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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划过诗意的光
———弋舟小说读记

2018-03-07

新文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说

◆ 宋 嵩

底层境遇的关切与命运抗争的呐喊

作为一个对社会底层困顿境遇格外敏感与关注的作家,弋舟在自己的作品里塑造了这个时代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群像,其中又尤以少年和女性居多。他向社会最脆弱和最软弱的一部分投去了最为关切的目光,用心感受着他们的悲欢离合。而对于作为社会中坚力量的中年人群,他则极力彰显他们在命运泥淖中的徒劳挣扎,以及对天涯沦落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渴望。

《蒂森克虏伯之夜》写一个长相英俊似“快男”陈楚生的颟顸少年是如何在对未来的懵懂憧憬中逐渐被金钱的势力所戕害的。“蒂森克虏伯”这个全球性的钢铁和机械制造业巨头,在小说中化身为“另一个世界”的代名词。它和它所生产的“电梯”这一现代社会中司空见惯的事物,每每赋予来自偏僻小镇的夜总会“少爷”包小强一种迥异于故乡生活的戏剧性和仪式感,成为少年心目中臆造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最高象征”。十几年淳朴旷达民风的熏陶,终究敌不过几个月来“梦幻一般的场所”里纸醉金迷的耳濡目染,少年几乎就要沦落为被富婆包养的面首。但事态就在富婆一句不容置疑的“跟我走”之后急转直下,包小强“蒂森克虏伯”式的梦态之旅被血淋淋的事实所惊醒:先是被富婆抛弃在荒郊野外漫天飞舞的钞票里,继而又在捡拾泥泞中的钞票时被富婆的轿车碾断了左脚。至此,曾经被女同学兼同事的高丽揭示过的世界真相原原本本地在包小强面前展开:那个由“蒂森克虏伯”所代表的“最高象征”,其实完全不属于包小强这样的穷人,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消费的“消费品”,有钱人可以在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消费中获得纵情的欢笑和快感;若要摆脱这种被消费的处境,只有像高丽那样,认清钞票的霸道,摸清钓大鱼的所有规矩和门道,让自己成为合格的诱饵,甚至不惜欺骗和牺牲自己周围同样汲汲于生存的蝼蚁们。小说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是,即使自己的左脚被车轮碾断,包小强的手里依然还攥着一把湿漉漉的脏票子——富人可以用金钱来轻描淡写地抹去自己的罪恶,这是物欲横流的时代里的基本逻辑,它同样深刻地体现在《夏蜂》(又名《礼拜二午睡时刻》)中。在这个向马尔克斯致敬的短篇里,弋舟将自己营构环境气氛并以此来引领人物心理波动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整篇小说被笼罩在夏日午后燠热、沉闷而慵懒的氛围里,交织其中的是呕吐物的馊臭和堕胎的血腥味。这一切都与主人公母子二人此番进城的目的地——有大块草坪、爬满藤蔓的铁栅栏、喷泉和穿制服的保安的小区格格不入;属于这里的,应该是也只能是丁先生家里咖啡的焦香。男孩此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喝杯咖啡吧”“加点儿糖吧”,和他手中盛着自家用芹菜叶沤的浆水的可乐瓶一起,构成了世界的两级。正如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平等的雇佣关系一样,咖啡所代表的一极天然地对浆水所代表的一极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进城打工的“保姆母亲”在雇主丁先生的引诱(或者是胁迫?小说中并未明说)下怀孕,丁先生面对找上门来的受害者却表现出“爱莫能助”“置身事外”的姿态,最终用一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将事态化解,只留下小诊所门外鸡下水堆里“一桶血糊糊的垃圾”(堕下的胎儿)。在不可一世的骄阳下,“母亲整个人光芒闪耀披着金色的纱巾,宛如站在未来的世界里”,这显然是一个圣母般的形象,她用自己被侮辱的尊严与被损害的身体,换来了那个信封,以及男孩从未曾得到过的百元大钞。就像抽象而缥缈的“蒂森克虏伯”之于包小强一样,在男孩心目中,其实并没有真正尝到的咖啡的滋味成为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的象征,并被自己有限的经验想象为“油脂与蜜的混合物”。当母亲的掌心向他传递出“暗自生长”的希望,装着钞票的牛皮纸信封似乎昭示着由生活的一极向另一极启程的可能性时,他“故作轻松地用普通话郑重其事地说:‘喝杯咖啡吧,加点儿糖吧’”。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势不可挡的呕吐——这意味着男孩在一瞬间洞悉了世间的本质,纷繁的景象、混杂的气味和残酷的事实,使他的心智有了成熟的可能。

