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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合中西方文化的旧体诗写作
——以《学衡》旧体诗诗人群落为视角

2018-03-06

武陵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旧体诗诗人

周 军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重返晚清至民国时期新旧文化论争的历史语境不难发现,中西文化冲突更多的是基于国家、民族的时代危机意识,新派与旧派论争的目的殊途同归——希望己方推崇的文化意识为国家发展提供更强劲的动力。从此角度来说,所谓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与胡适为代表的新派文人之间的针尖对麦芒,更多的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孰是孰非的真理之争,恰如吴宓所言:“盖吾国言新学者,于西洋文明之精要,鲜有贯通而彻悟者。苟虚心多读书籍,深入幽探,则知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互相裨益之处,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1]如果脱离“新”与“旧”价值观对立的文化视野去再次探看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的历史影像更像是缝合东西方文明的历史践行者,聚集在《学衡》杂志周围的旧体诗诗人群落就是此类文化样本的典型。作为一份同人刊物,《学衡》作者群主要由东南大学、清华大学的师生以及留学归国人员构成。《学衡》杂志在现代期刊史上的重要地位是公认的,杂志作者群中大多为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而他们往往又与诸如“国粹派”等“顽固”势力交织在一起,这种新旧杂居的知识图谱镜像因为旧体诗写作而聚集在一份现代学术刊物周围的现象值得审视。

一、《学衡》旧体诗作者队伍扫描

《学衡》杂志主编是留美归来的吴宓,吴宓信奉新人文主义思想。聚集在《学衡》杂志周围的留洋派有众所周知的梅光迪、胡先骕、汤用彤、刘伯明、郭斌龢、李思纯等。与《学衡》有着紧密关系的旧派文人也不少,其队伍亦堪称豪华,如受旧式教育影响较深的一代国学大家柳诒徵,清华国学院导师梁启超、王国维,还有缪林凤、林损、孙德谦等知名人士。可以说,《学衡》杂志将不少海归学人、硕学大儒等社会精英统揽在“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的文化大旗下。倘若越过文化意识形态的藩篱,“学衡派”堪称中西知识分子和谐对话的高知群落集合体,他们在思想、文化、艺术等领域,分别从各自角度发起了对新文化的辩难与批评,这些批评客观上促进了新文化的革新。自1922年起,《学衡》杂志开设“文苑”栏目刊发旧体诗词,该栏目的设置就像杂志的一张文化名片,为其拓展了社会知名度,在“文苑”上发表旧体诗的作者大多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如陈宝琛、陈三立、朱祖谋、沈曾植、王易、曾广钧、黄节、林损、张尔田、邵祖平、庞俊等,诗人群落大约涉及83位旧体诗作者。“文苑”栏目分设有“诗录”和“词录”专栏,笔者对“诗录”中有关文人篇目、数量以及相关信息进行了统计,从统计数据来看,《学衡》旧体诗作者群落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旧体诗诗人群落的地域分布覆盖面较广但不均衡。具体如下:江西17人、江苏14人、四川11人、浙江8人、安徽7人、广东4人、湖南4人、陕西4人、广西2人、湖北2人、福建2人、上海1人、山东1人、台湾1人、甘肃1人。江西、江苏、四川、浙江、安徽等地作者构成了《学衡》旧体诗作者主体,江西人数量最多。这说明《学衡》旧体诗的发表与地域诗派有着较紧密联系,作为杂志旧体诗遴选者胡先骕的个人因素影响了《学衡》作者分布。

