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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与隐喻
——《我们》中的飞行器意象及其精神分析

2018-03-07

文化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联众米亚飞行器

李 然

(西安外国语大学,陕西 西安 710061;空军工程大学,陕西 西安 710051)

俄罗斯作家扎米亚京(Е.И.Замятин,1884-1937)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描述了在未来世界,人类处于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联众国(Един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统治下。在这个国度里,科学理性是最高准则,一切问题都依照数学法则和科学原理来解决,人们生活简单明晰,个性和尊严被无情践踏、自由被剥夺。在这个科学理性统治下的未来世界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琳琅满目的高科技设备,其中的飞行器尤为引人注目。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文学作品与梦幻的形成机理相同,可以将文学作品视为作家的白日梦。[1]梦的形成机制有凝缩、移植两种。凝缩、移植大体上对应于语言学中的隐喻、换喻两种辞格。[2]按照这一观点,将小说视为作者的一个梦魇的话,挖掘这一梦魇中的隐喻和换喻正是精神分析的研究方法,它有助于揭示作家所属民族集体无意识层面的根本特质。本论文拟选取这一梦魇中的不同飞行器意象,以精神分析理论方法揭示其隐喻义及文化内涵。

一、超我:理性的霸权

“积分号”(Интеграл)宇宙飞船是《我们》中一个关键性的意象,小说的整个情节都围绕着这艘飞船的命运展开。飞船的设计者是身为数学家、工程师的男主人公Д-503。小说的开端描述了联众国即将迎来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时刻,即“积分号”即将投入使用。官方报纸《联众国报》大力宣传和报道,联众国及其工程师们的神圣使命就是:“通过玻璃建造、电流驱动、喷吐熊熊火焰的‘积分号’,联并未知的宇宙等式。其他星球上的生命或许仍处在原始愚昧的自由状态;你们的任务,就是帮助这些我们尚未知晓的生命套上令人欢欣愉悦的逻辑之枷锁。我们给他们送去的,实则一种数学般精确无暇的幸福,若是他们尚且无力领悟这一点,那么我们的任务便是强迫他们接受这种幸福”[3]。这点明一切将处在理性的霸权统治下。这里,从“积分”“等式”“数学”这样的命名表达中可以看出,“积分号”是数学的隐喻,象征着西方数千年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在此,工程师出身的扎米亚京对数学的深刻感受可见一斑。现代数学体系是西方社会的文化基因,它发端于古希腊时期,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演绎法,旨在推导出客观世界最普遍的法则与共相。古希腊哲人认为,客观世界具有理性的秩序,所有的自然现象都遵循精确、不变的法则,这种永恒、完美的宇宙法则就是数学。西方文化认为,世界存在着类似于数学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服从普遍真理的人是同类,不服从普遍真理的人就是异类,应该予以感化、教育,或者从肉体上将其消灭。这就是“积分号”代表的西方文明所崇尚的普遍真理和价值观的霸道逻辑。

“积分号”的面貌进一步印证了这一霸道逻辑:“这是一个精致的、巨大的椭圆形,是用我们的玻璃材料制作的,这种材料像金子一样长存不朽,像钢铁一样富有韧性。”[4]在飞船内部,工人们“手中握着闪闪发亮、喷吐蓝色火焰的玻璃管;玻璃墙由火焰切割,又由火焰焊成转角、横梁和柱子。我观察着巨大的玻璃起重机轻而易举碾过玻璃轨道;就像工人们一样,这些起重机顺从地转身、弯腰,将负载物送进‘积分号’内部。一切仿佛都融为一体:像人一样的机器和像机器一样的人”[5]。在现实中,飞行器、起重机等机械设备是不可能以玻璃为材质建造的,因而“积分号”只能是作者建构的一个梦幻式意象。玻璃是透明的,而数学、科学理性的一个特点就是清晰透明。例如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特点就是清楚、明晰、简洁,这是希腊文化理性传统的体现,这种观念后来渗入到美学、道德伦理等领域,成为西方文化的本质特征之一。[6]在这里,玻璃制成的“积分号”等高科技产品隐喻着在科学理性的统治下,人们过着没有个体空间与个性尊严的生活。