《蒂森克虏伯之夜》和《夏蜂》为我们呈现的成长历程,或酷烈或含蓄,都是借少年的懵懂眼光去认识世界、感受苦难。而《鸽子》所表现的,则正是一个少年对自我认定的苦难根源所做出的决绝报复。与《夏蜂》类似,《鸽子》中少年的母亲也承受了侮辱和损害,但却是为了一个摊位而与广场管理处的人所做出的交易。这个令人羞耻的隐秘,和为了抑制广场鸽繁殖而强制掺杂在鸽食里的避孕药一起,成为少年仇视这个世界的诱因。在他眼中,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面容姣好、青春靓丽的打工少女杨如意,都难逃被那些腹部隆起、头发稀少、终日悠闲得令人发指的中年男人所戕害的命运。他们就像那些大腹便便的雄鸽一样挤占生存空间并毫无节制地繁殖,世界因他们的存在而变得肮脏不堪。最终,他以少女的监护者自居,以为少女也为自己向这个世界复仇的名义,杀死了原本无辜的、被中年危机困扰着的失业编辑祝况。作者将一桩凶杀案的始末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叙述腔调隐忍、克制,近乎冷酷,彰显出持久的苦难对人们心灵的扭曲与荼毒。

《鸽子》对少年一家的生活窘境着墨并不多,却通过少年对人间欢乐的冷峻审视,传达出鲜明的压抑感。更令人值得深思的是,少年身上长期以来郁积的暴戾之气,除了来自日常生活中承担的与年龄不符的艰辛(“一个本应坐在学校里读书的人都要辛劳地操持小买卖”),更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冷漠关系的直接产物。这一主题同样突出地反映在中篇《天上的眼睛》中。作者以第一人称沉痛而压抑地陈述了充斥在一个中年男人生活中的苦难:下岗失业、妻子外遇、女儿叛逆、坏人横行、奸夫霸道……但相较于窃贼捅来的刀子和奸夫帮凶抽打在自己脸上的拖鞋,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周围的人(包括亲人)众口一词的指责:一切苦难的根源,都被他们归纳为“我”不懂得及时闭上眼睛、不懂得装作看不见、不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那里,生活的真谛被归纳为一句话:人穷就要志短,就要能吞得下事情。而在《雪人为什么融化》中,“我”因一场网恋招惹了黑社会老大李老板的“妹妹”,从此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甚至连自己亲妹妹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胁。在种种努力都徒劳无功之后,“我”只能突破尊严的底线,以自残的方式去跟李老板谋求和解。“我”的朋友包尔刚之流平日里挂在嘴上的“长了脑袋,就要敢于迎着南墙撞上去”的豪言壮语,在强大的邪恶势力面前不堪一击,为求自保谋划出诸多荒唐又空洞的解决方案,却比不上“我”和平日里倍受单位同仁歧视嘲讽的女会计杨玉宁之间的同病相怜。最终,“我”鼓起了“捍卫所有的妹妹”的勇气,向着恶势力做出了自己微弱却又悲壮的抗争。

