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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诗经》先祖形象看商周祖先崇拜的理性嬗变

2018-03-07李若琳

文化学刊 2018年9期
关键词:祖先崇拜后稷殷商

李若琳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构成华夏人本主义最主要的制度因素是氏族组织,最主要的信仰因素是祖先崇拜。[1]中国古代的祖先崇拜是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由图腾崇拜演化而来的对本族始祖先人的敬拜思想。商周时期是我国祖先崇拜最为发达的时期,祖先崇拜观念全面渗透并作用于人们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商代后期到西周正是中国神本文化向人本文化过渡的重要时期,作为重要宗教信仰的祖先崇拜也随着商周之际的社会变革发生着深刻的演变。《诗经》中商周民族史诗的重要价值在于它不仅反映了当时的生活风貌,还清晰地折射出那个时代思想文化和宗教意识的发展轨迹。《商颂·玄鸟》《长发》和《大雅·生民》《公刘》是记录商周起源发祥,赞颂先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民族史诗,这些赞美和祭祀本族先公先祖的颂祷之辞,保存了商周时期原始宗教生活的印迹,诗歌中所塑造的商始祖契,周始祖后稷和先祖公刘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商周先民的祖先崇拜观念,透过先祖形象所表达的精神内涵,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商周时期祖先崇拜的基本特征以及祖先崇拜观念由尊神到尚德的理性转变过程。

一、殷商时期—“尊神重巫”的祖先崇拜

《商颂·玄鸟》记载了“玄鸟生商”这个商族起源神话,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始祖契证明了商人将玄鸟奉为殷商部族的图腾始祖,做为保护神兼祖先神而受到商人的崇拜。神话是宗教信仰和宗教态度的原始智力表达形式。[2]我们从“商”字的象形表达可以窥见商族图腾崇拜这一原始宗教意识的孑遗,“商”字的甲骨文体,上从“子”,下从“丘”。上部的“子”字很像凤鸟的鸟冠,下部为丘岗之地或穴居之形,意思是居住在丘岗之上的子姓氏族部落。可见,玄鸟寄寓着殷商部族的生命理想,殷商先民对其尊而敬之,崇而拜之。而“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史记·殷本纪》)因助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商,其氏族为商族,由此可见,商族兴于契,商人将其视为始祖。在《商颂·玄鸟》这部民族史诗中,超自然神祗与商族始祖之间存在一种神性联系,这种神性联系不仅赋予始祖契朦胧混沌、超尘脱俗的血源传承,也使其拥有荫庇子孙、捍患御灾的超自然力量,从而成为商人尊崇敬畏的祖先神。商人相信契具有玄鸟一样虚无缥缈、无法触摸的神性。祖契的形象虽然遥远模糊,却被赋予了“受命于天”的神圣地位,“不因人气,禀精于天”,(《论衡·奇怪》)具有人神合一的宗教色彩。商人的帝是至上神兼祖宗神。[3]在商人的宗教观念中,上帝授祐降灾,主宰人间福祸,其本质是掌管天象、主宰农业生产的自然神;先祖死后得以配天,在帝左右,供其驱遣。商人赖年收谷,食以生存,故求雨祈年,万一雨年不好,不能怪罪于帝天,宁以为先祖作祟。因此,作为中间神的祖先神灵掌握了“通天”的权利,拥有神秘的力量。甲骨卜辞显示,商人遇事皆卜,不论是种田刍牧亦或狩猎征战,商人都要请示祖先神明以决定行动吉凶可否,祖先神灵在商人的宗教信仰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显而易见。商人认为祖先就是神明,他们将先祖与天帝一体化,即上帝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合而为一的。张光直先生更是认为,“上帝的观念是抽象的,而个别的子性祖先代表其实质。换言之,在商人的世界观里,神的世界与祖先的世界之间的差别,几乎微到不足道的程度。”[4]因此,商人的祖先崇拜观念具有鲜明的祖帝一元神的特征。

