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麦子地就断了琴弦……”
2018-03-05孙立生
孙立生
王宏,中国曲艺、戏剧文学创作“两门抱”。依我个人判断,说是“两门抱”,却“合二为一”:没有曲艺给他打下的底子,他的剧作不可能具备“悬念”“趣味”信手拈来、交相辉映的品质;若无戏剧创作的实践,他笔下的曲艺作品亦不会富有由浅及深、循循善诱的哲思与诗意。
其实,曲艺、戏剧的“合二为一”,不过是学习与实践的艺术经历赐予王宏的一种“神力”而已。联系、梳理王宏具体的曲艺、戏剧作品,我们会发现“每一件”都有清晰、鲜明的“品性”標识,即,它们或者是“马”,或者是“驴”,而绝非是“非驴非马”的“骡子”。换言之,王宏正是在博大精深的民族曲艺这位伟大“乳娘”怀里吸吮到了决定他一生健康的“头口奶”,后来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学习、深造中,才没有数典忘祖,反而对曲艺艺术愈发敬畏。王宏先给哺育自己成长的“摇篮”,济南市曲艺团写了《泉城人家》《茶壶就是喝茶的》,之后又与河南省歌舞剧院曲艺团携手,为曲艺名家范军量身定做写了《老汤》《老街》。这四部戏都是以“多幕方言话剧”的形式呈现,皆由曲艺演员改弦易辙地“反串”。尽管它们为剧团和演员带来诸多国家级的荣誉、奖励等福祉,王宏与范军等却依然被某些“正宗曲艺”视为“离经叛道”。有人问我的观点,我的回答是句顺口溜:本工是曲艺,客串演话剧,兼容变内力,提升可持续,文化当自信,我笑不忧郁……
听过一则故事:两个孩子结伴外出郊游,当他们在林子里走进一间破旧的仓房后,一个男孩子立刻转身而退:“这里面全都是臭马粪的味道。”而另一个则兴高采烈:“有新鲜的马粪,附近便肯定有马儿可以骑。”
我眼里的王宏,永远都是“忽略马粪”而“发现马匹”的孩子。
人之天分有两种,一是吸收能力,一是消化能力。王宏能说善说,这源于他吸收能力与消化能力的平衡。
忒能说的王宏,嘴里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与曲艺演员有关的趣味故事。20世纪80年代末的某日,我们哥俩一起随姜昆、唐杰忠去枣庄演出,不曾想按着约定时间去剧场演出的姜昆,竟被成百上千渴望“一睹芳颜”的百姓堵在了剧场门外,直到其他节目都演完了,姜昆、唐杰忠在民警保护下一步一步地由外往里挪动着。见我这做策划、导演的哥哥束手无策、抓耳挠腮,王宏主动请缨:“我上吧……”没等我答应,他疾步走到台中央,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冲台下的观众说:“我是来自济南市曲艺团的王宏。舞台上的曲艺永远都不如生活本身有趣味儿有意思,大家想不想听发生在我们团的真人真事呀?如果想听,请大家给我些掌声……”就这样,他把身边的“曲艺团故事”加上具体时间、地点、人物,一段接一段地说了10多分钟。由于他本人服装、形象十分随意,即兴表达又自然、真切,加上为了缓解毫无准备带来的尴尬、紧张,而在每段之后没话找话、与观众互动,王宏便不乏针砭时弊或联系实际的、真诚的见解,他这场“脱口秀”演了10多分钟,台下观众依然用掌声“不依不饶”。这件事过去了近30年,当时王宏讲的具体情节早就记不清楚了,但在我抹不去的记忆里,每一段故事的主人公似乎都是他们曲艺团的“老先生”,个个都好玩儿、可乐、可爱。这些经王宏与他们团里同事“口口相传”,夸张、变形的“口头文学”,曾在当时的圈子里广为传播。因为它们符合“小人物”及其“每一个”的个性、特征,即使它有“编造”的成分,也不失“假中显真”的艺术之“品”:不仅有悬念,而且有情趣;关键是它还有尺度,即无一不是善意调侃,而非恶语中伤。如此说来从事艺术说难则难,说易亦易。最大限度地离开功利,进入精神的高度自由状态,带着率真、潇洒乃至几分不太守规矩的野逸,坦荡自如地表现自己眼里的“人”,这时便可能会有“神”去助你。