“捍卫所有的妹妹”几乎可以视为弋舟早期创作反复书写的主题之一。他的小说中屡屡出现被囚禁在生活的炼狱中,等待捍卫和拯救的女性形象。她们或者是被岁月的风沙打磨得苍白憔悴,无从把握自身的命运而最终沦落为时代的牺牲品(如《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里的徐未);或者是被家庭、亲人和陈腐的伦理观念所伤害,在生活的浪潮里随波逐流,用肉体换取心灵的安慰(如《黄金》里的毛萍);或者是默默啜饮亲人离去的苦酒,孤独承受着人世间的悲凉(如《空调上的婴儿》里的母亲);更多的女性则因无力抵抗彳亍于世的孤独和窘迫的物质生活,将心灵出卖给金钱与欲望(如《凡心已炽》里的阿莫、《金枝夫人》里的金枝、《跛足之年》里的罗小鸽)。在这些女性身边晃动的,大多数是卑微甚至猥琐的男性形象,非但无力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捍卫她们的重担,在坚硬冰冷的现实面前常常不击自溃、落荒而逃。长篇小说《战事》所集中反映的,就是一个少女在成长过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英雄、谋求巨大的粗鲁的温存的主题。因为父亲的猥琐和在母亲外遇事件中表现出的龌龊,少女丛好体会到“凌厉的屈辱感”,因此,她将敢于对美国霸权说“不”的萨达姆作为心目中的偶像。她先后经历了与张树、小丁、潘向宇三位丈夫(男友)的感情生活,他们或粗犷野蛮,或阴柔文静,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主人的气势,却始终都无法让丛好安心地托付终身,难免换回“为什么到处都是低三下四的男人”的感慨,甚至为此落得伤痕累累,身心俱损。而萨达姆被俘后爆出的真相——“他一直试图为自己树立‘硬汉’的形象,但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也使丛好泯灭了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幻想。在小说的结尾,她“在一种战后一般的宁静中,终于和自己和解”,也为“捍卫所有的妹妹”做了最好的注脚:女性的命运,终究还是要由女性自己做主;而男性倘若想担负起社会和家庭赋予性别的责任,首先要战胜自己身上猥琐龌龊的劣根性。

诗人气质与理想主义情怀的抒发

弋舟是公认的具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这种气质最为直接的表现,就在于他的小说中诗歌、诗句的出现频率极高。《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的写作由诗人独化的同题诗歌诱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的汉乐府诗则敷衍出长篇《我们的踟蹰》。诗句在《赋格》《被远方退回的一封信》《嫌疑人》等篇目中承担起篇首题辞的作用;而在《所有的故事》和《战事》里,“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我决不会交出你”(北岛《雨夜》)的诗句反复出现,成为结构全篇的关键,其中所咏叹的“坚贞与背叛”的主题,甚至成为弋舟小说创作的母题之一。

在弋舟笔下,诗人、诗歌总是与一个早已远去的时代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或者说,诗人、诗歌就是那个时代的象征。在短篇《嫌疑人》中,诗人直接登场,诗人、诗歌与时代、现实、生活的关系,成为作者思考和喟叹的核心。曾经的诗人格桑,“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有了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有了亚健康和一个女儿”,成了“一条生活在盆地里的鱼”。通过小说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我们大概可以总结出导致格桑现状的原因:曾经和妻子(那时候“也是一位将世界简单化的诗人”)一起在西藏不羁地流浪的格桑,因为经受不起艰苦的考验(“睡在羊圈里”)而与现实妥协,最后难免回归盆地里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现如今,格桑的妹妹投入了一个瘸腿诗人唐克的怀抱,义无反顾地盗窃了金库里的巨额现金潜逃;格桑面临着抉择:是以一个世俗之人的身份去“捍卫”自己的妹妹、干涉她与诗人的爱情,还是忠诚于一个诗人的初心、冒着包庇贪污犯的风险、以诗歌的名义去成全这场畸恋。作者将主人公格桑、唐婉,以及读者推向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伦理、法律、理想之间相互拮抗,形成了巨大的张力。通过《嫌疑人》这个题目,弋舟似乎是想告诉读者:“诗人”们就是当下这个一切从实际利益出发、轻视理想的社会和时代里的“嫌疑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会有挑战、背叛这个社会和时代里约定成俗的规则的嫌疑,他们必须具备敢于承担质疑甚至审判的勇气。

回望历史与观照现实

在探寻解读弋舟小说的关键词的过程中,“历史意识”是一个绕不开的重要节点。他曾坦言,“‘历史意识’在我们的写作中从来都应当是重要的,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由此,去揣度我们将向何处去”。尽管他像大多数“70后”小说家一样,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和描摹开始自己的叙事实践的,历史意识的养成需要有一个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积累而渐进的过程,但当他真正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一领域,便展现出超越同代人的真诚与深刻。

