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愿
2018-03-06袁凌
奶奶是在九十九岁去世的,没有实现过一百岁大寿的心愿,祸因是沟口上王家的狗。
三年前,奶奶还很精神,种的有菜园,一个人时常从豹溪沟袁家屋场走两里路下狮坪街,给自己买吃的和头痛脑热的药。那次从街上回来,不知怎么碰上王家的恶狗,奶奶占着手,腿脚又不如年轻人,被它在腿肚子上含了一口。回来伤口化脓,躺了两个月,再下床的时候,发现两腿走不动路了。
拄拐杖也不行,两腿是飘的,像是枯干了的芝麻秆子。后来奶奶想到一个办法,用家里的一把椅子,双手拄着椅子靠背,借一点力,人带着椅子慢慢往前蹭。奶奶过世以后,我在养老院里看到过病人康复用的一种带轮子的小推车,和奶奶推的椅子类似。但奶奶生前没人想到给她买这个。
椅子挪起来自然不如带轮子的小推车方便,不过奶奶经过无数次的挪動,竟然可以不用人帮助过门槛,临到门槛的时候,奶奶双臂还有一把劲,可以把椅子提起来搁在门里,自己再撑着椅背跨过好腿,再把坏腿搬进去,这样到了门里。
屋里地面响起笃笃的椅子脚挪动的声音,就知道是奶奶来了。婶娘们抱怨奶奶好跑,不肯老实呆着,但她们也佩服奶奶厉害。
奶奶另一个厉害的地方,在于敢和几个婶娘打嘴仗,要好吃的。虽然自己不能再下街了,她还是会把零钱交给孙娃子,让人上街时买零食回来。奶奶的零钱来自每年过生日收的礼钱,和孙子辈的偶然孝敬。她的能吃,和她格外的高寿一样,是婶娘们时常抱怨的对象。
“吃那么多干啥!还不早点死!”看着奶奶打开孙子捎回的一盒饼干,一个婶娘直接对着奶奶说。
“我就是要吃,我还想活呢!”奶奶不示弱地回嘴。
叔叔伯伯们不会这样和奶奶打嘴仗,但私底下也会对奶奶的过于长寿流露担忧。奶奶不仅远远活过了爷爷,还活过了大伯伯。爷爷二十多年前就患癌症去世了,六个儿子中,大伯也已死去多年。二伯已经七十多岁,前年一场中风之后,他再也不能上山撵野猪了。
“奶奶看那样子,还经事。”二伯微微笑着说,又看看自己,“双膝在辞劳苦了,再过几年,怕是多半跪不下去了呢!”我想,他担心的不仅是过几年当孝子跪不下去,还有奶奶可能也活过自己。
奶奶自己会提起来说:“我怕是要死了啊。”但是几妯娌都说,她很怕死,特别想活到一百岁。八仙里没有老太太活到一百岁的,奶奶想开这个头,在实岁满九十九那年,办一个百岁大寿。
奶奶还有一个想法,是她过世的时候,一定要打三天丧鼓,因为她生养了一堆儿女,人老几代,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打一夜丧鼓,更不能像姨婆婆那样只打半夜。这一点,她给二伯伯和爸爸再三交代过。
有一年,在从韩河桥走路回豹溪沟的横坡小路上,我还听过奶奶唱歌。
那一晚一群人,趁着大月亮走夜路,有人走到半路唱花鼓子,奶奶也来了兴致。我们略微一鼓动,她就开始唱了一首。很尖的声气,是一首我没听过的花鼓调,大概年轻时候,奶奶唱这首歌特别清凉悠扬。奶奶兴致很好,又唱了一首,大家都说好,奶奶这么大年纪,声气还这么高。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奶奶唱歌。
奶奶被狗咬以后,说话慢慢地少了。除了吃东西,她像是不愿意再多开口。
渐渐地,她也不大认识人了。以前我给他带钱的时候,她一边接钱一边会说“袁凌啦,你的孝心好”,说给旁边的儿孙媳妇听。后来她接过钱,却认不出我,说,“这是哪个好心人,给我钱啦”,旁边的孙子媳妇提醒她说,“这是袁凌啦,你孙娃子,哪个好心人得给你钱”。婆婆就“哦”一声。
