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治人类学“五化”之政策学真理化
2018-03-07马方云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030
马方云(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030)
政策学真理化是新政治人类学的重要观点之一,也是政策科学与人类学相融合的产物。人文精神贯穿了新政治人类学的“五化”,这就说明政策学真理化不仅仅是指字面上政策科学要尽可能地接近真理,而是说政策在更加科学、民主及更加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观的基础上,体现出人文关怀,这也是政治学人文精神的延伸。实现人的价值与尊严可以说是人的终极目标,而这也是新政治人类学的学科抱负。人是社会动物,人的价值的实现需要通过社会生活,而一个能够让人充分实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的社会需要通过政治来创造,这个创造的过程就是政策制定和实施的过程。
一、政策科学
(一)政策科学的民主起源
政策科学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之初,但其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20世纪50年代问世,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发展起来。政策科学出现时,曾被誉为当代社会科学的一次“科学革命”和“当代公共行政学的最重要的发展”。[1]1951年,拉斯韦尔(H. D. Lasswell)《政策科学》一书的面世意味着政策科学的正式诞生,同时拉斯韦尔也被誉为“现代政策科学的创立者”。其实,早在1943年,拉斯韦尔就明确提出了“政策科学”这一术语,并指出“政策科学包括社会与心理的科学以及在一般意义上所有与政府决策有关的科学,政策科学的目的是服务于人类的尊严。”[2]拉斯韦尔在这里明确界定了政策科学的学科范围和研究目的,即政策科学是一门与所有政府决策有关的科学,政策科学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尊严而诞生的学科。拉斯韦尔提出了政策科学的三个必要条件,即跨学科性(multidisciplinary)、历史情境与问题导向性(contextual and problem-oriented)、明确的规范性(explicitly normative)。拉斯韦尔在提出政策科学这一概念时,就明确指出了政策科学是服务于人的尊严的,布伦纳又再次强调了政策科学是由社会问题所引导、注重情境关系,并且研究方法多元化的学科,其学科目的是实现人类的尊严。这就说明,政策科学应该由社会实际问题出发,实践是政策科学的出发点。然而,社会问题种类繁多、纷繁复杂,从社会实际问题出发进而解决社会问题,仅仅依靠单一学科的知识是不够的。“政策科学以解决问题为导向,它超越了所有学科以处理重要的社会决策,从而需要寻求将各个学科有关的知识整合为一个统一体。”[3]由此可见,整合多学科的知识是政策科学继续发展的必要条件,新政治人类学的跨学科性完全吻合政策科学的发展需求,因此,借鉴、整合新政治人类学的知识更有利于政策科学的发展。此外,政策科学“实现人类尊严”的基调也与新政治人类学的人文价值不谋而合;同时,新政治人类学也认为,当代政策科学在人文基调下,应更加强调公共政策的“真理性”。政策科学的问题导向性说明政策是由社会实际问题引出的,这样的政策才能符合“真理”的前提条件,即马克思所说的“思维的此岸性”。[4]更重要的是,政策要具有真理性,必须通过科学的研究方式制定,并且经过实践和时间的检验。
(二)政策科学的数据依赖
政策科学诞生至今已有六十多年,在这六十多年中,政策科学又有了新的发展。拉斯韦尔在政策科学创立之初认为:“政策科学的目标是追求政策的‘合理性’,它必须使用分析模型、数学公式和实证数据,建立可检验的理论。”[5]同时认为“政策科学是关于民主的学问,它涉及个人选择,必须以民主体制为前提。”[6]因此,在拉斯韦尔的观念中,政策科学这门学科的科学精神和民主价值是同样重要的。通过分析模型、数学公式及实证数据可以保证政策的“合理性”,即科学性,而政策的民主体制前提则体现了政策科学的“民主性”,这也是政策科学的人文价值体现。因此,实现政策的科学性和民主性,通过科学的方法来达到民主的效果,体现政策的科学精神和人文价值是政策科学所追求的核心目标,这也是政策科学的两个基本特征。