《跛足之年》是弋舟最早的作品。在千禧年来临之际,主人公马领的脚意外骨折,这一年也因此被他称作“跛足之年”。小说写的是世纪之交普遍的浮躁心态,以及社会上光怪陆离的乱象,因而有了为时代立传的意味,“历史意识”由此得以不自觉地呈现。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弋舟要么是直接书写当下,要么是随着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一路写来。虽然他在《蝌蚪》中写出了十里店这个地方随着市场的开放和煤贩子的到来而发生的巨变,在《战事》中跨越了前后两次海湾战争之间十几年的岁月,却很难让人体会出鲜明的历史感,似乎小说中人物对历史的淡漠态度也影响了读者。唯有《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是个例外,作者将故事发生的时间明确地规定在1983年,因为这一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严打”运动,而主人公徐未的遭遇只有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有发生的可能。但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动机,大概只是由一首诗诱发的虚构实验,还算不上真正具有“历史意识”的写作。

尽管如前文所言,弋舟习惯于将诗人、诗歌与一个早已远去的时代联系在一起,在《所有的故事》里还特意设置了一群大学生在毕业前夕的篝火晚会上集体背诵诗歌的情节,但就像人们已经习惯于将“八十年代”与“诗歌”之间画上等号,这仍然只是一个泛指。直到2013年、2014年,以“刘晓东”为共同主人公营构的三个中篇小说(《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集中问世,弋舟的历史意识才被骤然放大,好像黑夜中的一颗照明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聚焦在那个导致三篇小说主人公命运剧变的转捩点上。一个以呐喊为己任的人,在毕业前不期而至的疾风骤雨里被推向风口浪尖,随后被打入文史馆的故纸堆里(《等深》里的周又坚);与之相反,一个与生俱来的温和者、从小就对自己的胆小怕事而感到羞耻的“弱阳性”男人,却因为身上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而免于卷入时代的飓风中,进而从中获利成为“新阶层”的一员,其代价则是曾经的偶像与禁忌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坍塌(《所有路的尽头》里的邢志平、尹彧)。而那个用十几年时间改造了城市面貌的人,虽然作者不曾明说他与那个时代转捩点的关系,但他显然就是那次转捩的受益者,一个试图用金钱换取心安的抑郁症患者(《而黑夜已至》里的宋朗)。关于小说中那些时代亲历者的反省抑或“自罪”,现有的评论已经说得够多了。既不将责任全部推脱给历史,将自己的罪责撇清,也不讳言面对当下时的迷茫,并尽力避免时代的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而不是单纯嗟叹“我们这代人挺不容易的……”,才是“这代人”“历史意识”的题中应有之义。在《等深》中,当“我”觉察出少年周翔准备报复亵渎了母亲的郭总的真相时,“我觉得此刻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亏欠。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那么,这种“时代的亏欠”究竟应该怎样去偿还?其实早在将近一百年前,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就给出了答案:“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显然,周翔式的“怀抱短刃上路”,以及徐果对心有愧疚的富翁梁山好汉“劫富济贫”式的敲诈,尽管都显得颇有“古风”,都能在历史的长廊里听到回声,却终究算不得“幸福的度日”,更不是“合理的做人”。也许,为了下一代,“挺不容易的”的“这一代人”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创作于“刘晓东”系列之后的《平行》和《随园》同样满溢着弋舟对历史的审查与反思。与“刘晓东”系列不同,这两个短篇将历史标本的取样点前移近二十年,时间线索则埋伏得更为隐秘。《平行》以对“‘老去’的含义及其本质性的突变”的形而上思考切入历史与现实。老人从老同事、前妻等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回答,却仍旧无法解释心中的疑问;直到他完成了“飞越老人院”这一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才在无意中给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老去”就是一点一点变得轻盈,变成一只候鸟与大地平行。这种对“轻盈”和“平行”的渴望,源自他力图与大地站成一个标准的直角的一生——为此,他曾被“下放”而蒙受困厄,从此对那种粗暴残酷、整齐划一、四列纵队式的集体生活方式怀上了深深的恐惧。而在《随园》里,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累累白骨、薛子仪对尸骨主人“不过是几十年前的男女”的确认、“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的暗示,还有那本扔在《子不语》下的《夹边沟记事》,无一不指向反右派斗争中著名的“夹边沟事件”。这些右派们身上的理想主义气质曾经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崇尚自由的“我”屡屡被学校和工作单位劝退。时隔多年后,罹患乳腺癌的“我”和曾经的流浪诗人、如今的养鸭小老板老王一起回到戈壁滩,发现当年的古代文学老师薛子仪已摇身变为地区首富,却并未建起曾经承诺过的墓园,只是在一座极尽奢华之能事的仿古建筑“随园”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小说中另一个暗藏的时间线索与“我”念念不忘的那句“执黑五目半胜”有关——1990年7月1日,钱宇平在第五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最后一局对决中“执黑五目半胜”日本棋手武宫正树。联系到“刘晓东”系列里主人公们的经历,当年薛子仪天天打坐的举动、麻木而垂头丧气的样子、带给旁人“像是置身在一个没有余地的失败当中”的感觉,以及随后靠兴办制药企业而成为首富的发家史,无一不与这个时间点紧紧联系在一起。所谓的“用随园戏仿墓园”,其实反讽了薛子仪对当初理想与信念的背叛。由是观之,《随园》可以被视为“刘晓东”系列的“别册”,萦绕全篇的是一种悲凉颓败之感,其心理抑郁和精神委顿的氛围不亚于《而黑夜已至》。

