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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地理志》风俗观念探析

2018-03-06李轶婷

武陵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班固风俗教化

李轶婷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引 言

《汉书·地理志》是我国“正史地理志中最早的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1],由此“后世之言地理者,悉祖是书矣”[2]。《地理志》分为上下两卷,其内容大致由三部分组成:卷首是对前代关于“地理”阐释沿革的概括,录有我国古代地理名篇《禹贡》和《职分》;卷中重点记述疆域政区的建制,可以说班固为地理学著作开创了一种新的体制[3],即疆域地理志;卷末录有刘向“略言其(域)[地]分”和朱赣“条其风俗”的相关内容,并对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作了补充。班固以春秋战国时较强大的诸侯国为单位,划分了八个大型的风俗区和若干个二级区域,分述其地域特征、历史沿革等,特别是对风俗文化的记载最为详尽,而这也是本文论述的重点。

在传世文献中,“风”“俗”二字最早同时出现在《孝经·广要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4]而将二字连用则主要是《荀子·王制》:“广教化,美风俗”[5]170,直至汉代,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才对“风俗”做了明确阐释:

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言圣王在上,统理人伦,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然后王教成也。[6]1640

据材料分析,班固对“风俗”的论述如下:首先,“风”,乃“水土之风气”,即人的社会意识、生活习惯、行为方式、性格品质等的形成与自然环境的影响分不开,因而差异性较大,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6]3063,与我们今天所说的“风俗习惯”相类;其次,“俗”,乃“君上之情欲”,即在一定时期内,引起普遍关注和参与的文化崇尚、社会思潮、生活方式等,主要取决于政治形势和经济状况,并受统治阶级政策影响深刻。所以,常处于变动的趋势,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社会风气”相似。最后,班固虽然认为“移本易末”是圣王治理人情伦理的根本,但还要用儒家礼乐文化中正平和的道德品质统一天下人的行为,最终实现以礼乐治国的王道教化,这才是最理想的风俗。

总之,“水土之风气”“君上之情欲”是以点代面,乘一总万,概括了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对风俗的影响;“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则是班固在前者基础上的强调和补充,以共同完成“王教成”的目的。基于此,本文拟从这三方面展开论述。

一、“水土之风气”对风俗的影响

古语有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宜其事”[7],不同的自然环境会渐渐形成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最终形成各地人们不同的性格禀赋、行为方式和意识习惯。

关于自然地理环境对风俗的影响,古今中外不乏阐释,如《尔雅·释地》云:“太平之人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郭璞注云:“地气使之然也。”[8]《管子·水地》专以齐、楚、越、秦、晋、燕、宋等各地不同的水质为例,而谈及对当地风俗的影响[9]831-832。《颜氏家训·音辞》云:“南方水土和柔,其音轻举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语。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讹顿,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10]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亦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11]《黄帝内经·异法方宜论》云:“北方者,天地所闭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风寒冰冽,其民乐野处而乳食……南方者,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肘……”[12]对此,西方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譬如希波克拉底关于空气、水和地点的考察说明气候和季节变换对于人类肉体和心灵的影响;孟德斯鸿承袭了这一见解,把人的性格差异直接归之于居住地纬度的不同;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以地理风土解释人民偏于勇敢或偏于智慧的性格;史达尔夫人更是立足于气候、地理环境对民族精神的影响来比较南北文学,而此观点在丹纳的论著中又再次得到光辉体现。

由此,不难看出,上述观点都太过夸大自然地理环境的决定作用,直接从气候、地形等因素来框定人们的性格、气质、品性等,而没有通过地理环境对生产方式、生活习惯、社会关系等这些中介的制约和影响来加以研究,而这一点班固早在《汉书·地理志》中就已注意到。

