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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维度与生命焦虑
——论《红楼梦》的时间意识

2018-03-06薛东岳

文化学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宝玉红楼梦季节

薛东岳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一、自然尺度的人化意义——时间与叙事

时间是文学作品惯常涉及的主题,也是绝大多数叙事的线索所在。在经典物理学领域,时间仅与空间一同作为物体运动的客观环境而存在,如牛顿所说:“绝对的、数学的时间自身在流逝着,并且由于其本性而在均匀地、而与任何其他外界事物无关地流逝着。”[1]而在文学创作领域中,时间不仅仅代表自然现象与物候交替,其更多意义上承担着人的生命意识和精神情绪。《红楼梦》的叙事,对时间尺度的灵活运用是其主要特征。将自然尺度进行情感化再书写,亦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红楼梦》的艺术感染力,创造了其意蕴悠远的艺术特色。笔者将从以下三方面分析《红楼梦》的时间叙事意识。

其一,《红楼梦》的时间选取具有轮回性质的象征意义。所谓“十九个生命年轮”,即《红楼梦》主体故事架构的时间范围。在《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贾宝玉即将离别尘世,生命归入禅门与贾政告别之际,贾政说:“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至今。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2]由此处可观之,顽石入世到万境归空这一整体的兴衰循环在十九年——贾宝玉的世俗生命之间。十九年作为整体的时间范围除实现了荣枯交替、命运轮回外,十九年间每一个春夏秋冬也都各自完成了一场荣枯交叠。自然,四时季节作为岁岁轮回的构成部分,其更替便可体现时间轮回的叙事建构。关于《红楼梦》的季节选取与兴衰轮回意义,前人早有论述。清代二知道人于《红楼梦说梦中》云:“《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3]说明了将四时之景状喻于贾府之兴衰中,此处以“春、夏、秋、冬”之梦分别隐喻贾府之兴盛衰颓,事实上也是对《红楼梦》时间轮回、季节化叙事的阐述。季节,本只是一种极其普通的自然现象,冷暖更替也本只由地球于星系中的位置和转动模式所决定,但却可作用于人的文化心理,逐渐积淀为特定的文化取向。面对自然物候的周而复始,人一方面可以预料到自身的命运——兴盛到枯朽,温情到萧瑟,一方面又不免在无尽的季节轮回中反观自身的有限,从而,季节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情感标记,也成为了人们衡量时间的生命节点。四季变换在《红楼梦》中与贾家从兴盛转衰紧密对应,这便会更惹感慨,更添喟叹。虽不能把人事代谢自然化,认为其也如四季般必然循环,但在种种原因作用下的家族兴亡可在特定的价值体系下被视作“天道轮回”,世事更替与季节轮转的相似之处更使春夏秋冬萌生神秘感和苍茫感。

其二,《红楼梦》中善用具有特定价值指向的时间节点。物理概念上的时间恒定不变,匀速流逝,并无值得聚焦之处。然而,如马克思所说“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4],当人参与到生活中,时间便因人的行为实践与心理感受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中国古代“伤春悲秋”的传统便是人对时间、对季节的主观化认知。无疑,《红楼梦》中的时间节点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价值时间。

从季节选取上看,《红楼梦》亦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化中“伤春悲秋”的传统:纵观全书不难发现,秋、春二季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季节对象。败落惨淡、草木肃杀的秋季渲染着凄凉冷寂的氛围,在《红楼梦》中,作者更用秋季将人事代谢衬得悲凉满目。十三年时,宝玉与众姐妹搬进大观园,乐事颇丰,可谓是红楼中最喜乐鼎盛之时,可秋季仍有宝钗道出湘云家计困难、有宝玉趁凤姐生辰祭奠金钏儿、有薛蟠戏柳湘莲遭打,于热闹欢腾之中,秋季便为贾府染上了哀色。更不复说十五年时贾府运势损减,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贾母寿辰暗流涌动,中秋闻笛落泪;十九年秋时家运凄清,满目荒颓。秋季,与作者抒发“悲”“衰”之感慨始终难以分离。而春作为万物兴盛、生机萌发之时本应以轻快愉悦为底色,但在《红楼梦》中却也被作者用以阐述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时间焦虑和生命意识。二十三回中,面对桃花落华遍地,宝玉不忍其遭人踩踏,便将落花兜起,使之远随流水香;黛玉更是轻将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二人方式不同,心意却相通——不忍美好、灿烂的生命逝去。后来,黛玉听梨香院十二女子唱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痴情落泪,怕也是联想到了自己生命中如春一般绚烂明媚的时光终将消散,难逃生命之冬,乌发如银、红颜枯槁的结局。人赋予时间以感知意义,寄托情绪与体验于季节之中,便不由得因草木枯荣生发万般感慨。