然而,政策科学在这六十多年间渐渐背离了拉斯韦尔所强调的人文精神,开始片面强调政策的科学性,拉斯韦尔所强调的人文价值则在实际研究中越来越被忽视。这种现象的产生,首先,拉斯韦尔理论本身存在的问题是原因之一,在拉斯韦尔理论中,实证研究作为政策科学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被过多地强调。同时,拉斯韦尔太过乐观地看待实证研究和规范之间的关系,认为二者是可以和谐共处的,并且实证研究会自然而然地服务于人文价值,但事实上,在政策科学的理论建构过程中,拉斯韦尔对于行为主义的热情大大超出了对人文价值的关注,而他的这种热情直接影响了政策科学的后续发展。“政策科学自诞生起就秉承了理性精神,并且政策科学本身就蕴含着对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双重关注。”[7]然而,在政策科学之后的发展过程中,学者们对于理性的关注超过了对于民主精神的关注,这使得政策科学的民主性被科学性所掩盖。从理性主义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具有科学性,但过分使用理性主义方法去管制个人、管理社会,则会引发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其次,政策科学的跨学科性导致了政策科学在推广之初受到经济学和运筹学的严重影响。经济学家普遍认为政策科学的根基应当是经济学而不是政治学,因此,他们将经济学理论及其分析方法大量运用到了政策科学研究中。同时,运筹学也在系统分析的掩饰下将其独特的方法论工具渗透到政策问题的具体分析中。经济学理论和系统分析方法的引入及广泛应用,使政策科学家发现了独立分析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这促使政策科学更加“科学”。但在这种发展趋势下,大量学术文献和政策研究报告中充斥着数字和定量分析技术,尽管当时也有不少学者意识到这种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局限性,然而他们依然无法改变实证研究在政府各个部门的推广。
当时的政策科学沉浸在数量化和统计化的氛围中,但政策科学的科学性并不是数量化和统计化,而是技术化。“只有经验或现象才是确实的,而实证哲学的任务就是通过对这些事实和现象的观察去发现规律,唯有实证哲学是可以渐次实现普遍联合的崇高设想。”[8]数量化和统计化确实也具有科学性,但这种科学性并不适合政策科学。数学模型和量化分析是单调、机械的,这种研究方法是对于“物”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对“人”的,政策科学是以实现人的尊严和价值为目的的社会学科,对“物”的研究方法注定不能成为主导方法。政策科学强大的包容性决定了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能够被借鉴和使用,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撰写能够让一个学科更加“真理化”。
二、马克思主义真理观
在哲学领域中,“真理”是一个关于认识论的问题,“真理”代表着正确的认识。人的社会生活在哲学意义上是实践的,物质世界中所有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或理论,都可以在实践中解决。真理也是人通过有目的、有意识、有创造性的、能动的实践活动而创造出来的,而不是仅仅通过抽象的认识和哲学思辨产生。真理并不只是符合,真理还应具有现实的价值,而真理只有与现实问题及人的实际需求相融合,才能真正实现真理的价值。
(一)实践的基础性
马克思主义真理观是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9]人是可以认识真理的,但人对真理的认识需要通过实践,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同时实践也是人们认识真理的唯一手段,那些脱离了实践的认识,即使其本身确实具有一定的真理性,我们也不认为它是真理,它只是“一个纯粹的经院哲学的问题”,只是“思维”。“思维”首先要通过实践才能成为一种认识,而认识要成为真理则需要经过实践的检验。我们可以认为,真理本身一直存在于社会生活中,只是它需要人们通过认识来将其揭示出来,以理论的形式来总结,并在实践中证明认识的正确性。正如培根(Francis Bacon)所言:“存在的真理同知识的真理是一个东西,两者的差异亦不过如同实在的光线同反射的光线的差异罢了。”[10]