其二,胡先骕与《学衡》旧体诗作者的关系。应该说,江西诗派与南社诗人受到《学衡》的青睐皆得益于胡先骕的大力扶植。胡先骕是江西人,虽为植物学家,但钟情于旧体诗写作,他在《学衡》发表了69题172首旧体诗,数量高居《学衡》旧体诗刊发榜榜首;旧体诗作者邵祖平在《学衡》上刊诗数量较多,也是江西人,而在杂志上刊发诗歌数量也很高的还有江西诗派的重要人物王易、王浩兄弟,他们都是江西人;著名学者汪辟疆、晚清官员杨增荤也是江西籍,都在《学衡》上多有旧体诗刊发。江西籍诗人在《学衡》上发表旧体诗的人数多、体量大,可见,《学衡》杂志广发江西籍诗人的旧体诗是较为普遍的现象。胡先骕负责《学衡》旧体诗的遴选工作,就其诗学渊源而言,“于近代则步踪宋诗派、同光体诸大家如郑珍、陈三立、郑孝胥等”[2],而且与沈曾植有师生之谊;胡先骕诗作被同光体代表诗人陈三立评价很高,陈三立赞誉胡先骕的诗“摆落浮俗,往往能骋才思于古人清深之境”[3]。1917年3月11日,作为南社社员的胡先骕曾写信给柳亚子“恭维同光体”[4],可见胡先骕极为推崇同光体,这也许是同光体诗人作品刊发率较高的原因之一。有趣的是,胡先骕虽然与柳亚子因诗学的分歧曾闹僵,但并不影响胡先骕招引了许多南社诗人在《学衡》发诗。事实上,胡先骕与梅光迪早在1915年就在《南社集》上发表过诗作,二人还是列籍南社的社员,可见胡先骕与南社文人之间的交游由来已久。著名诗人黄节在《学衡》上刊发的旧体诗也不少,而黄节本人亦是南社中人。可见胡先骕的选诗兴趣跟他的地域关联、文化好恶有着较大的关联。

其三,《学衡》杂志旧体诗作者的教育背景新旧夹杂。在《学衡》上发诗的作者既有在旧式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旧文人,也有留学归来的海外学者;既有社会贤达,也有代表社会精英的大学教授,他们多为有着良好古典文化修养的高知群体、诗坛名家,而且大多数诗作者都具有中西教育知识背景,这为他们的旧体诗写作提供了良好的知识储备。如汪辟疆先生1912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是当年新式教育的试点,其章程中的“兼容并包”“中西并用”教育理念毫无疑问对学生的培养产生了深远影响;姚华既是晚清进士,又曾留学日本法政大学;著名学者柳诒徵早年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后来毕业于三江师范学校,该校是清末实施新教育的一个产物,模仿日本的学制,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教学指导,柳诒徵也接受过时代新潮。中西教育兼而受之是当时《学衡》杂志许多旧体诗作者共同的教育经历。

其四,不同作者在《学衡》上刊发的旧体诗数量不均衡,有的发表的诗歌数量很多,有的则只有1首而已。除胡先骕、王易、王浩、庞俊等人诗作在《学衡》刊载量较大外,早期在《少年中国》上多有新诗理论创见的李思纯在《学衡》上的发诗量也很高,而梁启超、沈曾植、钱基博等文化名人在《学衡》杂志上仅有1首诗被刊发。1917—1927年在《学衡》上只发表过1首诗的名人还有姚永概、李详、汪兆铭、吴梅、马浮、曾习经等。他们的发诗量少大概与《学衡》主持人的约稿人脉有关。当然,《学衡》刊诗量的个体差异与胡先骕的选诗好恶也有着一定的关系。

整体而言,作为文化保守主义阵营的机关刊物,《学衡》发表的旧诗写作的同质化现象虽然比较明显,但其代表人物李思纯和胡先骕的旧体诗个性鲜明,颇具特色。在《学衡》杂志上发表了100多首旧体诗的李思纯,早年是新文学阵营的先锋,曾提出过很有创见的新诗理论,他可以视为新文人,也可以视为新文学家阵营的海归学者;胡先骕是留学归来的植物学家,在《学衡》杂志上发表了100多首旧体诗,其诗学理论对于今天也非常具有借鉴意义。李思纯和胡先骕在旧体诗写作上的探索出现了与传统旧体诗人异趣的新质,因此,以他们二人的诗歌为样本考察《学衡》诗人群落的旧体诗特质具有典型意义。

二、《学衡》诗人群落旧体诗样本透析

(一)李思纯的旧体诗

李思纯于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作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他很早就在新派文学阵营刊物《少年中国》上发表了一系列具有西学思潮的文章,如《国语问题的我见》(第1卷第6期)、《汉字与中国今后的文字》(第1卷第12期)、《旅法的断片思想》(第2卷第4期)、《诗体革新之形式及我的意见》(第2卷第6期)、《平民画家米勒传》(第2卷第10期)、《抒情小诗的性德及作用》(第2卷第12期)、《信仰与宗教》(第3卷第1期),很显然,这些文章在支持新文学、传播西方文化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自《少年中国》第3卷第1期之后李思纯的文章就再难寻觅。1923年,李思纯回国后任东南大学教授,其诗文也投向了《学衡》,前后发表了100多首旧体诗,他翻译的法国诗歌《仙河集》也在《学衡》上发表。

