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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瓷文化在“一带一路”地区的传播与影响
——以瓷器铭文为中心

2018-03-06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铭文瓷器陶瓷

凌 宇

陶瓷的孕育、发生与发展,是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生产的不断提高相联系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曾借鉴人类学家摩尔根《古代社会》的研究,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他还指出划分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阶段的依据是生活资料与生产的进步,而蒙昧时代的高级阶段,“还不知道制陶术”,野蛮时代则是“从学会制陶术开始”。换言之,陶器的发明,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划时代的标志,是新石器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中国也不例外。据最近考古学研究,在今江西万年仙人洞、湖南道县玉蟾岩、广东英德牛栏洞、广西桂林甑皮岩等地发现了一些陶质残片,经碳十四测年,可以判断它们原应为距今约10000—20000年的圜底釜形陶器。其中万年仙人洞陶器已被学者们“确定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古老陶器”。由于烧制技术、审美意识等因素,瓷器的发明晚于陶器,但其为中国的独有发明,并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已为世界所公认。故而,陶瓷特别是瓷器是我国灿烂的古代文化的结晶,乃至典型代表,是毫无疑问的。瓷器所反映的中国文化至少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工艺——取法自然的造物原理。工艺技术是瓷器制作的根本,它涉及砌窑、晒坯、成型、配釉、控火等,号称“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天工开物·陶埏》)。宋应星又云陶瓷是“水、火既济而土和”。这可从两层意义来理解:首先,制瓷的材料取于自然,除了直接取于自然的水和土,成釉之金、成坯之木、成形之日光乃至储物空间的通风、取土制瓷的依时依季而动等,均是对自然元素的充分考虑,即《考工记》所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其次,制瓷的原则是顺乎自然,它依靠造物者灵巧的双手,通过水与火的自然相济、水与土的自然相和,或者水、火、土的自然相融而浑然成器。这种取法自然的造物原理与中国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相契合的。

第二,风格——与时并运的文化基因。瓷器的制作既是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也是经济文化互动嬗变的具体投射。按照生产力理论,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一定实践经验积累的结果。为满足人们熟食(饮)、储存的需要而出现的陶器正是这一规律的具体反映。“礼之初,始诸饮食”。有了饮食器具,实现了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要,人们才有条件去创造更精彩的器物乃至发展更高级的文化,即礼仪文明。瓷器的产生正是对这种需要的满足。而瓷器风格的形成又与时代文化的变迁休戚相关。无论是宋人青瓷“如冰似玉”的雅士心理,还是元人青花“尚大贵白”的宗教意蕴,或者明清御瓷的“皇家气派”均是时代影响制瓷风格的典型表现。可以说,瓷器是中国古人合天地之德、夺造化之功、利生民之用、随时运之制的集中代表。

第三,成器——尽善尽美的艺术追求。对于制瓷来说,功能与外观应以“善”与“美”为最高境界,而且需二者并重、不可偏废。完善科学的功能是基于瓷器的日用需要,赏心悦目的外形则是基于瓷器的日夕相对。前者因其理性,后者源其感性。故而,“尽善尽美”便成为中国古代瓷器制作的终极追求。这种追求的嬗变轨迹如以制器之窑和用器之人而言,大致可概括为:民窑之具(平民百姓)→官窑之器(士大夫)→御窑之玩(帝王)。御窑的诞生,一方面将中国古代制瓷推向了极致,最大程度地接近了“尽善尽美”的最高追求;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制瓷愈来愈背离其原初意义,从而绚烂终归于平淡,中国古代制瓷也走到了由盛至衰、求新更化的关折口。