有人说,这个世界既不是有钱人的,也不是有权人的,而是有心人的。我的理解,所谓有心人,一定是对生活、对他人具备火一样热情的人。王宏用“说”告诉我,太阳不是悬挂在天空,而就在自己的心底。唯有识得“人美”,才会“美人”,对“美”才会有话可说。艺术圈里很多人总为“题材贫瘠”而困惑,殊不知“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只要对身边的“人”有一颗温暖、好奇的心,便有无时不在发现生活与人生之美的“眼睛”,及将它变成故事、记忆传播出去的智慧和方法。只有以善良为根基的“神侃”,才具备雅俗共赏之美。
王宏是一个非常爱笑的人,笑得爽朗是因为他的心境总是晴朗的。文学是人学,王宏在“说话”中完成职业训练过程的辨别、论证、梳理、完善。不妨看看王宏给济南市曲艺团、河南省歌舞剧院曲艺团写的四部方言喜剧:“说书唱曲的”“老年痴呆”“收破烂的”“开出租的”“养猴的”“木匠”“小摊贩”等,在他的“嘴里”,个个乐观向善、阳光灿烂、美好无比……
曲艺、戏剧都以“故事”为根本。故事是说或演的,说故事、演故事最本质的魅力在于说与演,而“阅读脚本”顶多只能算它们的“副价值”。所以,换种视角看,不善言说,对真正意义的曲艺家,是一种“不完整”的缺憾。王宏的父亲王之祥先生,是我20世纪80年代初期做曲艺编辑时的老师。王之祥老师留给我一生最难忘的记忆是,他编唱词一定是唱着编辑—— 他极其重视唱词的现场感。显然,老师的“习惯”影响到了我,以至于至今给作品提意见从不在文本上纠缠,而是强调“说唱”,因为判断说唱文学良莠的尺度不是“看”而是“听”。由此,我甚至偏执地认为,王宏曲艺、戏剧文学作品的每一篇,都是“一遍诉说一遍新”的成果。所以他爱生活,因为生活总是赐予他欲罢不能的诉说冲动与创作灵感;所以他特别“亲”人,因为“人”给了他的语言诉说、文学创作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主题、问题,使之始终跳跃着鲜活的生命灵性,闪烁着真善美的人性之光。
王宏聊天,喜欢“中性表达”,它或许藏着“引导”,但绝无一丝直接、直白的褒贬。这让我联想到了他的“职业”,唯有“中性表达”才能引发、调动听众自己去丰富、深入及寻求最终答案的热情。这些也是我去年看他创作并由济南市曲艺团杨珀等著名演员演出的山东琴书新作《曹鼐不可》《咱听孔子说》等曲艺节目时所想到的。据说,《曹鼐不可》获得第九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的提名奖,《咱听孔子说》入选2018年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项目。
2018年9月12日晚,由王宏编剧、范军等一批曲艺演员主演的方言话剧《老街》,在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所言“巨大”是指两方面,首先是被观看演出的北京大学师生大加赞扬,以至于演出结束后迟迟不肯离开;其次是让我这个“曲艺小老头”心灵受到极大震撼。第二天,在中国文联曲艺艺术中心与河南省文化厅举办的“寻找马街书魂·传承中华曲艺文化—— 宝丰马街书会传承保护研讨会”上我说,王宏试图用贯穿《老街》始终的四句唱词,为日渐式微的民族曲艺“招魂”:艺人难艺人难艺人真难,爹赏饭娘赏饭埝子难圆,可惜这好曲好唱感地动天,离开了麦子地就断了琴弦……
是的,“麦子地”才是曲艺与曲艺人得以生存、温饱乃至自信、自强的土地—— 它,绝不是鲜花簇拥的豪华剧院、金碧辉煌的奢侈会所;或许,它也不是眼花缭乱的颁奖大厅……
艺谚云:若想张嘴,先学闭嘴。今天的曲艺界,“善说者”寥寥,“聆听者”亦寥寥;但,“抱怨者”“指责者”则不乏。这才是曲艺的真正悲哀。探寻王宏的发展足迹发现:王宏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侃爷”,而是靠着一篇又一篇曲艺、戏剧之精品力作为自己的存在验明正身的“实干者”。
对了,在很多人眼里,我也常被人视为“说客”;但遇到王宏,我则悄悄变成“旁听生”。我一直在“偷”他—— 闲聊不需要遮掩、修饰,往往有许多切入事物本质的“一针见血”或“入木三分”。