作为新派文人阵营的李思纯为何有如此多的旧体诗投向《学衡》?吴宓曾如此介绍李思纯:“成都人,能诗,为赵尧生先生之诗弟子。自费留学法国三载。投诗,已刊登《学衡》第九、十四、十九期,宓极爱之。今年六月,君归国,困居上海,寄来《东归旅程杂诗》三十八首。即去函订交,邀君来南京住宓家。并介见梅光迪君等。梅君喜为同志、同道,聘哲生为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法文》及《法国文学》教授。”[5]由此看来,李思纯与吴宓的交情已久、友谊深厚。李思纯得好友吴宓介绍顺利获得东南大学教职,故而他选择在《学衡》上刊登作品也就不足为奇。

1922—1926年李思纯在《学衡》上先后发表的旧体诗如下:1922年有《柏林杂诗十四首》,1923年有《以欧人中古冠服摄一小影戏题四诗》《自柏林归巴黎道出比利时初闻法语喜而有作》《柏林留别陈寅恪》,1924年有《西湖寄怀陈寅恪柏林登恪巴黎》,1925年有《石帚招饮先去赋此为谢》《奉怀吴雨僧奉天》,1926年有《游崇效寺奉和翼谋先生》《清华园谒梁任公先生夜话》《王静安先生写诗同幅见贻赋呈一律句》。

从诗题内容看,游历、交游诗比例较高,游历之处多为海内外名胜之景,交游者大多是文化名人,比如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等。这些交游也充分说明新旧学交融式的求学背景为当时文人提供了多种文化选择的可能性。李思纯早期为新文学发声,而且对新诗理论做了较为深入的思考和探索,但李思纯也有扎实的国学功底,其旧体诗创作才能与其老师旧派文人赵熙的影响分不开。赵熙素有“蜀中五老七贤”之一的盛名,工诗善书,是巴蜀诗中同光体的代表性诗人,陈声聪称赞其诗“古体气势雄浑,近体深微婉约”[6],钱仲联也认为其诗“音节苍凉,意味渊永,千锤百炼,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蜀中诗人,刘裴村后,一人而已”[7]。作为赵熙的得意弟子,李思纯深得其师之神韵,旧体诗写得清新俊逸、千姿百态。毫不夸张地说,李思纯的旧体诗于苍凉处沉郁深挚,古典之外又多能生发现代之哲思。其最大特色在于他不模仿旧诗理路,不端旧体诗的架子,其柔和清新的典雅之诗有如雨滴翠叶之晶莹,俊朗豪放与苍茫孤寂的种种心绪都随心所欲地书写且收放自如,而在其诗歌典雅的背后闪现的却是庞大而复杂的现代面容。应该说此种诗风的形成,与李思纯的域外见闻、史学研究及翻译工作有着深刻的关联。

以下诗歌为李思纯在国外所写旧体诗:

拉丁文字不重新,经院玄谈世已陈。谁信风流三百载,衤两裆螺发到今人。奇服深衣百世豪,但丁神曲拟离骚。切云冠帻藏星剑,内美修能或未遥。(《以欧人中古冠服摄一小影戏题四诗》)

我生巴黎几寒暑,庄岳三年爱楚语。口耳濡染通精灵,笑谈吁睇存神理。此邦旧土佛兰克,高卢罗马车书一。千年文字拉丁根,雅言故训守弗失。(《自柏林归巴黎道出比利时初闻法语喜而有作》)

怯卢结字珍联璧,华梵缙经雪上头。如我荆榛叹荒落,多君铅椠有清修。飘萍西海偶相聚,归雁南枝何所投。此别未知重见否,不将别泪累横流。(《柏林留别陈寅恪》)

