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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支配下人性的泯灭与回归
——重读《神木》与《哑炮》

2018-03-07

文化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刘庆邦新枝神木

盖 伟

(平顶山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需要是马斯洛提出的著名的需要层次理论,说明了人由低级需要向高级需要发展的过程。人只有在低级需要得到满足后才会出现高一级的需要。生理的需要,即物质需求,具有自我保存和种族延续的意义;安全的需要是人们对周围环境的依赖和信赖;在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基本满足后,归属和爱的需要就会产生,爱的需要包括给予爱和接受爱,归属和爱的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使人感到孤独和空虚。人的需求无法满足时就会造成欲望的过度膨胀,在这一过程中,人性中恶的因子就会展现出来,酿造一出出的悲剧。近期,笔者重读刘庆邦的《神木》和《哑炮》,深刻感受到了底层矿工在欲望无法满足下人性的迷失与回归。

一、底层矿工的生存状态

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关注人性的膨胀忧思,是当代文学中的主旋律。刘庆邦以其对乡村和矿区的执著书写、对底层人性的深刻剖析为我们谱写了一曲曲悲喜交织的生活乐章。他笔下矿工的生存状态,实际上是中国农民的另一种生存形态。改革开放后,较早进城寻求更好生活的城市务工者,虽然离开了土地,但他们仍保持着农民的心态和农民的传统,他们远离故土亲人,来到矿区,被称作“走窑汉”。他们的工作和生存环境十分恶劣,整天在黑暗的地下工作,稍有不慎便性命不保,被称为“被活埋的人”。物质的困顿、精神的贫瘠、生存的艰辛、劳作的艰险,让他们受尽了人间的艰难困苦。所以,刘庆邦笔下的矿区,是一个充满了丑陋与邪恶的世界,他急剧地展现出了在这种环境下,矿工们异化的人格、扭曲的人性、淡薄的亲情与友情。

生理的需要,即物质需求是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中最基本的需求。矿工也是一样,吃饱穿暖是生存的最基本条件,也是矿工们冒着生命危险换取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物欲的膨胀导致了人心理的变异、人性的泯灭。

《神木》中的矿工宋金明和唐朝阳以诱骗憨厚无知的农民到矿井挖煤,制造井下事故将其杀害,并以亲属的身份骗取煤矿高额抚恤金为赚钱谋生手段。这样一种残忍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悚然,但这种残忍的背后是养家糊口的压力,是无力摆脱现实生活困境的痛苦挣扎。在谈到矿工的生存状况时,刘庆邦用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矿上就像吃甘蔗,把矿工最甜的那几节吃掉,把渣吐出来。如果死于矿难,一具棺材可能就是他们最满意的福利”[1]。而宋金明和唐朝阳身上则背负着农民和矿工这双重的苦难。“我干嘛要同情他!同情他,谁同情我!”[2]宋金明的这句话或许真的揭示出了他们生存的无奈。

情感生活的缺失也是矿工普遍面临的一个问题。煤矿是以男性为主体的劳动,矿工们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劳动,随时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当他们走出黑暗的井底,安全地走向光明世界时,内心深处就会涌动一种对原欲的追求,一种对“性”的强烈渴望和对女人、对家庭的深情呼唤。正如马斯洛所说,在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基本满足之后,归属和爱的需要就会产生,这种归属和爱的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孤独和空虚。而矿区,本身就是一个缺乏女人的世界,这就导致了底层矿工情感的缺失,这种缺失也在矿区上演了一幕幕悲剧。

《哑炮》中的江水君,爱慕工友宋春来的妻子乔新枝,期望能与乔新枝私下相好,而他的表白遭到了乔新枝色正言辞的拒绝,致使他和宋春来一起工作时发现哑炮却故意躲开,导致宋春来丧身于哑炮之下。江水君如此险恶的用心很显然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机会,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乔新枝。欲望之火已经冲昏了江水君的头脑,人性的恶压倒了人性的善,也许这种恶是瞬间的,但它造成的后果却是无可挽回的。

二、《神木》——物欲支配下人性的泯灭与回归

《神木》的成功之处并不在于它有令人震撼不已的故事情节,也不在于它揭示了诸如农村的贫困、私人煤矿忽视生产安全、矿工生命得不到保障、地方官员的腐败等诸多问题,而在于对人性深层次的探索,对人性由缺失到回归这一演变过程描绘得淋漓尽致,写出了人性本身的复杂状态。

