[14]tʃik55|昭平[15]tʃɛk54|藤县[16]tʃek55|玉林[17]tek44|苍梧[18]tʃek45|八步桂岭[19]tʃɛk5|南宁[17]tʃik33,广东粤西[20]肇庆tsɛk33|四会tsik33|广宁tsik33|德庆tsek33|怀集tsɛk33|封开tsik55|云浮tsEk33|新兴tst55|罗定tsek33|郁南tsk55,粤北[21]清远tsɛk33|佛冈tsk33|英德tsiak33|阳山tsik33|连山tʃɛk33|连县tʂik33|韶关tsɛk33|曲江tsɛk33|仁化tsiɛk22|乐昌tsek33,广西桂南平话亭子[22]tsek33|宾阳[23]tsk5|横县[24]tsik44|扶绥[14]tʃik33|宜州[14]tʃik55。如果去掉塞音尾,荔浦方言读音更接近粤语。现在荔浦只有个别村庄讲粤语,当地称广东话。据称他们是在清代由粤西郁南迁入荔浦的。他们对内讲粤语,对外则讲荔浦方言。现在他们说“个”,不说“隻”。“个”是官话的说法,这个别村庄早期也许是用“隻”的。但这个别村庄粤语影响力未必有那么大,因此“隻”更可能是从周边邻近县市粤语借入的。由于荔浦方言语音系统的制约,粤语“隻”韵尾失去,短促调自然并入上声。韵母因当地听感作用而并入[i]。这样一来“隻”有两个读音,文读[tsi21]阳平,符合演变常例。白读[tsi53]上声,不符合演变规律,来自异方言粤语。人们只知道“隻”与文读音的联系,而不知道与白读音的联系,当然就不知道[tsi53]的本字了。这个例子说明文读音是固有的,白读是外来的。文读早,白读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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