第一首诗有如轻快的行板,表达了诗人因现代服装而引发的千载之思,于戏谑基调中透露出意欲破除抱残守缺思想的现代理念,与正襟危坐的说教诗形成了极大反差。第二首诗运用了许多新词语,诗人因听到久违的法语而感叹语言之变迁,表达出故国之思。第三首是诗人在柏林与陈寅恪告别所作,诗歌盛赞陈寅恪才华横溢,并庆幸二人的相识让其荒芜的人生增添了光彩,“不将别泪累横流”一句将诗人满腔真挚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这几首域外之作,虽依然有着旧诗的含蓄典雅风格,但入乎其内的西方思潮浸染痕迹也十分明显,其新词新语、新思想的表达丰富了旧体诗的现代表征,同时,诗人真挚感情的典雅表达又构成了李思纯旧体诗的内在新质。

李思纯的旧体诗还充盈着正气与真情,这与其不为名利所迷惑、坚守名节的高尚品格有关。抗战时吴宓曾指出入川以来所见“旧识之文人诗人”多为名利场中人,并对其进行了批判,而独盛赞李思纯,他说:“独李哲生思纯尚能勉为真名士、真学者,笃于故旧之情,而气味渊雅,高出一切人上为难能可贵矣。”[8]吴宓不仅在人品上高度评价李思纯,还充分肯定李思纯域外记游诗写得栩栩如生,在《空轩诗话》中他说:“始宓足迹未履欧洲,及久后游经巴黎、柏林等地,一一印证,方觉哲生诗宛如代我而作者。”[9]再如下面两首诗:

湖波娇软已生愁,山翠迷潆更上楼。日暮西泠小风雨,却怜孤客在杭州。(《西湖杂诗十二首》之《西泠桥畔遇雨》)

君家兄弟都相识,旧雨天西一梦如。不道分襟随雁返,独来临水与鸥呼。饱餐莼菜仍为客,看尽沧溟爱此湖。两月归人天万里,好凭肝胆照山孤。(《西湖寄怀陈寅恪柏林登恪巴黎》)

与前面所举海外创作之诗相比,此二诗风格有了微妙变化:诗中旖旎之色、沉郁之思的呈现方式更为含蓄典雅。如果说李思纯海外创作的旧体诗是融汇了更多新词新语的典雅抒写,那么,回国之后创作的旧体诗则呈现出更多的清新温婉之风。以《西泠桥畔遇雨》为例,该诗所记乃是诗人傍晚偶遇大风雨之情境。外出遇雨时若诗兴大发或许能“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然而诗中愁肠百结的诗人面对西泠桥畔的湖光景色,不是“生愁”就是“迷潆”。当然,自古愁绪登楼更是愁,所以日暮之中的诗人孤独之感显得更为强烈。除了婉约孤寂的闲愁,李思纯的诗也有豪情之句,“两月归人天万里,好凭肝胆照山孤”,不仅意境开阔而且情真意切,读来无不被诗人深厚的友谊所感动。而“不道分襟随雁返,独来临水与鸥呼”,不仅诗中景象摇曳,让人顿生万千思绪,而且诗韵之美让人流连忘返,充满哲思。李思纯回国后写作的旧体诗较其域外创作诗少了现代语汇的插入,但于现代生活中折射出的古典诗意也别有一番风味。可以说,李思纯在旧体诗的审美情趣以及艺术形式上用力极深,他的旧体诗中对古典诗美镜像的引人使其诗歌保留了旧体诗的意境美,同时,新思想的融入又使得他的旧体诗获得了现代性的霞辉,恰如李思纯之子所言:“他不是《学衡》派,但是个赞助者,是凭着自己爱好古典文学和珍惜传统文化而写稿的。他思想上不沾复古主义,作品上很少封建尘埃。”[10]可以说,李思纯中西对接的教育经历使其旧体诗写作拥有了某种高贵品质,在《学衡》旧体诗中别树一帜。

(二)胡先骕的旧体诗

在《学衡》中刊发旧体诗较多的还有一位海归学者,他就是与胡适展开新旧诗学激辩的胡先骕。众所周知,胡先骕是赫赫有名的植物学家,也因《评尝试集》一文与胡适唱反调,在现代文学史中被塑造成了负面的旧派文人映像。胡先骕对新文化的批评虽有偏颇,但历史自有公论。胡先骕不仅创作了很多优秀的旧体诗,在新旧诗学的理论思考方面也有独到见解,“既新又旧”的复杂文化选择,使得其旧体诗抹上了一层独特的色彩。