另一部商民族史诗《商颂·长发》也追溯了上天祐契而出生立国的神异故事。“玄王恒拔,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玄王,即商始祖契。这一段充满历史叙事意味的描述,让祖契英姿天纵、威武刚毅的君王气质依稀可见。王夫之认为,“其颂契曰‘恒拔’,颂相土曰‘烈烈’”[5]透露出商人尚武颂力的文化精神。从商人对祖先形象的有限描绘当中可以看出,他们心中仰之弥高的祖契也必定是孔武有力,勇猛无畏。祖契这一勇武形象与商人狂迷虔诚的宗教情绪暗暗契合,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殷商时期的宗教活动充满蛮性与暴力色彩。与《玄鸟》中特别强调神性的祖先崇拜观念略显不同,《长发》中颂扬了始祖契“受国是达”之丰功伟业,后人盛赞他经世能循礼守法,安邦则能政通人和。从中我们看到些许英雄崇拜的痕迹,从某种角度上说,商人的祖先崇拜已经含有“重人事”的朦胧意味。

据《尚书·甘誓》,在夏启时“赏于祖”而“戮于社”,“祖”即祖庙,“社”即社神,说明祖先崇拜观念在夏代已然形成,到了商代则发展得非常成熟。商人的宗教信仰主要是祖先崇拜。[6]殷商时期社会生产力低下,亲族血缘是维系部落的纽带。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亲族组织为祖先崇拜提供了广泛的社会基础。上古时期的先民相信祖先神灵拥有超越自然的神秘力量,能够恩泽护佑自己的后代。源于对祖先神超自然神性的敬畏和依赖,殷商先民凡事问卜于祖先神,希望得到其佑助。商人祖先崇拜的主要目的是祈福禳灾。对于身处蒙昧时代的殷商先民而言,拥有异己力量的祖先神至高无上,朝盈而夕虚,令人忧惧困惑,远非恤物爱民的仁慈之神,但是,祖先神灵赋予他们对抗灾难与绝境的精神力量,让他们在与自然抗争中始终心怀憧憬与希望。对祖先的顶礼膜拜实际上表现着对祖辈征服自然功绩的赞叹,在祖先神灵前的祷告声中包含着歌颂人类征服自然的高亢音符。[7]这一时期,殷商先民的崇拜对象已由自然之物转化为人类自身,图腾崇拜已经让位于具有血缘关系的祖先崇拜。殷商时期去古未远,具有血缘关系的祖先崇拜尚存有明显的原始图腾崇拜的印迹,在以神秘性为特征的原始思维的支配下,商人尊神重巫,其祖先崇拜观念也体现出强烈的神本文化特征。

二、西周时期—“尚德亲民”的祖先崇拜

在周民族史诗《大雅·生民》中,“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姜嫄履帝迹生子,感天而生的后稷本身具有神人叠合的二重属性,他既是华夏先民崇拜的五谷之神,存养天下,经天纬地,又是周民族的农耕始祖,教民稼穑,树艺五谷。“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壹也”(《荀子·解蔽》)“壹”乃专精之谓,可见后稷知稼穑善耕种归因于他敦本务实的实践精神。《国语·周语下》以“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盛赞后稷具有利用天象和地宜服务于农事的特殊禀赋,而《生民》中“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则蕴含着俯身大地、结盟草木的艰苦劳作,蕴含着析微察异、慎思笃行的竭力探索,更蕴含克己守心、兼济天下的济世情怀。正是在年复一年带领族人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的实践当中,后稷逐渐认识农事与“天、地、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掌握了选种育苗、把握农时和因地制宜等重要农耕技术,实现了周族黎民阻饥、安居乐业。“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大雅·生民序》)后稷之后1000年,他的后裔文王、武王开创中国历史最为长久的周王朝,后稷因其教稼穑、立社稷,开创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伟大功绩一直被后人祭祀和歌颂。而《生民》诗篇中先祖后稷似已走下神坛,走向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带领部族开荒垦田艰苦劳作。周人心中的人神先祖变得具象务实,由可与天齐的神祗渐渐演变成尚德亲民的民族英雄。