按照精神分析学说的观点,人的心理结构有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本我是内在的潜意识,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超我是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内化。超我是一个特殊的心理机构,它像一个警察或法官,监督控制自我,始终通过自我压制本我。在超我的监控和压制下,本我只能以扭曲亦即隐喻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就形成了梦。挖掘梦的隐喻义是通往人类潜意识层面的途径。扎米亚京熟稔精神分析学说,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就尝试以精神分析理论塑造人的内心世界。但笔者认为,在《我们》中,扎米亚京以俄罗斯特有的宗教哲学观念重新为上述心理结构观念做了注解。在小说中,作者笔下的“积分号”代表着现代人类文明中的超我,而这一超我就是数学和科学理性,它表面上能给人类社会带来进步,实则起到践踏自由、摧残人性的作用。这体现了俄罗斯传统的宗教哲学观念对西方理性主义天然的敌视态度。与西方哲学注重知识理性不同,俄罗斯本土的宗教哲学关切的对象是人,是一种建立在信念与直觉基础上的宗教哲学,它认为世界和生命都是活生生的完整存在,反对西方以概念、范畴割裂完整真理。俄罗斯宗教哲学认为,哲学思考应当从活的东西开始,从先于理性分解的东西开始。[7]诚然,从文艺复兴时起,理性主义在人类文明史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具有重大进步意义,但科学理性在人类社会中的过度扩张带来的消极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如果一切都能体现为数字关系,都以数学的演绎法研究解决,那么人的个体价值就被异化了。

二、本我:灵魂的觉醒

男主人公Д-503信奉科学理性这一最高真理,是联众国的忠诚拥护者。为了科学理性的胜利,他恪尽职守,一心扑在“积分号”的设计和建造事业上,但在他结识了神秘女子I-330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二人结识不久,I-330将Д-503带往一个神秘的“古代房子”幽会。在他们乘坐的飞行器(аэро)上,Д-503看到窗外“五月的天空一片碧蓝。明媚的阳光嗡嗡驾驭着它自己的金色飞行器,若即若离跟随着我们。前方有一大团瀑布般白色云块。没错,一团白云的瀑布,像古代爱神雕像的脸蛋一样,蓬蓬松松、蠢头蠢脑”[8]。须臾之间,他“看到绿墙外的那些朦胧不清的绿色小点了”,他此时“心脏感觉微微一沉,下降——下降——下降,感觉就像是沿陡峭的山脊向下飞掠”,终于到达了一幢“古代房子”[9]。在这里,舷窗外白云团中的金色飞行器的意象毋宁说是Д-503内心世界的感受及其梦境式的表达。这里出现的一系列意象都具有隐喻义。联众国被一道“绿墙”包围,与外部的绿色世界隔绝。绿色象征着生命,Д-503看到的绿色世界就是一个充满爱、人性和自由的世界。“绿墙”指代理性的枷锁,之所以是绿色的,是因为墙体是透明的,那个绿意盎然的外部世界的色彩映射进来,使人感觉墙是绿色的。“古代房子”与联众国全透明的房子不同,它是密闭的、有私人空间的房子,在此指代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在梦中梦见自己飞行通常代表着自由、快乐以及性愉悦[10],梦见从高处下降通常象征着堕落和原欲的激发。因此,这一梦境中的飞行器代表着人的本我。乘坐飞行器飞离绿墙,前往古代房子幽会这一过程当是男主人公对性爱感受的梦幻式表达,隐喻主人公冲破理性的束缚,将潜意识中非理性、激情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格结构中最原始的部分,是生物性冲动和欲望的贮存库。本我是按唯乐原则活动的,它不顾一切外在的社会道德和行为规范寻求快感,这种快感特别指性、生理和情感快乐。它是人出生时就有的固着于体内的一切心理积淀物,是被压抑的人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欲望等心理能力。所有梦幻都是本我的表达,但笔者认为,在《我们》中,扎米亚京进一步赋予了本我这一概念以宗教哲学意味,在他笔下,本我就是人的灵魂。小说中,在那次令他终生难忘的幽会后,Д-503总梦见乘坐飞行器前往“古代房子”。他似乎得了精神疾病,前往医院就诊,医生告知他患上联众国中最可怕的绝症:“太糟糕了。显然,你体内已经形成了一个灵魂”[11],他很快病入膏肓,这一绝症的临床表现是总产生乘坐飞行器的幻想。他在日记中记下了他生病以来梦境般的感受:“您熟悉以下情感吗?您乘着飞行器,沿着蓝色螺旋线一飞冲天;窗开着,风从您脸颊边呼啸掠过,地面不复存在。地面被遗忘了。地面就像金星、土星或者火星一样遥远。这就是我的生存状态。”[12]此处的飞行器意象仍然代表本我,隐喻人类精神世界非理性的一面,即人的灵魂。基督教哲学认为,灵魂是永恒的,是爱与自由的源泉,它可以使人死后复活并得到永生。理性是有限的、外在的,他属于凯撒王国,是人类世界的敌基督(антихрист),它的存在必然扼杀灵魂。《我们》探讨的正是理性与灵魂的对立,这也是俄国文学的根本主题之一。在扎米亚京笔下,与精神分析学说中的超我与本我两个层面相对应的是理性和灵魂两个概念,反映了人类文化心理中两个层面的矛盾斗争。