1922—1926年胡先骕在《学衡》上发表的旧体诗情况如下:1922年有《冬日寄饶树人美洲三首》《印佛自都以书讯近状寄此答之稗知故人襟怀澹落生事殊不寂寞非有意招隐也》《同陈伯严梁慕韩柳翼谋诸前辈太平门外观桃花》,1923年有《哭沈乙庵师》《大庾旅次遇上犹钟君柏森纵谈南中故实形胜极为博洽赠以长句》,1924年有《游东京植物园》《游东京护国寺》《读陈石遗先生所辑近代诗钞率成论诗绝句四十首诸家颇有未经见录者》,1925年有《辛夷树下口占》《坑口旅宿夜谭赠郑君熙文》《休沐日兀坐森木院林中偶成》,1926年有《新历除夕》《中国植物志属书成漫题》。

从这些诗作的标题不难看出,与古典诗歌相比,不仅诗题变长,而且诗题内容在指向性上也发生了新变,最明显的是引入世界地理和科学新名词。细读《学衡》杂志上所刊胡先骕的旧体诗以及他《忏庵诗稿》中的旧体诗,不难发现胡先骕有着深厚的古典诗学功底。钱钟书先生曾这样赞扬他:“挽弓力大,琢玉功深。登临游览之什,发山水之清音,寄风云之壮志,尤擅一集胜场。丈论诗甚推同光以来乡献,而自作诗旁搜远绍,转益多师,堂宇恢弘。谈艺者或以西江社里宗主尊之,非知言也。”[11]对其诗歌成就非常肯定。胡先骕不仅有着自己的诗学理念,而且对于诗坛得失更是有着真知灼见,他在《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一文中就对旧体诗诗坛情形曾有过清醒的判断,他说:“民国四十年来作旧诗之诗人半系晚清遗老,半系后起之秀,但后者之宗派蕲向,实与清末之老辈诗人相同。”[12]也许是深受西方科学研究思路的影响,胡先骕认识到旧派文人在诗词创作方面的局限,因此,在《评尝试集》中除了驳斥胡适诗学理论、系统论述旧体诗的诗学辉煌外,更直言:“清末之郑子尹、陈伯严、郑苏堪不得不谓为诗中射雕手也,然以曾受西方教育、深知西方文化之内容者观之,终觉其诗理致不足,此时代使然,初非此数诗人思力薄弱也。”[13]胡先骕站在西学理路的文化支点上,对旧体诗诗坛耆宿郑珍、陈三立、郑孝胥进行了批判,认为他们缺乏的恰恰是当代诗人应该具备的素质。

由此可见,胡先骕的诗学观念并非只是死板的守旧,相反,在西学熏陶下,其诗歌理念具有了深刻的反思性和批判的现代眼光。所谓时代因子的更迭在胡先骕看来,意味着写作旧体诗仅仅像古人乃是没落之路。在《评尝试集》中,通过纵向分析中国古典诗歌的演进之路及诗学特征,从容细致品评唐宋诗的美学差异之后,胡先骕指出唐诗韵味深醇但理致不足,而宋诗则融经铸史以入诗,因此更胜一筹。胡先骕纵观中国古典诗之历程,认为面对现代社会之变迁,能开拓旧诗疆域适应时代之发展,唯有宋诗一路。他对新诗的批评也有其独到的一面,这些诗论的旨归皆在指导当时诗歌写作。应该说,胡先骕对中国古典诗歌是很有独见的。其《忏庵诗稿》也很有特色,尤其是涉及说理、叙事、状景之时,胡先骕就喜欢用长诗来实践。例如刊发在《学衡》上的《楼居杂诗》:

……辛亥实殷鉴。曩惟解纲纽,今且绝文献。斯真匹夫责,不遗下士贱。横流宁此邦,欧美早泛滥。空前兵燹灾,曲学等集霰。彼方瞠自失,我反堕涡漩。岂欲人相食,罗刹开禹甸。守正众难能,纵情俗所愿。痼疾入腠理,药石须瞑眩。谚称杀止杀,淬我笔如剑。私心无爱憎,否听鬼神谴……