相比于后稷人神叠合高远模糊的始祖形象,公刘,先周开国史上第二位厥功至伟的先祖则更加亲切朴实,回归世俗。《郑笺》载:“公刘者,后稷之曾孙也。夏之始衰,见迫逐,迁于豳,而有居民之道。”《大雅·公刘》细述了这一周族历史上福泽深远的迁徙历程,刻画了公刘高瞻远瞩、尚德亲民的领袖形象。公刘的至伟功业概括起来有三,即率族北迁居豳,重修后稷之业和营建京师都城。夏末商初正值乱世,周人倍受夏桀侵扰,公刘先祖不窋“去稷不务,而奔戎狄之间”,(《史记·周本纪》)农业荒废,百姓劳困。公刘深刻的认识到农业乃衣食之源,发展农业、安土息民对周人至关重要。“周家五迁,其意一也,皆欲成其王道也”,(《白虎通·京师篇》)公刘在北迁之前是否有“欲成王道”的意图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能够审时度势做出果断决策,率领全族避中原之乱开辟豳地,充分显示出公刘运筹帷幄的领袖气质。北迁居豳之后,公刘重修后稷之业,以农为本、相土以居。他致力于发展农耕,教事稼穑,传习桑麻。或“陟则在嗽,复降在原”或“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不论是勘察地貌探寻水源,还是丈量土地修治田亩,公刘都“不敢怠业...朝夕恪勤”(《国语·周语》),一位勤恤爱民、关注民生的部族领袖形象跃然纸上;公刘对周族发展的另一重大贡献是在豳地规划耕种土地,营建城郭宫室,使耕者有其田而居者有其屋,结束了不窋以来周族漂泊不定的游牧生活,重新开启了定居的农耕生活方式,百姓安居乐业,部族繁庶富足,为周族由农业氏族部落向农业国家雏形转型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周之兴自此始。”(《史记·周本记》)。

虽然商周均属于祖先崇拜盛行的时代,但周族自身的发展历程,决定了其祖先崇拜观念具有鲜明的政治特征和道德内涵。武王牧野伐纣,周公定周治国。周人克殷,并非只是政治权利的更迭,其内里蕴含着漫长而复杂的“旧制度旧文化废,而新制度新文化兴”的转变历程。[8]其中,天命观和祖先崇拜观念的转变是周人意识形态中的两个重大变革。周人认为小邦方周能克大商,周王能代表“天”统治人世,关键不在天命,“天命靡常”而“惟德是辅”。(《尚书·多士》)周朝的统治要通过实施德政,才能“祈天永命”。(《尚书·召诰》)周人将祖先神灵的“通天”禀赋转移到“德”中,他们崇拜的是具有确定内容的道德神灵,这种脱离了原始意义上的祖先崇拜观念,开始具有一定的理性价值。“惟我周王,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尚书·多方》)说明“敬德”观念已经融入周人的祖先崇拜意识当中,呈现出敬德尚施的基本特点。与商人的祖先和天帝合一的祖先崇拜观念不同,西周先民形成了帝祖宗二重崇拜,将先祖崇拜从天帝崇拜中分离出来。一方面,周人的“天”更为抽象高远,是与人德相呼应的社会主宰;另一方面,随着西周宗法制度的健全与成熟,周人的祖先崇拜已经由原始意义上的巫觋意识发展为尚德亲民的政治伦理和宗法道德。商人颂祖特别强调先祖的神性,而周人更侧重于赞颂祖先的仁德和功业,“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谓之祖宗者。”(《孔子家语·庙制》)具有社会价值的道德精神成为祖先身份的重要标志。周人敬拜先祖的目的已经不再单纯局限于祈福禳灾,而是表现出显著的尊祖敬宗思想。“圣有所生,王有所成”,(《庄子·天下篇》)人王的德行品质,是否“知稼穑之艰难”,(《尚书·无逸》)能否实施德政已经成为民心归向的重要尺度。周人心中的先祖公刘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人神,他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创业先驱,是与族人患难相扶、休戚与共的民族领袖。闪耀着仁德光芒的公刘形象,昭示着周人的祖先崇拜已由神性本体膜拜发展到德行精神崇拜。祖先神灵不仅是周人的生命本源和保护神,更是他们的德行典范,进而成为整合和凝聚周族的强大精神力量。

正是由于敬德思想的兴起,周朝的王权得到巩固,其祖先崇拜观念成为严密宗法制度的基础,从而表现出浓厚的宗法意义和道德色彩。

商末生产力的飞跃发展引发了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变革,商代早期居于统治地位神本文化逐渐向人本文化过渡。西周承袭了发轫于夏商时期的原始祖先崇拜观念并加以改革,赋予祖先崇拜观念以宗法意义和道德内涵,使殷商时期尚存图腾印迹的神性祖先崇拜转变为西周时期具有浓厚人文色彩的人德精神崇拜。商周先祖由可与天齐的神祗渐渐演变成尚德亲民的创业先驱和民族领袖,正是商周之际祖先崇拜观念理性嬗变的具体体现。而肇始于原始宗教意识体系的人文思想逐渐渗透到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最终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性格和主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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