首先,当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对风俗的影响。一方面,可以促使人们积极生产和生活。如秦故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又有“九州膏腴”的丰美土地,加之“郑国穿渠,引泾水溉田”,更使得当地“沃野千里”,所以“民以富饶”并“好稼穑,务本业”[6]1642,努力从事生产劳动。又如秦地天水和陇西一带,由于“山多林木”,使得当地多“以板为室屋”,进而“民俗质木”。由于林木随处可见,也使得它们成为人们日常起居的必需品,长此以往人们的性格也变得“无有文饰,如木石然”[6]1644,民风真切朴实。另一方面,也可能养成人们不劳而获、游手好闲的惰性。如楚地之江、汉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所以当地“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但惬意的生活也滋生了楚人“啙窳偷生”、不劳而获的不良习气,所谓“沃土之民不材,逸也”[13],楚人“短力弱材,不能勤作,故朝夕取给而无储偫也”,即是对此说的真实写照。又如郑地“土狭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由于两地道路仄狭险峻,山谷幽深,都给男女见面、聚会提供了便利。所以,在班固看来,林木山水这样的自然环境仅仅是基础,而不是影响民风和民性的直接因素,主要看人们如何利用它、运用它,进而改变自己的生产和生活。梁启超在《地理与文明之关系》中指出:“酷热之时,使人精神昏沉,欲与天然力相争而不可得;严寒之时,使人精神憔悴,与天然力相抵太剧,而更无余力以及他。热带之人得衣食太易,而不思进取;寒带之人得衣食太难,而不能进取。惟居温带者,有四时之变迁,有寒暑之代谢,苟非劳力,则不足以自给,苟能劳力,亦必得其报酬。”[14]所以,虽然自然地理环境对风俗有较大影响,但是人的参与和作用还是不能忽视的。

其次,周边环境对民性的影响。由于与少数民族地区接壤,一方面,御敌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项;另一方面,在交往中也受其习气的熏染,因而当地民性也发生改变。如秦地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带,因为“迫近戎狄”,使得当地的人们都时刻处于高度的“修习战备”的警戒状态,从而养成勇猛、好杀伐“以射猎为先”以及具有“高上气力”的民性。在他们看来,尚武好斗的行为即是生活的常态,但是,在正当备战的同时,也使其有了“不耻为盗”的邪念。随着尚武风气的加剧,西汉之时,“六郡良家子”多被选入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且“名将多出”[6]1644。如“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6]2998等等,一大批以勇武显闻的“山西籍”将领,究其原因,都与地缘有着密切的关系。又如,在赵地钟、代、石、北一带,其“迫近胡寇”而使得“民俗懻忮,好气为奸”,以致先秦时晋国的国君曾忧患其民风的“剽悍”,加之又有赵武灵王大力推广“胡服骑射”的政策,使此风气更是变本加厉蔓延开来,终究导致“冀州之部,盗贼常为它州剧”的难控局面[6]1656。“俗与赵、代相类”的还有燕地上谷至辽东地区,“数被胡寇”[6]1657,都是长期与胡人杂处而深受其影响。

二、“君上之情欲”对风俗的影响

所谓“君上之情欲”,主要指先王先贤的遗风教化,具体包括两方面:一是国之君臣和贤达之士自身对后世的影响;二是君臣所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流传到后世所带来的影响。

就第一点而言,又分为两种情况:首先,先王先贤良好的示范作用,使当地风俗醇厚且纯正。如魏地河东,“本唐尧所居”,其地“君子深思,小人俭陋”,班固认为是深受尧唐氏遗教的影响,他引述《诗经·唐风》言:“‘今我不乐,日月其迈’;‘宛其死矣,它人是媮’;‘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所以,吴公子季札听到《唐风》之歌时感慨:“思深哉!其有尧唐氏之遗民乎?”[6]1649鲁地曲阜,原是少昊之虚,之后周公子伯禽为鲁侯,经其三年“变其俗,革其礼”[15]1524的精心治理,如“濒洙泗之水,其民涉度,幼者扶老而代其任”,“其民好学,上礼义,重廉耻”,为该地奠定了良好的风俗基础,以致班固赞其民“有圣人之教化”。但之后“俗既益薄”,最明显表现在“洙泗之间龂龂如也”,“长老不自安,与幼少相让”。“闵王道将废”的孔子开始修旧起废,述三代之道,授业弟子,逐渐使风气有所改善。但是,到了汉代,由于“周公遗化销微,孔氏庠序衰坏”,又出现了各种不良的风俗,先王之遗风几乎荡然无存。然而,“好学”的风气却延续了下来,且愈演愈烈[6]1662-1663。

其次,先王的不良行为使当地风俗败坏,乃至祸国殃民。如在魏地河内和赵、中山,都有纣的淫乱之遗风。所以,当地“俗刚强,多豪杰侵夺,薄恩礼,好生分”[6]1647,男子动辄“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不事农商,不务正业,而女子则乐于凭借“弹弦跕躧”之伎俩“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6]1655。同样,有淫乱之风的还有齐地,始作俑者是齐桓公。由于其好色之污行,使姑姊妹不嫁,于是有“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的恶俗,一直延续到汉代。所以,班固慨叹:“痛乎,道民之道,可不慎哉!”[6]1661燕地的太子丹,与荒淫的齐桓公恰恰相反,他“不爱后宫美女”,而喜“宾养勇士”,但也造成了不良的风俗,其民“愚悍少虑,轻薄无威”,生性轻浮、鲁莽[6]1657。同样“好勇”的吴、粤之君,其遗风也使得其民喜好佩剑、用剑,轻生忘死,虽赴水火亦不足惜。陈地胡公妫满之妻大姬“好巫”,如郑玄所言:“大姬无子,好巫觋祷祈鬼神歌舞之乐,民俗化而为之。”[16]437所以其民“淫祀”,当地更是有用歌舞祭祀鬼神的传统。