《楼居杂诗》写于1925年,当时胡先骕取得哈佛博士学位后拟回国继任东南大学教授,写诗时,正居美国。诗人江翰甚为喜欢此诗,江翰认为,胡先骕的诗作中《楼居杂诗》和《三十初度言志》最为心折,“通识伟报,不图于韵语中得之”[14]。《楼居杂诗》共十一章,所论甚广,从社会政治文化变迁到诗文写作评述无不纳入诗歌写作视野。上引之诗批评新文化运动导致人心不古、道德败坏。且先抛开观点是非不说,《楼居杂诗》典型地践行了胡先骕提出的关于旧体诗应该扩充理趣的诗学理念。再如,关于近代诗歌的革新,他认为黄遵宪式新派诗是“我手写我口,浅者非所宜”,并进而提出“所贵在知养,圣学精覃思”。显然,胡先骕的这一诗学思想显示了其对宋诗的偏好,若站在当时新时代背景下观察又会发现,他的这一诗学认识具有与时俱进、适度调整的现代性内涵。

胡先骕说理一类的诗很多,篇制长是其旧体诗一个鲜明的普遍特征。例如:

……文采亦有斐。欧西溯希腊,荷马古称伟。但丁弥尔敦,令誉遍遐迩。莎翁擅戏曲,异代罕其比。……文明互摩荡,新元定可纪。绠短汲苦长,自顾非敢企。后起应有人,今且标其旨……(《三十初度言志》)

《三十初度言志》以旧诗的形式梳理欧洲文学发展史,韵味十足,清新动人。尤其值得珍视的是,他对西方文学发展熟稔,如数家珍,甚至还提出中西文明应该互相激荡的观点。如此阔达的理论视野出现在旧体诗中,让旧体诗充满了现代性的理性魅力。像这样的说理诗在胡先骕旧体诗中较多,而且一旦触及议论,诗人所具有的现代意识就如东升之日辉照大地。或许可以说,正是说理诗为旧体诗的现代性打开了一扇门。

除了说理诗,胡先骕还写作了许多游历诗。其国内游历诗多以古风为主,而国外游历诗除了古风之色外,还有古风遮掩不住的现代镜像,且看这组《旅程杂诗》:

鼎食钟鸣亦已奢,如山巨舰似浮家。微茫一发吴淞岸,但见斜阳蹴浪花。(《去国》)

驰道崇楼气象新,管商霸业羡东邻。怕论光绪维新事,回首神州倍怆神。(《东京》)

大国名都万象春,绿荫夹道净无尘。百寻石塔甘棠念,圣德欧西第一人。(《华京仰华盛顿塔》)

十里灯光曼哈坛,金迷纸醉万年欢。槐封蚁穴知如梦,负手车箱一倚阑。(《过纽约》)

从上面节选的《旅程杂诗》来看,胡先骕擅长将古风融入现代都市风情的篆刻之中,在他的诗笔下,现代都市生机勃勃,充满了古典诗风的味道,无论是东京、大阪还是华盛顿,都呈现出古代乡野闲适之风貌。组诗中不论是对现代化的巨舰野艇,还是对现代都市的高楼金灯之镜像抒写,作者都援引中国典故来比拟,借以缝合现代与古典之间的裂缝,晓畅的诗笔最终往往也会落到“但见斜阳蹴浪花”“闲听轮蹄漾市声”之类的魏晋风度中。不过,以古典套现代很难没有裂缝感,难怪胡适嘲笑胡先骕词作“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零乱无据。翡翠衾寒,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全是陈词滥调,而且“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15]。虽然胡适此评是针对胡先骕的词作,但亦可适用其旧体诗。平心而论,胡适所批是实情,但现代抒写在旧诗中的硬套现象却也事出有因:现代生活本身就与古代有着巨大差别,而旧体诗是古代农业文明的产物,在现代描写方面才刚刚起步,可以适用状写现代并被广泛认可的、具有文化内涵的词汇尚未诞生,所以用古典词汇来代替实属无奈之举。现代诗与古典诗之间的裂痕也是现代中国诗歌演进过程中无法逾越的,毕竟这是不同文明阶段的替换,要想缝合还需要更多时间的积淀与探索,但胡先骕域外创作的旧体诗显然展示了他的勇敢。

