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洛夫创作的恒定诗歌意蕴
2018-03-06陈韵杼
陈韵杼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诗人洛夫的一生,是大江大河的一生,如同一条从各拉丹冬峰发际的大水,无论是险峻的岭地,还是绵长的平原,无论是幽邃的峡谷,还是崎岖的山丘,都是诗人泉涌才思的温床。与此同时,在诗人七十载创作中,亦有一些恒定的诗歌意蕴流淌其中,这些意蕴构成了洛夫诗作的发迹、泉脉和独特的精神气质。
1 面向生死的不懈探索和执着追问
细观洛夫各个时期的创作,对生命的追问和探索始终是一个重要主题。无论是《灵河》中 “笑声来自一粒种子的死亡”,还是《石室之死亡》中“死在心中即是死在万物中”,无论是《魔歌》中“主客体合一问询生命之奥义”,还是《时间之伤》中“猛抬头/夕阳美如远方之死”,抑或是《漂木》中“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而灭/生命与之俱寂/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对生的不懈探索和对人生负面因素的深刻感受自始至终贯穿洛夫的诗歌。有生就有死,就有生存与死灭的孤独,有生命感和危机感的萦绕,洛夫在《魔歌》一辑的序言中就曾写道:为了“成为一个挖掘生命,表现生命,与诠释生命的现代诗人…在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使命感’负荷之下,我一直处于剑拔弩张、形同斗鸡的紧张状态中。”诗人这种屹立于生死之间“剑拔弩张”的对抗状态,不仅是其诗歌的表征,而且规定着诗歌的质性;既来自对诗之创作的自我要求,也成就了其诗的张力魄力和跨越地域时代的美学特质。在这个意义上,洛夫是一个“个体直面生死”的诗人,因为是“直面”,所以真诚而有力,因为是“个体”,所以孤独而内省,因为是“生死”,所以痛苦、思辨、逼仄而辽阔。
与此同时,洛夫的诗歌并没有自困于对抽象生死的探寻和追问,而是将视野聚焦到了具象的天地与众生,大至莽原苍穹,小及蟪蛄蛱蝶,无不渗透着诗人对众生的思索与关怀。比如诗作《中午》中:“中午/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以洁白的牙签/安详地在/剔他们洁白的牙齿 依索匹亚的一群兀鹰/从一堆尸体中/飞起/排排蹲在/疏朗的枯树上/也在剔牙/以一根根瘦小的/肋骨 ”在这里,诗人将生者的酒足饭饱和死者的尸暴荒野两相对比,表现了诗人的对万物苍生的深切关怀,闪耀着传统的人文精神。再比如诗作《雨中过辛亥隧道》中,诗人以一个寻访的游客身份写道:“烈士们先埋/而未死/也算是一种活法”,表达了对那些故去的英灵的致敬与祭奠。洛夫曾说:“我这一生大多在战乱的颠沛流离中度过,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金门炮战、越战,见多了杀戮与死亡,无形中养成了一种悲悯情怀…一个诗人具有同情悲悯心的广义宗教情怀是值得肯定的,不论是诗或宗教,最关注的焦点还是落在人的问题上,生命的问题上,尤其是对生命的悲剧关怀。我经常在中外大诗人的作品中,如杜甫和莎士比亚,感受到一种从悲剧中升起的永恒之美。”的确如此,洛夫的诗作有着睥睨苍穹的勇气,有坎坷人生的苦闷,有生死流散的悲郁,但更有着担戴忧患、心怀天下的情怀。所以如同《鲑,垂死的逼视》里,“我们”被“腌制”,被“火烤”,被“扔入深渊”,也仍要“在空无中找到本真”,“参与新秩序的建构”,“被时间释放”,诗歌在对抗逼仄处升起了一种呐喊昂扬之美。
2 来自古典的承继运用和发展创新
在对古典的传承创新上,洛夫可谓锤炼有功。对于向古典的学习,洛夫自认“虽不是走得最早的,却是走得最远,做得最多的一个。不但在精神上,美学特质上,也在表现技巧上向古人学到不少。”由此可见,洛夫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学习有着较强的自觉意识和探索精神。因而无论是从对古典的意象选择、诗句的化用,还是对古代诗人的题咏、人物的解构,古典因素几乎贯穿洛夫整个创作生涯,纵使是进入“超现实主义时期”的现代性实验阶段,洛夫的诗歌中都有古典因素的加入。
在意象运用上,洛夫在各个阶段的诗歌创作中都运用了古典意象。比如在《石室之死亡》中,诗人运用了“铜杯”“秋扇”“菩提”“春杉”“河川”等古典意象,并将这些意象分别和 “餐盒”“风暴”“城市”“唇膏”“汗腺”等意象结合,达到一种诡异奇特的艺术效果。诗人正是在这种意象稠密、语词跳跃之中,展现了对生死和时空的默省与思索。而在洛夫其他阶段的诗歌中,也均能找到错落有致的古典意象,如“残荷”“鹧鸪”“烟”“山雨”,这些意象或用以引入古典意境,或根据情境生发新意,是洛夫诗歌的常用意象。
在句法范式上,洛夫的诗歌熔铸古典诗歌于无形与妙成之中。洛夫各个时期的小诗,大多用字洗练,造词经济,构句简短,多用比兴、互文,韵意颇丰,耐人寻味,颇有唐诗绝句的意味。比如《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下山,仍不见雨/三粒苦松子/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全诗只有短短三十余字,却给人一种意犹未尽、悠远绵长之感。洛夫的短诗有着现代诗不拘泥于平仄、字数、对偶之束缚的优势,同时又继承了近体诗抽象的美学特质,故读过之后常能给人耳目一新又韵味悠长的感觉。