就第二点而言,受统治者的政策或制度的影响,使风俗得到明显改观的则要数秦地武威以西之地,班固认为其地风俗的变化要归于“政宽厚,吏不苛刻”[6]1645。汉武帝在此初置四郡,其民较杂,有“关东下贫”者,“抱怨过当”者,“誖逆亡道”者,且携家眷一起迁徙到此,所以,必然出现“习俗颇殊”这个大问题。然而,当地的执政者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使习俗整齐划一,而是设“酒礼之会”,促使上下沟通,吏民相亲,在融洽的氛围中使不同的习俗能够彼此融通,由此出现“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的盛景[6]1645。由于迁徙而存在“五方杂厝,风俗不纯”问题的还有秦地的长安。汉兴,“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又“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世家、富人和豪杰的迁入,也带来侈靡之风,使得“众庶放效,羞不相及”,以及常有盗贼出没等众多问题[6]1642。还有被秦所灭的韩地,由于有大量不轨之民迁徙于此地,也使得“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藏匿难制御”[6]1654;赵地的定襄、云中、五原之地,由于有来自赵、齐、卫、楚之民,其俗“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6]1656。因为缺少统治者正确的制度、政策引导,各种习俗不能融合,使恶俗愈演愈烈,终没有任何改观。

可见,如若使“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6]2858,“君上”的示范和垂训作用是多么重要。孔子曰:“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君不为正,百姓何所从乎?”[17]刘向曰:“故天子好利则诸侯贪,诸侯贪则大夫鄙,大夫鄙则庶人盗。上之变下,犹风之靡草也。”[18]良好风俗的形成和维护,都离不开君上的率先垂范,否则,不良之风会层层影响,且“犹风之靡草”般迅猛。对此,班固借匡衡之口言:如若公卿大夫能“循礼恭让”“好仁乐施”“上义高节”“寡柔和惠”,则众下民也会有同样的举措,以致“不严”而“成化”。相反,朝廷有“变色之言”“好利之臣”,则下有“伤害之心”和“盗窃之民”[6]3334。所以,风俗能否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审所上”[6]3335是关键。而在此方面,文帝和景帝就起到很好的表率作用,他们提倡孝悌,亲自耕田种桑,倡导节俭,轻徭薄赋,从日常点滴做起,教化百姓,醇化社会风俗。如班固所言:“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哉!”[6]153文帝和景帝便成为一代明君自我框范、引导百姓进而引领风俗的典范。

三、“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然后王教成”

众所周知,就“水土之风气”而言,一般来讲变化缓慢而且稳定,因而受其影响下的风俗通常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可以说是风俗形成最原始的面貌;而对于“君上之情欲”而言,相较前者则比较复杂,虽有“君上”的引导作用,但除此还涉及方方面面的很多因素,所以受其影响的风俗所呈现的是动态演变的状态。由此看来,与“水土之风气”相比,对“君上之情欲”的研究似乎更有价值。特别是其中涉及的“遗教”“遗化”“教化”等问题,也是班固所看重的。在他看来,“广教化”体现了“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的思想,最终是为实现“美风俗”的目的。关于“教化”观念的具体实现途径,《汉书·食货志》有言: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6]1117

《尚书·洪范》所说的八政,第一是食,第二是货。班固引述此说,表明对食、货重视由来已久,同时也说明班固秉承了此观点。“食”,指以粮食与土地为核心的农业生产;“货”,指以布帛之类的手工业和刀贝之类的货币为核心的工业生产和商品经济。所以,“食货”就是对农业和工商业的统称,是人们社会生活的根本。班固在《史记·平准书》的基础上,增加了“食”的内容,“食货”遂成为中国古代经济的代名词,为后世史家撰著纷纷效仿,从而“开启了研究中国封建经济的新模式”[19],以致提出了“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的深刻论断。