恐惧的美学与光明的憧憬

在一篇评论中,张莉曾将弋舟小说的显著特点概括为:“他尤其擅长提取具有精神性意义的语词,比如羞耻、罪恶、孤独、痛苦出现频率极高。这些词语有精神性色彩。”其实这样的词语还能列举出很多,例如“恐惧”和“光明”。尤其是前者,相较于“羞耻”“罪恶”“孤独”来说更具代表性。可以说,弋舟在自己的小说世界里建构起了一种“恐惧的美学”。在某些篇目里,作者直接书写“恐惧”,以及这些“恐惧”给人心灵带来的煎熬。例如《时代医生》中,两位眼科医生被人类“心中那种与生俱来的莫须有的恐惧”所折磨,在潜意识里随时做着逃跑的准备;《谁是拉飞驰》里,街头少年“恐惧”的是那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和决定自己命运的莫须有的事物,无法忍受这个世界的虚无;而在《我们的踟蹰》中,在李选和曾铖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下,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种种恐惧在强大的外部力量和世界的幽微面前逐渐现形,它所呈现的行为便是“踟蹰”;在更多的篇什里,少年们因恐惧变得肥胖、肮脏、油腻而拒绝被中年人的世界招安,进而以极端的姿态与之对抗……总之,弋舟为读者建构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小说世界,在他的笔下,“恐惧”已成为时代精神病症最为显眼的表征。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这个世界被太多的“恐惧”所充斥,但弋舟却总是在茫茫的灰暗中留给我们一线光明的憧憬。他的笔下几乎看不到绝望,像《天上的眼睛》那般困窘逼仄到极点,仍然会安排一家三口人的和解;《凡心已炽》里阿莫因挪用公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使找不到曾经的那片向日葵丛,却还可以在路边发现如“被无限缩小了的向日葵”的野花在这世界“动人的冷漠”里开放。而像《光明面》那样,写一个男人在万念俱灰的关头受到打工女昂扬活力的鼓舞重燃生活热情的作品,在弋舟的作品序列里原本堪称异数,但收入《丙申故事集》里的五个短篇,除了《随园》的结尾略显硬气,其余的四篇,都不乏忧伤中的温婉,仿佛命运之神有不忍之心。正如《出警》结尾写道的,“人活着已经是在苦熬”,那么,就给这困顿的生活一个喘息的机会,让这暗夜里划过一道诗意的微光吧。

注释

①弋舟、李德南:《我只承认文学的一个底色,那就是它的庄严与矜重》,《青年文学》2015年第7期。

②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

③张莉:《以写作成全——读弋舟》,《西湖》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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