胡先骕的旧体诗对日常生活的古典抒写也很有特色,其诗笔之下古雅之风覆盖了日常生活,老庄之风、佛学典故又为其诗歌的现代色彩增添了魅力。《松阴夜坐》中“有情斜月照归去,更闻风叶喧蒲塘”之隐逸,《梅树潭》中“茅檐兀坐听溪语,梅树潭边午饭时”之闲适,《东天目》中“柏凤亭前听晚钟,分经台畔看霜红。……持杵降魔频著异,放刀成佛孰能同”之佛学沉思等,都是今人对古典生活的现代回应。而《永夜》中的“永夜秋风撼树声,一凉渐觉袂衣轻。……宵茶破睡成枯坐,斜月窥人又四更”,以秋风、寒凉、蟋蟀、大雁、斜月等景来衬托沉重、孤寂之心,一幅深夜沉思人生的现代之景跃然纸上。身居现代尘世,力辟古典家园以滋养失衡的现代心灵,成为胡先骕诗笔下古典与现代交织的田园交响曲。此类诗歌尤其在游历、状景、写人之诗中更为典型。再如:

一碧稻畦闻野蛤,四山松翠护孤村。老牛闲卧薰风静,馈妇归来自掩门。(《雩都道中》)

东风吹微暄,百卉争破蕊。生意感群动,树树鸟声喜。……劳人饱疏食,旅梦亦安止。何当荷蓑笠,春皋共耘耔?(《安福道中》)

年时饱吃江南饭,岁晚翻操上水舟。……负手巡行吟望处,万家灯火隔江浮。(《江上偶成》)

上引诸诗中,不论是“稻畦”还是“松翠”,无论是“东风吹微暄”还是“万家灯火隔江浮”,都散发着浓郁的田园甚至老庄之风。事实上,现代社会生活所缺憾的部分常常会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而在中国向现代转型的语境之中,缺憾部分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中国现代性的一种存在。胡先骕诗歌的一个闪光点就在于他能在古典诗意的表达中巧妙捕捉现代性缺憾。上面引用的诗歌,有的是诗人参加野外考察植物路途中所作,有的是平日生活之感悟,这些诗中涌动着的恰恰就是分秒必争的忙碌的碎片化现代社会所极为缺憾的田园悠然。诗中完美的古典结构,超然的境界,实属旧诗佳品,《雩都道中》《安福道中》更是将田园风光描写得栩栩如生,颇得采菊东篱之神韵。虽然1921年的中国并非如此田园般的安宁,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当年受《大阪每日新闻》派遣,历时四个月游历苏州、杭州、南京、芜湖、长沙、北京等地,足迹几乎遍及半个中国,芥川龙之介笔下的中国几乎全由脏兮兮的黄包车夫、向池子随意撒尿的游客、舔腐肉的乞丐等景象组成,荒凉与畸形四处弥散[16]。可是,从审美艺术立场审视诗歌,艺术之真与生活之真原本就不是一体,诗意的书写远胜写实之作,胡先骕借诗意的抒写对抗现代社会的单调,本身也是现代中国文学迈向现代进程的必经之路。

旧体诗欲获得现代性体现,对旧体诗写作格式的熟稔是大前提。胡先骕的旧体诗受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王冬饮、柳诒徵等人诗风影响较大,他在《忏庵丛话》中谈到:“余早年喜陈伯严先生散原精舍诗与郑太夷海藏楼诗,从之而习《宋诗钞》,后则专治苏诗。自侍先生谈诗数载,所得益多,而诗格稍变矣。”[17]在与黄侃等人商议《学衡》时,胡先骕也谈及自己的诗学经历:“游学美洲日,仅携近人陈三立、郑孝胥诗在行箧中,治校课小间,辄吟讽之,以是稍好为诗,归国后大治宋诗,稍喻甘苦。”[18]陈三立诗中苦涩玄思的诗风在胡先骕诗中也多有体现,而对于现代性给人类带来的单调乏味的生活予以反思的题材,也屡屡呈现在胡先骕的诗端。