其实,对于物质基础的看重,对富民以达富国的重视,先秦儒家已有表述。在传世文献中,就有裕民、惠民的记载,如《尚书·康诰》云:“乃由裕民”[20]368“用康义民”[20]370;《尚书·无逸》云:“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20]432“怀保小民,惠鲜鳏寡”[20]433,要求统治者对民众的物质利益给予足够的关心。孔子继承此思想,提出“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21]52,“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21]98。给予富贵在自然人性上合情合理的地位,以致认为“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21]116。孟子亦言:“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22]429又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矣。”[22]234他认为,不仅治国需要富民,而且实现天下统一大业也需要富民。而富民思想的集大成者则是荀子,其言“以政裕民”,统治者要把富民作为基本国策。同时,他还把实行富民政策与国家盛衰联系起来,言“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5]153-154,“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5]177。发展生产与富民是彼此促进的,从而事成功立,上下俱富。同“富民”以实现“国实”的观念相类,“富而教之”也是班固对儒家传统的继承。《论语·子路》载冉有问孔子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朱熹注:“富而不教,则近于禽兽。故必立学校、明礼义以教之。”[23]可知,一是“富”是“教”的前提,这也是对“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9]2的继承;二是“富”之后,“教”的价值更加显现。如“有教,然后政治也;政治,然后民劝之;民劝之,然后国丰富也”[24]。孟子紧承孔子之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22]174,“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22]162,并提出“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22]160。之后,荀子更是将富与教并提,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诗》曰:‘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王事具矣”[5]498-499。所以,“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即可“成太平之基”[25]。

班固正是继承儒家通过富民以达富国的思想,而提出“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即采取行之有效的方式发展经济,就会使国家富强、人民富裕。接续《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26]之言,曰:“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6]1117足见,无论对“天德”,对“群生”,抑或对帝王而言,发展经济都是必要的,更是治国安民的根本。更为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班固还提出了“富而教之”,人们富裕之后要进行礼乐道德教化,统治者要有所干预,而不是放任其自由发展,因此他反对司马迁“人富而仁义附焉”[15]2463的观点。班固认为人富足之后不一定就具备了仁义的品质,“伤化败俗”“大乱之道”[6]3694仍是存在的,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6]1132,“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6]1166,“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6]3682,甚至出现“掘冢搏掩,犯奸成富”[6]3694的恶劣行径。由此,如董仲舒所言:“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6]2503对利益的追逐,必定会造成不良的后果,是自然之势,因此用教化制止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将富裕之人的发展引向正规,在获取利益的同时,也能具备良好的品行,言“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6]2503-2504,“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6]2508。通过教化,使人民具有了仁、义、礼的品德,既“安仁乐谊”也美化了风俗。与班固引述孔子所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6]1028,通过礼乐可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6]1027,进而“揖让而天下治”[6]1028,可谓如出一辙,也是班固提出“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的具体措施和表现。所以,“王教”主要指统治者的礼乐教化,就移本易末转变风俗而言,班固承续孔子之言肯定乐教的价值,但是由礼教所达到的至善的道德教化作用更为重要,最终实现国泰民安的“中和”之治。

对此,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列举诸多实例。如韩地南阳自古“土狭而民众”,使“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故只能“恃奸务末作以处”[27],逮及秦灭韩将天下“不轨之民”迁徙至南阳之后,更使“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藏匿难制御”[6]1654。因此,汉宣帝时,命郑弘、召信臣为太守前去治理南阳,他们“劝民农桑,去末归本”[6]1654,“条教法度”[6]2902,“有方略,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6]3642。“其化大行”极大地转变了当地风气,使“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归之,户口增倍,盗贼狱讼衰止”[6]3642。对于韩国的都城颍川,“多豪强,难治”,又由于深受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和韩非的影响,而出现了“高(士)[仕]宦,好文法,民以贪遴争讼生分为失”[6]1654的不良文风。而后,韩延寿和黄霸先后为太守,力行教化,教以礼让,进行整饬。特别是黄霸,在对颍川前后八年的治理中,天子赞其为“贤人君子”“股肱良臣”,可以说是对他使“吏民乡于教化”成果的肯定[6]3631。因此,班固感慨“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6]1654,郑弘、召信臣、韩延寿、黄霸等“笃厚”的君子道德品行,齐整不正不良社会风俗时,就显示出了它的力量。秦地的巴、蜀、广汉地区,“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因而养成了当地人们“轻易淫泆,柔弱褊厄”的恶习[6]1645。汉景帝和汉武帝年间,文翁担任蜀地太守对其地进行整治。文翁“仁爱好教化”[6]3625,并“教民读书法令”[6]1645,选取“开敏有材者”进京受业,并且“修起学官”,广揽“学官弟子”[6]3626,以致出了司马相如、王褒、严遵、扬雄等“文章冠天下”的大家[6]1645。文翁的教化使蜀民认识到,享受优越生活的同时,也要读书学习,以致形成“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6]3626的局面。