在认识真理的问题上,毛泽东指出,实践是最后判定认识正确与否的标准:“只有在社会实践过程中(物质生产过程中,阶级斗争过程中,科学实验过程中),人们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时,人们的认识才被证实了。”[11]一种认识如果通过实践证实其结果与人们预想的一样,那这一认识就是相对真理,如果结果与预设不同,那么这一认识就不是相对真理,但我们可以通过修正、再认识等方法,使其改变,成为相对真理。认识要成为相对真理就必须通过实践的检验,没有实践的检验,认识就无法成为相对真理。
(二)真理的客观性
在相对真理问题方面,列宁以提问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相对真理的思考:“有没有客观真理?就是说,在人的表象中能否有不依赖于主体、不依赖于人、不依赖于人类的内容?”[12]所谓相对真理,就是说真理的内容是客观的,来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外部世界。马克思主义真理观与费尔巴哈形而上学真理观的不同之处在于,费尔巴哈否定了人对真理的影响,而马克思主义真理观则承认真理中人的影响,即相对真理的内容来自外部世界,但相对真理本身是在人的影响下才会产生。人对认识某一事物产生了需求,才会通过实践来认识外部世界的这一事物,当这种认识满足人的需求,服务于人、造福于人之后,它才会成为相对真理。
“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这种共产主义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即它的经验存在的诞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着的意识来说,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13]历史可以说是通过人们认识真理和理解真理的过程来体现的。政策科学回归马克思主义真理观就是强调政策的相对真理性,政策要具有哲学意义上的真理性,要与客观实际相结合,与实践和公民当前需求相符,并且需要经过实践的检验。政策的出台与实施对人类历史进程有着重大的影响,具有真理性的政策对社会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其对于大到世界经济、政治、文化,小到每一个公民的生活来说都至关重要。因此,认识真理并且使政策具有真理性,是当前政策科学发展的重中之重。政策的真理性要求政策一定要根据国家制度、人民需要和社会习俗的实际情况,与具体社会发展情况相适应,从实践出发,应用到实践中,这样的政策才是经过实践检验并且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具有真理性的政策。
三、文化人类学“部分的真理”
后现代行为主义认为,蕴含着互为他者、相互包容和民主多元意义的民族志写文化可以称得上是“部分的真理”。以前的人类学,或业余,或科学,或阐释,都无法达到“部分的真理”的高度,可以说,“部分的真理”是建立在多元民主与互为他者的相互宽容、相互包容基础上的。
学者关于田野调查的定义是纷繁复杂的,任何一种定义或许不能够完全概括田野调查,但田野调查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具有严格的规范,其通过参与调查和非结构访谈收集来的资料基本上都是第一手资料,保障了科学性。在这些第一手资料基础上生成的民族志本身又带有人文属性,这种理解和解释社会现象的方式同时兼具科学性和人文性。新政治人类学又更加强调了田野调查和民族志的人性关怀,更加强调对各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对文化平等的重视。政策科学真理化所缺少的民主性和人文精神可以从田野调查和民族志中得到补充。可以说,与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撰写结合是政策学真理化道路上最重要的基石。
民族志是建立在田野工作基础上的关于习俗的撰写,或者说是关于文化的描述,以此来理解和解释社会,并提出理论的见解。传统民族志主要体现为对异民族文化的记录,而新政治人类学的民族志写文化更加强调体现文化的多元共存。民族志从科学走向阐释再到写文化,强调真实、阐释,强调研究者的反思,也更加强调被研究者的反思,这体现了新政治人类学的人性关怀,以及对各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对文化平等的重视。人类学的民族志本身是带有人文精神的,而民族志又是在规范的田野调查基础上生成的,这使得民族志兼具科学性和民主性,“部分的真理”这一称呼也就由此而来。田野工作和民族志撰写一直以来都是人类学独一无二的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发展和考验,现已成为一种具有规范化和科学性的研究方法。可以说,人类学本身就对众多学科具有借鉴意义。