唐朝杨和宋金明并不是“天生杀人狂”,他们像大部分中国农村外出务工者一样,背井离乡,穿梭于各个煤矿中,但是他们的辛勤劳作却未得到相应的回报,有时还会被无情的窑主坑害。而作为一名传统的中国成年男人,他们往往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肩负着一个家庭全部的生活重担,一定的经济收入是他们生存的物质基础,但是这一基本的生存基础有时也很难得到保障。基本生存的无法满足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摆脱自身的贫困,无法让子女得到良好的教育,更无法获得在社会上的自尊和自由。所以当他们受到窑主的侮辱和损害时,他们内心的善良逐步被恶的火苗所湮没,通过残忍卑劣的杀人方式让矿主出血以获得物欲的满足和报复的快感。

读者通常会认为,唐朝阳和宋金明选择这样一种残忍的生存方式是出于无奈,是一种人性的缺失,但小说后来却把笔触深入人物灵魂的深处,揭示了其在生存困境压榨下变异惨烈的人性之恶。当唐、宋二人完成第一桩生意后,人性之光就已彻底泯灭。面对元清平的惨死,二人却觉得“当铁镐和点子的头颅接触时,头颅发出的是一声闷响,一点也不好听”[3]。生命在两个人眼中已没有了任何意义,剩下的只有对金钱赤裸裸的追求。就这样,他们联手办掉了三个点子,用三颗破碎的人头换取了一堆堆大面值的票子。

然而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心中都装着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在特定的环境中,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天使与魔鬼之间挣扎。宋金明离开矿井回家过年时,他慷慨借钱给邻居家的孩子交学费、善待妻儿、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邻居、好丈夫、好父亲,人性的善又展现出来。当妻子对他所挣的钱有所怀疑,嘱托他要走正道时,他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说“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龙抓我,行了吧!”[4]过年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他更是长跪不起,不停地磕头祷告,并请老天爷保佑全家平安。这种种行为举动可以说都是他内心人性的挣扎与不安的外在表现,也让他萌生了“做点子的生意到此为止,不能再干了”的念头。但是正月十五一过,受欲望的驱使他又坐卧不安,半夜偷偷离开,如约来到小火车站和唐朝阳会合。怀着“再做一个就算了”的念头,他们又寻找到了第四个“点子”元凤鸣,然而当宋金明面对17岁的元凤鸣时,他犹豫了。他和唐朝阳有这样一段对话:

王明君(即宋金明)说:“坏了,在火车站这小子一说他姓元,我就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他是上次那个点子的儿子,我就不想要他。看来真是那个点子的儿子。操他妈的,这事怎么那么巧呢!”

张敦厚(即唐朝阳)说:“这有什么,只要有两条腿的,谁都一样,我只认点子不认人!”

“咱要是把这小子当点子办了,他们家不是绝后了吗!”

“他们家绝后不绝后跟咱有什么关系,反正总得有人绝后。”[5]

尤其是当元凤鸣失去童真趴在他肩上哭的时候,他“无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怀里搂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未免有些动感情,神情也凄凄的”[6]。他与生俱来的父爱和人性的善被激发了出来,所以在干掉元凤鸣的问题上,宋金明总是有意拖延,这也直接导致他与唐朝阳产生了矛盾,最终杀死了唐朝阳,然后自杀。在死之前,他对元凤鸣说:“我死后,你就说我俩是冒顶砸死的,你一定要给窑主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跟窑主要两万块钱,你就回家好好上学,哪儿也不要去了”[7]。至此,宋金明的人性彻底复苏,也让读者在唏嘘感叹之余看到了善的火光。