除却秋、春之外,冬、夏二季虽在《红楼梦》中用墨较少,但这一极寒一极热的季节对比也在作品中有所体现。甄士隐梦在“炎夏永昼”一僧一道携石下凡,或许暗指宝玉生于夏季;最后贾政追出,只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的尘俗生命终止于凛凛寒冬。依炽烈而生,归冷寂而去,强烈的冷热对比不仅让作品首尾呼应,终归寒凉的结局也意味悠长。

其三,《红楼梦》通过时间详略设计营造情感氛围。除却季节选取,《红楼梦》对不同年份的记载亦有很大差别,其中第十三年占据了最大比重,若笔者未理解错误,十八回到五十三回均是对贾府十三年盛况的叙述。如前文所提及,十三年是贾府最为热闹、繁华的年月,虽暗藏些许悲事,但总体上仍是喜乐的。作者对十三年聚焦如此之久,一是极尽所能地阐述贾家何等得势何等鼎盛,使人感觉贾家原来拥有如此长久的美好光景,价值时间不免产生欢愉长久的倾向;二是而后贾家日复萧条冷寂,作者又以时间这一叙事节奏,抒发兴废无常、去势太匆匆的慨叹。等速流逝的时间在作者笔下似乎时快时慢,这主要是因为作者赋予了时间以价值意义——依据所思所感,设置不同的时间聚焦以提升作品的情感张力。

二、时间流动下的生命焦虑——疯话与泪水

虽说“天人合一”是个过于宽泛的命题,但面对自然界中的荣枯有定数,人却不免会发出生死无常期的感慨。当季节年轮奔腾而过,当四时舍我驱驰,人生的结局似乎也能一眼望到尽头,“今我隐约欲何为”[5]便成为不得不直面的生命问题。这或许就是弗待于物的宝黛二人所必须回答的问题和不可逃脱的忧思——疯话由此,泪水亦由此。由宝玉、黛玉二人的性格特征与思考模式,亦可窥知《红楼梦》中角色的时间意识。

从前身开始,宝玉就注定难逃时间流逝所带来的生命焦虑。自补天不成起,这块具有感知能力的石头便在苍茫蛮荒的时间里吟唱着无尽的孤单。无论按程本抑或脂本对石头入世之言,无论主动抑或顺从,面对茫茫无尽的存在与永恒,这块石头都会被投于红尘,以有限生命的感知落入无尽时间之中。这般身世安排或许也是对宝玉的一种解释:在那个众人皆被规范化生活的时代,宝玉却能因前世而具有天生敏感、深刻的生命体悟。

此外,宝玉还常出“疯话”,常常想象自己诗意的死亡。他每每念及身畔万物千人终将逝去的结局,总要说出“化成一股轻烟”“死于此时”“再不要托生为人”等这般话。这体现了存在者面对时间这一不可逆转、不可干涉的流逝物时的生命焦虑:所面临的终极必然是死亡,暂时的所有物必然随时间的奔驰而消散离析,有死者意识到自我的结局后,对生命与存在的价值进行怀疑与反省亦是理所应然。除却宝玉自己的思考与想象,大观园里的“死亡体验”更强化了他对命运与死亡的焦虑——金钏儿落井、晴雯死去、秦可卿病逝、黛玉也香消玉殒,身旁人的相继离去无疑更激化了宝玉眼中生存和死亡的矛盾——当生命中那些最值得珍视、呵护、热爱的事物遭遇一己甚至众人之力均不能及、不能改变抑或挽回的磨难而陨落时,人对生命的焦虑、对存在的思考就会更深刻,就会生发出生死无常期的感慨。比起自己孤独地守望在时间里,看着所珍视的一切纷纷如烟,他宁可选择“马上就死”这种方式作为无力挽回的解脱。然而笔者认为,宝玉的“马上就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悲伤,因为逃避等待死亡过程的消逝,亦是肯定当下的幸福,追求生命的意义。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有“向死而生”的观点[6],指出在走向死亡的倒计时中,人反而能够更加强烈、有力地体会到自身的存在,更易于生命积极意识的迸发与精神价值的实现。面对终将来临而必然来临的结局而对现在所拥有的事物倍加珍重,虽不能真正解决生死的根本冲突,却是人生在世的自我安慰与生存选择。