四、政策学真理化
政策学真理化是新政治人类学的重要观点之一,也是政策科学与人类学相融合的产物。在如今学科融合、各学科学术领域分界越来越模糊的情况下,新政治人类学认为,传统的政治人类学仅仅融合了人类学和政治学的观点是不全面的。政治是共同体中不同利益主体对利益的分配过程,而这种利益分配的实施需要通过政策,因此,为了实现“善治”,为了实现人的终极理想,政策科学的思想对于新政治人类学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一项政策要具有真理性就意味着这项政策必须是公民所需要的,与公民当前的实际需求相符,并且能够经得起时间和实践的双重检验。“政策科学的方法……需要一个相当明确的与政策有关的价值目标。”[14]在公共管理中,我们普遍认为现在的政府应当是服务型的政府,为公民管理社会提供条件。因此,政策科学应当根植于公民的需求,而不仅仅取决于政府的判断。田野研究是符合实证主义原则的具有科学精神的一种研究方法,田野工作的参与观察原则让研究者能够深刻体会研究对象的经历,且研究者与被研究之间距离的恰当把握,使研究具有理性和准确性,在田野研究基础上形成的民族志,以及在民族志基础上提炼出来的扎根理论都能够准确、详细地描述被发现的规律,这对于政策科学来说具有重大意义。田野研究能够深入群众,参与观察的方法能够让政策学家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群众的需要,使认识与实际相符,这就满足了政策真理化的前提条件,但政策的产生如果脱离了社会实际则无法满足政策真理化的前提,“在政策科学领域中强行把事实和价值分开会导致一种‘专家暴政’,这种‘专家暴政’强调效率和手段,尝试把内在的规范性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转换成为技术性问题。”[15]“专家暴政”是由于政策脱离了社会实际,从表面上看,这是由于行为主义方法过多地应用到政策科学领域中造成的,但事实上,“专家暴政”更多的是因为政策制定过程中过于强调效率和手段,忽视了民主问题而造成的。要避免“专家暴政”,政策制定过程中的专家咨询制度、社会听证制度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如举行论证会和座谈会有利于政策制定者了解更多的专业知识,而不是凭空想象,且举行听证会可以了解公民的意见和建议。
政策科学回归马克思主义不但要体现在政策制定的阶段,还要体现在政策实施的阶段。基于公民普遍需求,并且经过科学、民主的方法制定的决策并不意味着它一定能够产生好的结果,且公共政策也是具有时效性的,根据特定社会条件而制定的政策不一定在其他社会条件下也能发挥其应有的效果。基于此,我国创造性地在政策实施阶段采用了“试点”模式。“试点”模式是在政策全面推广实施之前,先在一个地方或几个地方试推行,如果这项政策在“试点”中表现良好,有利于社会的发展,那么就慢慢将其全面推广开来,如果该政策在“试点”中被证明无法满足社会需求,那么就对这项政策进行改进或者取消该政策,但这种方法也具有一定的缺陷,在时间上,它是短期的,或许一项政策短期内确实能够促进社会发展,满足公民需要,若长期实行这项政策则可能会引发更大的社会问题,这是“试点”模式所忽视。
五、结语
政策学真理化是科学与民主的最终目标,而实现这个目标可以有两种方法。其一是马克思主义相对真理观,即政策的制定过程应当回归到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理论联系实际之中。其二则是民族志写文化这一“部分的真理”。民族志写文化强调的互为他者的民主精神,以及对文化多元性和多样性的重视,都有利于政策回归民主,使政策“真理化”。政策学真理化是新政治人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人文本”的价值观贯穿于新政治人类学的“五化”内涵之中,新政治人类学一直都在寻找实现人的最高价值的路径,而这种学科价值观在政治学、人类学、管理学和政策学中至今尚未普及,但新政治人类学意识到了。人文价值是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之一,因此,其也应当成为新政治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的重要观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