“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可以说,瓷器的成器追求实际即是中国古人对于器—道关系的不懈探索,故可将之作为理解中国文化的一扇窗口。正如英国艺术理论家赫伯特·里德所言:“陶瓷艺术非常重要,它与文明的基本需求紧密相关,作为一种艺术媒介,陶瓷必然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的表现。凭借陶瓷,我们便能对一个国家的艺术,即情感艺术作出评价。毫无疑问,陶瓷是衡量一个国家艺术的标准。”[注][英]赫伯特·里德:《艺术的真谛》,王柯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因此,西人以“China”与“china” 两个形同意异的单词来分别指称“中国”与“瓷器”,不管其中多少语义变化,这至少说明瓷器对于中国文化的独特意义。

中国与“一带一路”地区民族的古瓷交流征诸早期文献有所阙如,但从文物考古来看,可知约略发生于东汉时期瓷器发明之后不久。目前可以见到的海外出土中国瓷器实物以朝鲜半岛所出较早,时间约当西晋(289—317)时期,如韩国清州青瓷鸡首壶、原州法泉里青瓷羊形器和公州武宁王陵青瓷四系瓶等。这些来自中国的瓷器,主要包括越窑青瓷和德清窑黑釉瓷等,出土地点以汉江中下游的朝鲜古国百济故地居多,器形有盘口壶、多耳(四或六)壶、羊形器、盏等[注]王巍:《从考古发现看四世纪的东亚》,《考古学报》1996年第3期。[韩]赵胤宰:《略论韩国百济故地出土的中国陶瓷》,《故宫博物院院刊》2006年第3期。。至于它们的性质,学者推测可能为双方“交往人员的日用品和少量贡赐品”,而并非用于贸易[注]秦大树:《早期海上贸易中的越窑青瓷及相关问题讨论》,《遗产与保护研究》2018年第2期。。东南亚地区相关的考古材料暂未见,但从一些博物馆藏品来看,例如藏于印度尼西亚国家博物馆的青瓷鸡首壶,说明中国与该地区的古瓷交流状况近似于朝鲜半岛,即窑口以越窑为主,时代不晚于3世纪末4世纪初。日本民族及“一带一路”地区其他民族与中国的古瓷交流均要晚于上述两地区。这种情形,要一直持续到9—10世纪中国外销瓷的第一次高峰时方有较大改变[注]秦大树:《中国古代陶瓷外销的第一个高峰——9-10世纪陶瓷外销的规模与特点》,《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5期。。

根据时人亲历所言、纪录及今人研究,唐代无疑是我国古代大规模的陆、海交通时期。[注]例如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了从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到武则天天授二年(691)57人次前往南海和印度求法的经历,其中有21批35人均是经海路出发到达印度,无论是次数还是人数几乎均是陆路出发的两倍。(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中华书局1988年版;吴玉贵:《唐文化史·对外文化交流编》,载李斌城主编:《唐代文化》(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53页。又如晚唐地理学家贾耽著有《皇华四达记》(收录于《新唐书·地理志》),其中记述了唐代通于境外的7条道路,包括营州入安东道、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中受降城入回鹘道、安西入西域道、安南通天竺道、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与广州通海夷道。其中登州道(山东蓬莱)今又称“黄海道”,主要交通于朝鲜半岛和日本;广州道则通达今东南亚、西亚、中东及非洲等地,二道均为海上交通,而另外五条为陆路通道。《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七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46~1147页。海上交通的发达为瓷器的中外民族交流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使得瓷器的输纳距离更远、流通范围更宽。作者佚名、约成书于9世纪中叶的《中国印度见闻录》云:“中国人持有白色粘土制作的碗,它像玻璃一样美丽,可以看见里面所盛的液体。”波斯历史学家贝伊哈齐(Bayhaqi,995—1077)记述哈里发哈伦·拉施德(786—809在位)时宫廷里有2000件精美的日用瓷器和20件“中国天子御用的瓷器,如碗、杯、盏”[注][法]索瓦杰译注,汶江、穆根来汉释:《中国印度见闻录》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页;Arthur Lane,R.B.Serjeant:Pottery and Glass Fragments from Aden Littoral with Historical Notes,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948,No.3,4,p.110.。将这些域外之人所述与唐人所记同参,可知唐代的中外民族古瓷交流规模已大大超过前代。与之相应,考古成果为我们提供了更为细致的证明。