胡先骕在《雨过》中写道:“雨过凉生夏绿妍,幽寻负手听鸣蝉。……蚁封蜗角真闲事,饮水应知老曲肱。”如果脱离语境,可能无法判断该诗作者来自哪朝哪代,但是既然知道是现代人所写,身处现代性中的人们就无法回避这样的一个设想:陌生化是现代文学技艺的法宝,该诗在努力以陌生化场景与深厚文化积淀来缝合现代思想与古典文学审美情趣之间的现代鸿沟,这一尝试极具价值。现代生活的单调乏味让有着传统诗词熏陶的中国人很容易就回到古典诗词所建立起来的桃花源中,这种思想资源的内在影响与诗词典雅的辐射,让现代的中国诗人多了一条迈向理性后花园的路径。只要现代性的内质还在,无论返归故里多远都仍然会回归现代,而且古典田园对现代精神的滋养是独特的,因为语境已经完全改换了。可以说,以胡先骕为代表的同光体诗人在旧体诗写作上的探索完全异趣于黄遵宪以来的诗歌革命,他试图以古典诗意来对抗现代生活,以理趣来扩容旧体诗以应对抒写现代思想的写作短板,这是从文本形式到精神内质的诗歌探索,虽然以胡先骕为代表的域外诗,所写与所见之间存在巨大的文化裂痕,但毕竟与新词新语的简单、粗暴式诗歌革新已然拉开了距离。

在《学衡》上发表旧体诗的诗人还有很多,比如胡先骕的好友王易教授。王易在旧诗坛的地位自不待言,其在《学衡》上发表的旧体诗数量也是遥遥领先,其诗“风骨高峻,真气内充,古厚沉雄,奥折盘屈,足可与黄、陈并驾而又能深造自得”[19]。又如吴宓的好友吴芳吉。吴芳吉创作的《婉容词》曾轰动诗坛,传唱一时,并引起了诗坛论争。吴芳吉认为旧体诗应该适应时代的变迁,“余之所谓新诗,在何以同化于西洋文学,略其声音笑貌,但取精神情感以凑成吾之所为。故新派多数之诗,俨若初用西文作成,然后译为本国诗者。余所理想之新诗,依然中国之人,中国之语,中国之习惯,而处处合乎新时代者”[20],提出了很有价值的诗学理论思考。应该说,自晚清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在梁启超等人的大力提倡下开创了兴盛局面,旧体诗歌经胡适、陈独秀等人厉声“击毁”之后却生命力愈显旺盛,这是旧体诗强大文化生命力在现代文明刺激下作出的有力回应。文化生产之下的现代中国,如果说以诗为高雅的阅读品位巩固了杂志在读者心中的位置,那么新时代、新思想的浸染更拓宽了旧体诗在现代与古典之间周旋的能力,文化缝合的适应性变得更为强大了。李思纯、胡先骕等学衡派文人深具现代意识的旧体诗写作意义重大,为现代中国诗歌的当下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探索样本。

[1]吴宓.论新文化运动[J].学衡,1922(4):36.

[2]胡迎建.更斫诗探天地秘——论胡先骕的诗歌成就[J].中国韵文学刊,2010(3):93-101.

[3]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M].南昌:江西出版集团,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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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声聪.《兼于阁诗话》三则[M]//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成都:巴蜀书社,1996:1351.

[7]钱仲联.《梦苕庵诗话》一则[M]//赵熙,著.王仲镛,主编.赵熙集.成都:巴蜀书社,1996:1354.

[8]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1943—1945:第 9 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85.

[9]吴宓.空轩诗话[M]//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第6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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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国立中正大学”校友会.胡先骕先生诗集[M].台北:“国立中正大学”校友会,1992:206.

[12]胡先骕.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M]//张大为,等.胡先骕文存:上册.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470.

[13]胡先骕.评尝试集[M]//张大为,等.胡先骕文存:上册.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58-59.

[14]胡先骕,著.张绂,选注.忏庵诗选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130.

[15]胡适.文学改良刍议[M]//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9.

[16]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M].陈生保,张青平,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17]胡先骕.忏庵丛话[M]//张大为,等.胡先骕文存:上册.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512.

[18]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134.

[19]胡迎建.王易的诗学观与词曲史研究[J].江西社会科学,2004(9):212.

[20]吴芳吉.《白屋吴生诗稿》自序[M]//白屋诗人吴芳吉研究课题组.吴芳吉诗文选.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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