三、《哑炮》——爱欲支配下的人性的泯灭与回归

我们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爱的欲望并没有错误,但是它却受到道德的考量。《哑炮》中,江水君爱慕工友宋春来的妻子乔新枝,当江水君向乔新枝表白要偷着和她好时,遭到了乔新枝的拒绝:“那不行!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凭良心,得管住自己。你和宋春来成天价也是兄弟相称,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对得起宋春来!”[8]遭到拒绝后,江水君内心的情感稍有冷却,他管住自己不去宋春来家,但在矿区这种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环境中,女性的慰藉与温暖对他来说太重要,尤其是春节时在宋春来家里喝酒他感受到的乔新枝的关照,又一次激起了他的爱欲。第二天,宋春来因酒后体力不支在井下造成了局部冒顶事故,遭到班长李玉山的责骂:“你出不来,老婆就是别人的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班长的话仿佛在江水君脑子里打开了一扇门,他从这扇门进去,走神儿走的深一些,也远一些”。李玉山的咒骂显然给了他某种启示。

当欲望的力量急剧膨胀而无法满足时,人性恶的一面就会压倒善良,这样的一种瞬间的恶也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在井下,江水君无意发现了一枚哑炮,对于一名矿工来说,当然明白哑炮的厉害,但他却将哑炮显眼的明黄色炮线拽断,精心掩藏好后借故离开,将危险留给了宋春来。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或者欲望使江水君产生了如此邪恶的念头、将工友的性命置之度外呢?爱的欲望、想要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乔新枝的欲望!而宋春来显然是乔新枝不能接受他的障碍。哑炮终究是炸响了,宋春来也因此丧命,江水君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乔新枝,但他并没有得到如愿后的喜悦,反而因怀揣一个无法告人的秘密,生活在了噩梦与自虐中。

新婚之夜,他管住自己不与乔新枝亲热;当妻子主动要求时,他却又提出不能生他们自己的孩子,他要把小火炭作为亲生儿子来疼爱。即便这样,他也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无数次地做着一个自己曾经害死过人的噩梦。

在井下,他坦然接受班长李玉山的“优待”,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有时甚至是四个人的活儿;不管是该干的、不该干的,他都主动抢着干:钻进滚滚煤尘中检查哑炮、钻到高处空洞里堵冒顶、主动处理别人不敢处理的哑炮……他想以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实现自我救赎。但是这种超强度的自虐式劳动,使他吸进了太多的煤尘,得了尘肺病,不到50岁就死去了。临终前,在呼吸都困难的时候,他挣扎着向妻子说出了那个折磨他大半生的秘密:“他说,他看见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自己躲了起来。他对不起宋春来,也对不起乔新枝”[9]。至此,他也完成了大半生的救赎与忏悔。

其实江水君并不是一个恶人,他喜欢别人的妻子乔新枝这虽不道德,但也并不能说是人性之恶。作为一名正式的矿工,他虽工作辛苦,但也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那么对爱情、对女人的爱慕与需求也便自然而然地产生,而乔新枝也正好吻合了他对理想女人的一种想象与需求。为了满足爱的欲望,恶的幽灵迅速占据了他的内心,致使哑炮炸死了宋春来,成为他爱情的障碍,也使他后半生走上了自虐式的救赎之路。

四、结语

人性的话题始终是一个沉重而敏感的话题,自“五四”新文学运动开始,“人的文学”就是一个贯穿整个中国新文学的基本命题,刘庆邦的创作也自觉地继承了“五四”启蒙主义的思想传统。在创作中,他一直在对人性进行着审视和叩问,有对梅妞、小姐姐、守明们的纯真美好人性的呼唤与赞美,也有对马海洲、唐朝阳、老祥、宋长玉们的丑恶灵魂与扭曲人性的审视与批判。他曾说:“人性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可以举出几十种表现。说简单,只说对立的二元就够了,这二元一个是善、一个是恶。这是人性的两种基本元素,所谓人性的复杂和丰富,都是从这两种元素中派生出来的。”[10]按照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当一种需要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更高层次的需要。而当需求无法满足时,恶就往往会占了上风,人性的丑恶、扭曲、残忍甚至变态就会展露出来。刘庆邦在作品中对这种恶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但是他是一个“要给世界一点理想、给人心一点希望”的作家,所以其作品更多地向我们展示了人性泯灭后的救赎与回归之路,呼唤真善美的回归,这也正是作家的良苦用心。

[1]娄奕娟.刘庆邦:守持与转变[J].创作研究,2006,(3):38.

[2][3][4][5][6][7]刘庆邦.家园何处·神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73.24.45.68.79.86.

[8][9]刘庆邦.哑炮[J].北京文学,2007,(4):4-37.

[10]林建法.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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