黛玉也是《红楼梦》中因时间意识而极具生命敏感体验的人,寄居贾府又极富自尊心的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样敏感多疑的性格使黛玉常常怀有强烈的生命意识。面对落红遍地,黛玉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与落花作比,“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便是她以花自喻的生命喟叹:春光易逝,时间无情,自身的生命终将飘零凋落,本质上与枝头花朵并无二致。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便是黛玉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她的信念便是“冷月葬花魂”与“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生存没有意义,那么主动选择死亡便是对自己精神执著的守护。米歇尔·福柯于《疯癫与文明》中提及,“存在本身就是虚无的”[7]。黛玉眼中无所追求、随波逐流、迎合世俗仅随物理时间流逝而度过的生命亦是无意义的,所以她面对时间带来的结局做出了更加激烈、高洁的回应。辛若水于《从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自杀》中如此论述:“林黛玉以其精神自杀完成了对末世的抗争,完成了末代儿女情,也成就了其高洁的个性。”[8]黛玉对死亡早有预判,自身体弱或许也影响了她的生命情绪,这使她更看重生命未消散时的精神追求。时间会带来生存和死亡的尖锐对立,面对这般矛盾和冲突,宝黛二人虽也有生命焦虑,但却能勇敢地对现实的荒唐做出反抗,这无疑是面对无尽时间与有限生命冲突时的精神选择。

三、“有死者”的一切成空——时间与存在

宝黛二人的生命焦虑发人深省,而合上《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更能激起人怅然若失的思考与体验:时间注定了生命个体的消逝,从而给人类这种短暂的存在带来无尽的沧桑慨叹。这便是有死者的痛苦,是人类个体无法逃脱的悖论与生存困境,即从出生开始,便能一眼望见一切成空的结局。生命的到来属于偶然,死亡却是必然,况复生命中充满了各种意外与不确定性,更会使人产生对存在的怀疑和对未来的恐慌。对生命的终极思考是人类进入文明阶段后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是哲学得以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源动力之一,更是人本身的觉醒和解放。这种因时间的无极和存在的有限而产生的终极关怀,大抵也是《红楼梦》的一部分主题。这种共通精神,即是对生命本源与死亡价值的探求,是人类千百年来永恒的思索,亦是文学作品中常见且深刻的思想底蕴。人类作为生物个体,无法摆脱自然规律生老病死的限制,可偏偏因为智慧的痛苦有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终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或者向往所珍视的事物永远留存,而向往永生的人又终有一死,人被抛入如悖论一样的境遇,自始至终都面临着有限与无限、相对与绝对、暂时与永恒、现实与理想的激烈冲突。

这样的终极问题没有答案,可人依旧要思考,依旧要生存。《红楼梦》中时间意识的最终表现便是对存在方式的书写:既然生命终究要归于沉寂,归于成空的彼岸,那便应如宝玉一般反抗世界的荒唐,逃脱妖魔化庸俗化的社会塑造,尽力活出生命的本来姿态。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必然只有以族群的形式存在方能发展,这种组织形式在文明进化后也就成了今天所谓的“社会”范式。个体生于社会之中,难以真正与他者、与社会彻底切割而存在,遵循某些社会规则也是理所应然;可若就这般彻底浮沉于社会之中,任凭社会秩序和规范将自己打磨成一个成功的部件,那么这一终将灭亡的旅途是否能满足人对生命意义的想象呢?《红楼梦》的答案应当是不能:生命中的一切都将归空,在终将走向虚无的结局面前,被设置的生活或许并不如其在世俗意义下那般风光。

消极的等待与略带颓废色彩的抵抗均是人面对终极问题的回复,但看待一切成空却还存在其他维度。虽然漫长的时间相对于人类的每个生命个体来说接近于永恒和无限,个体生命于其中不过扁舟一叶转瞬如烟,但之于生命个体,个体所在的时间维度于自己而言已经是全部,历史与未来均是不可真正感知的想象,甚至如齐格蒙特·鲍曼于《社会学之思》中所说,“我们或许毫无机会去探索世界上我们生活之外的区域”[9],在多重因素的限制下,个体所接触、所获取的固无可能是世界与历史的全部。不必悲凉,毕竟于时间而言,个体存在的渺小虽可以被无限冲淡但不能被彻底抹去;于生命个体自身而言,其所体悟的时间已是其生活范围、生命尺度的全部所有。时间苍茫荒凉、无穷无尽,但个体生命所体验的就是其世界中的万般色彩,就是其存在维度里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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