在意境锤炼上,洛夫的诗歌中暗合古典之处实际是诗人研习体悟古典、沟通连接古今的成果。譬如洛夫曾研读诗佛王维的诗作、严羽的《沧浪诗话》和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发觉了古典诗歌的“禅境”和诉诸“意识流”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的互通之处[2]。为了更好地表现“超现实主义的”中的“自性”“无意识”,洛夫借鉴了禅境之“妙悟”、《沧浪诗话》之“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司空图之“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的美学思想,殊途同归地创作出了如 《梵诗记》《大冰河》《金龙禅寺》《水墨微笑》等一系列于有限中见无限、于具象中见抽象的现代诗佳作。除了对“禅”境的借鉴,洛夫的诗歌中对古典诗歌的“画”境、“情”境,“花鸟缠绵”之境、“弦泉幽咽”之境、“雪月空明”之境等意境均有借鉴。这种对诗境的学习是一种“纵”的继承,也是洛夫对中国古典美学中独有的“意境”范畴的继承性发展。
由此可见,在实际的创作中,洛夫向古典的取经是全方位的,将现代诗的创作方法与古典诗歌传统加以对接,使得洛夫的诗歌避免了一些创世纪诗人创作中可能出现的晦涩、混乱等负面现象。与此同时,洛夫诗歌向传统的取经也不是一种守成和复古的行为,而是对古典文学这一丰厚文化资源的挖掘,“对传统的挖掘是一种新的出发”,最终为的是创造出“全新的中国现代诗”[3]。在这个意义上,洛夫是一个具有高度开放性的诗人,诗人并没有将自己定位在哪一个特定的时间或空间的诗歌传统中,而是用兼收并蓄的广阔视野熔铸诗艺,这使得洛夫的诗歌又一种“永远追寻、永不停息”的美学气质,这种诗歌气质与诗人的精神气质和人生选择密不可分。与此同时,“不定性”客观上使洛夫的诗歌有了不同的阶段、丰富的疆域和融合的可能。
3 针对言语的偏好选择和高超笔法
常有人说洛夫之诗波谲云诡、魔幻瑰丽,但细读诗歌不难发现,诗人的选词造字并不佶屈聱牙、深奥难寻,意象亦多是平凡之物,于平中见奇。譬如“雪”“雨”“江河”“坟”“烟囱”这类贯通洛夫各个创作时期的意象,就都是一些极为平凡的事物,但诗人通过别出心裁的组合和架构抑或比兴拟人的手法,便能使这些事物翻新出奇。与此同时,洛夫擅长将自我的情绪、情致与思索揉碎然后融入到自然景物之中,使得其诗有一种内在的充盈感和一体性。比如在《边界望乡》中:“而这时,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这几句诗中并无“我”,但无论是“惊起的白鹭”还是“发出火音的鹧鸪”都似“我”、载“我”,个人的生命与辽阔天地间的生命融为一体,飞鸟的惊异便是我的惊异,我的乡愁便是飞鸟的乡愁。如此诗篇洛夫还有许多,比如《灵河》《吹号者》《湖南大雪》等等,诗人在这些诗篇中选择省净洗练的意象文辞,以家乡湖南的“山明水秀”以及后来浪迹之地里滋养出的性灵与万物共振,从而呈现出了一个内蕴丰富、空间立体的诗歌世界。
不同于选词造字的洗练省净,在对笔法与技巧的锤炼上,洛夫做了诸多的实验和探索,因而呈现出另一番奇特高妙、别有洞天的景象。无论哪个时期的创作,奇绝的想象力在洛夫的诗歌中都举足轻重。想象力是诗之为诗的必有之义,但洛夫的一个卓越之处是在得超现实主义诉诸想象的精髓同时,使诗歌在云游四海八荒而遵循情感的内在逻辑。比如《石室之死亡》中:“晨光中/我们抬着你一如抬着空无的苍天/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熟识的呼唤/蓦然回首/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这几句诗中,诗人将“死者”和“婴儿”这两个迥乎不同的具象放在一起,表现了诗歌“生兮死所依,死兮生所伏”的思想,在看似悖谬荒诞之中,形成一种“对抗的和谐”。
除此之外,洛夫善用“复调”的手法来谋篇构局,使得其诗打破了语言的线性局限,而有了多维度与立体感。文学上的“复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一种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是一种多声部对话的艺术手法。洛夫的诗歌就时常运用这种手法将两个层次、两种意境在一首诗中合二为一,使得诗歌虚实复调相生、时空叠加共存。比如在诗歌《雨中过辛亥隧道》中,诗人喻“游人”为“鱼婴”,喻“隧道”为“时间的子宫”,读来错愕新奇,却又妙不可言,使得这首诗在有限的篇幅中架构出了多维的空间,从而释放无限的张力。复调的运用在《灵河》《魔歌》《漂木》等不同时期的诗篇中均有展现,是诗人架构诗歌空间、拓展语言界限的重要手法。
4 结语
作为贯穿洛夫诗歌各个阶段的诗歌意蕴,对生死的探索追问、对古典的承继运用和对言语的倾向选择形成了洛夫诗歌的发迹、泉脉和独特的诗歌气质。但与此同时,带着兼收并蓄的开放心态熔铸诗艺的洛夫并没有留滞于其中,而是将生死探索与具象生活、古典承继与现代精神、言语倾向与笔法贯连高妙地结合在一起,使得其诗有了丰富的内蕴、广阔的时空和无限的张力。诗人最终也是在这两个方向结合的问询与摇摆、内省与外观、解构与重构、历史与现实中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洛夫”美学世界,并揭示了中国现代诗在未来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