小说的末尾,围绕着“积分号”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在“古代房子”里幽会后不久,I-330带Д-503参加了一个神秘团体的集会。在集会上,I-330站在一块岩石上大声呐喊:“兄弟们!你们都知道,在墙里,在城市中,他们正在建造‘积分号’。你们都知道,摧毁绿墙和所有其他高墙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届时,绿色的风将无遮无拦吹遍全世界。可是,‘积分号’却要把这些墙带上天空,送进宇宙,传到成千上万别的世界……”人们纷纷附和:“打倒‘积分号’!打倒它!”[13]原来,I-330是起义军的一员,他们决定在积分号起飞那天发动政变,控制积分号,推翻联众国的残暴统治。上述打倒积分号的口号隐喻人类对无限扩张的科学理性的抗拒,旨在控制“积分号”的起义隐喻砸碎理性的枷锁,获得自由与个性解放。在集会上,Д-503注意到I-330脚下的岩石上赫然写着“魔非”(Мефи)一词。此处的“Мефи”是“Мефистофель”的缩写,意为魔鬼。在西方许多文艺作品中,如《浮士德》中的恶魔就有此名称,神秘女子I-330就是魔鬼的化身。从精神分析学说的观点看,梦中出现的魔鬼当象征潜意识里阴暗的一面或是破坏性的冲动。按照尼采的说法,它是人类社会酒神精神的一面,时刻准备对日神精神发起进攻。这意味着此时包括Д-503在内的公民们已经对联众国产生怀疑,开始反抗这个数字化的世界。此时Д-503灵魂中与理性对立的非理性,即野性、原始的一面开始复苏,占据了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本我已经开始奋起反抗超我,试图冲破其束缚。

三、结语

小说《我们》中的梦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预言。作者通过不同的飞行器意象,预见了科学理性大张其道之时,崇尚理性的极权国家践踏人类的个性尊严和情感,剥夺自由、扼杀灵魂的可怕景象。通观俄国20世纪的历史进程,我们不得不承认,作者的这一预言梦幻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被言中了,人类为了灵魂的自由而奋起反抗理性霸权的梦境也绝非虚幻。小说中不同的“飞行器”意象源自俄罗斯民族的集体潜意识,可被视为俄国作家群体意识中的“原型”之一。它隐喻着理性与灵魂两种文化的冲突,亦即俄罗斯文化中敌基督与基督、人神与神人两种精神的斗争,这两种精神是俄罗斯民族心灵世界的两条主线,其矛盾冲突今天似乎还在延续。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105.

[2]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北京:上海三联书店,2001.442.

[3][4][5][8][9][11][12][13]叶·扎米亚京.我们[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1-2.100-101.101.29.29.109.126.192.

[6]莫里斯·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01.

[7]徐凤林.俄罗斯宗教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

[10]朱建军.释梦[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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