日本出土唐五代瓷器的遗址近200处,包括墓葬、寺院、作坊等,发现瓷片2000余,以福冈市鸿胪馆遗址最为集中[注][日]田中克子、横田贤次郎:《太宰府·鸿胪馆出土の初期贸易陶瓷の检讨》,《贸易陶瓷研究》(14),1994年。。盖因此地系日本当时模仿唐朝专管外交的机构“鸿胪寺”而设,故有丰富的唐人或新罗人的遗迹遗物,其中自然包括中国瓷器。例如一件所谓“风字砚”,砚上刻有汉字铭文:“××之年胡承琏镌小蒋置此砚瓦。”论者推测铭文中的“小蒋”可能是贩卖瓷器到日本的中国商人[注]陈文平:《唐五代中国陶瓷外销日本的考察》,《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据学者统计,鸿胪馆遗址中的中国瓷器窑口涉及越窑、定窑、邢窑、巩县窑、长沙窑等,以9世纪后期的越窑青瓷数量最多,其次是9世纪初的长沙窑彩绘瓷及9世纪中叶的定窑白瓷等[注]苌岚:《7—14世纪中日文化交流的考古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印度尼西亚是东南亚大国,中文古籍称其为“室佛利逝”“三佛齐等”,是海上陶瓷之路重要节点,唐时与我国贸易往来频繁。《新唐书·南蛮下》记载:“(室利佛逝)数遣使者朝……后遣子入献,诏宴于曲江,宰相会。”瓷器实物可为之佐证,包括印尼国家博物馆所藏唐长沙窑青釉褐彩壶[注]廖国一、郭健新:《从出土出水文物看唐宋时期中国对印尼的影响》,《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西爪哇上万丹的大量瓷片[注]辛光灿:《西爪哇下万丹遗址发现的中国陶瓷初探》,《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6期。,特别是20世纪末期一系列发现于印尼海域的沉船,例如“黑石号”(约825)、井里汶号等,均出水数量惊人的9—10世纪的长沙窑、越窑等窑口瓷器,充分说明印尼在唐代与我国瓷器的密切往来。

埃及为沟通联系红海、阿拉伯海与地中海的贸易中心,从考古现场如福斯塔特遗址的发掘成果来看,约9世纪时,埃及已与我国有瓷器交流。福斯塔特是埃及出土中国瓷器数量最多、品种最全、延续时间最长的遗址,发掘始于20世纪初,至今仍未终止,出土了逾100万件器物,其中中国瓷片的数量可能超过2万[注]秦大树:《埃及福斯塔特遗址中发现的中国陶瓷》,《海交史研究》1995年第1期。。据最近的调查,福斯塔特出土瓷片中属于唐至五代时期的有40余片,包括邢窑白瓷、越窑青瓷、长沙窑青釉瓷和巩义窑白釉绿彩瓷等[注][日]弓场纪知:《福斯塔特遗址出土的中国陶瓷:1998—2001年研究成果介绍》,《故宫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1期。。

以上述地区为代表,在9—10世纪,中国瓷器外销范围十分广阔,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东、北非等均在其内,基本涉及了除欧洲之外“一带一路”的大部分地区。