但是,文翁的教化是以“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6]3626等得利得益为前提的,加之相如等常与京师诸侯往来,以华丽文采彰显世人,就使得追随者羡慕不已而纷至沓来。渐趋,蜀地又有了“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6]1645的不良风俗,直到东汉中期蜀民仍旧“尚文辩,好相持短长”[28]。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韩延寿对卫地东郡的治理中。由于其民追慕“好勇力”的子路和“筋力之圣”的夏育,所以“其俗刚武,上气力”,剽悍的民风使得治理者不得不以“杀戮为威”。然而,民风并没有太大转变,直到韩延寿采取“崇礼仪”“尊谏争”等古教化的方式,才使东郡的风气为之一变。然而,过度强调“上礼仪”,又造成了“颇奢靡,嫁取送死过度”的不正之风[6]1665。出现上述情况,原因在于:

第一,道德教化在实施的过程中,全靠人的意识觉醒而自觉向善,没有明确的条文制度规定、框范与限制,就容易出现矫枉过正或不及,所以,德刑相参是必要的。如黄霸治民“力行教化而后诛罚”[6]3631,从而有“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6]3634的美誉。班固对此有深刻认识,“圣人既躬明哲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6]1079。礼(德)与法(刑)都是圣人效法天地而设立的,为巩固封建政权所需。“为国以礼”固然是需要的,但刑罚也不可废于国。二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辅助也”[6]1091。礼(德)为本,法(刑)为末,班固显然汲取了儒家“德主刑辅”的观念,并大力强调礼(德)的重要性,“夫文之所加者深,则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制者广”[6]1091。本末有序,以致达到尧舜禹三代“刑错兵寝”[6]1091的盛世政局。

第二,教化的实践多重视礼教,而忽视乐教。就现存史料而言,两汉时期像韩延寿使用“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礼乐相结合进行教化的并不多,多数如召信臣、黄霸、文翁等偏于采用礼教来齐整风俗。但是,乐教对于转变风俗的作用不容小觑,如董仲舒所言:“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藏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6]2499乐教的影响可以潜移默化地深入肌肤和骨髓,故也易“变民风”和“化民俗”。尤其是与礼教相比较,这种“管弦之声”的影响,即使在王道衰败之后,还能长久地持续,以此维系已转变的民风。之后,王吉、匡衡、王尊、刘向、桓谭等多次向统治者建议实行乐教以移风易俗。因为乐“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风移俗易”[15]1206,所以“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15]1211。班固在《地理志》《礼乐志》中都有对“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转述,足见其对乐教具有移本易末、转变风俗作用的重视。

然而,不可否认,王道教化对于整饬积习已久的不良风俗还是有巨大作用的,尽管在此过程中会滋生一些新问题,但仍会促使整个风俗转变并走向正轨。

结 论

综上可知,班固的风俗观“具有自然与人文的双重意义”,“这个视野广阔的阐说,也成为汉代以后传统中国人文学界对‘风俗’概念的共识”[29]。如应劭《风俗通义·序》云:“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像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30]刘昼《风俗章》云:“风者,气也;俗者,习也。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31]孔颖达曾引用了班固上述的“风俗”论,并言:“《蟋蟀》云:‘尧之遗风。’乃是民感君政,其实亦是俗也。此俗由君政所为,故言旧俗。言旧俗者,亦谓之政。……言风俗者,谓中国民情礼法可与民变化者也。……若其夷夏异宜,山川殊制,民之器物、言语及所行礼法,各是其身所欲,亦谓之俗也。如此者,则圣王因其所宜,不强变革。”[16]773可见,都是对班固“风俗”观念的继承。直到今天,我们所说的“风俗习惯”和“社会风气”,仍然离不开班固所理解的“风俗”,即“水土之风气”与“君上之情欲”。尤其要注意的是,如今全社会正在大力倡导的回归传统文化,强调礼乐文明,则更是与班固言“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言“圣王在上,统理人伦,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虖中和,然后王教成也”的教化理念一脉相承,其价值就在于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防患于未然,使人们油然而生向善的力量。随着社会的发展,各项规章制度日益完善和细化,也就意味着礼乐教化与我们渐行渐远,所以注重用礼乐来治理国家和移风易俗就显得意义重大。可见,班固的风俗观念无论是对于古代还是当代,其多维的学术视野、前沿的理论观念和详实的史料积淀都值得我们借鉴和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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