二伯说,奶奶能吃一大坨饭,内脏功能是好的,经事。
奶奶日常只坐着晒太阳,眼睛眯着,放射出无数的皱纹,嘴巴闭着。我想到一只年久的坛子。虽然奶奶还在,但她心里的记忆,就像装在一口坛子里,再也无人能够开启了。
奶奶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是她的入土。她不愿意和爷爷合葬,嫌他的脾气不好,晚年还动手打人。
她中意的位置,是在爷爷埋坟的下边一些,幺叔家自留地的头上。为了怕儿子把她和爷爷合葬,她还自己出钱买了两车石头,叫人拉了倒在那块地皮上。
但奶奶最终没有睡成那块地。
奶奶的身后计划被幺婶娘打破了,幺婶娘得病死在了奶奶前头,就便葬在婆婆想要落土的位置。婆婆也没有办法。
奶奶前几年算过一次命,算命先生说,你的命固然是好,但唯有一点,儿孙满堂,到头却无人送终。
二伯说,这句话应验了。
奶奶是腊月二十八到二伯屋里的。住在袁家老屋场的三兄弟每个月轮流转,本来要在幺叔家过大年三十,奶奶有些咳嗽,提前要二伯接了她上去。过了年三十,奶奶的咳嗽没有好。她自己拿钱给二伯,让他到街上去买枇杷止咳糖浆,还有她喜欢吃的一种大圆饼干,塑料封成一筒一筒的。
到了初七,奶奶还能低头坐在椅子上烤煤炭火,但不想吃饭了。她把身上收的两千多块钱掏出来,叫二伯给她另外买一块地皮,葬在大伯伯的坟附近。扎咐了这桩事,奶奶就倒床了。
二伯打电话叫了在外的我爸爸和四叔回去,也通知了院子里的各家大小,还好过完春节人都还在屋里。爸爸和四叔都回去了,还有些亲戚也来守。看奶奶一时还没事,院子里摆了两桌麻将,有一桌摆在二伯家火屋里,隔墙就是奶奶的睡房,有动静好随时进去看。
奶奶的止咳糖浆喝完了,她还有神志,要二伯再上街去买一瓶。回来的时候,火屋里的人还在打牌。二伯进了卧室,里面没有人,只有奶奶躺在床上,也没有咳嗽。二伯叫妈,糖浆买回来了,奶奶也没有动静。二伯觉得屋里特别冷,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凑近去一看,奶奶眼睛闭着,一探鼻孔,已经没有了呼吸。一摸身上,已经在凉了。
二伯赶紧喊外边的人,大家摔了牌跑进来,才知道奶奶过世了,就嚎哭起来。二伯问你们就没人进来看一下。有人说先前是进来看了的,看奶奶睡得安静,也没咳嗽,以为没事,就没有凑近摸一下。
二伯这才明白,奶奶算的命应验了。
临时来了很多客,用钱的项数多,花费的分摊一时没商量好,奶奶留下来的两千多块钱,做了第一天的伙食花费。丧鼓按照奶奶的意愿,打了三夜,费用几弟兄平摊,礼钱也均分。孙子辈人头太多,就没有牵扯。
奶奶的坟还是和爷爷合葬了,本来爷爷下葬挖坑的时候,就留了奶奶睡的位置,这样最方便,只是破一下半边砌石,奶奶落土之后,再扩大垒起来。
奶奶过世的讯息传来,我正在收假回北京的火车上,想不到会打三夜丧鼓再上坡,没有赶回去。因为八字时辰不对,奶奶的棺材在坡上遗了大半年,到年尾腊月里才圆坟。
第三年春天,我第一次看见了奶奶和爷爷的合葬坟,比原来的坟大了很多。奶奶这半边,坟头上的青草还没长严,像晚年包着青布的头发。拜台上余着一些纸灰。
我想起了那条小路上,奶奶最后一次唱歌。
(冯金良摘自《天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