宋元以降,中国瓷器与域外民族的交流愈加发展,直至囊括“一带一路”地区而成“陶瓷之路”。与之相关的文献记载甚多,包括史志如《宋史·食货志》《明史·外国传》《江西省大志·陶书》等,笔记如(宋)赵汝适《诸番志》、朱彧《萍洲可谈》、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元)汪大渊《岛夷志略》、周大观《真腊风土记》、(明)马欢《瀛崖胜览》、费信《星槎胜岚》、巩珍《西洋番国志》、(清)朱琰《陶说》、蓝浦《景德镇陶录》等,不胜枚举。从考古成果来看,国内外学界均为之付出了辛勤努力并取得了显著成绩。例如前揭埃及福斯塔特遗址的发掘,历时百余年仍未完结,参与国家包括埃及、法国、美国、日本、英国等。日本学者三上次男自叙,正是经历了1964年福斯塔特遗址的考查才促其更加深入研究陶瓷器,并由之首倡“陶瓷之路”而享誉学界。其他如美国学者波普(J.A.Pope)利用伊朗阿尔德比神庙所藏元青花而提出了著名的“至正型青花”之说,从而在世界范围内掀起元青花研究与追捧之热;印度德里图格拉克宫的发掘创造了迄今为止出土元青花之最的纪录。特别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国内外于中国南海、朝鲜新安海域、印尼爪哇海域、东非海岸等地区相继开展陶瓷水下考古,发现了一系列藏瓷沉船如新安沉船、黑石号、印坦号、井里汶号、头顿沉船、南海一号、碗礁一号等,获得了数额动辄万件甚至多达20万件(井里汶号)的瓷器实物。这些瓷器制作时代跨越千年,从晚唐五代至宋元明清;流通地区纵横万里,从中国沿海到红海海岸;类型风格丰富多样,从长沙窑釉下褐彩到邢窑白瓷、越窑青瓷、景德镇窑青花瓷、德化窑白瓷等;输纳目的各逞一端,从贡献赏赐到转口贸易、来样订烧等。这充分展现了古代中国与“一带一路”地区各民族之间以瓷器为纽带、繁忙而相谐的动人景观,也有力说明彼时以瓷器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广泛传播。

瓷器不仅在“一带一路”地区传播甚广,而且对所在地区还产生着十分突出的影响。例如在瓷器传入东南亚地区之前,当地人饮食以芭蕉叶为盛器。明人张燮所著《东西洋考》“文郎马神条”记载:“初盛食,以蕉叶为盘,及通中国,乃渐用瓷器。”瓷器不仅改变了东南亚人民的生活习惯,还在其它方面产生影响,包括信仰如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人在收获季节时盛行“圣瓮节”,习俗如东南亚土著将中国瓷器视作衡量个人财富和地位的标准与象征,故他们十分珍视中国瓷器,一般采取平时深埋→需时取出→用完再埋的方式,其它还有他们认为瓷器漂亮的外表可以媚神,清脆的声音可以通神,故将瓷器作为巫术仪式上的高级供品等。将瓷器作为圣物不仅表现在10世纪的东南亚,15世纪的欧洲人也有类似心理。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的名作《博士来拜》中即描绘了信徒小心端持着青花盖盅敬奉圣母与耶稣的场景。这种“圣物”心理直到16世纪中国瓷器大量涌入欧洲后才开始变化,只是由宗教性的“圣物”转为彰显身份的银质器皿的替代品,即瓷器逐渐成为欧人的日常用器。1630年,一位曾随船游历中国的英国船员彼得·曼迪在回到伦敦后,惊诧地发现当地“各个阶层的家庭都在使用中国瓷器”[注]C.R.Boxer,The Dutch Seaborne Empire 1600-1800,London:Penguin,1988,p.174.。据估计,荷兰在17世纪即荷兰东印度公司建立到康熙年间(1602—1695年),贩运到欧洲的中国瓷器超过1500万件。1985年,我国在南海发现并打捞出一艘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船上装载有10万多件清代乾隆时期的景德镇青花瓷,其中茶具40000余件,餐具60000余件。而这样的商船在1602—179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共有3356艘往返于亚欧之间[注]彭明瀚:《荷兰东印度公司与明清时期景德镇瓷器外销欧洲》,《南方文物》2013年第1期。。16—18世纪,中国瓷器几乎进入欧洲社会的各个层面,从宫廷贵族、商业社团到平民百姓,从画家、诗人到建筑师,从哲学思考、文学创作到个人收藏,无瓷则不显,无瓷则不雅,一股“中国风”吹遍了欧洲大地。路易十四(1638—1715)时代的法国人曾热情地歌咏中国瓷器:中华特产有佳瓷,尤物移人众所思。艺苑能辟新世界,倾城不外亦如斯。[注][德]利奇温:《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朱杰勤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27页。

瓷器铭文,又称瓷器款识、题记,指通过刻画、模印、堆贴以及书写等方式而留于瓷器表面的文字,其渊源可上溯至先秦的金文乃至史前的陶文[注]相关研究参阅朱裕平:《中国古瓷铭文》,上海科技出版社2018年版;孙彦等:《中国历代陶瓷题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年版;童依华:《中国历代陶瓷款识汇集》,大业公司1984年版;关宝琮:《历代陶瓷款识》,万卷出版公司1998年版;熊寥、熊微:《中国历代陶瓷款识大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按照内容,一般将瓷器铭文分为纪年(帝号、朝代、干支)、居室(堂斋、宫室)、职官、人名、吉言、诗文、祭祀、教义、广告等,涉及世俗民情、文学艺术、宗教信仰、历史人物诸多方面。与金文、碑文等铭文的载体大多具有体量较大、置放固定的特点不同,瓷器铭文通常载体轻便、易于流通,因此可将其视之为一种可移动的特殊“文献”。瓷器铭文的这种“可移动性”,在古代世界,通过陆、海丝绸之路即今所称之“一带一路”得到了最为生动的体现,同时也帮助今人认识古代中国文化在沿线地区的传播与交流提供了可信的证明。

从语言风格、所写内容、存留地及持有人等因素来看,在中外民族交流中常见的瓷器铭文大致可分为宗教铭文、文学铭文与纹章铭文三大类型。宗教铭文以伊斯兰教居多,文字一般为阿拉伯文、波斯文,内容多取自《古兰经》《圣训》及文学名句,以赞美先知、劝诫世人最为多见。例如现藏于英国大维德基金会的一件明正德朝的青花插屏,屏面以阿拉伯文书:“真主说,一切清真寺都是真主的,故你们应当祈祷真主而不要祈祷任何物。当真主的仆人起来祈祷他的时候,他们几乎群起而攻之,而你说:‘我只祈祷我的主,我不以任何物配他。’”此系摘自《古兰经》第七十二章第18、19、20节。现藏于伊朗国家博物的一件明正德朝青花盘,盘中心以阿拉伯文书:“感谢真主恩德”。这种赞颂真主安拉或贵圣穆罕默德的铭文瓷器很为常见。又如新加坡陶瓷学家韩槐凖个人购于印尼的一件素三彩大盘,盘心以阿拉伯文书:“至圣之神,乃至大之神,尔曹所敬之神,神不生不嗣,莫与伦比。”这些瓷器根据落款“大明正德年制”及装饰等,可以判断均为中国瓷器,有的还是御窑瓷器。国内也藏有与伊斯兰教有关的瓷器。如现藏于山西省文物商店的一件明天顺朝青花筒炉,炉身书波斯文:“年轻人要敬主,就应在今天,明朝人老,青春一去不返还。只自己守斋,远不算真正的穆斯林,还应分出食物周济穷人。如你心无烦扰、身体有力,身在宽广球场应把马球猛击。为政万万不可刺伤贫民百姓的心,欺压百姓就是掘自家的根。谦逊的智者宛如果树一棵,挂果越多枝头越加弯曲。”此系取自波斯天才诗人萨迪(Sa’di,Moshlefoddin Mosaleh)的诗集《果园》。类似的阿拉伯文、波斯文瓷器,据统计中国大陆及台湾地区仅明正德时期即有100余件。这些有铭瓷器反映了中国与中亚、西亚地区各民族的友好来往。

文学铭文以日本所发现的17世纪中国瓷器较为典型,其内容以中国诗歌、戏曲及著名历史人物为主,也会有以日本古典小说如《源氏物语》等为素材的表现。这些瓷器形制以罐、盘居多,一般作为茶具、餐具,通常绘有人物,形象飘逸简约,具有典型明末文人趣味。例如青花山水图盘,盘面题诗:“天门初断楚江开,碧水东流向北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词句与传世李白诗《望天门山》有出入,即首联之“初”、颔联之“向”,今分别作“中”“至”。青花戏曲盘,盘面有文:“忙追赶,去人船,见风里正开帆。东升笔。”此应取自明高濂《玉簪记》之“追别”一节,“东升”为书铭者。青花八仙人物盘,盘面绘道士,旁题句“阆苑蓬莱三岛客”,目前可以看到人物为“曹国舅”“汉钟离”的两件瓷盘。上述瓷器所题之文、所绘之人均取自中国,但人物表现手法又是日本瓷绘,大多形象高古,日人称之为“古染付”。由此可以看到尽管17世纪中叶日本已能够烧造瓷器,但中国文化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致他们在表现人物乃至风格主旨等方面仍是脱离不了中国的身影。

纹章铭文是欧洲纹章文化瓷器化的产物,表现内容虽以纹章为主,具有特殊意义的铭文也会相伴纹章而出现。铭文以基督教教义、格言箴言、时间等为主,也会书写重大事件等内容。由于纹章重在引人瞩目,故这些铭文大多简明扼要,甚至仅以数字出现。例如葡萄牙卡拉姆洛博物馆所藏青花瓷瓶,上书葡语铭文:“O MANDOU FAZER JORGE ALVARES(1552)”,即是告诉我们该瓶是由Jorge Alvares于1552年订制。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瓷碗所绘铭文:“AVE MARIA GRACIA PLENA”,意为:万福玛利亚,充满仁慈。此系“真言”类铭文瓷器。葡萄牙贝雅市唐娜·雷奥内尔王后博物馆收藏有一件白底青花耳盅,其内边有铭:“EM TEMPO DE PERO DE FARIA DE 1541”(别琭佛哩 1541年),即用于纪念1541年时的别琭佛哩其人。纹章铭文瓷均为来自中国景德镇、广州等地的定制瓷,以英国所存最多,其次是荷兰、葡萄牙等国。19世纪后,美国以及南美国家如巴西、墨西哥等也有订制纹章瓷,但其规模和成就均无法与之前的英国相媲美。纹章瓷的兴起与流行与前文所述中国瓷器在欧洲的广泛传播相为表里,故其表面除铭文为欧洲文字、纹章为其指定外,常会大量出现中国元素,包括人物如著名的“满大人”形象、庭院、仕女、花卉等,这正是中国文化的集中体现。

从瓷器及其铭文可以看到,在“一带一路”地区,以瓷器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曾长期处于文化强势地位。它虽是一种器物文化传播,但并未局限于简单的日用,而是融哲学、技术、文学、信仰等于一体。故能予人以日用却甚高贵、普通却又神秘、外来可为本土之感。正如论者所言,器物文化传播具备三性:无所不在的渗透性、潜移默化的影响性、令人依恋的吸引性[注]凌继尧:《器物的文化传播功能》,《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中国瓷器正是以其不可抵挡的魅力使得域外民族对其产生依恋乃至迷恋,进而对这些民族潜移默化,直至融入他们的本土文化之中。更为可贵的是,中国文化这种强势传播并非凭借古代中国强盛国力的威压所形成,而是基于双方的友好交往以及对中国文化的欣然接纳而来。这自然与后世欧美国家以坚船利炮式的文化交往不可同日而语。而这也正是今日的我们在倡议“一带一路”时所应汲取的宝贵遗产,即互惠互利、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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